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山下的彰化古城

么书仪

二00九年的二月至七月，我和洪子诚在台湾度过了半年的时间，洪子诚上课，我是客座研究员。邀请我们的单位是彰化市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地点就在彰化市八卦山下进德路的进德校区内。我和洪子诚住在一座四层小楼的第二层，那是专门安置外聘教师的处所。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单元房，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听说，前任是一个日本教授，室内木床、铺盖、书架、桌椅、灶具、锅碗瓢盆、洗衣机一应俱全，我们稍加添置和清理，到附近的超市购买了成品和半成品，打电话换了煤气罐，很容易就可以开饭了。一个星期以后，我对于周围的情况和彰化的历史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特别是身后的八卦山。

彰化是一个县级市，规模、地位和现代化的程度都远远赶不上距离不远的台中市，可是，彰化县历史久远，立县的时间（雍正元年）仅次于康熙二十三年（一六七四）台湾正式纳入清朝版图时设立的一府（台湾府）三县（诸罗县、台湾县、凤山县）。彰化市于雍正十三年在县治四周植莉竹为城，嘉庆年间兴建砖城，这砖城不仅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和四个雅致的城门名字（乐耕门、庆丰门、宣平门、共辰门），而且城内设有县署、协镇署、学宫、书院、寺庙、宫坛……还在城外八卦山上架设了炮台，也算得上是文治武功初具规模了。曾几何时，彰化市也曾商贾林立、热闹非凡，是台湾中部最大也是最繁华的城市。

一八九五年，台湾、澎湖被清政府一纸《马关条约》割让给了日本，日本军队进驻台湾。然而，彰化的人民却在八卦山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上演了一出抗拒入侵的惨烈史剧。

在从一八九五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之间的五十年日据时期，八卦山战役这段历史自然是被政治掩埋，直到一九六五年，八卦山上有农民在开荒种地的时候，挖出了当年的抗日烈士遗骨六百七十九具，历史才被重新翻了出来。直至一九八一年，建地和款项方才得以落实，“八卦山乙未抗日烈士纪念碑公园”于两年之后的一九八三年竣工，乙未抗日烈士终得入土为安……

而今的乙未抗日烈士纪念碑公园矗立在八卦山上，公园的牌楼圓柱上面题有一副对子，是为“成仁”“取义”。公园中有祭祀殿，殿中供奉着“乙未年抗日烈士神位”“抗日捐躯成仁六百烈士神位”，祭祀殿旁陈列的铁炮，应该是乙未年的旧物。

公园的祭祀殿墙上镶嵌着竣工时候在任县长黄石城写下的公园筹建经过和乙未抗日烈士纪念碑碑文，两块不大的石碑都是很好的石料——墨绿底色上有着斑斑驳驳的花纹，触摸一下感觉是很坚硬的石头，我想，当时勒石园中为的是以昭后人，这石料自然会精挑细选，只是碑文是刻的阴文，须摘下眼镜贴近石碑才能看清。

我坐在地上面对石碑，仔细地辨认那些沉重的文字。以前，我只知道二十世纪大陆的抗日战争，想不到台湾的“抗战”是在一八九五年发生的，中华民族拼死反抗日本的入侵，真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那天，我用了一个上午抄下所有的碑文，志以为念，现抄录部分以飨读者：

清光绪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之役，清军战败媾和，翌年签订了《马关条约》割让台澎，日军随即澳底登陆，武力攻占台湾，惟台胞坚贞不屈，各地仁人志士，纷纷组成义军坚决抗拒，奈因敌我战力悬殊，难以致胜，战况由北南移，集结于八卦山上几近万人，我义军守将吴彭年予以整编，据守卦山炮台，与敌作殊死战，枪林弹雨，前仆后继，血战三昼夜，终以弹尽援绝，壮烈成仁者约达四五千人，敌酋师团长北白川宫能久亲王（日皇之叔）及山根少将被我炮击命中，不治死亡。战况之惨烈为日军犯台诸战役所仅有。是役也，吾胞基于民族大义守土御侮，仅凭血肉之躯力挫敌军三倍于我之坚甲利兵，其英勇壮烈虽败犹荣，而威武不屈之民族精神尤足为后世所钦崇，谨追源溯本略述当年战场情态，勒诸贞珉，藉垂永久，以彰英烈而励忠贞。

在我用心地抄写碑文的时候，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先生蹲在我旁边，听说我来自北京就很亲切地和我聊天，聊八卦山，聊陈水扁，聊台湾的“医保”，聊彰化的基督教医院……他说话很平和，叙述台湾的事情也很客观，并没有给我非蓝即绿的感觉。

二00七年，又一任“县长”卓伯源在公园中竖起一根三面柱石，正面是他为公园更改的新名字：乙未保台和平纪念公园，侧面书写着乙未保台和平纪念公园整建记。其中称为了“美化景瞻，强化游憩功能”而竖起了一面一人多高的浅紫色釉面弧形的短墙，叙事文字是白色描漆的阴文隶书，可供多人站着观看阅读，比起我要坐在地上俯身仔细辨认黄石城的碑文来，确是方便多了。卓伯源重新书写的这段历史，与黄石城碑文大意相同但有所细化，提到了不少殉难的将领和战役细节，或许是包含着二十年来彰化人对于这段历史研究的进展吧！

……（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日军近卫师团登陆澳底，六月七日日军进入台北城，并于六月十七日举行始政式。八月二十五日日军抵达大肚溪北岸，而吴汤兴、吴彭年、徐骧、严云龙等亦各率所部之黑旗军乡勇会集八卦山约八千余名，南北联军合力镇守彰化，并于八卦山架设炮台，炮击进驻于大肚溪对岸之近卫师团，八月二十六日清晨，山根信成少将所率之第二旅团，全面南渡，黑旗军刘骧部以后膛枪炮抵抗。上午十点巡视前线中的北白川宫能久亲王中弹负伤，第二旅团长山根信成少将及参谋续方中佐中弹阵亡，其职务分由第一旅团长川村景明少将及第四步兵联队长内藤政明大佐接手。八月二十七日夜，内藤大佐将左翼战线延长，派出迂回队从大肚溪上游渡河，八月二十八日清晨，迂回队从八卦山要塞东面攀登入侵，与要塞守军展开白刃战，上午七点，右翼之第一旅团开始渡河，向守军正面推进，两面受敌之守军乃洪定弃守大肚溪，将防卫线退至八卦山炮台，并集中兵力试图击退日军。上午七点半左右，八卦山要塞已被日军第二旅团第四联队攻陷，炮台指挥李士炳阵亡，黑旗军所设置之野战炮与山炮均被日军掳获摧毁，此时守军已失去地形及火力掩护，开始败退至彰化城，然日军炮火犹烈，而守军原以彰化城作为预备阵地，惟守将李惟义得知八卦山要塞失陷后即率军向鹿港撤退，约两千名联军在彰化城东门外，全数遭歼，客家领袖吴汤兴与徐骧，黑旗军将领吴彭年与严云龙等皆力战就义，乙未八卦山战事遂告一段落。

八卦山战役之后，日军还是占领了台湾，开始了从《马关条约》之后直至日本投降的半个世纪的统治。《马关条约》中有一条约定：准许台湾人在两年之内离开台湾、自由选择国籍，两年之后不离开台湾的人，将被视为认同日本的统治，就要做日本的良民了。事实上，两年之后，离开台湾的只有六百多人，绝大多数祖祖辈辈深深地植根于台湾的寻常百姓，仍然是没有选择。

从我们居住的学人宿舍出发，向东没多远，校内就有一条小路通向八卦山的阴面。跨上大约两百五十个台阶，就到了山顶，迎面可见两架飞机——一架是运输机，一架是战斗机，显然都是“二战”时期的古董了。彰化市政府的公告贴在运输机的机舱门上，上面写着：

本运输机因机龄老旧部分损坏，恐有危险之虞，刻正委请厂商维修中，暂停对外开放使用，不便之处敬请见谅。

不久，似乎是维修完成，公告换成了申请登机的手续，几次经过这里，我一直都想要登上这架外形奇异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运输机看一看，可是它的申请手续太麻烦，让我望而却步。

日本统治台湾的半个世纪，让日本的文化和生活习惯慢慢地渗入台湾人的生活。洪子誠和我曾经在日本东京大学教书两年，所以对于日本也有些许了解，常常会明显地感觉到在台湾的大街小巷与日据时期的痕迹不期而遇：台北的“总统府”居然就是日据时期的总督府，那是台湾最经典的日式建筑;阿里山上的铁路是日据时期日本人为了把山上的桧木运下山，再送回日本而修建的，如今却成了世界仅存的三大登山铁路之一，为旅游者所钟情。记得一九九三年，我在东京参观明治神宫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号称是“日本最大的”鸟居，旁边的说明写着“鸟居是用阿里山的桧木做成”，很有炫耀的意味;台湾人习惯于日式食品，彰化城里售卖日式食品的饭馆随处可见——“树太老定食专卖”“争先回转寿司”“东头便当”“铁路便当”……一个叫作“池上木片便当”的饭店门楣上面还有一副对联：馔烧木片故乡味，正宗池上米饭香。台湾的便当也是日本的形制：一小撮米饭、几小块鱼肉、半个熟鸡蛋、一小撮蔬菜、两三片浅黄色的腌萝卜，如果是在饭店里吃，还会有一小碗酱汤，里面漂着几片薄薄的海带，能吃到八分饱……

至于像满大街跑的画着两只黑猫的“宅急便”和“台湾宅配通”、进德路对面的“日盛食品饮料量贩店”这样，把盒饭、速递、批发叫作“便当”“宅急便”“宅配通”“量贩”;胡同里临街常是推拉门，居民还有把鞋子脱在门外的习惯（也不怕丢了鞋）;彰化师大所在的那条胡同对面有一个于右任题字的“厚生制药厂”……都毫无疑问是日据时期的遗迹了。

彰化是一个小城市，没有大商店，没有一个像样的书店，彰化人想要买重要的东西都是去台中。但是彰化有寻常百姓过日子所需的一切，一出师大的大门，小超市、菜市场、杂货店、西点店、卤肉饭店、冷饮店比比皆是，一个女孩子卖饭团的流动车、一个年轻妈妈带着小女儿开着卖早点的汽车也会按时出现，我常去买她家很好吃的糙米粥……傍晚，听着波兰女钢琴家巴达捷芙斯卡的钢琴曲《少女的祈祷》由远而近，就赶紧提上垃圾袋下楼，全台湾的垃圾车都是用这首曲子开道。两辆垃圾车一前一后，前面的装载一般垃圾，后面的装载回收可利用的垃圾——书报废纸旧纸箱、酒瓶易拉罐都属于这一类……

晚上，每夜都是在八卦山的蛙声和壁虎的叫声中慢慢入睡，奇怪的是彰化的壁虎会发出响亮的叫声，彻夜不息……听说，只有浊水溪以南的台湾壁虎才会叫得那样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