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华
摘 要:小说是什么?小說的可能性还有什么?对于这样见仁见智的问题,无数优秀的小说家和小说理论家都曾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众声喧哗的局面恰恰说明了答案的多样性、不确定性和问题的未完成性。这就给了后人们无限的启发和无限的可能。作为二十世纪小说的立法者,昆德拉用他的作品告诉我们:小说的世界是自由的世界,在那里,人人有权被理解;它不教化、不审判,不提供救赎,也不指明答案。小说,作为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在探索自身的可能性的同时,探索人类存在的可能性,并在这种探索中彰显小说以及人类的尊严与自由。
关键词:小说;《巴奴日不再引人发笑之日》;昆德拉;理解
“人是生而自由的,”卢梭说,“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里的枷锁不仅是阶级的、性别的,也是时空的,是人的生命形态的特定的归约性和限定性。因此,虽然萨特指出人的“选择即自由”,但选择要求确定,这种确定本身即是关闭了其他的可能,选择即是断念。也许从这个意义上讲,选择的可能性和必然性(虽然可选择左或右,是或否,但只能取其一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本身未尝不是一种限制。每一种选择每一次上路,在出发的欣喜同时还伴有断念的失落:”the road not taken” 上的风景永远诱惑和牵引着我们,因为无法可及,在想象中便显得异常美好而迷人——“因为真正的生活在别处” 。
被昆德拉一直推崇的“幽默”理论也正是从这个层面上提出的。他在《被背叛的遗嘱·巴奴日不再引人发笑之日》一文中以高康大由母亲的耳朵里生出来,巴奴日让贩羊商人死在海上、并向他们大肆宣扬来世之福的故事引出他对拉伯雷作品伟大处的理解:正是“真实性与非真实性、寓意、讽刺、巨人与常人、趣闻……”赋予了拉伯雷这部书“一种无与伦比的丰赡性”。对本书幽默的误读和拒斥正是对该杰作遗嘱的背叛。作为现代精神的伟大发明,幽默“并不是人类的一项远古实践,它是与小说的诞生相联系的一项发明”,它是一种特殊的喜剧形式,它“使得它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得模棱两可”。昆德拉强调只有真正理解了幽默才是真正“懂得小说的艺术”。之所以这样强调恰恰是因为他意识到小说的幽默并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假如有人问我,什么是在我的读者和我之间误会的最常见原因,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幽默。”
“幽默是一道神圣的光,他在他的道理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揭示了人:幽默是对人世之事之相对性的自觉迷醉,是来自确信世上没有确信之事的奇妙欢悦。” 作为抵达无限、叩访别处的生活的方式,幽默通过一种洞悉世事的跳脱感使人们可以轻松地、审美地打量当下的路,用他者的目光观照自己的生活,这种游戏的态度缓解了与生活之间的紧张关系:只有解放了自己才有空间拥抱生命的其他可能。昆德拉曾经引用过一句犹太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不理解昆德拉式的幽默,就无法解释他为何一方面这样说,一方面又在自己的小说中迷恋于“思考”,并提出了“思考的小说”这一概念。他不是“鞭打你的感情,从那儿敲出智慧”(陈敬容《智慧》)的诗歌式的反诘和挣扎,而是用小说的方式,在和上帝一起发笑的轻松和欢悦中领悟生的意义,理解上帝的安排。因此昆德拉才会说:“幽默是一道圣洁的光。”它不仅照亮生活,也照亮抵达无限的道路。只有接纳了幽默,才“真正懂得了小说的艺术”。因为小说的世界是自由的世界,在那里所有的人都有权被理解。小说开启的是探寻的过程而非单一的答案,提供的是理解的可能而非确定的意义。正如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一书中所说:“只有在小说中,意义和生活才是割裂的。”
因此,昆德拉才会说,小说的疆域是“道德审判被悬置的疆域”。“创造一个道德审判被悬置的想象领域,是一项巨大的伟绩:那里,唯有小说人物才能茁壮成长,要知道,一个个人物个性的构思孕育并不是按照某种作为善或恶的样板,或者作为客观规律的代表的先已存在的真理,而是按照他们自己的道德体系、他们自己的规律法则之上的一个个自治的个体。”在小说的领地,很难说卡列宁和安娜究竟谁是对的,他们都不掌握真理却又都有权被理解。只有悬置了道德评判,才有机会真正进入人物,进入他们的人生,进入别处的生活。我们还记得昆德拉要解决的是如何抵达无限的问题。在面对人生的岔路口,在择定一条路前进时,也放弃了另一条路上的风景。而小说的存在,为我们提供了在多条路上同时前行的,拓宽视景、丰富生活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讲,别人的生活也是在我们无法克服时空限制的情况下、拜托他们帮助我们体验、与我们一同上路而做的选择。因此,评判他人就是在评判自己,就是背叛我们在当初的岔路口相遇时有过的约定。止息了心中对他人的道德审判正是为了解救自己,为自己解放束缚,拥抱无限敞开的可能。
或许我们也不该忘记《圣经》里上帝的警告:那园子里的一切果实你都可尽情享用;唯独善恶树上的果实万不可采摘。在小说的世界中,用可以区分善恶的智慧对人物进行道德审判,在拒绝理解他人时也拒绝了生命可抵达的丰富。对于小说和小说要抵达的无限来说,确实是一种戕害。而这种审判的内在逻辑是将你和我断然划分,从而也就斩断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一起上路、共同出发,最大限度的拥抱无限的可能性,生命便变得拥挤和狭隘了。也许萨特所谓的“他人即是地域”也包含这层意思:有了自我和他者的你我之分,别人的生活无论高于或低于我们都具有一种压迫感;未选择之路上的美景会成为一种致命的诱惑,它诱惑我们舍弃的是当下和此地的生活;等到抵达彼岸,此岸又成彼岸,生命便陷入一个不断寻找又永恒迷失的怪圈,灵魂永远回不了家。
在小说的疆域悬置道德审判的另一原因是,区分自我和他者的基础到底不是可靠的。“一个自我究竟靠什么来确定?”昆德拉问道。靠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吗?“但是动作的做出常常不受主体的控制,而且几乎总是反过来损及主体。”那么是靠他的内心生活,靠他掩盖着的思想和情感?“然而一个人是否真的能理解他自己?他被掩盖的思想可以用作弄清它的统一性的钥匙吗?”或者,人是靠他的世界观、靠他的思想确定自身的吗?然而我们自以为是的世界观,有可能来自远古的习惯,它变成“神话的原型,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延续,获得一种巨大的引诱力,从‘往昔之井(入托马斯曼所言)遥控着我们。”由此昆德拉再一次质疑了我们的情感和决定的可靠性与真实性——“不论多么真实,它只是往昔之井的启发与命令的结果”——并在质疑真实这一层面上与卡夫卡相遇:“在我们的世纪,是他(卡夫卡)将不真实性合法地引入小说艺术之中。”昆德拉称赞卡夫卡的小说具有一种预言性,正是因为卡夫卡通过拒斥现实世界短暂的、极具迷惑性的虚浮的真实而抵达了更大的真相和更深的真实。
接下来,昆德拉提倡小说中“不同历史时间的共存”以及“对历史的反动的小说史”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在同一部小说中把不同的历史时间共置一起是为了思考尼采所谓的“永劫回归”,在“往昔之井”中投去深深的一瞥:如在《生活在别处》中,他“把一个当代年轻诗人的生活摆放在欧洲诗歌的整个画面之前,好让他的脚步与兰波、济慈、莱蒙托夫等的脚步混在一起。”审视他们虽则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下却面临的同样的人生的岔路口、所做出的或神似或形似的选择,是“为了抓住这个撕得四分五裂的人的真实身份”,只有不同历史时间并之下、他们的形象的组合与重叠才足够可靠地说明每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而由于我们的自我的不可靠以及“往昔之井”作为巨大的思想背景的存在,对于历史,“我们还能倚仗这一陈年往日的权势吗?”——“它这个从外部而来的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侵入并摧毁我们的生活”。而只有置身于小说的历史中,“作为小说家”的昆德拉,才能“既与先我而行的前人对话,又和继我而至的来者对话。”因为小说的历史“诞生于人的自由,诞生于人的彻底个性化的创造,诞生于人的选择。”
对于历史,它只记录人在每一个岔路口所择定的一条道路。而小说的历史,则描绘人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选择背后的挣扎与断念,并携带另一条路上的美好了无遗憾地同时上路:脚下的路随时变换又随时展开,“虽然在这条小路上,/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罗伯特·弗罗斯特),但却不曾孤寂,因为这里的生活永远被人理解,我们永远不会丢失重新出发的勇气。
参考文献
[1]昆德拉.生活在别处.景凯旋,景黎明译,作家出版社,1989:164,184,94,257-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