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学
读第广龙的长篇小说《有谁见过呜呼鸟》(《地火》2019年第2期),在石油和黄土气息浓郁的生活细节里行走;满目亲切,满心亲情,被一群真正的石油人魂牵梦萦。
记得20多年前在庆阳读过一本散文集,叫作《石油部落的女人》。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石油工人的工作生活,赞美原始部落一样的石油人,追忆艰苦创业的情景。多年过去,“石油部落”这个词刻在记忆深处。读《有谁见过呜呼鸟》,走进荒山野岭中的169队,就走进了曾经的石油部落。在以甘肃庆阳县城为原型的“孟阳城”,在真实的“城壕”乡镇,在这个看似孤单的40多人的钻井队或试油队,通过这些石油工人吃喝拉撒的日常生活,通过油田勘探开发大转折其间的矛盾纠葛,通过熟悉的语言和心领神会的故事,终于明白了石油部落的含义。窃以为,第广龙笔下的石油叙事,才是真正的石油生活。
据说陈忠实写完《白鹿原》,抱着一摞厚厚的书稿给评论家李星看。老汉怀着不安的心情等了几天,等到同样是老汉的李星破门而入,激动地喊:“咱把事情弄成了。”
这是听来的故事,也无意相提并论。我要说的是通过认真阅读这个精巧的长篇,不得不说,第广龙也把事情弄成了。作为《地火》创刊以來多年的资深读者,偶尔也当一回作者,似乎很少见其刊发长篇,且是头条。好多年不读石油题材的中长篇小说了,主要是离生活太远,读不下去。
据说全国每年的长篇小说产量在4000部左右,且有上升趋势,其中能公开发表的不到5%。多年的读写经历给我一条常识性的经验:能够在省部级以上正规刊物发表的作品,经过专业编辑把关,差不多就算及格了。至于能不能留下来,能留多久,那是读者和时间的事情。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秦腔》,还有迟子建、毕飞宇等一批优秀作家的长篇,大多都是在刊物上先发表,才慢慢被读者广泛认可。也就是说,大部分能够发表的长篇,出版单行本后影响会大一些,从某种意义上算是成功。第广龙的《有谁见过呜呼鸟》,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在石油系统最高级别的文学刊物上。小说通过人物性格和形象把控,写出了石油人生活的本真。一句话,人家把事情弄成了。
小说的标题叫《有谁见过呜呼鸟》,初看有点怪异,开始还有些不喜欢。耐着性子读开来,慢慢进入了,特别是随着小说架构的逐步显现,感觉到文字内部的重量,才一步步接受了这个标题的匠心所在。
我也没有见过呜呼鸟,更不知哀哉鸟为何物,却知道呜呼鸟的传奇,也明白“呜呼哀哉”的用法和意义。“呜呼哀哉”是个古老的成语,常用在祭文或者表达激动心情的时刻,有“死亡”和“玩完”之意。这个词饱含民俗传统亦有文化色彩。作者如此布局预示着什么?我们都知道一句俗语: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169队的石油人却把“太岁”抱回宿舍。一路读过来,读完了,还是没有见到呜呼鸟,却被这种神秘的生灵牵引着。呜呼鸟不仅仅是一个象征,见与不见,都在生活深处,都需要用心体会。
本人非科班出身,无意妄言评论。但我算得上一个虔诚的读者,只想通过阅读的体验,解读并学习这个长篇。个人感觉,从传统意义上理解这个长篇,能看到四方面普遍意义上的收获。
一是新颖的思想。思想性是小说的灵魂。没有思想的小说,写得再好也不过是文字的堆积。第广龙的《有谁见过呜呼鸟》首先明确的思想就是写人,写实实在在的石油人,通过野外队一群生机勃勃的男人和他们的世俗生活,写最基层石油工人的生存状态。通过生活的真实,来改变人们对石油和石油人的认识,让我们敬畏自然、理解石油,从而感受到石油人内在的炽热。
作者在后记里说:“写人,写人的寻常,写人那些不明显的举动,写人内心的幽微,一定是写作的真理。我的写作就是奔着人去的,奔着人的血肉去的。我不写符号,不写概念。”
长期以来,只要说到石油人,大多数人眼前出现的都是“铁人”王进喜手握刹把钻井的雄姿,还有他带头跳入泥浆池搅拌水泥的钢铁形象。只要看到石油题材的文学艺术作品,必然能看到井架,看到“地球也要抖三抖”式的雄浑。“铁人”的形象太高大了,高大到人们对石油人的认识成为一种惯性。《有谁见过呜呼鸟》以石油工业为背景,却很少用墨于石油的勘探开发生产。作者甚至有意模糊了169队的专业,仅以“搬铁疙瘩”来指代他们的工作,而把浓墨重彩用在石油人生活的细枝末节当中。小说通过呈现一群荷尔蒙正值旺盛期的石油人平常和不平常的日子,写他们的欢乐与痛苦,写他们的激情与困惑,写他们的爱情婚姻家庭和吃穿用度引起的矛盾纠葛。以“一滴水见大海”的执着,写石油人的命运,让读者感知石油的真实,感受石油人的卑微与崇高。
第广龙说:“我要把他们当成人写,这是最重要的。”这句真诚的表达,何尝不是石破天惊?多年来,石油题材的文学艺术作品,大都站在一定的高度来表现人;表现理想的石油人,表现概念化的石油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生活之外的石油人。
上个世纪80年代,曾经轰轰烈烈的长庆油田面临陷入资源枯竭的困境。数万石油大军分别从陕甘宁腹地被整体划拨中原、大港和胜利油田,图存和再生的阵痛,是那个时代最主要的矛盾。
《有谁见过呜呼鸟》切入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在一群石油人、在一个石油部落命运的转折时期,慢火烹煮了生活的原味,把一个丰富多彩的时代生活截面呈现给了读者。
创新是进步的永恒主题,真正的创新是多么的不容易。能够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努力地蹦高一点点,没有原地踏步,就是创新啊。《有谁见过呜呼鸟》回避了石油人的“高大上”,着力刻画石油生活的真善美,当然还有假丑恶,就是实实在在的创新。新就新在小说所要表达的思想,是对石油和石油人最朴素的爱,是对一代人生活的深刻反思。
把石油人当作人,通过深入挖掘他们人性的真实,写出石油气息浓郁的人和故事;石油题材的写作,路子就算走对了。
二是严谨的结构。《有谁见过呜呼鸟》全文21个章节,有前言也有后记,通篇15万字多一点,不算长。从结构上看,表面细针脚编织,内在巧妙构建,明暗两线条相间,浮在面上的人物和沉在深处的灵魂交相辉映,精巧绘制了一幅石油人的生活图景。
当郑在把“太岁”抱回来的时候,我眼前第一次出现了《百年孤独》的记忆,出现了“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上午”。读到呜呼鸟的传奇,读到真无观和无真道长的传说,我又一次感觉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加西亚·马尔克斯倡导‘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原则,以巧妙的构思和想象,把触目惊心的现实和源于神话、传说的幻想结合起来,形成色彩斑斓、风格独特的图画,使读者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形象中,获得一种似曾相识又觉陌生的感受,从而激起寻根溯源去追索作家创作真谛的愿望。”这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就是经典《百年孤独》的样板意义。
第广龙在《有谁见过呜呼鸟》中,比较成功地展示了他自己的魔幻与现实功力。小说主题是充满悬念的呜呼鸟,开头写了一个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征的“太岁”,并以传说中的道观——真无观和无真道长来铺垫、叙述、结构故事。中间通过杨队长的诡辩,讲述了一个与之对等的真有庵和有真道姑,再次出现了“太岁”,并引出了哀哉鸟。两个“太岁”,前一个在野外队的活动板房里毁于火灾,导致石油工人的好榜样吴先进的终生残疾;后一个被水淹,都是无由来的灾祸,都有故事,都是说服力。读着读着,有些恍然大悟。呜呼哀哉?以“呜呼”对“哀哉”,堪称绝妙。至于“真无”和“真有”,我想到《红楼梦》的“甄士隐和贾雨村”,连宝玉都是假的,太岁的真假又有何妨?有谁见过呜呼鸟?那种民间传说听到其鸣叫就会死人的诡异飞禽,小时候就听人讲过,我却没有见过真身。第广龙把石油人的生活,安置在如此结构中,放在一面向阳的黄土高坡——太阳坡上,意味深长。
《有谁见过呜呼鸟》明暗两条线相互交织,魔幻与现实相互映衬。明线:169队陷入困境,何时搬迁?怎么搬迁?每一个人都面临着无法选择的选择。暗线:杜梨树下出现“太岁”,树上的呜呼鸟何时现身?怎样现身?会带来什么样的祸福?成为大多数人的心理负担。小说通过两条线的交融,把野外队一段特殊时期的生活,从时间和空间上前后左右有序拓展,且紧密汇集在呜呼鸟的传奇当中,就把这个大故事立起来了。
通过精心的构思,把经典的理论变成实际的创作,以扎实的作品实现自己的写作理想,就会有的新突破。
三是鲜活的人物。《有谁见过呜呼鸟》旨在写人,其人物必然有血有肉。169队人不多,小说中出现的也就20来个,包括太阳坡和城壕当地人,还有附近采油井站的职工和孟阳城里的陪衬人物,也就30来个。主要人物个性鲜明,次要人物随性而来、隐性而去,大多鲜活生动,都有故事。
杨队长是主心骨,作为部落酋长——野外队最高领导,在小说中举足轻重。作者写杨队长,写出了这个基层干部的不容易。杨队长有组织能力,有心计,有人情味,善于处理复杂矛盾,也能镇住人。就说与老鼻子的两次交锋吧,特别是在队部迎战老鼻子算计那一场,有些“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采。杨队长不仅老谋深算,更是滴水不漏,硬是用哀哉鸟压住了呜呼鸟,使老鼻子敲诈石油人的如意算盘不得不流产,保证了169队搬迁前的安稳。难能可贵的是杨队长也放屁贪小便宜,甚至最终得到提拔。这样的人看得见摸得着,就在野外队,现在还有。
吴先进是一个有原型的人物,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小说中的吴先进做好事当模范也好,舍生忘死冲进大火抢救财物也罢,一点都不夸张。这个人当年在庆阳时就见过,后来在西安基地也见过。石油上不缺少劳模和先进,也不缺少被大火烧伤的人。第广龙用精准的笔墨描写了这么一个石油人形象,应该是石油部落不能回避的现实,也是值得深思的问题。其间有人物的性情,也有人的宿命,还有大背景下的献身精神。作者之所以写成“吴先进”,应该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拷问,是通过现象揭示本质的一个着力点。社会在进步,日子越过越好,这样的先进早已成为历史,至今却让人心疼。
李双蛋和刘补裆写得好,写出了年轻石油人的本真。李双蛋神神道道,刘补裆痞里痞气,都活灵活现。徐二是石油野外队的特产,属于混世魔王一类的“二球”,却通过爱情故事写得棱角分明。更传神的是细节描写。169队迎战老鼻子那场大戏里,杨队长殚精竭虑“舌战群儒”,徐二却在院子里拿小石子瞄准老叫驴粗大的生殖器恶作剧。那可是老鼻子的坐骑,这样写徐二,十分符合他的性格。这种人带着妻子跟年轻人一起看黄色录像,都是那个年代的实情。
班长老邓是基层石油人的典型代表,看井场的谢大爷则是另一类常见的石油老好人。笔杆子刘大海是作者的流金岁月,偷偷往家里拿猪腿的管理员韩明仓是另一类典型的存在。这些人物各有一张脸,各自生发成型,再通过石油聚合到一起,就是太阳坡上的169队,就是生机勃勃的石油人。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作者深刻地揭示了一代石油人常年夫妻两地分居、包括“一头沉”家庭的生活状态,揭示了一线职工找对象难产生的心理压力。当然,还有感同身受的那种来自生理甚至精神方面的熬煎。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每人每年只有20天探亲假,很多人的家却远在百里千里之外。那些年,石油基地的随矿家属,就拥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或废弃的窑洞里。那些年,耐不住寂寞的年轻人拿一截棕绳或幾斤柴油,就能换来些许的同情和安慰。生活的无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石油人艰苦创业的背后,更多的是默默的忍受和苦苦的挣扎。这才是真正的石油人,这才是石油部落的柴草炊烟。
写人,包括写石油人,一定要贴着人的品质去写,通过一些能够彰显个性的细节,写出人物的高尚与卑劣,写出人性的真实,才可能写好。
四是独特的语言。第广龙是著名诗人,也是很有成就的散文家,其诗歌在全国都有影响,散文被选入《大学语文》教材。也就是说,经过30多年的磨砺,作者早已成就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小说是语言的艺术,第广龙把他娴熟的诗歌和散文语言用在长篇小说中来,当然容易抓住读者,更容易通过语言的准确和优美提升小说的质感。
在《有谁见过呜呼鸟》中,作者以一种不动声色的语言流淌,逐个塑造人物,逐步丰富结构,一环套一环讲故事,扎扎实实营造了一个属于作者本人也被读者喜爱的叙述语境。
第广龙的语言有诗的灵性,有散文的亲和,更有陇东风味和石油情调交织在一起的凝重。他喜欢用一些精短的话语,来表达情感、刻画人物。杨队长凡事都是一句话,“好好着,都好好着”。就这么一句,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最高,最能体现这个人物的性格。
《有谁见过呜呼鸟》的语言,首先是地域特色的细腻表达。杨队长如此,老邓如此,只来过一两次的李指挥更是如此,就连169队收养的流浪狗“花子”亦如此。花子也是一个出场比较多的重要内容,每一次出现,都有那种恰如其分的表达,都能给小说增添画面感和想象空间。《有谁见过呜呼鸟》的语言,其次是第广龙式的妙趣横生。作者写的猪宝贝,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一个段子;作者对野外队杀猪和去城壕赶集看大戏包括“钱肉”和“磕麻子”等细致入微的描写,则是陇东风土人情;至于卷烟的认真和抽烟的不同档次包括把领导说成大洋芋,当然是石油部落的独特风景。这些幽默风趣的表达,成就了小说的趣味。作者描写杨队长吃两根青辣椒的习惯和躲起来洗“老二”的情景,描写管理员挨打的场面,包括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悄悄话,到处都是逗人哑然失笑的“相声”语言。《有谁见过呜呼鸟》的语言,最后是来自第广龙写作本身的韵味,是那种能够朗读的音乐感,还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阅读之美。
这个我学不来。大狗叫唤,小狗也叫唤,各有各的腔调。跟在别人后边学,态度是好的,有些能学,有些却学不来。一个写作者,把自己的语言学成名家的语言,也就不用再劳神费力了。
读《有谁见过呜呼鸟》,读到很多别开生面的情景,学到不少真金白银的宝贵,却不敢从艺术的高度归纳其得失。原因就一个:普通读者的水平,无法从评论的角度,审视这部多年不遇的石油题材优秀长篇。
有人说陈忠实的《白鹿原》写了关中农村乃至中国现代50年的沧桑巨变,有人说贾平凹的《秦腔》写了三秦大地改革开放20多年的日新月异。我这里斗胆学舌:第广龙的《有谁见过呜呼鸟》写了整个80年代长庆石油人在陇东的真实生活。这部小说以1985年的某一个时段为基点,通过那个时代那块广袤黄土地的生活截面,准确地描写了石油部落的生生不息。一句话,80年代的长庆石油人,就是这个样子。
要说《有谁见过呜呼鸟》的不足之处,深层次的没看出来,表面上的却不能放过。其实就一点,有几个人物的名字起得不好。比如重要人物“郑在”,这个名字就很别扭。前言第六行:“青年工人郑在在杜梨树下发现了太岁”,简单的一个字近距离重复,容易被读者误解,阅读中的感觉也不美气。还有“王轻”“郭公公”和“胡来”等,很少有人這样起名字。人名取个“轻”字都勉强,谁愿意当“公公”?胡姓人大多不愿意在姓氏后用一个动词做名字。如此诙谐,有点过了。虽然是小事,却有损于人物形象。至于“吴先进”,因为有深意,也就罢了。当然,“李双蛋”和“刘补裆”等,真名也好,绰号也罢,有故事,情趣使然。
读《有谁见过呜呼鸟》,读到汗颜。因为,我总是站在读者的层面欣赏别人的作品,喜欢喝彩鼓掌,自己却写不出来像样的玩意,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