郭周卿
(西南民族大学 西南民族研究院,四川 成都610041)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服饰,一个民族的服饰文化,如同这个民族的皮肤,沉淀了历史,传承了审美。华夏一词,最早见于周朝《尚书·武成》:“华夏蛮貃,罔不率俾”,孔传云:“冕服采章曰华,大国曰夏”,孔疏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故谓之华”。[1]大约在公元前2 世纪的汉朝,在对外交往中,其他国家称汉朝的军队为汉兵,汉朝的使者为汉使,汉朝的文字为汉字,汉朝的服饰为汉服。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汉服”成为一个庞大的服饰体系,一直是汉族的主流服饰,直到清朝剃发易服制度的强制实施造成了汉服的被动压制。学术界对汉服的研究和认识一直存在较大争议,本文综合了学术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汉服”是从黄帝即位到公元17 世纪中叶(明末清初),贯穿整个中华民族古代史,当然也包括秦汉唐宋明等强盛时期,在汉族的主要居住区,以“华夏-汉”文化为背景和主导思想,以华夏礼仪文化为核心,通过自然演化而形成的具有独特汉民族风貌性格,明显区别于其他民族的传统服装和配饰体系,是中国“衣冠上国”、“礼仪之邦”的体现。[2]1645年清朝的剃发易服令的强制颁布实施,引起了全国范围的反抗,但仍未阻止“汉服”逐渐退出中国人的主流服饰体系之外的历史事实,直到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审美与精神层面的需求也逐渐凸显,加上伴随着网络时代的来临,“汉服”迎来了发展的重大机遇,以2003年民间人士王乐天在郑州穿着自制“汉服”走向商场和街区为标志,汉服复兴活动开始从网络走向现实。“汉服”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的十五年来,是在各种争议中发展起来的,随着人们审美的变化,当代汉服不可能完全按照古代汉服的样子照搬照抄,复兴不是复古,当代汉服复兴运动本质上属于对传统的重新建构,必须不断创新,融入当代审美,且不违背汉服的哲学美学理念。十多年如火如荼的发展至今,已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一定规模,产生较大的影响力。
当代汉服复兴运动,从概念界定、内涵意义、研究价值等方面都存在争议,没有权威的一致肯定与认可,争议本身也意味着汉服被关注的增多。有学者围绕“汉服”进行全面的历史梳理,涉及其概念界定、历史沿革,形制变迁,如汪家文的《汉服简考—对汉服概念和历史的考证》,全方位多角度的考察汉服的概念和定义,揭示了当今社会对“汉服”认知的误区,认为“学术界、文化界对汉服概念的理解还存在着混乱,需要深入挖掘整理”[3];有学者分析了当代汉服与国服、汉服运动背后的文化构建问题,如徐展,认为汉服复兴涉及到中国的文化之本,“人能知礼方为人,内外兼修是君子”,“汉服”也好,“国服”也罢,称呼不同,但其文化内核则是统一的“礼”[3];有学者看到了汉服运动发展过程中遇到的瓶颈,最具代表性的是周星,她认为当前以互联网为舞台的汉服言说及汉服运动的相关理论,具有追求文化纯粹性之本质主义的特点,但“同袍”们在社会公共空间的户外汉服活动具有明显的建构主义特点[4];还有学者从审美、时尚等方面探讨“汉服”的当代美学价值,各学者的文献研究丰富了人们对汉服的认知,但这些研究多是厚古薄今,对汉服复兴运动也有诸多批判与质疑,加上社会各群体的质疑和误解使汉服运动面临发展瓶颈。中国作为衣冠尚国,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形成了丰富庞杂的服饰制度,历朝历代在建立之初都会对本朝的服饰制度作详细的规定,颁发《舆服制》来规定其服饰特征、等级制度和应用场合,而当今社会,在正式场合,以西服体系的穿着出席较多,在民间也只有极少数特殊职业人员保留着对“汉服”的使用,如道家的服饰、唱戏的服饰等,这构成了汉服运动的历史基础和现实诉求。笔者多次参与民间汉服团体组织的各种汉服出行活动,促发笔者归纳总结当代汉服运动的主要特征及发展趋势,试图寻找到汉服运动背后的群体诉求与行动逻辑,以更为宽广的思维来认识和看待汉服复兴运动,传承我国优秀传统文化。
《诗经·秦风·无衣》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中的“同袍”一词,成为当代汉服复兴者相互之间的称呼,有“志同道合”之意。当代汉服复兴运动是一项民间自发的运动,随着网络的发达和青年群体民族意识的增强,“同袍”们通过各种途径和媒介了解汉服、认同汉服并愿意穿起汉服。全国各地的汉服活动和规模也越来越大。据2016年“西塘汉服文化周”统计调查,汉服民间社团组织已遍布各省份。笔者发现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即绝大多数汉服同袍在参与汉服活动的时候,不会采用自己的真实姓名而是以虚拟名称与其他同袍交流联系,这样进行社会交往活动可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放松感,以具有古典韵味的名称“包装自己”,也可实现某种自我满足感,具体原因不一而足,值得推敲,总的来说,汉服运动成为一场基于网络虚拟空间的群体性表达方式。
汉服复兴运动中有主要致力于从历史文献资料层面对汉服进行解说并宣传汉服的专家学者等文化派,有完全按照出土文物来恢复和穿行的古墓派,也有不在意具体形制和朝代的随意改良派,有从审美的角度喜欢汉服的仙女派,更有综合各方因素并身体力行经常去穿汉服的日常派,还有的人是带着一种弘扬传统文化的使命感,认同汉服中的哲学理念而选择穿汉服的使命派等,但笔者发现,即使这些不同的派别观点不一,争论激烈,但对于外界群体而言,他们又都是被整合为一体的。这种争议本身也增加了对当代汉服运动研究的困难性。
成都是汉服运动发展较早的城市,早在2004年开始就有人独自穿着“汉服”在市区行走[4],笔者多次参加四川汉服协会组织的活动,发现早期的汉服实体店“重回汉唐”就在成都,如今“重回汉唐”已成为“汉服名牌”,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多家连锁店,可以说十多年的发展,汉服商业化程度不断加深,虽然从全国范围来看,汉服实体店数量仍较少,多是网上的淘宝店在销售,由于面料、形制、设计、创新等各种因素导致一套完整的汉服制作成本较高,价格较昂贵,穿着次数较少,这让许多汉服爱好者望而却步。从销售额来看,每年的网络汉服销售额连年递增。汉服的价格在增长,交易量在增长,销售额和利润在增长,商业化程度也在增强,但是汉服运动从来都是一场文化运动,其根本出发点并不应是为了经济利益。销售汉服的商家由于理念不同也会有分歧,但是客观上,越来越多的商家参与丰富了汉服出现的频率,作为汉服复兴的一部分,需要注意的是商家的品牌意识和创新意识。目前市场上也出现了像“重回汉唐”、“如梦霓裳”等优质品牌。也有一些所谓的“山寨品牌”对大众认识汉服起到负面影响。
高校历来是新思想新潮流的发源地,汉服运动以弘扬传统服饰之美、彰显文化自信为重要内容,吸引着广大青年群体,如今各大高校都有自发组织的汉服社团,越来越多的学生群体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产生浓厚兴趣,通过社团,大学生以最快的速度认识和了解汉服,通过网络媒体之便利,迅速成为汉服运动的主力军。总的来说汉服复兴群体的文化水平较高,尤其对当今的大学生群体,他们容易接受新事物,也容易通过汉服之美来激发起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浓厚兴趣,最终成为身体力行的推广者,汉服既是一种传统,也成为一种时尚潮流,符合其求新和复古的双重审美标准和文化意涵。
正如大多数的社会文化运动一样,汉服运动也渴望得到国家层面的承认和支持[5],汉服运动的十多年来,政府对民间汉服运动态度大致经历了从不被重视到好奇默认再到开放允许的转变,汉服运动也得到了一些地方政府工作人员的支持和认可,政府工作人员着汉服出席文化活动场合的实例越来越多,如西安曲江新区于2018年农历三月初三举办的中国华服日网络话题活动,就是与地方政府部门合作的成功典范,获得了共青团中央的认可和支持并成为一种新的传统被延续。
全国范围内展开的汉服文化复兴运动,在不同地区的发展程度呈现巨大差异,一般来说,人们对待汉服的态度直接影响着一个地区汉服发展的程度,这和经济发展水平以及当地的传统文化氛围以及政府态度都有关联。但大部分汉服复兴活动都发生在城市,农村地区较少。总的来说,汉服复兴是一场基于城市的文化思潮。然而传统汉服的大袖翩翩,宽衣系带、穿法复杂、形制多样等特征,并不适合现代城市人群简单快捷的生活方式,汉服复兴必然走向仪式化和节日化。纵观各地区的汉服活动,也都是基于传统节日而展开策划与实施,是基于传统节日的文化建构和符号重演过程,汉服活动几乎贯穿所有重大的传统节日,如春节、元宵节、花朝节、清明节、上巳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以及各种汉服出行日、汉服文化周等,这些具有纪念意义的节日都成了着汉服出行的合适时期。这为中华民族节日礼仪服饰体系的构建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和谐统一,是中国传统服饰发展的精髓,“汉服体系的构建与发展”也遵循着“实用与审美、标志与象征、个性与共性的统一,最大限度地达到服饰与自然、服饰与社会、服饰与人的和谐”[6],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思想、五行色彩和谐搭配思想以及为人处世正直中庸的道德原则、含蓄深沉内敛的行事风格在汉服上都有所体现,彰显了中国传统古典审美的大气与灵动之美,大部分汉服同袍参与汉服活动首要的原因是汉服满足了其审美需求,那种衣袖翩翩,潇洒自如的风格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和美感体验,很多“同袍”在刚接触汉服的时候往往并不了解其具体的形制是否规范,只有真正穿上汉服,参与了汉服活动,才会逐渐关注汉服的文化内涵及其所承载的文化意义。由于历朝历代女性的款式形制比男性的更丰富多样,也就造成了当代汉服群体中女性群体要大于男性的现象。
从清朝的剃发易服制度实施开始,“汉服”便逐渐失去了在中国历史上的主流地位,“汉服”重现大众视野是通过影视剧,因此早期穿汉服走在街上曾经经常被误解为是“角色扮演”、“拍戏演员”、“古代穿越过来的”、“日本和服”、“韩国韩服”装扮。汉服复兴运动的十五年来,穿汉服出行从最初的被讽刺、误解甚至谩骂,到现在逐渐被大众认知、接受,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虽然有很多大众看到穿汉服的男女青年走在街上或者去旅行或者参加汉服活动,仍然会引来异样的眼光,但汉服的去污名化已经迈出了重要的一步,目前来看,在成都、西安、广州等地,人们对汉服的认知度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汉服服饰体系自黄帝垂衣裳治天下到明末清初,各个朝代都自有其特色,商周时期汉服形制的古典大气、秦汉时期的庄重肃穆、盛唐时期的风流灵巧、大宋时期的婉约典雅、大明时期的华贵多彩,汉服运动中,同袍根据自己的喜好穿梭于各个朝代的服饰中,共同构成了庞杂的汉服体系。当代汉服复兴的形制多是不同历史时期官僚阶级的服饰,而非平民百姓的日常穿着,这是由于在历史上,单从裁剪方式和制作理念上来说,官方与民间是一脉相承的,只是中国历代服饰制度具备的政治属性和阶级属性,在色彩、配饰和刺绣图案的运用上有明确的规定,而在当代,汉服首先要去政治性,增强文化性,故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更加注重其舒适的材料和精美的刺绣纹案。汉服并非某种单一固定的造型,也不是照搬古代的某种形制,因为服饰在朝代更迭中不断发生变化,汉服本身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和融合性。故可说,当代汉服复兴本身就是对汉族传统服饰体系的重新建构与生产[7]。人们往往会根据自己群体的审美去选择汉服的具体款式,一般来说,同袍会普遍倾向于选择与自身气质、兴趣、审美较相合的色彩与形制。
由于个人的思想观念和成长背景的差异,汉服复兴过程呈现多元一体格局的发展趋势,同袍处在不同年龄段,来自不同的工作领域,有着不同的学历背景和价值观念,对汉服的认知也各有差异,但都是本着对汉服文化的基本认同而自觉自愿参与到汉服运动中来,他们在日常生活和工作岗位中的穿着可以是西装革履,可以很休闲随意,但是在参与汉服活动时基本是着汉服参加,以此来宣传推广汉服文化。
周星教授指出“将汉服理解为汉族的民族服装,这样的定义里,隐含着对汉族服饰文化之‘纯粹性’的追求,它和汉民族人民实际的‘服装生活’并不完全重合,汉服是汉民族服装生活里那些被认为能够代表汉文化特征,并且具备了得以和其他民族相互区分之特征的服饰。[7]”1645年清政府先后颁布的剃发令和易服令分别规定:“全国官民,京城内外限十日,直隶及各省地方以布文到日亦限十日,全部剃发。”易服令规定:“官民既已剃发,衣冠宜遵本朝之制”[5]。“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便传播开来,从此,汉服便失去了人们生活中主流服饰的地位,时隔两个多世纪,汉服得以重现大众视野,汉服运动经历了十五年的发展历程,如今也面临了一些瓶颈,随着同袍数量越来越多,参与者的观点也越来越纷繁复杂,争论越发激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穿汉服仅仅是为了美观,每次参与活动变成了比美秀,借着汉服,完成的是对自己审美的认可和心理需要的满足,但汉服复兴显然不能只流于表面,需要更深入的挖掘汉服蕴含的文化魅力。在汉服运动中,出现问题和瓶颈是必然的,但是汉服运动如今已逐渐走出虚拟网络,开始在社会历史文化和商业发展等多方面产生影响力,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对重塑中国人的思维观念发挥作用。至于汉服运动过程中出现的商业化、等级化、内部矛盾化等问题,更应该客观理智的分析,汉服运动才能有出路。
随着“汉服”爱好者人数逐年增加,影响范围日益扩大,各种思想鱼龙混杂,乱象丛生。自汉服复兴活动发展至今,“汉服”已成为一个被建构出来的传统服饰体系,走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这个从民间发起,逐渐产生影响力的民族符号,正在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影响着一代代青年人去自觉了解和学习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树立文化自信。人们追求汉服之美、实践汉服活动,推广汉服文化,并以此彰显自身的民族服饰之美,文化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