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生金先生生于1937年。
1937年对于中国历史而言,是一个痛点,而对于生活在历史帷幕下的平民来说,是一场灾难。这一年,平遥城里的漆器铺子全部关了门,包括“源泰昌”。
“我父亲从小就是做漆器的。但是他不会画,就是光用漆。开始的时候就在平遥的漆器铺子里做学徒,后来熬成了掌柜。”薛生金陈述得极其平淡,这个掌柜就是平遥老字号“源泰昌”漆店的掌柜。
回到老家娃留村的薛父,成了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农民,除了帮助邻里漆一些工具之外,几乎不再与漆艺有任何交集。薛生金从父亲身上并没有得到启蒙,他只是一个爱画画的孩童,看到什么都要琢磨着看一看,走到哪里都要拽一根树枝或捡一块石头画一画。
1954年,薛生金和他的第一位老师侯文华开始学习画布景。那时候各处剧团都要画布景,需求比较大,都是订画。他们每年去长治那边画,从一个剧团到另一个剧团,一年跑上大半年,酬价按尺寸。什么戏画什么景,画金銮殿、花园,或者山水,或者海水。他们没多久就画成了长治一带声名最健的团队。
薛生金的绘画功底得到了很好的锻炼,但是很快地,画布景就不再流行也不被需要了,幻灯片逐渐代替了布景。1958年,因为有绘画的功底,薛生金被招入平遥推光漆厂做艺人,师从乔泉玉老先生。
乔泉玉先生是当时著名的传统手工艺艺人。他十三四岁学徒,天赋很高,作品被平遥城里的一些古玩商出手给华侨炒出高价,在全国都很有名气。1949年之前,平遥城里也只有他的作品出口到了国外,售卖给在华修铁路的法国商人。
薛生金在老师乔泉玉的指导下,进步十分迅疾,很快独当一面。因为有着画戏剧布景的这个基础和眼界,他进推光漆厂以后有一定的“批判意识”,“我比较能看出老师傅的传统工艺哪些方面还有欠缺,当时我就想,一定要把这个改进一下,突破一下。”除了对传统技艺的研究,他还喜欢琢磨一些旧漆器上的工艺。1964年,北京外贸公司收回了一些山西的旧漆器,发现有一种工艺,认为其很有出口价值,就到平遥推光漆厂询问。这种工艺已然失传,薛生金只能研究旧漆器上的材料,几经试验,重现了传统“堆鼓罩漆”的工艺。
1993年,薛生金被中国轻工总会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4年之后,薛生金正式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坚持最纯粹、最传统的手工漆器制作。此后,工作室规模逐渐扩大。2006年,他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平遥推光漆器项目代表性传承人,而他的工作室在2012年被山西省文化厅定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示范基地。从20岁开始与漆器为伍,薛生金与最传统的推光漆艺一同走过了一个甲子的时光。
多少人惋惜薛生金因为执着错失了许多金钱,他从来不说这个。儿媳妇问他:“爸爸,我们的家风是什么?”他说,是吃亏。
和许多在推光漆厂子里一边心不在焉地干着一边疯狂接私活的人不同,薛生金一直到退休之际,才开始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工作室建立之初,只是零星接一些工作。城里有卖漆器的商户,会向他们订购一些物品,说好价钱。开始只有一家,之后就如雨后春笋了。薛生金是传统艺人,他的长子薛晓东、次子薛晓钢都是学院派,遗传了父亲对艺术的理解力,加之从小耳濡目染,也成为真正的传统手工艺继承者。薛家人和别人不一样,一边做着传统物件,一边加入自己的想法。卖的不只是漆器,还有设计。
2001年形势很好,薛生金工作室就在平遥古城开了一家店铺,那时候产品供不应求,游客总是挤得满满的。薛氏兄弟设计的摆件很独特:一些动物设计成了抽象的形象,一些花卉从平面环绕成立体,这在古城里十分鲜见。薛生金的传统设计稿也卖得快。他们做了,别人就仿着做。实际上那时候他们也做了一些中国古代传統图案,或是通俗素材,放在推光漆盒子上,反而不如自己设计的好卖。
2001年,一个推光漆盒子卖100多元,算是便宜。平遥城里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卖现代漆制作的漆器。现代漆虽然干得比较快,出活也出得快,但既不能保护器具,也于人体无益,更不能够做出传统品质的漆器。反之,传统漆器运用的天然大漆不好干,温度、湿度都要控制。一个一平方尺大小的漆器,如果是夏天,一个晚上也就干了;如果是秋冬,有时候好几天都干不了。
刚开始古城里的店铺都是业内人开的。看到有利可图,很多外行人也跟着来开了,临摹、跟风,摈弃手工,更换材料……这些乱象都触动了薛生金。2006年,薛生金毅然关掉店面,坚持真正的传统用料、手工制作。
在薛家人看来,做精品、做传统、做创新、做手工才是他们真正追逐的目标。
平遥城里随处可见漆器铺子。大小规模不尽相同,贩卖的漆器也多少有些区别。但是,他们都号称自己卖的是正宗的平遥推光漆器。
一个做导游的朋友说,平遥城里的漆器已经逐渐没落了。他从业十年,把历年自己从漆器店铺里获得的收益比较一下,就看到了下滑的弧线。一个外文导游对他的话相当认同,她说,以前老外来了,还要买一些这样的中国传统手工艺品,现在,他们至多看一看样子而已。平遥漆器的口碑在近些年遭到了质疑。因为抛弃了传统制作,所以推光漆产品成为无差别的景点供应货物,和义乌小商品不存在什么区别。以前漆盒只有平遥有,现在到处都是。民众无法从这些到处扩散的毫无诚意的漆器里了解真正的推光漆,也因此逐渐对这一宝贵的传统手艺失去尊重。
薛生金说:“我们从来不用机器来做漆器。虽然新建的工作室已经有了木工这一区,可以用一些机械,但是漆器上我就是要保留手工。我们的定位就是把传统手工艺传承下去,不是做批量生产的流水线。”
薛家人的理想就是把由他们制作的平遥漆器做成以前的那种天然大漆,精工细作,甚至是做自己想做的创作,不受市场的影响,钻研那些真正流传下去的传统手艺。
认认真真上漆,一笔一画仔仔细细创作,几乎可以说,他们做的每一个器具,已经有了艺术品的内涵。工作室有专门的温度室,用以干燥大漆。因为这种诚意,出活出得很慢,一张茶几,几个人做3个月才可以做得完。甚至一只手工妆匣,也会历时几个月。薛生金连用的工具都是自己做。拿出几条山猫的皮毛,不是全身能用,只有脊背上的能用,使一把快刀,把皮一条条往下割,剪下来,把绒刮掉,一点点修整好,再拿胶固定,扎起来。用自制的笔画猫,猫的毛才能画得细。笔有侧锋、平刷、细尾。每个部位用笔都不一样。
这就是一个甲子的习惯与坚持。
摘自《山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