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草原

2019-12-19 02:00丁龙海
地火 2019年4期
关键词:王凯小亮

这部小说描写几个石油人的成长经历。他们在大变革时代,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发生着变化,展现了东北五十多年的发展变迁。质朴的荀小亮,贪婪的田四娃,踏实的赵承志,现实的马志鸿,圆滑的卢俊卿……还有他们的父母和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是群体中的个体符号,呈现出了东北人复杂的众生相。

小说属于无虚构的纪实写法创作,钟情于现实生活的细部刻画,书写人物内在的家园情怀。他们出生于东北开发建设时期,耳濡目染了东北如何在稚嫩的童年里从荒原上凛然崛起,父辈们的创业故事滋养了他们的内心世界。创业年代培养了他们对东北生活的全部认知,表达了一种原初的真实性和亲切。

第一章 青涩的童年

1

草原的季节是风吹出来的。秋风急躁,扫掉了树叶,吹黄了草原,就让北风赶走了。北风冷酷,风头锋利,刀片子似的,逮什么割什么。

七岁以前,小亮的脸蛋被风割得花里胡哨、鼻涕拉碴,手背裂出道道血丝。陈淑芬淘来獾子油抹在他手上、脸上,抹油的皮肤柔软了,还有点痒痒。陈淑芬没坚持多久,就不再抹了,油蹭到被子上不好洗。

春天了,小亮的脸和手都好了,光滑得像柳叶似的。小亮发现,冰雪消融时,泥泞的洼地会拱出小草。风特暖和,虽然尘土飞扬,乌烟瘴气,摇曳的柳枝会吐出嫩芽儿。脆硬的杨树枝变得柔韧,冒出褐色的骨朵,伸手去捏,会蘸上粘稠的汁液,闻着有股钻心入肺的馨香。

草原有个响亮的名字——红色草原。嫩江、松花江宛若两条长龙,在草原腹地首尾相接,交融在一起。一条由东向西的铁路,分隔了草原,连接着北方的城市、重镇。老辈人讲,这是条耻辱的铁路,日俄霸占了半个多世纪,是国人血肉铺垫起来的。铁路两侧生长着高大的杨树、柳树和奇形的榆树,像卫士似的成排列队,守护着铁路。九棵松是铁路旁的地名,长着五棵笔直的松树,树下是处建筑物的废墟。传闻说,废墟是日本侵略者的炮楼,被苏联红军炸了。明明五棵松树,为什么叫九棵松呢?小亮和孩子們争来论去,统一认为,是苏联红军炸炮楼时炸掉了四棵松树。

铁轨锈迹斑斑,爬上碎石堆起的道基,就看到了铁轨锃亮的一面。孩子们把准备好的钉子、铁丝摆在铁轨的亮面上。他们都想有一把飞刀,像加里森敢死队里的囚长例无虚发。每隔几天就有趟国际列车从北京开来,风驰电掣向西开去。有人说是开往苏联,有人说是开往蒙古。看着风一样、带着桔红色道道的列车,小亮和孩子们会欢呼雀跃,蹦跳着喊国际列!国际列!黑罐或货车似黑龙,慢吞吞的,石油、木材、煤炭、钢铁、粮食……源源不断向南开进了山海关。

四娃他哥三娃,就学着铁道游击队的样子上蹿下跳,还爬上黑罐车,去过杜蒙特人民公社。那是个遥远的地方,谁不想去呢?小亮盼黑罐车碾钉子,飞快的国际列会让钉子飞得没了踪影,很难找到。他们都怕凶神恶煞的巡道工,不管离铁道远近,都会吆喝几声。如果发现钢轨上的钉子、铁丝,巡道工会挥起长把尖头锤子破口大骂。孩子们作鸟兽散,先是惊慌失措后是嘻嘻哈哈。

小亮听母亲讲,村里的人家来自五湖四海。父亲是一九六零年从抚新炼厂调来参加石油大会战的,稳定下来后就回山里接母亲。父亲和母亲是指腹亲,离家多年的父亲突然来接母亲,连个婚礼都没办,母亲收拾好行李,父亲背着就来了。母亲深恶痛绝地说,你后奶奶刁钻苛刻,你爸吃不饱,只能离家自谋生路。小亮出生的时候,上面已有两个姐姐,所谓的饥饿早就远离了。玉米是家里的主食,大碴子粥、窝窝头、发糕……陈淑芬蒸发糕,偶尔洒些酱紫色的饭豆,揭开锅盖,金灿灿的发糕热气腾腾,饭豆开出了奶白色的花。

在饥饿年月里,别说五斗米折腰了,一斗高粱就能换个老婆。二丫的妈就是高粱换的。消息来源无从考证,四娃听说了,欣喜若狂,扯着乳白色气球奔跑起来,气球飘在他身后,像是在追他。小亮兴奋地跟在后面,听着四娃快乐地喊,小黄毛小黄毛,给我当老婆,一袋玉米一袋玉米……二丫惊恐地奔跑,两条枯黄的小辫子在脑后左甩右甩,像抽穗的芦苇花。

大丫出现了。她一把抢过四娃手里的气球,“砰”的一脚踩爆了。她追着四娃喊,田四坏,撕烂你的臭嘴!四娃跳过了路边的排水沟,大丫就不追了,而是回来训小亮,你咋那么笨,个子比他高还怕他啊。小亮不怕四娃,怕他三哥,欺负四娃时被他三哥抽过耳光,踢过屁股。

四娃的坏是出了名的。邻村有个叫王凯的,头被四娃打破了,缝了好几针。王凯有两个妹妹,比小亮更无依靠,还是被母亲牵着手找到了四娃家里。小亮去看热闹,四娃他爸真狠,当着很多人的面打折了两根棍子。如果不是众人拦着,四娃就残废了。

四娃好了伤疤忘了疼,不仅在村里霸道,到别的村也横冲直撞。但他不敢惹邻村的赵承志,赵承志有两哥三姐和一个妹妹,是村子里孩子最多的家庭……赵承志的大哥是教师,家里有书架,一层层地摆着大书,还有很多小人书。小亮去借,赵承志扭捏地借过两回,后来就不借了,说他大哥不让借了。

北风刮上一阵,元旦过去,年就不远了。前线回来的荀卫国带回了鱼、肉、鸡蛋和花生、瓜子,虽然少,够应付年了。荀卫国看到小亮,就拎着他的胳膊转一圈。小亮开心地笑啊笑,毫不顾忌旁边的姐姐。荀卫国问,听妈话了吗?小亮,嗯!荀卫国问,还往铁道跑吗?小亮用力点着头。荀卫国说,看着点儿火车。

荀卫国似乎在无意间发现了大姐和二姐,就用粗糙的手抚摸她俩的头,算是打招呼了。陈淑芬为女儿叫屈,说荀卫国偏心。荀卫国嘻嘻哈哈地说,丫头是泼出去的水,儿子是咱家的根。吃饭的时候,荀卫国用筷子沾酒,往小亮嘴唇上抹,辣得小亮要流出泪来,一块炒鸡蛋或一粒花生米,应时地送到嘴里。荀卫国的筷子停在空中,笑眯眯观察小亮的表情。如果陈淑芬在,会训斥荀卫国,小孩子喂什么酒!荀卫国嘿嘿笑点着头,赞许道,好,没辣出泪来,是咱的种。这种验证荒诞无稽,荀卫国却乐此不疲。小亮也应着,多吃了几口好菜。

过了小年,陈淑芬和面,剁肉馅,炸果子、萝卜丸子……飘着香气的炊烟,笼罩着红旗村。什么香味取决于故乡的风情。二丫妈是河南人,会蒸枣糕,做粘牙的麦芽糖。四娃妈是西北人,会炸糖环。元宝形的饺子每家都一样,看不出地域,乾坤都在馅里。小亮喜欢酸菜猪肉馅,独特的东北味,可以敞开肚皮吃。

草原上都是公房,泥草夯的干打垒,可追溯到北方人的远祖。一万年前的安图人、哈尔滨人、前阳人都应该住过。七十年代,有了加红砖的房子,房子边角骨架是砖,墙体是黄泥脱的坯。脱坯是东北四大累的活儿,光着脚踩泥,不停地加水和草,草还得用闸刀切碎。木框模具放在平地上,铁锹往框里铲泥,抹平,晒上三天,翻个儿再晒三天,再收起来,交叉码成一米高的垛,晒上些时日就定型了。

红旗村的房子与众不同,建筑材料很独特,大白块的墙体,厚实稳重,封顶的是红瓦。这种房子与干打垒相比鹤立鸡群,保留了干打垒冬暖夏凉的特性,又宽敞明亮。可惜的是,遭遇了一九七六年的地震,干打垒没怎么地,大白块房子有裂缝了。

和二丫在一起,小亮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她不叫他傻亮子,小亮也不叫她黄毛。二丫跟小亮说悄悄话,有些话小亮就不信。比如说,大丫把董晓燕家的狗腿打折了。以前,弄折个鸡腿鸭脚小亮信,那条黄狗再不济,也不能让丫头欺负了吧?为了验证,小亮特意跑到董晓燕家,那条黄狗蜷缩在门口,眼神沮丧地瞅小亮。小亮蹲下站起来,又蹲下站起来,它都熟视无睹。董晓燕从屋里出来了,指着小亮喝道,荀小亮,干什么呢?小亮嘿嘿地笑,指着狗喊,狗、狗、狗……董晓燕站在黄狗旁,显然她误解了,瞪着小亮尖叫,妈、妈,傻亮子骂我是狗。小亮吓坏了,撒丫子就跑。

大丫从远处走来,手里拎了根棒子,小亮拐了个弯跑到房后去了。小亮见过大丫打四娃:她骑在四娃身上,双手掐着四娃的脖子,嘴里尖声地叫你服不服,你服不服,叫不叫黄毛了……她一声高过一声,还腾出手抽四娃的脸。四娃挣扎着,脚在身下乱蹬,一只手掰大丫的手,另一只手抓大丫的脸。大丫机智躲避着,直到四娃不再挣扎,含糊地吐出了服,还得起誓,再不叫二丫黄毛了,大丫才松手。

大丫不管斗赢战败,有家长找到家里就少不了挨揍,哭叫声撕心裂肺,妈呀我再也不敢了!妈呀疼死我了!陈淑芬听到了,就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去劝解。小亮鬼使神差地跟去。二丫躲在门口探头往屋里看,小亮躲在二丫身后,看着大丫跪在地上,手捶着地,嚎啕大哭。陈淑芬抢过鸡毛掸子,拦着刘婶责怪说,怎么能这么打呢,你看看,丫头让你打的……小亮想,妈妈心真好,打姐姐时也用鸡毛掸子,只打屁股。刘婶下手真狠,大丫的胳膊、腿上,一道道血檩子吓死人了。荀小亮看得心惊肉跳,二丫瘦弱的肩膀抖个不停。

二丫提到她姐,发自内心的敬佩跃然在她的脸上。小亮很奇怪,都是一个妈生的,二丫怎么和她姐截然不同呢?二丫小鼻子小眼,虽然小,但很周正精致,难能可贵的是她身子均匀,腿细而长,每个部位都长得恰到好处。二丫的不足是肤色棕红,没有她姐白,穿的是她姐剩下的衣服,补丁叠着补丁,肤色就显得红里透黑了。而大丫除了厉害,还像画里的李铁梅,有条粗黑的大辫子。

春天了,二丫找小亮采榆树钱。铁路边有很多榆树,他猴子似的攀树,用脚使劲压树杈,二丫跷着脚,一手拉住树枝,另一只手撸榆树钱。她脖子上挂着花布兜,撸一把榆树钱,就得腾出手来撑开布兜。站在高处,小亮有种胜利者的骄傲,一次他忘乎所以,放松了踏在树枝上的腳,那枝杈腾地弹起,吊起了二丫。这突如其来的变量让他欣喜若狂,而且时不时地恶作剧,捉弄起她来。二丫还安慰他说,踩时间长累了哈,脸上挂着内疚。底下的榆树钱采没了,他就折树冠上的,二丫在下面指点着,哪枝哪枝上的多。

刘婶端着搪瓷碗来家,碗里是冒尖的榆树钱蒸玉米面,还冒着腾腾热气。她前脚进屋,小亮就闻到了香味。刘婶团脸大眼睛,面色白净,笑的时候腮上有浅浅的酒窝。大丫笑的时候也有,二丫没有。

你说这俩熊孩子,撸了那么多榆树钱,亮亮都让二丫拿回家了,这不,蒸好了,给亮亮送来了。陈淑芬为难地接过了碗,脸上挤出笑说,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好呢。刘婶走了,出门的时候,还冲他笑了笑。不知为什么,他想到刘婶打大丫时的样子,那眼神可凶了,都能喷出火来。把刘婶送出门,陈淑芬用眼剜着小亮,把碗墩在菜板上。还碗是件麻烦事,不能空碗送回吧?姐姐们闻声跑回来,她们在碗柜摸出小勺,疯抢着吃。小亮冲上去用手护碗,大姐猛地用屁股拱他,他抱着碗坐在地上。死丫头,抢什么抢,饿死鬼投生啊!陈淑芬弯腰拉起了小亮,没有一点疼爱,还抱怨说,你这死孩子,干什么不好,弄什么榆树钱儿。

晚上,大队部放电影,小亮扛着板凳占座,天还亮着幕布已经挂好了。田四娃和几个孩子疯跑,相互追逐。小亮羡慕地瞅着,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出门时,母亲一再叮嘱大姐,别让小亮跑丢了,可姐姐跑去跳皮筋不管小亮,还让他看板凳。《红灯记》小亮看了两遍还想看,李玉和被叛徒出卖,李铁梅机智勇敢,把密电码送上山,歼灭了鸠山。小亮相信,在那个年代,李铁梅能做的,大丫也能做到。

小亮羡慕有哥哥的孩子。田四娃有三个哥哥,受委屈了或被谁怂了,会痛哭流涕地叫喊,等我哥放学的,等我哥放学的!他重复地说,即便人家不理他,他也凑到人家身边说。这句话很有杀伤力,别人怎么想不知道,反正小亮怕,日子久了就会条件反射,成了不可撼动的定律,就连四娃骂他傻瓜、傻子都不敢吱声。

大丫来了,后面跟着二丫。四娃跑过去说着什么,大丫甩了下长辫子,表情不耐烦。小亮站起身喊,二丫,我在这儿呢。二丫看着大丫,大丫把板凳交给了二丫,奔着跳皮筋的女孩们去了。小亮的姐姐在跳皮筋,田四娃总跑过去捣乱,手特别欠,谁都撩骚。小亮和二丫说了几句话,就盯着田四娃。大丫加入游戏,田四娃再没去捣蛋,小亮幸灾乐祸地瞅着,多希望田四娃去捣乱,让疯丫头揍他。疯丫头是母亲的叫法。

夜幕低垂,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红霞,涂在西面草原的地平线上。放映员身材瘦小,戴着一顶解放帽缓步走来,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操场上沸腾了,这是开演的前奏……

小亮坐的凳子高,大丫的凳子矮,这样小亮侧脸微低下头,就看到大丫的脸了。李铁梅出来了,小亮就侧脸看大丫,怎么看大丫都像李铁梅。小亮忍不住趴在大丫耳边说,大丫姐,你和李铁梅可像了呢。大丫斜脸瞅小亮,嘴里嘟囔着,别瞎说。小亮看到大丫的脸红了,虽然天很黑,银幕反射的光,让小亮看得真切。小亮很想摸大丫的脸,如果摸到了,不就摸到李铁梅了吗?这么想,小亮就开心得不得了。他吸了吸鼻子,闻到大丫头发上的香皂味。白衬衫、蓝裤子、黑布鞋,是大丫的装束。她走路像风一样,从小亮的左眼走到右眼,又从右眼走回左眼。她坐在小亮的身边,双腿合拢,手抱着胳膊,专注地盯着银幕。

多年后回想起来,荀小亮内心带着某种欲望,大丫眨动的眸子像黑暗里的烛火,摇曳不定地在他脑子里闪烁。小亮时常想,如果上面是两个哥哥,会像四娃那样肆无忌惮又张牙舞爪?或许,现在的自己有所不同。当然,这种想法有违自然,生命的诞生是不可操控的。

那年,小亮七岁,已经上预备班了。

2

这些天小亮很上火,二丫和自己疏远了,都怪田四娃的狗屎嘴。

教室里那么多同学,他竟然阴阳怪气地喊,荀小亮,和你媳妇说什么呢?小亮要急出泪来,向二丫借橡皮,也没说什么啊。二丫恼了,一把抢回橡皮闷头在田字格上写字。小亮又恨又气又急,真想钻进墙角的老鼠洞。这时,大丫出现了,像一缕阳光暖暧地照耀着,小亮心里的雾霾被清除得干干净净。田四娃脸上滑过一丝恐惧,但很快就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田四坏,你再乱嚼舌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抽你耳雷子。

大丫给田家四兄弟起的名,大坏、二坏、三坏、四坏。田四娃脸上挂不住了,村里叫叫也就得了,课堂上叫不是用针扎脸吗?田四娃脸皮厚是出了名的,什么针能扎透呢?就像现在,他换成了二皮脸,你扎吧,透了还有三层四层。他狡辩着说,谁乱嚼舌头啊?我用玉米换,二丫说换也和荀小亮换。

大丫白净的脸涨红起来,小亮预感到,会有暴风骤雨。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大丫,时间都静止了。小亮仿佛听到了心跳声,急促又有张力,这是大丫的心跳,只有性子火爆的人,才能跳得惊心动魄。小亮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手心都浸出汗了……

上课铃响了,大丫走了,仅仅是瞪了田四娃一眼。这让小亮很失望,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大丫姐的性子呀。小亮开始后悔,田四娃羞辱的是自己,不是二丫,为什么不冲上去和他拼命呢?大丫姐在,肯定不会袖手旁观。这是他唯一一次挑战田四娃的时机,可是他没有抓住。

放学路上,田四娃猛然从后面跑来,扯着小亮的衣领转了一圈,突然松手,小亮重重地摔倒了。田四娃开心地哈哈大笑,笑够了骂道,傻亮子,你再犟嘴,看我不揍你。小亮没敢哭,眼巴巴地瞅着田四娃。二丫从小亮身旁经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亮一直等大丫姐修理田四娃,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大丫好像换了个人,奔放的豪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文静。二丫不和小亮说话了,教室里不说,放学路上不说,而且还有意躲着。去她家写作业,她都阻拦说没有地方。小亮更恨田四娃了,如果不是他,二丫怎么不理自己呢?小亮知趣地不再找二丫了,或者说,小亮把兴趣移到了小黑身上。

小黑是条狗,是荀卫国从前线带回来的。他从怀里掏出来时,它就蜷缩在掌心里,眼睛都没睁。陈淑芬问,刚下的仔儿吧,能养活吗?荀卫国说,五天了,母狗被狼咬死了,剩下三个仔儿,就带回来一只。小亮欢天喜地捧在怀里。小狗还往他怀里拱,浑身颤栗着,很冷的样子。陈淑芬说是饿的,就到厨房拿了块发糕。小亮揪了一小块,往小狗的嘴里送。荀卫国笑道,还没长牙呢,煮点粥吧,看它的造化了。

小亮把小狗捧到炕上,喊母亲拿条毛巾,铺在炕头。二姐跑来看了一眼,又返回屋叫大姐。大姐磨磨蹭蹭地来了,嘴里嘀咕着有什么好看的,不就一条狗吗?说是这么说,大姐见到小狗仔,眼里露出喜色,还伸手摸摸黑绒绒的小狗,惊讶地说,这么小啊,没断奶吧?你看它饿的。小亮想拦大姐的手,犹豫着没敢。小亮说,妈煮粥呢。大姐看到炕沿上的发糕,提醒小亮,这不有发糕吗?怎么不喂啊?小亮撅嘴说,它还没长牙呢,咋吃呀?

大姐和二姐嘻嘻笑起来,她俩做什么事都心有灵犀。二姐说,它没牙,你也没牙吗?父母在外屋厨房说着悄悄话,小亮很想向母亲告状,又一想二姐说得对,就开心地咬一口发糕,用力地嚼着。大姐提醒道,要嚼烂哟。小狗嗓子眼细,嚼不烂能卡死的。二姐瞅着大姐笑,笑里的内容丰富無比。小亮把小黑狗捧到怀里,用手指取嘴里的汁液。大姐提醒小亮,用手怎么喂啊?对嘴喂。二姐补充说,就是的嘛,用舌头一点点往小黑狗嘴里送。小亮心里涌起热忱,想说几句感谢话。记事起,姐姐从没对自己这么好,现在不仅关心他了,还关心着小黑狗。小黑狗的嘴特柔软,有股说不出的味儿——是奶香,似乎小的时候闻到过。

大姐头上挨了一巴掌,随后是二姐。你两个死丫头,不教你弟弟好。陈淑芬要拿炕上的鸡毛掸子,荀卫国进屋笑了,拦着陈淑芬说,算了算了,生啥气,孩子逗着玩呢。陈淑芬不高兴了,提高嗓门吼,你就知道护着,一个月在家待几天啊!这俩死丫头,心眼多坏啊,这可是她们亲弟弟啊。荀卫国递了个眼神,大姐和二姐撒丫子跑到了外面。小亮也读懂了父亲的眼神,笑嘻嘻地看母亲,很享受地说,妈,小狗吃了,还用舌头添我嘴呢。

陈淑芬惊诧地瞅小亮,脑子里浑浑噩噩,儿子是不是傻了,和狗对了嘴还一副甜蜜幸福的样子。她责怪荀卫国说,等小梅和小丽回来,你不能拦着,不揍她俩,我咽不下这口气。荀卫国笑哈哈劝说,至于嘛,别生气了,你看亮亮多高兴。还别说,这办法挺好,这狗是捡了一条命了。父亲的话像涌动的溪水,从深邃的山谷里流出,波澜不惊又生机勃勃。小亮抚摸着小黑狗,眼里充满了慈爱。

两个月过去了,小黑长大了,陈淑芬不许它进屋了,让荀卫国在房后搭了窝。看门狗看门狗,为什么窝在房后呢?这是小亮的疑惑也没问。小亮喜欢小黑摇头摆尾的样子,他上学或放学,小黑都汪汪叫着迎来送往。

小亮和二丫的秘密,谁都不知道,小黑知道,但它不会说话。白天,小亮和二丫形同陌路,上学或放学遇到都不看对方,班级里更是如此。只有晚上,在黑暗的狗窝里,俩人才说悄悄话。

小亮,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快吧。风一吹,就长起来了。小亮嘿嘿地笑着。

你当是吹气娃娃啊,一吹就鼓起来了,不理你了。二丫生气了,转身要爬出小门。

我说着玩呢,别生气啊。小亮在黑暗中,摸到了二丫的脚脖子。

月亮悬挂在空中,星星眨着眼睛,二丫用手支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月亮里有嫦娥吗?

小亮没敢吱声,怕说错了话,二丫又生气了。

多年以后,荀小亮回忆这个夜晚,甜蜜中带着几分兴奋,更多的是留恋和珍惜。

小亮七岁那年,村子周邊热闹了起来,南侧的高粱地上建起了兵营。那是座高大的楼房,有六层高。楼房两侧是平房,东面是砖房,西面是板房。房子围成宽敞的院子,只有一个门出入,门口有站岗的兵。村子东面是条柏油公路,过了公路是片望不到头的玉米地。也是这一年,三大队搬过来了,家属区红砖红瓦,一下子就把红旗村比下去了。没多久,有了好消息,小亮不用到中心村上学了,也不用带午饭了。中心小学是砖泥混房,低矮阴暗,窗户照射进的光,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三大队小学的房子比家属区的房子都高,透过窗户的阳光,一大片一大片的。操场没有中心小学的大,但很平坦,下雨也不积水,还有单杠双杠。村子和大队部之间有了粮店商店,小亮时常磨叽母亲,讨要几分钱跑到商店买糖。

那时候,小亮可羡慕田四娃了。他大哥是三级车工,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田四娃梗着脖炫耀地说,我大哥是指导员,穿四个兜哩。小亮见过站岗的兵、走路的兵,真没有下面的两个兜。后来小亮才知道,这些兵不是拿枪的,是干活的工程兵。不过他们也有枪,也打靶训练。

第二年,北边的沼泽地被填平建起了营房,是闪着银光的铁皮板房和草黄色的帐篷。红旗村被三面包围了,只有西边是草原。夏天时,风吹过草原,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蚂蚱在脚下飞跳,小亮带着小黑戏闹追逐。他采灯笼花,晚上给二丫惊喜,二丫告诉小亮,大丫也喜欢花。小亮渐渐悟出了,大自然的花,都是为女人开的。

那些年过得真快,黑夜不寂寞了,三大队的礼堂有台很大的电视机,放在舞台中央,晚上六多点钟,小亮就跑过去,等着看《大西洋底来的人》。工程兵礼堂更大,小亮还偷偷进去看过《少林寺》。

四年级的时候,二丫家搬走了,是龙岗村的高级平房。

搬家那天是个周末,两台墨绿色的解放卡车停在二丫家房头。大丫的粗辫子变成两条细辫儿,粉红色的绸子宽头绳系成蝴蝶状,挂在辫梢,走路或搬东西蝴蝶就飞起来了。她回眸看到了小亮,甜蜜而幸福地说,亮亮,怎么不帮我家搬东西呢?小亮兴奋地跑过去,激动地说,大丫姐,怎么搬走了呢?上初中的大丫,可以用亭亭玉立这个词了。大丫莞尔一笑,我爸调四大队了,有空到我家玩,公交车坐五站地就到了,不远。

二丫沉着脸,端着脸盆走过来,在外面时她就这样,不仅对小亮,对所有的男生都这样。小亮笑嘻嘻说,二丫,搬家了,是不是得转学呀?二丫愣了一下,沉着脸说,不转学能咋办?二丫环顾四周问小亮,小黑呢?是呀,小黑呢?小亮高声喊小黑,该死的小黑,跑哪去了呢?

解放卡车远去了,和二丫挥手告别时,小亮隐约感觉到她眼里的留恋和不舍……小亮多想喊,二丫,我会去看你的,你也来看我啊!这是个不完美的风景,如果小亮喊了,是否会完美呢?小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小亮踢了它一脚。小黑缩着脖,一脸委屈的样子。

风,钻进了荀小亮眼里,好像有沙尘。他用手揉了揉再看解放卡车时,已没了踪迹。

第二章 成长的烦恼

1

少年时代,荀小亮有许多烦恼,青涩又苦闷地缠绕着他,理不清又甩不掉。有孩子起哄,叫他傻亮子,都是田四娃带的头。他时常想,我傻吗?二丫最了解,可是她家搬走了,为此,他孤独上火了很长时间。无聊的时候,他就怀念起二丫,那些温馨的记忆像电影似的,一遍遍在脑海里播放,带给他慰藉和愉悦。很长一段时间,他心里给二丫留了一片草原。草原上开满各种花,小黑在旁边撒欢,他和二丫或坐或躺在草原上,听着风的声音,看湛蓝的天空。有鸟儿飞过,风被撕裂了发出奇怪的音响……这是什么声音呢?

这个春天,村里陆续有人家搬走了,远的搬到了华北、四川。荀小亮希望田四娃家搬走,虽然他哥是指导员,也巴望搬走,这样他就不怕谁了。

田四娃不上课,他书包里装的不是书,是把锈斑斑的菜刀。他身边还跟着几个人,看谁不顺眼就围起来踢几脚,有不服的,他就掏出菜刀晃几下。听说田四娃截人要钱,身上没钱,他就威胁恐吓让明天带来。田四娃对荀小亮很客气,不再叫他傻亮子了,还拉拢小亮带他一起玩。荀小亮脸上堆着笑,献媚的笑。这种笑他不吝啬,谁要都给。田四娃很满意,他拍着荀小亮的肩说,小亮,谁敢欺负你就找我。这话荀小亮相信,田四娃有他三哥撑腰,好几所学校都吃得开。

初一那年,田四娃被保卫科押上台,当着一千多师生的面,大胡子保卫科长用一把锋利的剪刀,在众目睽睽中把他的草黄色喇叭裤剪了。这是件寒碜事,田四娃不这么想,耀武扬威地穿着剪成条的喇叭裤绕着学校显摆一圈。这一圈走下来不是示威吗?田四娃被送到了工读学校。那段时间,大胡子家的玻璃被砸碎了很多回,不用猜就是田四娃干的。可他不承认,派出所拿他也没办法。

二丫在的时候,小亮和她在一起玩,虽然偷偷摸摸也开心无比。现在好了,姐姐不带他玩,他也不喜欢女孩儿的游戏。跳皮筋有什么好玩的,天天唱着马兰花。荀小亮到草原上捉蝈蝈,采灯笼花。他把花儿拿回家,陈淑芬一脸不悦,说他像个小姑娘。他心想,田四娃像小子,你怎么不喜欢,还不让我找他玩。有些事就是这样,想谁谁就来了。学校开运动会那天,田四娃来了,还带着几个小混混在树林里放纵地抽烟,老师都不敢管。经常有学生被叫去,回来都很沮丧。一种莫名的恐惧在他脑子里游荡,如果田四娃差人叫自己怎么办呢?母亲给了一块钱,真的要送给他吗?他买了两根冰棍花了一毛钱,如果田四娃要钱就省了一毛钱。

怕什么来什么。荀小亮刚吃完冰棍,二歪来拍他的肩膀。荀小亮回头,二歪横愣着眼睛示意他出来。二歪是田四娃的兄弟,他只得跟着来到树林。田四娃见了他,开心地拨拉一下他的头,咬着牙切着齿说,小逼崽子,不够意思呀,吃冰棍不叫我!荀小亮心跳加快,可怜巴巴地瞅着田四娃。田四娃突然笑了,搂着他的肩膀走到一棵杨树下说,昨天我去九中,看到二丫了。这小娘子长得可水灵了,我要跟她处对象,你妈的没意见吧?荀小亮嘿嘿傻笑着,猛摇着头说,没,没意见。田四娃拍了拍他的肩,换成笑嘻嘻的模样说,真没意见啊?荀小亮心虚虚地又摇了摇头。田四娃满意地放下胳膊,摇动着脑袋说,够义气,中午跟我走,来了几个兄弟去下馆子。他胆怯地瞅着,摇着头说,下午,下午我有长跑。田四娃踢了他一脚说,熊样吧,用不用我帮忙,让你跑第一。荀小亮没吱声。田四娃气急败坏地说,荀小亮,你是不是真傻啊?不知好歹,滚!

这年夏天,南边和北面的兵营散了,大部分兵转业到油田了。红旗村有两个女孩儿嫁给了工程兵,其中一个是董晓燕她姐,在荀小亮眼里,她姐长得黑,总穿着灰色的工作服。说实在话,他挺讨厌当兵的,刚开始都很规矩,见谁都客客气气,三五个走在路上都排着队。不知怎的,后两年放了羊,经常和社会小青年打架。田四娃的三哥就被打伤过,头上缝了十多针。小亮想不明白,田四娃的大哥是指导员,当兵的不知道吗?怎么敢打伤指导员的弟弟。田四娃三哥特别坏,是个骚货,村里人叫他二球,趴女厕所被抓过现行。

第二年春天,来了很多江苏人把兵营拆了盖楼房。他们起早贪黑,喊着号子干活儿。这是个灯火通明的季节,楼房一天天长高,放了学,荀小亮就跑到里边玩,想象着搬进来的样子。

十月,秋风吹黄了草原,楼房门窗都装好了,就不能随便进出了。十一月,荀小亮家领到了钥匙,在一个飘着清雪的早晨搬进了楼房,还置办了十二寸的日产黑白电视机。

荀小亮没考上技校,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被安排到三级单位待业。那时候,他们也叫知青,住处也叫青年点。宿舍是个大房间,四周摆着床,中间也有。床位自选,来早的能挑到理想的铺位。男知青待不上一年,会被二级单位招走。女知青就不幸了,得待上三年五载,很多人都说招工名额让工程兵顶了。知青的工作很单一,拉料当小工,一个月十五块五毛钱。食堂伙食便宜,二分钱发糕、四分钱馒头,大碴子、米饭按两,土豆丝三分钱,肉菜两毛多。菜量不多,一饭勺,油水也不大。

男女知青各有一幢房,砖泥混合的干打垒。听队长讲,这房子住过上海北京的知青,后来都返城回去了。队长三十出头,是个三级瓦匠,说话粗鲁,动不动就骂人。他管得严,手段就是罚款,迟到五毛,旷工两元,荀小亮经常被罚得一毛没有。陈淑芬每周会给他三块钱,这样他就可以买饭票,不为吃饭犯愁,也不怕罚款了。

青年点里荀小亮有两个同学,王凯和赵承志。赵承志瘦但骨架大,喜欢读书。荀小亮读过的手抄本《一只绣花鞋》就是向赵承志借的。王凯个小瘦弱,嘴巴欠,上学时荀小亮就讨厌他。来青年点没几天,王凯和女知青混熟了,还认了两个大姐,令人佩服又嫉妒。

九月,秋高气爽,白日渐短,荀小亮无聊地躺在床上发呆,王凯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床头,让他游离的眼神撞到了,吓了一跳。你妈的,吓死我了。荀小亮真想起来踢王凯。王凯嬉皮笑脸殷勤地往他嘴里塞烟。荀小亮咬住烟嘴说,啥意思啊?你出来,我和你说,王凯见他犹豫,就嘿嘿笑着说,真有事,成了我请你下馆子。

王凯遇到麻烦了,或者说被连带上了。他认个大姐叫吕萍,是上三届的知青,维修队有个徒工一直在追吕萍。王凯总去找吕萍,徒工知道后放出话来要收拾王凯。荀小亮见过那个徒工,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其实,王凯找他是错误的,打架他是外行。王凯说,你不是跟田四娃熟吗?找他帮忙。荀小亮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说,我俩就是一个村的,没什么关系。说心里话,躲都躲不及呢,还上杆子惹他,不是耗子给猫送礼吗?王凯拉着他的手哀求许愿。荀小亮烦透了,如果不答应会没完没了,被逼无奈只能搪塞说,见到再说吧。王凯面露喜色,哥,你是我亲哥,礼拜一我等你信,这事落地了,我请你下三次馆子。

荀小亮突然想起來,小时候田四娃打过王凯,头上缝了针,包裹得像粽子似的,为这事,田四娃被他爸打得死去活来。王凯不记仇,田四娃能忘记吗?这么想,他就不把王凯的事放在心上了,更何况是不可能的事。田四娃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然而事物的发展,总是事与愿违。周末放假,竟然和田四娃碰到了。他本想绕道走,田四娃远远地就喊,荀小亮,你他妈怎么回事,怕我呀?他只能迎上去,或许是年龄增长了,心里坦坦荡荡,没有一点儿惊慌。你分哪个青年点了?离五米远,他壮胆高声问。田四娃走到他对面,跳起脚来拍了下他的头,兴奋地说,他妈的,制材厂,远吧。荀小亮知道制材厂,离家得倒三趟车,地理位置偏僻。怎么分那去了?言外之意,是对田四娃的同情。

他们的交流很短暂,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田四娃竟然说了五遍有事你吱声。这话提醒了他,很随意地把王凯的事说了。田四娃似乎没过脑子,直截了当地说,多大点事呀,周一我去,你让那小子等着。

荀小亮心情激动,是那种带着兴奋的激动。没想到,从小欺负自己叫自己傻子傻瓜的田四娃竟然答应了,而且没有任何条件。可这种激动很短暂,和田四娃分手后,荀小亮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慌。他看到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当然,这是他想象的,没根据。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陈淑芬从他的脸上读出了内容,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就回屋听录音机。录音机是姐姐攒钱买的,还有几盘磁带,录着《牧羊曲》《一支难忘的歌》《妈妈教我一首歌》。他喜欢听张帝的《问答》,想着媳妇和妈掉河里先救谁。陈淑芬又来问几次,荀小亮不耐烦地把门关上说,没事没事,你有完没完了。

他清楚是荀卫国让问的。自从小黑被荀卫国带人勒死吃了后,他没跟荀卫国说过话。不论荀卫国问什么,他都哼哈着回应。陈淑芬劝荀小亮说,打狗队天天在村里转,小黑能躲过去吗?打死的狗都被拉走了,结局不是一样吗?荀小亮知道是一样的,但他心里有个坎,过不去。

2

天空蓝蓝的,云低垂着,有棱有角。九月清冷的风有点劲道,撕扯着云,不停地变幻着形态。荀小亮站在路边站牌下,偶有车辆经过,蒙着草黄色帆布篷的解放卡车,是工人们的班车,知青不能坐。他怀疑队长说谎,也没人去纠正。早上起床晚了,没赶上头班车,公交车四十五分钟一趟,他肯定迟到了。

几辆自行车从楼区出来横冲直撞,骑车的人都戴着黄军帽。近了,他看到了田四娃。田四娃停到荀小亮身边,一只脚撑着地面,横眉竖眼地说,荀小亮,你他妈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上你们青年点吗?怎么不等我?

荀小亮紧张起来,急忙解释说,你也没、没让我等呀。田四娃瞪了他一眼,回头对身后人说,二歪,你带上荀小亮。

柏油公路狭窄,路基有一米高,路两侧是杨树,再往后是玉米地,目力所及的是草原。风从远方吹来撕扯着二歪的衣裳。天都凉了,二歪不冷吗?怎么总敞着怀呢?衣角扑闪扑闪的,让他很不舒服,又不敢吱声,更不敢让二歪系上衣扣。

面相凶恶、喜欢瞪眼的二歪是个留级生,上中学时就为虎作伥,跟着田四娃做了不少恶事。打架劫女生不算什么,听说他还偷钱包,不是在公交车上,而是在南来北往的火车上。后来荀小亮搞明白了,二歪曾是田四娃三哥的小弟,因为留级迟迟没能毕业,又跟上田四娃混了。其实,二歪是个软蛋,也就欺负胆小的软柿子。田四娃上工读学校了,他经常挨揍,还不服气地放硬话,等四哥回来的。田四娃比二歪小两岁,怎么成四哥了呢?

田四娃的车技相当好,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总会和荀小亮说上一句话,没等他回答就过去了。你知道二丫考哪了吗?田四娃一脸坏笑。荀小亮心颤了一下,刚想问他就过去了。二丫考上技校了。几分钟后,四娃又说了一句,没等小亮问自行车又冲了出去。

荀小亮心里有个秘密不能告诉他。二丫家搬走后,陈淑芬带他去串过门。半年前,在公交车上,他还遇到了二丫。陈淑芬嘴里的黄毛丫头出落得秀气漂亮,难怪田四娃要跟她处对象。他们彼此都没有惊喜,仿佛昨天刚分别。荀小亮很想问二丫是不是跟田四娃处对象了。

你挺好的?二丫先开口,笑眯眯地瞅着荀小亮。

还行,你挺好吧?荀小亮乐滋滋地瞅二丫。

你没什么变化,就是长高了。二丫眼睛眯缝起来像个月牙儿。

你变化大,头发又黑又亮。他讨好地說,想起了大丫,就问,大丫姐上班了吧?

公交车颤悠了一下停住了,二丫下车了,没有回答他。或许是刹车声,她没有听到荀小亮的话。望着二丫的背景,他突然想起了小黑,二丫怎么没问小黑呢?公交车摇了一下,开走了,那种相遇的兴奋夹在莫名的忧郁里,很快就平息了。荀小亮感到空虚,想找个依靠的东西。他茫然四顾,车上没有空座,只能靠在扶手上。

田四娃没告诉荀小亮二丫考的哪所技校。他心里长草似的,又不能问。田四娃像只麻雀似的,在他身边飞来飞去。青年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坐公交车四站地。站牌离青年点远,两公里的距离,一条笔直的沙石路走起来遥遥无期。田四娃的自行车队颠颠簸簸地驶向青年点,或许是兴奋还是什么原因,离宿舍不远时,四娃打起了呼哨,很长很尖利的长哨。这是攻城略地的冲锋号吗?荀小亮心虚起来,很怕别人看到。越怕越有麻烦,车队里竟然有人唱起歌来,高举红旗去战斗。荀小亮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忐忑不安祷告别让队长撞到。

周一早上开大会,队长总结上周工作,表扬和处罚一勺烩。王凯没去开会,显然是在等荀小亮。田四娃的出现让他兴奋不已,仿佛注射了强心剂,点头哈腰地敬烟,亢奋无比地往宿舍里让。田四娃进屋,就躺在门旁的床上,左手夹着烟,眼神白愣着王凯问,什么人呀?那么牛逼!去,给老子叫来!王凯拿着火柴正要划火,被田四娃问呆了。瞧你那熊样。田四娃笑了,猛地坐起身说,你他妈别管了,我们去一趟。

来的路上,荀小亮已经告诉了田四娃徒工的姓名和单位,无需王凯再说了。田四娃出了门,还是把王凯拉去了。他又不认识那个徒工,王凯去是有必要的。

太阳明晃晃的,天很蓝,没有云。荀小亮魂不守舍,在宿舍门前走来走去,不时地看维修队的方向。散会了,知青们稀稀拉拉地回来了。赵承志见了荀小亮惊异地问,怎么不去开会啊?五毛钱没了。荀小亮说,来晚了,两块钱也不要了。赵承志笑了,两块钱都不要了,不在家休息来干什么。人多嘴杂,荀小亮不能说太多。今天的活儿是给食堂拉粮,又埋汰又累,他最怕扛面粉了,汗水混合着面粉,这滋味儿只有干过的人能体会到。当然,如果和水泥相比,要强多了。

王凯消失了两天,见了面,荀小亮就踢了他屁股,更想抽他耳雷子。哥,亲哥,我错了,我错了!王凯嬉皮笑脸,让荀小亮有火也发不出来。你小子太不讲究了,有你这么办事的吗?荀小亮怂着王凯的肩膀,像打气筒似的一下又一下。王凯倒在床上解释着说,那天完事了,我是想回来,可四哥着急,我想也没什么事儿,就跟四哥走了,玩了两天。

有些事情,头开了,尾就收不住了。就像王凯这件事,荀小亮后悔不已,怎么就嘴欠跟田四娃说了呢?如果没有这个头,王凯不会打架斗殴,锒铛入狱。他怪自己把事想简单了。如此简单的事,王凯怎么搞复杂了呢?王凯向他讲徒工的事,很轻描淡写。他说,四哥让我叫那小子,还不服呢。你猜那小子是谁?是四哥家三哥的同学。王凯自问自答,梗着脖说,再说我和吕萍也没什么呀。她是我大姐,如果他俩真成了,不就是我姐夫了吗?这话荀小亮听着别扭,又很在理。接下来的事儿,就是逼王凯请下馆子了。下馆子不是件容易事,得到指挥部。方圆几十公里,虽然遍布着很多家属区,充其量有个商店粮店,唯一的国营饭店在指挥部右侧公路边,对过是公交总站。

青年点的西面是草原,荀小亮和赵承志走过,仅走了几里,没敢往深处去。听说再往里走有个大土包,土包上有棵树,树下有狼窝。荀小亮不信,如果真有狼,几个月过去了怎么没听过狼嚎呢?赵承志说,狼进化了,夹尾巴狼专搞突然袭击,怎么会叫唤呢?荀小亮信以为真,时刻提防着,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都紧张得不行。

雪,在一个夜晚降临了,为草盖上了棉絮。有零星的草冒出尖儿,被风吹动着,无助地摇晃着。

这个冬天王凯的变化最大,头发留长了。队长训他两回,命令他剪头发,第一回没怎么着,第二回竟敢拉开架势动手。队长怒了,拍着桌子跳起来瞪着牛眼吼道,王凯,你小子行啊,敢动手,来呀来呀,反天了呢。小样,我揍不出你屎来!

北风吹起来的时候,谁都不惯着。王凯戴着草黄色剪绒棉军帽,穿着部队的黄棉袄,腿上是藏蓝色毕叽料的喇叭裤。更有意思的是,他脚上的鞋是三十九码女式高跟鞋。荀小亮戴着狗皮帽,穿着羊皮袄,走得呼呼冒汗,唯有王凯冻得瑟瑟发抖。荀小亮想到草原上的草,王凯就是冒尖的小草。他敞开怀说,王凯,进来暖和暖和。王凯吸了吸鼻涕说,不冷。王凯跟着往车站走。他和队长水火不容,索性把行李往床头一卷,跟田四娃混去了。

赵承志知道王凯跟了田四娃,就愤恨地说,田四娃是干什么的?抠皮子挂马子,他三哥更不是东西,比他还坏。王凯这小子真傻,迟早被田四娃害了。不知为什么,荀小亮想起小时候,田四娃挨欺负嘴里挂的就是他哥。他有三个哥哥,如今看来他一直提到的肯定是他三哥了。

风,吹动着季节,轮回着春夏秋冬,让人触摸不到尽头。尽头是什么呢?有人说是时间,有人说是生命,不论是什么都不会停下来等你。就说王凯吧,偶尔来青年点,看的人不是荀小亮,而是他认的两个大姐,有些消息还是听吕萍说的。赵承志目光看得远,对荀小亮说,别看他今天蹦得欢,明天让他拉清单。这话是电影《小兵张嘎》里的。荀小亮明白他说的是王凯。王凯每次来都给自己扔包烟。

青年点的生活很枯燥,和北方的冬天一样。有事没事,荀小亮就到女生宿舍打扑克,赵承志去得少,他在读托尔斯泰的《复活》,他喜欢聂赫留朵夫,说他有良知是个爷们儿。他同情玛丝洛娃,这种同情还夹杂着崇拜。他对荀小亮说,玛丝洛娃有骨气,更有志气。荀小亮有了读《复活》的欲望,可赵承志把书带回家,再也没拿来。

春天的时候,王凯被捕了,警察晚上堵他家里抓的,罪名是轮奸。后来证实不是,轮奸犯是田四娃的三哥,王凯的罪名是伤害罪。那时候,街边村口总有几个小混混游荡,看谁不顺眼就会骂几句踢两脚,见到女人就尖叫,像发情的猫。

严打你知道吧?赵承志咬牙切齿地说,那帮孙子,早该收拾了。荀小亮知道,赵承志一直为被抢的军帽耿耿于怀。

那段时间,隔三差五开审判大会,罪犯还被解放卡车拉着,胸前挂着牌子游行示众,高音喇叭惊天动地。不知为什么,荀小亮盼着把田四娃严打了。如果他被抓起来,自己就能毫无顾忌找二丫了。有时候他挺佩服自己的,想什么就成什么。王凯的案子田四娃是主谋,虽然跑了,总有被抓住的那一天。可是,田四娃来了竟然还帮了他,荀小亮忧心忡忡,无形中自己成了罪犯。

风很轻柔,拂在他脸上时,总感觉有谁在摸他。

3

荀小亮寝食难安,听到撕裂空气的警笛声就如惊弓之鸟,想找个地缝藏起来。幸好,这种惊恐没挂在脸上,也没影响到工作,拉料运砖都没出过错。不过他知道自己犯罪了,是包庇罪,报纸广播天天宣传,这种罪要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他做好了被捕准备。田四娃被警察抓住了,他要大摇大摆地看二丫,谁都阻拦不了。

六月的风,暖洋洋的,吹拂着草原上的新城。短短几年间,楼房像蘑菇似的一片片在草原上冒了出来,东一堆西一簇,每个群落就是一个单位。漂亮的蘑菇有毒,这和楼房有什么关系呢?荀小亮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周末,公交车拥挤,荀小亮选择了自行车。路上,车辆稀疏,他可以在路中间撒把,这样骑车再伸展双臂,有种飞翔的感觉。他唱着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又唱了姜育恒的《再回首》,很快就到了二丫家。高级平房就是好,有院子,窗户框是铁的,门上的窗户移到了门框上。当然与自己家的楼房比,多少有些逊色。刘婶端着搪瓷碗,洒着玉米粒喂鸡。小亮按了下车铃惊动了刘婶。她抬头怔怔地瞅荀小亮,试探着问,是亮亮吧?随后又惊喜地说,唉哟,可不是亮亮吗。几年没见长这么高了,快,快进屋。

屋里放着歌曲宋祖英的《小背篓》。荀小亮从车把上解下网兜,里面是两瓶太平果罐头和一包糟子糕。他笑嘻嘻说,刘婶,我妈让我给您的。刘婶接过网兜难为情地说,来就来呗,你妈也真是,拿什么东西呀。快进屋,快进屋。大丫,你看谁来了?

大丫出现在门口,波浪卷的烫发,紫红白条纹的菠萝衫,眨动着大眼睛,咯咯笑着说,亮亮呀,这小子长这么高了。荀小亮嘴上说,大丫姐休息了?眼睛不好意思瞅大丫。看到她的脸,荀小亮就心猿意马,蒙动的春潮跌宕起伏。

荀小亮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就到大丫的房间。屋里有股馨香,少女的香味,两张单人床中间是张桌子,桌子上是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播放着李谷一的《乡恋》:你的声音,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荀小亮拿起桌上的磁带盒看歌,姐姐的磁带都是录的歌,没有一张正版的。?

最初他有点局促紧张,刘婶送来了苹果,他接过来就咬了一口,居然不紧张了。大丫坐在对面的床上噗嗤笑了。荀小亮感到脸上发烧,抬头问,大丫姐,你笑什么呀?大丫止住笑说,亮亮长大了啊,个头比我都高了,像个大小伙子了。他争执说,大丫姐,人家本来就是嘛,怎么说是像呢?荀小亮转移话题问,二丫呢?大丫说,去儿童公园了。他问,和谁去的?大丫说,我怎么知道,一大早就走了。

田四娃腾地跳进脑子里,吓了他一跳,怎么会条件反射。他嘲讽起自己,尖嘴猴腮的田四娃让警察抓走了,怎么可能去儿童公园呢?荀小亮脑子热了一下,想跟大丫说,田四娃被抓的头几天去找过他,宿舍里有人,就喊他到外面,问他有没有钱。他愣了一下就回宿舍,拿出仅有的十一块八毛钱。田四娃接过钱,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哥们儿,够意思,算我借的。说完,推着自行车要走。他被田四娃感动了,一股暖流在胸口游弋,不自觉地说,天都黑了,住一宿再走呗?田四娃迟疑了一下,又把自行车靠到墙上说,荀小亮,我突然发现,你他妈不傻啊。他心里涌出厌恶,怎么那么讨厌“傻”呢。

晚上,田四娃睡的是王凯的铺。他们头对头躺着,话题自然落到了王凯的身上。从田四娃的嘴里他才知道,王凯变坏了,成了十足的田四娃第二。那天晚上,是他和田四娃说话最多的一次,最重要的话他没问,田四娃和二丫处对象了吗?谜一样困扰著他。第二天早上田四娃走的时候,他还在想,仍然没敢问出口。现在想来,自己嘴怎么那么欠呢?该说的不说,该问的不问。后来才知道自己犯了包庇罪。

荀小亮瞅了瞅大丫,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脑子里出现了怪异的想法:大丫听了报警了怎么办?大丫换了盒磁带,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荀小亮突然说,大丫姐,你知道吗?田四娃被警察抓走了。大丫姐不屑一顾地说,那个浑小子,和他哥一样坏,这两年总在我家门口转。荀小亮试探着问,是来找二丫吗?大丫说,还能找谁,我骂过他好几回,就是没脸。荀小亮笑了笑,想起小时候的事,就说,大丫姐,他本来就没脸嘛。你扇他耳雷子时,不就骂他要不要脸吗?大丫的脸羞愧地红了一下,说,也是哈,这么多年了,那小子还那样,你看你变化多大。

荀小亮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傻字。

刘婶留吃饭,拉着荀小亮不让走,他还是走了。在门口,大丫笑眯眯地说,亮亮,放了假来玩。荀小亮答应了一声,洒脱地跨上自行车,奋力蹬着,像箭一样快。大丫说不说,他都得变,就说宽大的肩和胸,肌肉结实有弹性,下身的体毛浓郁,这种蜕变让他欢欣鼓舞。他不能想二丫,想了就克制不住自己。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青春期的躁动。

这个夏天,荀小亮去二丫家三趟都没见到她。频繁串门,刘婶多少看出点门道,她模棱两可又无能为力。刘婶笑呵呵说,亮亮啊,二丫平时也不出门呀,你看你来怎么就碰不到呢?真是没缘啊。他听懂了刘婶的言外之意,却巧言令色说,刘婶,我是来看您的。

在二丫屋里,荀小亮发现一本精美的影集,封面是哈尔滨太阳岛风光。他翻看着,二丫贴得很别致,也很艺术,照片大小不一,前两页是童年的,后面都是现在的,大多是在儿童公园拍的。有两张天安门背景,三张西湖背景,是照相馆拍的。他喜欢上了一张,背景是胖娃娃,儿童公园坐标性雕塑。二丫笑眯眯的,从任何角度欣赏眼睛都在瞅自己。他偷偷把照片取下来,塞进贴身的兜里。

九月初有了招工消息,单位还挺多,有钻井、物探、作业,都是一线单位。赵承志不想到前线,他想留在父亲的单位,如果不招工就等着接班。荀小亮不赞同他的想法,油建多苦啊,在青年点当小工,风餐露宿有什么可好的。更何况自己曾经包庇过田四娃,躲出去是理智的。第一波招工是物探,荀小亮第一次听到这个单位,不管好坏就报名了。

招工方式很简单,填完表的第三天,知青们被集中到指挥部的院子里,十人一队正步走,刷掉了几个腿脚不利索的,其他人都通过了。

荀小亮回青年点收拾东西,赵承志拉他不让走,非要陪他住一宿。那天晚上,宿舍只有他们两个人,赵承志变戏法似的从黄挎包里掏出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一瓶黄花鱼罐头和午餐肉罐头,这是赵承志专为他摆的饯行酒。宿舍的课桌是赵承志在小学校边捡到的,他如获至宝,修修补补就成了他的写字台。他把课桌上的卡夫卡推到了桌角,巴尔扎克和雨果靠在墙上,喝了一会儿酒动情地说,小亮,这一分别,不知何时见面,听说物探又苦又累,你要有心里准备。我改变主意了,不留油建了,我要去采油队,听说工作挺轻松的,有时间读书,人活着要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当作家,像鲁迅、托尔斯泰那样写出惊世之作,流芳百世。他喝了口酒,激动地说,我们是风中漂浮的种子,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我们的生长取决于泥土的养分。一百万年前的前郭王府遗址,五十万年前的庙后山文化,三十万年前的金牛山、鸽子洞文化……是商族、肃慎、东胡、秽貊等东北各民族、部落共同的文明起源。公元一一一四年,辽天庆四年,女真部首领完颜阿骨打起兵抗辽,著名的“出河店之战”就发生在这里,奠定了大金国基业。公元一五八三年,明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驰骋在这片草原开启了后金时代,拉开了大清帝国的序幕。公元一九六零年,五湖四海的石油人汇聚到草原,他们落地生根,繁衍生息……我们就是六十年代飘来的种子,带着民族的希望,根植于这片土地,必将大放异彩,开出灿烂无比的向阳花。

這话卡夫卡听到了,巴尔扎克、雨果没有听到,因为他们靠在墙边。随后,赵承志还激情朗诵了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荀小亮对赵承志佩服得五体投地。赵承志怎么这么有才呢?读了那么多书。

秋风咋起,凉爽中带着煞气,荀小亮心里空落落的,有种生死离别的感觉。荀卫国背着行李,陈淑芬左手拎着装在网兜里的洗脸盆,右手是背包,包里是荀小亮的换洗衣服。他空着双手,拿什么陈淑芬都不让。陈淑芬说,到了单位要听领导话……这话说几遍了,他听着就烦。

接到通知,陈淑芬就为他收拾行装,还打电话到工地,让荀卫国无论如何请一天假送儿子。父亲真的请假回来了,他已经三十多天没回家了,忙着喇嘛甸油田会战。荀小亮耳濡目染,深知会战的意义,更理解父亲请假的艰难。热火朝天的会战,请假无疑是战场上的逃兵。荀卫国为儿子当了回逃兵。陈淑芬说,下刀子你也得回来。儿子正式参加工作,你不得嘱咐几句啊?

解放卡车停在路边,车上已经有十来个人了。荀小亮看到了吕萍,她微笑着摆手,或许是荀小亮的父母在,她没说话。荀卫国脸上没有笑容,把行李甩上车厢,回过头来突然对荀小亮说,去了好好干,别给我丢脸。荀小亮愣了一下,爬进了车厢。陈淑芬高举着洗脸盆,嘴里高声说,亮亮,到了单位,一定要听领导话呀!荀小亮的脸腾地红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母亲怎么还这么说呢。

吕萍是他们青年点里唯一报名的女知青。报名那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不相信前线苦。再说了,苦不苦去了才知道。实质上,谁都知道她为什么报名。这两年,她的宿舍没消停过,大队的小伙子,社会的小青年,都缠着她处对象,还发生过三起斗殴事件。王凯跟田四娃混了,田四娃出面,吕萍的生活才安静下来。然而好景不长,田四娃和王凯被捕了,她又回到了提心吊胆的日子。说心里话,荀小亮挺同情吕萍的,长得好看怎么了,就应该受欺负吗?不知为什么,他渴望和吕萍分到一起。这种想法产生了,就迫切地在他的心里躁动。吕姐,和你分到一起就好了。荀小亮讨好地说,眼里流露出期待。吕萍笑了,腮上露出两个酒窝,勾起了他对大丫的回忆。

物探队的位置很荒凉。荀小亮在青年点拉料,草原上的公路跑差不多了,也不曾经过这里。路边的杨树高大,树龄不小于二十年。六幢四层高的红砖楼房,有规划地排列着,每幢楼隶属一个大队。小亮被分配到第三幢楼,也就是三大队,他们集中住在一间百平方米的房间,床是上下铺。小亮的上铺姓朱,家是采油厂的,个头比荀小亮猛,留着背头油亮亮的,一看就抹了发蜡。他面相白净,不笑不说话,给人印象稳重又实在。刚认识一天,荀小亮就跟他熟悉了,结伴到食堂打饭,还喝过一次酒。第三天,他坦诚地对荀小亮说,小亮,你是实在人,我也是,以后咱们就是哥们了。我比你大,叫我朱哥。荀小亮叫了声朱哥,感动得要流下泪来,感觉自己的命真好,刚参加工作,就遇到个好大哥。此后两天,打热水或上食堂,荀小亮都主动去排队。

第五天的傍晚,荀小亮睡得正香,宿舍门突然被撞开,棚顶的灯管刷地全亮了,晃得人睁不开眼。他眼睛很快适应了,看到了队长,还有身后的三名警察。他吓坏了,肯定是田四娃出卖了自己,他木木地躺在床上,身子不停地颤抖,想哭又哭不出来。警察向他走来,他情不自禁地缩起身子,眼前一片黑暗。他闻到警察身上的寒气,听到上铺的朱哥被拉了下来……

他的眼睛复明了,看到朱哥光溜溜地趴在地上,身上仅穿了条红裤衩。朱哥的手被警察倒背过来,扣上了手铐,被连拖带拉地出门了。队长收拾了床上的衣服,快步追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警笛拉响了,嘀呜、嘀呜、嘀呜……很快就消失了。荀小亮仿佛在做梦,迷迷糊糊到天亮,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上铺的朱哥真的不在了。

此后,他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每一分钟都充斥着恐惧。他很难相信,面善气和的朱哥怎么是罪犯呢?那惊心动魄的夜晚不停地闪烁在脑子里,让他摆脱不掉。两天后,荀小亮分到了小队,准备出工了,去一个未知的天地。朱哥的影子也模糊了,就像空气里飘浮的尘埃,被一股风吹得荡然无存。

第三章 荒原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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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多少个村庄,荀小亮不记得了。他很难相信,农村的房屋如此的低矮破败。放眼望去,房子和泥土浑然一色,如果不是屋顶的炊烟,他宁愿相信房子是泥土里冒出来的,是历经岁月风化的土堆。

吊车、拖车、水罐、钻井等十来种车型、几十辆汽车穿村而过,路边有驻足的村民,都抱着膀神情木然地看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追逐着欢呼雀跃,车轮卷起的尘土枯叶,迷雾般久久不散。荀小亮靠车窗坐着,眼睛游离在窗外,最初的欣喜转化成愁闷。早晨八点到现在,已经六个多小时了,何时到达目的地呢?

这是个无雪的冬天,平原一望无际,收割后的玉米地里留下了成排的茬子。土路上偶有馬车、牛车慢悠悠地走着。荀小亮很无聊,看会儿窗外,目光就回到第一排座上的大丫,她和刘班长聊得很开心。

刘班长坐在客车的引擎盖上,和大丫面对面,他的笑很灿烂。在荀小亮的眼里,是一种献媚的笑,是他熟悉的笑,他经常给田四娃。荀小亮猜疑着大丫的心情,是否和田四娃一样。午餐在车上吃的,统一发的干粮袋,两个面包、一根香肠和一瓶水。大丫特意过来,送给荀小亮一袋咸菜,温和又亲切地说,小亮,吃点这个,吃面包会烧心的。荀小亮不明其理,也没推让,开心地接过来,当着大丫的面撕破个小口,叼出了一根榨菜说,谢谢大丫姐。大丫探过身,在他耳旁低声说,小亮,以后不要叫我大丫姐好吗?你叫郑姐。荀小亮愣了一下很快回过味儿来。大丫姐大名叫郑春红,班长点到郑春红的时候,他还在想这名怎么那么熟悉?大丫姐走出队列,荀小亮才霍然醒悟。他连忙点头说,记住了,大丫姐。郑春红笑了,手掌轻拍了下他脑门说,能记住吗?荀小亮嘿嘿笑着说,记住了,郑姐。二丫的名字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再见面也不能叫二丫了,郑春芳、小芳、芳芳,荀小亮想了几个称呼,暗自笑了。

马志鸿还在读巴金的《家》。七百度的近视镜,有酒瓶底那么厚。柏油路不怎么影响,沙石路或土路就不同了,颠簸得坐都坐不稳,更何况看书了。

分到小队,有三个工种等着他们,钻井、爆炸、放线。经过一周培训,荀小亮被分到放线班,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种。实际演示那天,他欣喜若狂,看到了大丫和吕萍,她们居然和自己分到同一个小队,而且都在放线班。后来才知道,女知青集中在公司培训,出工前才分派下来。刘班长黑胖,个子不高,说话嗡声嗡气的。演示结束后,刘班长进行分组。他掏出名单念到两个人的名字,这俩人就走出队列,并排站到一起。站稳后,刘班长的小眼睛像扫帚似的上下扫两下,就扯开嗓门说,你俩一组了。荀小亮和马志鸿就这样走到一起的,之前虽在一间大屋子里住,却很少说话。

眼睛不累吗?他用胳膊碰了下马志鸿,很想和他聊会儿天。

马志鸿斜脸冲他笑了笑,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合上书,靠着座椅伸了下腰,嘴里嘿了一声,似乎把体内的疲惫嘿了出去。

荀小亮指着淡蓝色封面的书说,这本书我读过,一个时代的悲剧,真心相爱的人被拆散了。

马志鸿惊讶地瞅他,而后叹了口气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太软弱了,鸣凤真可怜,我读着都生气,等我读完了咱俩好好聊聊。

荀小亮嘴角挂出了一丝内容丰富的笑。

这些年,荀小亮一直被“傻”困惑着。田四娃是第一个喊他傻的人,后来怎么样?穷途末路,还向他借了十一块八毛钱,别人知道了还会说他傻吗?五岁的时候,他喜欢上了小人书,二丫家搬走那年,他可以读《西游记》了,虽然是繁体字,虽然有许多字不认识,但他能读懂。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和别的孩子玩,心里装着大闹天宫、三只眼睛的二郎神,时常会跳出来填补自己的梦想。

车队是傍晚抵达八里公社的,低垂的夜幕像扯开的黑布,把天空蒙得严严实实。吊车一幢幢从拖车上吊下野营房,一个举着三角小红旗的人嘟嘟地吹着哨,指挥着吊车。荀小亮和工友们聚堆站着,像远处的村民似的,事不关己地观望着。

荀小亮凑到郑春红身旁,刚想叫大丫姐,话到嘴边了改成了郑姐。郑姐,我觉得吧,叫红姐好听,你说呢?

郑春红噗嗤笑了,说,你这小子,随你叫吧。

荀小亮心里有点小兴奋,趴在她耳边低声说,红姐,你防着点刘班长,那小子不配。

郑春红扭过脸来,鼻子差点碰到他的嘴,他急忙躲开,不敢正视郑春红的眼睛。你小子胡扯什么。荀小亮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

他感到紧张,心脏要跳出来了。刘班长的态度傻子都看出来了。

郑春红踢了他一脚,腿肚子被轻轻碰了一下,很舒服。

时间跳动着,不受心情影响,喜欢或厌恶,都会在凌晨响起队长的破锣嗓子。起床了——起床了——声音急促短暂,划破夜空,撕裂了荀小亮的睡梦。马志鸿在下铺,钻出被窝的速度和队长的喊声同步。灯亮了队长就不来踢门了,他们还可以躺几分钟。

上次回家,荀小亮给母亲买的红底蓝格头巾,大姐非常喜欢。供销社断货了,怎么回大姐的话呢?他发现自己多愁善感了,而且想家,尤其到了月底,假期近了,情绪就会急躁。马志鸿沉稳,或许是年龄的因素。他年长荀小亮五岁,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很抵触回家。昨天收工早,荀小亮和马志鸿去供销社遇到了吕萍,她在柜台前挑雪花膏。他拉马志鸿走过去,胳膊架在柜台上,笑嘻嘻地问,吕姐,晚上请你吃饭啊?吕萍剜了荀小亮一眼,冷笑着说,拿你姐开心呀?他用脚碰了一下马志鸿镇定地说,吕姐,我怎么敢跟你开玩笑呢?他那一脚起到了作用,马志鸿结结巴巴说,我、我请,边上新、新开了、开了家小吃部,肉片炒得贼、贼好吃。他说话的时候脸都憋红了。荀小亮头一次见马志鸿这样,暗自好笑。

八里公社的街道很短,兩分钟可以跑个来回。供销社红砖红瓦,像羊群里的一匹枣红马。走出供销社,对过是个泥瓦房的院子,水泥拱门气派高大,左侧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八里公社农机修理站。刚来的时候,街上只有一家饭店,一个月后又相继开了三家。雪休那天,也就是十天前,郑春红请荀小亮下馆子,去了才知道,是刘班长请郑春红,他这个灯泡当得憋屈上火,还惹火烧身。那天他谨小慎微,说话都低声下气的。刘班长是资深老队员,虽然他不欺负新人,可有欺负的,荀小亮的心里既抵触又痛恨。

菜上来了,渍菜粉、木须肉、溜肉段、小鸡炖蘑菇。郑春红不喝酒,刘班长逼荀小亮喝。他几次想走,都让郑春红按住了。刘班长笑眯眯地说,你是郑春红的兄弟,也是咱的兄弟,客气什么,喝酒。刘班长的笑令他很不舒服,有种百爪挠心的感觉。他脸上堆着笑,胆怯地说,刘班长,我从没喝过酒。这话激怒了刘班长,他倒了满满一缸子白酒,足有四两,重重地墩在荀小亮面前说,是爷们不?怎么,不给面子?郑春红撂下脸来,站起身拉荀小亮说,小亮,咱们走,这不是熊人吗?荀小亮盯着刘班长没敢动。为了缓和气氛,他拉郑春红坐下,瞅了瞅面前的酒,抬起头,试探着问,刘班长,就一缸,行吗?

酒这东西说不出的神奇,头两口火辣辣的,烧得喉管生痛,第三口下去了,腹部有股热流涌动,喝着喝着怎么有点甜了呢?什么六十度小烧呀?骗人吧!刘班长眉飞色舞,一直在白话自己多么强大,在队上说一不二,队长书记都得给面子……荀小亮揣摩着刘班长,觉得他挺实在的。酒精烧红了他的眼睛,蔓延到他的脸上,那种石油人的豪气在他眉宇间闪动、跳跃,这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做不到的。

刘班长喝多了,荀小亮把他背回驻地,躺在床上还哼哼地说,喝!你小子真他妈能喝,敢骗我。荀小亮头脑兴奋,回到野营房里,拽起读书的马志鸿要去逛街,马志鸿死活不去。他只得坐在床边,像话痨似的吹嘘着自己的酒量,还白话着怎么把刘班长扛回来,他的行为多高尚啊。刘班长肯定感激自己。可是,荀小亮想错了,第二天出工,刘班长都没用正眼瞅他。怎么会这样呢?荀小亮愁眉苦脸地问马志鸿,刘班长怎么了?我没得罪他呀?马志鸿两句话拨开了他心里的迷惑。你不喝酒,把刘班长喝多了吧?还送他回宿舍,猪脑子都能想通。荀小亮的心刷地凉了,可他真是第一次喝酒啊,喝过的几次酒都是山楂酒,马志鸿可以作证。荀小亮遇到刘班长五次总想去解释,人家根本不理他,脖子梗着,把他当空气了。

一周后,荀小亮的报应来了,丢了一捆小线,这可都是钱啊。马志鸿数了三遍,蹲在雪地上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可能呢?昨晚收线我都数好绑的捆,怎么能少呢?不可能呀?他站起身围着线堆转了一圈,执着地找着小线。马志鸿踏实认真,每天都盘点大、小线打捆,还用兄长的口吻说,小亮啊,你这线收得长短不一,打上捆就乱了。他还示范着教荀小亮,嘴里说,右手抓紧线,左手顺着线走,伸直了,抓住线回来放到右手上,你收的线不均匀是手劲没用好。

荀小亮相信马志鸿,小线不是落在上个工地,肯定有人偷走了。当务之急不是找线,是先把活干了。大家都在忙着放线,他俩杵着不干活很是另类。他提醒马志鸿说,老马,别磨叽了,少就少吧,还少干活了呢。说着就拿起几捆去布线了。整个上午他俩都提心吊胆,怕被人发现。中午吃饭时,郑春红来了,荀小亮把丢线的事告诉了她。是怪啊,郑春红疑惑着,在线路上走了一趟,回来说,一会儿倒线把我们的线给你们一根。

郑春红的决策英明,下午二点多,倒完第二趟线没多久,刘班长来了。他虎着脸,在线路上走了两遍,疑惑地瞅着荀小亮和马志鸿。荀小亮抓住机会,讨好地说,刘班长,我们组的线布得合格吧?刘班长没说话,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荀小亮为郑春红担心起来。

人得信命,更不能抗命。就像荀小亮吧,就是命好。马志鸿对他逆来顺受,渐渐养成了他的坏毛病,尤其在吕萍面前更不知深浅。马志鸿对吕萍上心,是荀小亮诱发的,起因很简单。有段时间,马志鸿遇到吕萍脸色不自然,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马志鸿面前有意提吕萍。马志鸿相当配合,问这问那的,荀小亮就提醒他喜欢就追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马志鸿瘦高、脸庞小,鼻梁上架着塑料框的眼镜,头上总戴着褐色的毛线帽。荀小亮提醒他说,追女孩形象很重要。实质上,荀小亮在胡说八道,除了暗恋二丫,屁经验也没有。为了增加见面机会,荀小亮鼓动马志鸿跟着吕萍的组下车,这样工作段就挨在一起了。小时候,荀小亮木讷不会说话,在马志鸿的身上,他影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时常逗马志鸿,让他去帮吕萍干活儿,还鼓励他准备些零食向吕萍献殷勤。吕萍第一次叫他马哥,马志鸿兴奋得难以自持,还抱起荀小亮在雪地上转了三圈,提意要和吕萍合组。马志鸿是乐晕了,合组的事刘班长说了算,你想合就合,还有组织纪律吗?从那之后,荀小亮发现,马志鸿和吕萍说话不再结巴了。

马志鸿在农村长大,或者说,是他父亲下放不久在农村出生的。荀小亮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是教师吧?马志鸿只是笑,而且不停地点着头。荀小亮问,你父亲哪年平反的?他说,有两年了。荀小亮心里涌出了几分同情,是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可自己父亲没下放,怎么能病到一块呢?

下午三点,最后一炮的泥浆冲天而起,大地颤动了几下,他们就开始收线了。明天放假了,手上的活儿就快了。马志鸿和往常一样,线收到一半就跑去帮吕萍。荀小亮支持他的做法,自己不紧不慢地收线。马志鸿再回来就忙着点数,捆线。

和吕姐说了吗?说了,回到驻地,咱们就走。马志鸿兴奋地哼着曲。

真给你面子。我看,你有希望。荀小亮鼓励着马志鸿,想着油汪汪的小鸡炖蘑菇。

昨天晚上马志鸿和荀小亮商量,要正儿八经地请吕萍吃饭。荀小亮想起了红姐请客的饭店,不,应该是刘班长请客的饭店,就鼓励他去邀请。

冬季的日头短,回到驻地,天空蒙上了一层黑纱,西方地平线上,那最后一抹红霞落尽了。马志鸿回到野营房就猴急地催促荀小亮,快换衣服快换衣服,咱俩到大门口等她。

多冷啊,到外面等,再说,女人出门不得洗洗啊。荀小亮想到了郑春红,就说,把红姐叫上吧?

那当然好了。马志鸿换好了衣服,黑亮的三接頭皮鞋,灰色的裤子,草黄色棒线毛衣,紫红色的羽绒服,围脖是小米黄的。他左手举着小镜子,右手用把木质梳子梳着头,嘴里说,你去请,就说我请客。

荀小亮没换衣服,穿着皮袄皮裤多暖和呀,又不是自己相亲。想到相亲,不禁又多看了马志鸿两眼,还别说,这么一捯饬,这小子有模有样了。

女工的野营房与队部相邻,敲开郑春红的房门,同室人告诉他郑春红让队长叫去了。隔壁是吕萍的房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开了。吕萍开门见是荀小亮,就笑着说,等一会儿,都换衣服呢。他尴尬地笑着说,过五分钟,我们在大门口等你。

事情的发展不仅出乎马志鸿的意料,连荀小亮都没想到,吕萍会带两个姐妹,虽然都是熟人也影响了马志鸿的情绪。酒桌上,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像开春的麻雀。有了陪刘班长喝酒的经验,荀小亮放开手脚,也领悟到,凡是敢端酒杯的女人都是男人的杀手。

谁都想不到,危机正向他们逼近。开钻井车的二虎突然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最初荀小亮以为是来吃饭的,谁知他扯起马志鸿的衣领子,挥手就是一个耳光。嘴里骂咧咧说,操你妈的,老子的女人也敢泡。荀小亮早有耳闻,队里有人追吕萍,没想到是二虎,早知是他就不鼓动马志鸿了。他颤栗得站都站不起来,平时二虎就凶神恶煞,人们都怕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马志鸿。荀小亮听到了心跳声。咚咚、叮叮、当当……很多种心跳声混杂在一起。马志鸿没有挣扎,像待宰的羔羊任由二虎扯着衣领。他眼镜歪挂在鼻梁上,那双小眼睛瞪着竟然没有恐惧。

二虎瞅了眼餐桌,冷笑着说,菜不错呀,好吃吗?他的声音飘浮在空中,久久缠绕在耳畔。没有人回答。二十秒后,马志鸿扶正了眼镜,冷静地说,坐下一起吃吧。这话惹火了二虎,他再度抬起手来,没等他的手落下来,马志鸿一个冲天炮打在了他眼角。二虎唉哟一声松开了手,倒退了三步,随后扑上来,双手抓住马志鸿,只是一抖就把马志鸿重重摔在地上,拳头挥动着打了下去。荀小亮脑子发热,突然跳起身摸起板凳砸向二虎……

荀小亮和马志鸿住进了公社卫生所。他俩的假期被取消了,等着公司保卫科的人。马志鸿胳膊骨折了,荀小亮是皮肉伤,头上缝了五针。第二天早上,不仅有保卫科的人,还来了几位领导,荀小亮被这阵容吓坏了。幸运的是,有辆救护车跟来,荀小亮和马志鸿舒舒服服坐着救护车回家了。

第四章 柳暗又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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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芬的咳嗽声在黑暗里颤悠悠地飘来,传递着忧郁和苦涩。她夜不能寐,怎么也不相信,乖巧听话的儿子会打架斗殴。荀小亮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虎气从何而来。马志鸿帮他回忆,对他的英勇行为叹为观止又敬若神明,这是浓于血的兄弟情谊,可称之为抛头颅洒热血。而那晚的事情荀小亮竟忘得一干二净。

坐救护车回来,他和马志鸿住进了市医院,复查结果出来了,马志鸿仍是骨折,而荀小亮则增加了内容:脑震荡。这为他头痛、呕吐、耳鸣的症状找到了科学病因,也为他忘事找到了依据。马志鸿说,那天你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二虎他们吓跑了,是吕萍她们把咱俩弄到卫生所的。

躺在病床上,荀小亮很享受,他是第二次住院了。第一次是十岁那年,得的是肺炎,住在指挥部医院。刘婶和几个阿姨来探望,慰问品有咸鸭蛋、黄太苹和红烧猪肉罐头。玻璃瓶里的红烧肉诱惑着他,虽然白铁瓶盖锈蚀斑斑,而这瓶唯一的肉罐头是刘婶拿来的。那是个早上阳光灿烂,九点钟的时候荀小亮趴在窗口,看到红旗村方向阴云密布,乌烟瘴气,有一条龙似的烟柱,在空中滚动着。二十分钟后,窗外刮起狂风,天昏地暗,随后暴雨倾盆,没多会儿,天空掉下了鸡蛋大的冰雹。阿姨们没见过这阵势都吓坏了。半个小时后,医院涌进了许多头破血流的伤员。后来,荀小亮听说那天刮的是龙卷风,三大队的商店都给揭盖了,刮丢了很多商品,更惨的是工程兵营房,板房散架了,板块刮出了五六里外,还丢了十六支半自动步枪。田四娃捡到一支,藏了三天才交给派出所,幸亏年纪小被教育了半天,否则就拘留了。赵承志的妹妹死于那龙卷风,听说是被刮上天空飞出了一里多地,掉在地上摔死的。

两天后陈淑芬得到了信儿,匆匆赶到了医院。看着泪水纵横的母亲,荀小亮不以为然,他安慰说,妈,哭什么呀,我没事儿。他的目光停留在母亲的脸上,短短的十秒把母亲的容貌牢固地锁进了大脑里。虽然这个大脑震荡了,略有痴呆,可是母亲怎么老了呢?白发隐藏在黑发间,皱纹从眼角蔓延开来,泪水流过的痕迹像毛毛虫刚刚爬过。

大姐站在一旁,眼里喷着怒火,咬牙切齿地训斥说,小亮,你傻啊!也没打你,你发什么虎啊?陈淑芬没有制止,可能也是她想说的话借大姐的嘴说出来了。

旁边的马志鸿尴尬了。陈淑芬察觉到了,慢慢站起身,摸着马志鸿打着石膏的胳膊,关心地问,小马你没事吧?泪从马志鸿的眼里涌出。他摘下眼镜,抹着泪说,阿、阿姨,我就、就是皮外伤。陈淑芬的目光温柔又慈爱,叹了口气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出院后,荀小亮没回前线,队长到医院探望他,就给他放了长假。这是对他的奖励还是安慰呢?二月的北方凄苦无比,和他的心情一样。风冷冽地吹着,偶有几声鞭炮声从窗外传进来,听得出来那是小钢炮的声响。小时候,父亲年关都给他买,他一个个拆下来,小心地放进兜里,点着一支香,跑进冰天雪地里,潇洒地制造喜庆。

马志鸿跟他母亲来看荀小亮,身后跟着个年轻人,肩上背了个麻袋,很沉重。陈淑芬热情地往屋里让,小伙子放下麻袋下楼了,留都留不住。马志鸿的母亲面带春风,这种温暖的笑容给荀小亮居高临下之感,呼吸都困难了。坐在人造革沙发上,她的目光扫视了房间才落在荀小亮的身上,和蔼地说,小亮这孩子,一看就懂事儿,志鸿总夸赞你,说你们在队里处得跟亲兄弟似的。荀小亮面红耳赤,这样的表扬和褒奖只有二丫妈给过。接下来说什么话,他都不记得了,这和头部受伤有关。他坚定不移相信,人的记忆是受外部反作用力影响的。送走马志鸿和他母亲,荀小亮才想起来,马志鸿的骨头长好了吗?

马志鸿和他母亲钻进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荀小亮和陈淑芬站在冰冷的寒风里,直到那辆车变成了小黑点,陈淑芬才提醒荀小亮回家。人的本性,在物质面前表现得淋漓尽致。陈淑芬进屋,就急切地打开袋子。好大一条猪腿呀!还有鱼有酒。

荀小亮因祸得福,行李是队长专程送来的。他在荀小亮家坐了十分钟,说还要赶回前线就走了。荀小亮把队长送到212吉普车旁,感觉队长有话要说,而且还难于启齿。队长临上车时郑重其事地说,荀小亮,你可能不了解,二虎人挺不错的,除了脾气操蛋,工作能吃苦,你看……他理解队长的意思,可自己又能帮什么忙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队长,眼神迷离又困惑。队长意在言外,看了荀小亮一眼,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上车走了。

窗外大雪纷飞,荀卫国回来了,而这一天,年已经站在门口了。陈淑芬准备着年货,果子、丸子炸好了,下一拨该炸带鱼了。这活荀小亮帮不上忙,他站在旁边陪着,随时品尝炸好的美食。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刘婶蒸的枣糕和麦芽糖,四娃妈炸的糖环。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得了脑震荡,或是医生误诊都有可能。

荀卫国带着寒气进屋的,在门口放下肩上的帆布袋,摘下狗皮帽拍了两下,顺手扔在旁边的柜子上。他的脸被风刺得黑里透红,荀小亮不需要扬脸了,而是微微低下头才能看清楚父亲。他想起了小黑,为什么今天见到父亲,小黑就跑出来了呢?这些年他克制着不再想小黑,而且很成功了,怎么今天又跑出来了呢?

放假了?荀卫国拍打着身上的雪,冲荀小亮笑了笑。

嗯,放假了。荀小亮答应着,去拎地上的帆布袋。腰闪了一下,没想到这么重,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拎起了袋子,错着小步往厨房里挪。

放阳台上,别化了。

知道了。荀小亮心里想,这么重,怎么扛上来的呢?这可是五楼啊!

陈淑芬的带鱼炸完了,关掉炉火,把荀卫国迎进屋,而且还关上了房门。荀小亮知道,他们在决定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马志鸿和他母亲来那天就放下话了,要为他重新安排工作。这比天上掉馅饼都美,无疑是掉下了糟子糕。他躺在床上等消息,心情紧张又矛盾,打架斗殴,父亲恨之入骨,他会骂自己吗?不,不会,都脑震荡了,不能受刺激。想到这儿,心情就平静了,仿佛有股风在脑海里吹拂,是温暖的南风。

门被敲响了,他跳下床,快步去开门。二姐拎着大塑料兜,埋怨他开门晚了。他接过塑料兜放在厨房门旁,怪二姐敲门轻了,还压低声音说,咱爸回来了。二姐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明天就过年了,爸的单位也是,就不能早点放假?二姐在技校学的是电焊,毕业分到了工具厂,上班两年了。

陈淑芬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问二姐,菜都买了吗?

买了,买了!二姐有些不耐烦,抱怨地说,小亮在家闲着,非得支使我去买。

你不是顺道吗?陈淑芬蹲下身,扒开塑料兜往外掏着速冻菜,查看二姐的执行效果。芹菜呢?陈淑芬直起腰,疑惑地瞅着二姐说,小丽,你不会忘了吧?

二姐撅着嘴,从挎包里掏出纸袋递给陈淑芬说,能和冻菜放一起吗?给,这呢!

陈淑芬脸上露出了笑容。芹菜是年夜饭的饺子馅,清香爽口,荀卫国就得意这一口。

年三十早上,陈淑芬叫荀小亮贴对联。他不情愿地爬起来,懒洋洋地去卫生间。荀卫国在厨房忙碌着,烀猪蹄、肘子、五花肉……这些是家里过年的硬货,他都亲自上手。大姐在卫生间洗漱,见荀小亮进来,就用眼睛剜他,不情愿地出去了。大姐是早班怎么没走呢?荀小亮想,采油队太清闲了吧。

起来了?荀卫国主动打招呼。昨晚吃饭时,荀卫国不时盯自己的头看,看得他很不自在。他一直等荀卫国问事件的经过,看来陈淑芬学过了,竟然一句话也没问。他想问工作的事,憋在心里要爆炸了,可他还是忍着不让它爆炸。他要和荀卫国比耐力。吊死小黑那天,荀小亮就想讨个公道,十来年一直憋在他心里,等荀卫国的解释。他嗯了一声,闪身进屋了。

陈淑芬左手对联右手浆糊,站在门旁等荀小亮。他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陳淑芬似乎想起什么,凑近低声说,小亮,你有什么想法跟你爸说说。他白下眼睛,没有回答。

初二这天,荀小亮吃完早饭就来到赵承志家。几个月没见,赵承志好像长高了,也胖了点。有些事挺怪的,天天在一起什么都发现不了,离开一段时间,细微的变化都醒目亮眼了。荀小亮靠在床头,赵承志坐在桌旁,找出十多盒录音带给他放歌曲。

荀小亮想起了春晚,就说,喂,看小品了吗?陈佩斯、朱时茂的羊肉串,特别逗。

赵承志不屑一顾地说,没劲,还不如冯巩的相声《虎年谈虎》有意思呢。

话不投机,荀小亮哼唧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录音机里播着《龙的传人》。赵承志突然说,你知道吗?田四娃和王凯被判刑了。荀小亮惊坐起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你说什么?赵承志身子转向他,一字一句地说,田、四、娃、和、王、凯被判刑了!

这个上午,赵承志沉默寡言,好像有什么心事压在心里。荀小亮想问,又不知问些什么,他就靠在床头听歌,临近中午时起身回家了。

田四娃判了十五年,王凯是六年,听说还有个无期,他们才十七岁呀。荀小亮默默地往家走,想着赵承志说过的话。他们什么罪呢?劳动教养不行吗?为什么要判刑呢?他想起了十一块八毛钱,是他资助田四娃逃跑的,还留他住了一晚上,如果被举报了,板上钉钉是包庇罪。他开始感激田四娃了,情不自禁说了句,是条汉子。

哈雷彗星托着长长的尾巴,与地球擦肩而过,下一次回归得76年后了,荀小亮想,自己还能看到2062年的哈雷彗星吗?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楼前的雪地上散落着炮竹的纸屑,红彤彤很醒目。荀小亮怀念起田四娃了,再糗的事都变得美好有趣了……他在公路边的排水沟里掏了个雪洞,领着一群孩子上蹿下跳。他喊荀小亮,荀小亮远远地躲着,他好几次想抓荀小亮,荀小亮都成功逃脱了。那时候雪真大,一米多深的排水沟都被填满了。荀小亮和二丫偷偷去过田四娃的雪洞,里面是个很大的空间,有一次还被田四娃堵在了洞里,天黑了才放他俩出来。

回到家,陈淑芬惊讶地说,你干什么去了,大丫和二丫等你了一早上,怎么才回来?荀小亮急忙跑进屋,茶几上摆着茶水、瓜子、苹果,沙发上空无一人。他回头问陈淑芬,人呢?陈淑芬叹了口气说,你二姐送走了,应该在车站吧。他抱怨地说,你怎么不留下吃饭呢?陈淑芬解释说,留了,人家有事留不住。

荀小亮急忙奔下楼,在单元门口遇到了二姐。二姐愣了一下,说,都上车走了,你怎么才回来?荀小亮没有回答,瞪了她一眼,向车站跑去。

年怎么没意思了呢?虽然家家贴着对联,虽然挂着红灯笼,虽然楼上楼下电灯自来水,荀小亮竟然找不到年的乐趣了:提着罐头瓶做的灯笼,东家跑西家串,看到好吃的就抓一口。把小钢炮涂上唾液,粘在铁管子上摆成一排,一个个放响,叭、叭、叭!

2

每隔二十分钟,陈师傅就会起身到泵房巡视一趟。他腕上戴着上海牌的手表仿佛是摆设,荀小亮从没见他看过。如果有异常,他会匆匆回来,拉开休息椅旁的工具箱,拿把大起子返回泵房。荀小亮跟着去过几次,陈师傅把起子尖顶在管线或电机上,耳朵贴在木把上听。在听什么呢?荀小亮不好意思问,陈师傅也没说。

报到那天,龚队长领荀小亮到锅炉房,轰隆隆声震耳欲聋。龚队长拨拉下椅子上的陈师傅,把他俩带到阀组间。关上了门,荀小亮的耳朵“刷”地清静了,隆隆声被关到了门外。房间里密布着管线、阀门,粗细不等,大小不一。龚队长对陈师傅说,老陈,我给你带来个徒弟,荀、荀什么来的?荀小亮急忙说,荀小亮。龚队长说,对,荀小亮。陈师傅就是你师傅了,好好学。陈师傅注视着荀小亮,荀小亮投去敬畏的笑,眼睛不敢正视。

锅炉房的工作枯燥单一,都在规定的时间排空、上水、加盐、巡查。荀卫国向荀小亮介绍这个工种时很自信地说,锅炉工,八大工种之一,冬天冻不着,夏天淋不着,工资还高一级。荀小亮向往的工作是司机,开车多风光呀,还有油水,拉什么吃什么。荀卫国冷笑着说,拉屎呢?你也吃屎吗?陈淑芬感觉到氛围紧张,这么多年父子俩好不容易坐一起说话,别聊崩了。她打着圆场说,小亮啊,你爸是怕麻烦人家,不上前线就行了呗。他不知道马志鸿他爸是什么官,那天人家坐伏尔加来的,话都撂下了,怎么怕麻烦呢?他想着,不再说话了。

不知道陈淑芬怎么联系的,过了正月十五,荀小亮就到锅炉队上班了。

地球是圆的,因为绕着太阳转,所以才有了风。值夜班的时候,荀小亮脑子就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迷糊着了。他睡的时间长短取决于陈师傅的心情,陈师傅拨拉醒他,肯定是一小时后了。陈师傅领他巡查完泵房,又教他观察炉火。陈师傅说,火苗的燃烧很关键,如果是彤红的就不正常,烟囱肯定冒黑烟。这时候要调节油阀,控制给油量,保证炉火桔红发亮。如果还不行,就得停炉,检查枪嘴是不是堵了。值白班的时候,陈师傅从不跟他讲这些,他烦得不行,瞌睡虫在脑子里打哈欠,只能硬挺着听。四台水套炉锅炉,一台蒸汽锅炉,一字形排开。右侧的蒸汽锅炉略小些,是他们看守的重点。陈师傅说,这台蒸汽锅炉操作不当,它就像个炸弹把整个锅炉房送上天……乍听这话,荀小亮提心吊胆,日子久了就不以为然了。

宿舍在锅炉房斜对面,一幢红砖房有十多个房间。到了零点班,陈师傅十一点半准会叫他。烧锅炉是三班四倒,每班三个人,姜姐家住在附近,听说离陈师傅家不远。荀小亮跟陈师傅到锅炉房,姜姐已经到了。他们巡查完设备,就和上一个班签字交接。

姜姐对付瞌睡的办法是织毛衣。这是违反制度的,带班长陈师傅不管她,还为姜姐把风。安全科或队里来查岗,他第一时间喊姜姐。姜姐麻利地把针线收到包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锅炉前走动。这是配合默契又训练有素的举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荀小亮,他渐渐地喜欢上了他们。

姜姐有个四岁的儿子,丈夫是地震队的司机。冬天出工,她就把母亲接来照顾孩子,晚上没什么事,荀小亮就去她家看电视,黑白的熊猫牌电视机。冬冬喜欢跟荀小亮玩,荀小亮时常买点锅巴、薯条给他,嘴吃馋了,还会提醒荀小亮说,亮子叔,你说巧克力好吃吗?亮子是姜姐对他的称呼,很快传遍了队里,他就有了新名。那天,在锅炉房里,姜姐高声问他叫什么?他大声说,荀小亮。他一声比一声高,姜姐最后的回答是,啊,是亮子呀!他最初没什么反应,亮子就亮子吧,慢慢地他就习惯了。

荀小亮有两个室友,高超和卢俊卿。高超家离得近跑通勤,只有下四点班才住一宿。卢俊卿是外地考学来的,只能住宿舍。荀小亮每周回一趟家,基本和卢俊卿做伴了。卢俊卿喜欢书法,有事没事就临摹字帖,给荀小亮讲魏碑、行书、狂草,还用绳子绑一块砖,系在腕上练功。他说是悬腕,书法的最高境界,成功了可力透纸背。他还举例说,古时候,成家的大师都这么练,像王羲之、颜真卿、吴昌硕……荀小亮怀疑卢俊卿的说法,没有证据又不好反驳。卢俊卿在报纸上练字,先是清水,后是淡墨,最后是浓墨。他留着长发,面白脸瘦,有点凤眼,这样的脸庞遮在头发里,总让荀小亮想起聊斋里的狐狸精。卢俊卿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两天洗一次頭,比女人都勤快。陈师傅看不上卢俊卿,说他不务正业。在荀小亮看来,陈师傅看不上的是形象,一个男人留着长发,给人的印象就是典型的二流子。

春风度过了山海关,就到了停炉的日子了。队里安排荀小亮参加司炉培训班,考取操作证。这是硬杠,没有操作证是不能上岗的。可不能上岗为什么安排值班呢?荀小亮心里矛盾,又很开心,把宿舍的行李卷起来就去培训了。

红旗饭店地处会战大街,是油田最早也是最大的饭店。这个店名对荀小亮来说,无疑是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他从没想过能坐在这里吃饭。公寓一楼值班室大爷喊他接电话,造得他一愣一愣的,谁会给自己打电话呢?他疑神疑鬼地下了楼,拿起窗口的电话喂了一声。听筒里传来马志鸿的声音,小亮,是荀小亮吗?他欣喜若狂高声说,唉呀,老马啊!怎么找到这来了呢?马志鸿嘿嘿笑了两声,自鸣得意地说,想找你还找不到吗?明天中午我请客,红旗饭店。荀小亮犹豫着说,我还上课呢。马志鸿果断地说,不会请假呀!吕萍、郑春红也来。

五月,风暖洋洋地扫荡了松嫩平原,每一寸地都苏醒了。公寓门前,有几棵丁香树,紫色的小花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一朵朵大花挂满枝头,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不远处是二路公交车站,培训一个月了,荀小亮每周都回家两次。如果不回家,晚上就聚在一起打扑克,虽然来自不同单位,但很快都熟悉了。

荀小亮很少来会战大街,家远是一方面,来了也没什么事。姐姐经常来,买个发卡都能转一天。走在大街上,他理解姐姐了,路两边这么多商店,逛下来可不得一天嘛。小时候,他陪母亲来过,那时的街上有第一百货商店、粮食店、饭店……仿佛一夜间变得繁华起来了。一个男人拦住了他,低声问要电子表吗?荀小亮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那男人快速从裤兜里掏电子表,举到他眼前说,日本产的,八块钱。荀小亮绕过卖电子表的人走了,听说电子表是塑料做的,戴不上一周就不走字了。他戴的是上海牌手表。上班那年,陈淑芬从腕上撸下手表,叮嘱荀小亮看好时间,上班不能迟到。

红旗饭店门上的玻璃很大,屋里光线亮堂。马志鸿和吕萍先到了,座位选在最里面靠窗的圆桌聊得很开心。他穿过一排圆桌,走到他们身旁吕萍才抬头,才看到了荀小亮。她惊喜地站起身,呦,小亮来了,快坐快坐。马志鸿没起身,而是拉着荀小亮的手,落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他瞅荀小亮笑,嘴张了两下没说出话来,表情尴尬。显然,他脑子里装的都是吕萍,没想到荀小亮来这么早,把他的思绪搅乱了。

胳膊好了吧?荀小亮笑嘻嘻说,看你白了胖了。

早好了,你工作还行吧?荀小亮起了话头,马志鸿就接上了,抬手扶了扶眼镜。

荀小亮瞅了瞅吕萍笑了笑,转脸瞅马志鸿说,挺好的,冻不着晒不着。

马志鸿露出满意的笑,说,我就纳闷,你怎么选锅炉工了呢?我可跟我爸说好了,不论你想干啥工作都得安排。

荀小亮有些手足无措,后悔没跟父母坚持。开车多好啊,自由又风光。

郑春红像缕春风带着香气飘来了,大波浪的长发,鼻子上架着蛤蟆镜,鸭蛋青色的风衣,高跟鞋踏着水磨石地面笃笃地走过来。吕萍迎了上去,调皮地说,这是香港来的小姐吧?郑春红嘻嘻笑,摘下眼镜说,漂亮吧?本小姐地道本地货,这衣裳还真是香港货。她晃动着手里的眼镜,拉着长音说,这个嘛,也是地道香港货啦。吕萍一把夺到手里,激动地说,真的呀,我试试。她转过身来问,好看吗?马志鸿不住地点头,好看好看好看。

饭店迎门的墙上挂着几排油亮的墨色木牌,上面写着菜名。他们走过去,在菜牌前说笑着,马志鸿重复地说,随便点随便点……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走过来,手里拿着纸和笔,白胖的脸上没有笑容,耐着性子等。郑春红先点的菜,她问马志鸿,鱼香肉丝,行吗?马志鸿对服务员说,鱼香肉丝。吕萍说,炒土豆丝。郑春红咯咯笑了起来说,吕萍,到这么大的店点土豆丝,你不是笑话老马吗?吕萍看了看菜牌,好像咬了咬牙说,小鸡炖蘑菇。马志鸿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服务员说,小鸡炖蘑菇。荀小亮点了东坡肘子,马志鸿点了红烧鲤鱼,外带了一盘酱拌瓜丝。

酒是马志鸿从家带的西凤,八大名酒之一。郑春红看到了酒,满意地靠在椅子上,瞟了马志鸿两眼问,老马,今天你可大出血了,什么由头啊?马志鸿的脸腾地红了,他看了看吕萍,又瞅了瞅荀小亮,结结巴巴说,感谢小、小亮,拔、拔刀相、相助。郑春红笑了,哈哈哈地大笑。她说,老马呀,你一结巴,就是说谎,咱们谁不知道啊?她眼神飘向了吕萍。吕萍咬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荀小亮说,红姐,老马请你吃饭,还请出冤家了。他是在感谢你,忘了?我在前线跟你说的……

窗户纸捅破了,下面的话就好说了。两杯酒后,马志鸿就谈婚论嫁了。他说,我妈想让我早点结婚,她是瞎想,也不征求吕萍意见。他盯着吕萍说,我妈说,要把吕萍调到服务中心,可我想上大学,这怎么好呢?

吕萍好像没听到马志鸿说的话,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郑春红说,这有什么为难的,结婚上学两不误。

荀小亮想起了二丫,周末去她家竟然没在。刘婶告诉他,二丫到同学家去了。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呢?他疑惑着开始心烦意乱,想到了大丫,不,是红姐,怎么跟红姐说呢?那天他回到家,躺在床上看二丫的照片,她还和照片里一样吗?他想好了,下次去二丫家,再偷一张新照片。

郑春红先走的,是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接走的。荀小亮不想当灯泡,说下午有课也走了。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荀小亮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被某种力量托举着。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大地,街上人头攒动、车流不息,如此繁华的世界,自己怎么才发现呢?他想到了田四娃,想到了王凯,他们是在同一所监狱吗?他们生活得好吗?不,肯定不好。荀小亮绝然地想,虽然享受着同一缕阳光,看着同一个太阳,他们怎么可能像自己这样潇洒自如地走在街上呢?

风,迎面吹来,带着潮气。要下雨了。

3

荀小亮感觉被父亲骗了,什么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培训回来他就参加了冬防。而这年的冬防,是家属区管网改造,二十年不遇的大工程,让他赶上了。

火热的太阳当头照。他挖管线沟,抬六寸粗的主管线,似乎被扒了层皮,浑身疼痛,就怕天亮上班。他祈祷着太阳多睡一会儿,可他的祈祷没用,太阳早早地升起来了。龚队长还是劲头十足,带头抬管线。谁都不愿意跟龚队长搭对,他抬起管子就不放下,休息緩劲的空都没有。陈师傅跟龚队长用一根扁担,打好绳扣后,穿过扁担,龚队长就接住了。管子的另一头谁来抬呢?龚队长看到了高超,荀小亮正好在一旁,连带着叫上了。高超打好绳扣,荀小亮穿过扁担,猫腰做好了准备。龚队长蹲下身,嘴里喊了声“起”,八米长的管子离开了地面。龚队长的号子喊得特别:走起来哟!他们得嘿哟!加油干哟!他们还得嘿哟。荀小亮喜欢简单的一二一,耳朵听,步子协调跟得上。

没有风,空气都不流动了,蜷缩在杨树叶里。树林里的桌子上总会出现冰棍、西瓜、糖茶水。桌子是邹书记放的,他后勤保障做得好,五十来岁的人了,东跑西颠为大家服务。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累了吧,休息一会儿。这话听着倍感亲切,可龚队长不休息,谁敢休息。小时候,就听说石油大会战苦,人拉肩扛,荀小亮想,自己不也是吗?姜姐送冰棍来了,不休息也得休息了。龚队长洒脱地挥手喊,同志们,休息了,吃冰棍。他的姿势特别帅,让荀小亮想起了某部电影里的指挥员,同志们,冲啊……一枚炮弹落在身边,指挥员倒下了。

邹书记是个怀旧的人,嘴上常挂着想当年。就说抬管子吧,他比喻说,想当年,就这管子,我们俩人一根抬起来就跑。这话大家都不信,四个人抬着都费劲呢,俩人抬起来了,还能跑起来吗?邹书记读懂了大家的眼神,喊陈师傅现场演示。大家不知深浅,集体起哄、叫好。龚队长瞪着牛眼珠子吼,老邹,逞什么能,都多大岁数了。邹书记面露尴尬,脸上却笑着说,这帮小兔崽子不相信我,我用党龄保证。陈师傅接住话茬,嘿嘿笑着说,邹书记,谁不信了,当年你的腰不就是下雨路滑抬管子摔的吗?

卢俊卿干上了好活儿,给电焊工打下手。他的工作是对正管子,管子对好后,电焊工就操起焊枪,对着管缝达、达、达地点燃弧光。弧光伤眼睛,他得背过脸去。可他很不幸,第三天就被弧光伤了,搞得眼睛通红,像烂了的水蜜桃。他躺在床上,荀小亮用冷水浸透毛巾,叠好放到他眼皮上。每次他都问荀小亮,唉呀,眼睛里好像进了很多沙子,不敢睁不敢闭的。亮子,我不会瞎了吧?荀小亮安慰他说,瞎了好呀,就不用干活了,队里派美女伺候你。对卢俊卿的症状,荀小亮心里有数,邹书记指派他照看一天,还抱怨说,这愣小子,告诉他不能看焊花,怎么不听话呢?荀小亮笑嘻嘻说,好奇害死人啊。

脑震荡是什么病呢?以前荀小亮胆小怕事,说话都跟不上趟,脑袋受伤后,有些话情不自禁就冒了出来。陈淑芬就说他嘴贫了,什么是嘴贫呢?荀小亮还问过母亲。

八月,多雨的季节。龚队长有先见之明,雨季来之前就把外网管线焊接好了,接下来就是室内安装暖气。荀小亮和一帮女职工刷银粉,刺鼻的汽油味儿闻久了,还有股诱人的怪味儿。姜姐就喜欢这种味道,她说老魏身上就有这味儿。老魏是姜姐的丈夫,地震队司机,他面黑团脸,如果海拔够高,绝对称得上膀大腰圆。夏天老魏放假,荀小亮晚上去姜姐家看电视。老魏高兴起来,就弄点花生米、咸鸭蛋,拉荀小亮喝酒。他说话的口气,有点像刘班长,吹吹乎乎的,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荀小亮听他白话,眼睛盯着电视,《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智斗神算子英姑,郭靖傻啦吧唧的……

龚队长受伤了,是高超惹的祸。他俩抬暖气片,立在墙边,龚队长就松开手,猫腰清理地上的碎砖块,这是砸墙留下的,清理干净了才好穿管线。高超不知哪根筋错乱了也松开了手,一米五长的暖气片轰然倒下,砸在了龚队长的小腿上……高超一直解释说,我以为放稳了,也想清理地上的碎砖头,谁知道……据高超说,没听到龚队长的惨叫,只听到“啊”了一声,龚队长就坐在了地上。

高超提心吊胆,通勤也不跑了,下班就待在宿舍,等龚队长传唤。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辗转反侧唉声叹气。荀小亮和卢俊卿换着法劝他,可他苦着脸,一副委屈的样子,祥林嫂似的反复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怎么可能呢?这事儿,摊在谁身上,都不好受。荀小亮安慰高超说,往大了说,这事儿不能怪你,龚队长让咱们起早贪黑干活儿,疲劳大劲了,谁都会失误吧。卢俊卿也为高超开脱,亮子说得对,周末都不休息,谁能扛得了,给个加班费,才几毛钱啊。

三天后,龚队长拄着拐出现了,像英雄归来,脸上充满了自信和坚强。这三天,邹书记指揮有方,把工作量分解,包干到人,谁干完谁休息,进度反而比龚队长快多了。

老邹,你这家伙,行啊。龚队长拄着拐,查看着现场,对身旁的邹书记说,进度上去了,质量怎么样,试压跑水,可不是小事故啊。

你放心,专门安排了质检员。邹书记呵呵笑,高声喊,荀小亮,你过来。

荀小亮屁颠颠地跑过来,瞅着龚队长,笑眯眯说,队长,伤好了吧?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邹书记说,荀小亮,你和队长说说,怎么检查的。

荀小亮深呼一口气,挺直了身体,高声说,每一道焊口,清理掉焊渣,检查是否有沙眼,通过后才刷银粉,然后再清理室内垃圾,帮助居民家具归位。荀小亮不打喯的回答很令邹书记满意,他笑容可掬地瞅着龚队长。龚队长满意地点着头,笑呵呵说,荀小亮,培训班没白上,好好干。荀小亮打了个立正,高声说了声是,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高超多虑了,龚队长见到他,没有责怪的意思,还问他包干到人的想法。高超紧张地说,包干好,没人磨蹭了,也不偷赖了……这天晚上,高超买来罐头和酒,荀小亮到食堂打的菜。他们说好不谈工作,可喝了一会儿,高超说起了龚队长。他说,老龚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不体贴人。你们说,一麻袋盐二百斤吧,谁都能扛起来吗?肯定不能,老龚有劲,咱服,可不能逼着咱吧?荀小亮听明白了,高超还在为化验室卸盐的事耿耿于怀,那天,因为他扛不起麻袋,被龚队长踢了一脚,还骂他笨蛋狗熊。

酒真是好东西呀。难怪李白斗酒诗百篇,王羲之醉写《兰亭序》。卢俊卿借着酒劲,拿出他仅有的几张宣纸,为荀小亮写了“自强不息”,为高超写了“鹏程万里”。荀小亮用大米粒把字贴在床头,劝高超也挂起来。高超迷蒙地说,我要收藏,结婚的时候挂新房里。

结婚这两个字,在荀小亮耳朵里变成了二丫。他从铺下掏出了塑料皮的笔记本,这本是专为夹二丫照片买的。他显摆地说,高超,你结个屁婚啊。有对象吗?荀小亮打开笔记本,让他看二丫的照片。唉哟,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处的?高超赞叹不已,眼里流露出羡慕。荀小亮自豪地说,我的发小,青梅竹马,漂亮吧?高超跟荀小亮商量说,你问问她有没有姐妹,给我介绍一个呗。

这天晚上,荀小亮决定周末去二丫家,他就不信堵不到她。

艳阳高照的九月,风里有了几分寒意。公交车更新换代了,两个车厢的中间用橡胶折叠的挡风片连接,晃悠地行驶在拓宽的公路上。荀小亮不喜欢坐在后面,怕车速快把后半节车厢甩掉。路边的干打垒少了,仿佛都淹没到了黑土地里。楼房鳞次栉比,密密麻麻集中在一起,沿着公路散落在站牌旁。二丫家是六月份搬进楼房的,她家的高级平房早被夷为平地了。马志鸿请吃饭那天,郑春红告诉了她家的地址和楼牌号,因为冬防忙,拖到今天才得空。

二丫家是两单户,进屋是个小方厅,正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卧室。刘婶看到荀小亮喜出望外,她念叨着说,小亮啊,黑了胖了高了,怎么这么久没来啊?你妈身体还好吧?荀小亮坐在双人沙发上,眼睛四处踅摸,心想,二丫呢?大丫姐也没在家吗?他应合着刘婶说,我妈患了气管炎,说话都上不来气,更别说走路了。刘婶叹惜起来,眼睛潮湿了。她说,这都是累的,当年你妈好强,开荒那年还背着你姐上地。荀小亮没心情关心母亲,假装心不在焉地问,大丫姐呢?刘婶回过神来,抹了下眼角说,这不,要出工了,去她对象家了。荀小亮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红旗饭店,骑摩托车的男人。荀小亮又问,二丫呢?刘婶眼睛亮了一下,说,上班呢,一年到头没几天休息,这不,还说什么要入党。说完,刘婶起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捧着几本鲜红的证书放在荀小亮面前,你看看,这两年,红本本没少得。刘婶眼里充满了幸福,荀小亮自惭形秽,打开了鲜红的证书:三八红旗手、先进个人……荀小亮很想到二丫的房间看看,想了好几个理由,都没说出口。

刘婶没留荀小亮吃饭,刚九点多钟,离饭时远了点。在门口,刘婶叮嘱荀小亮说,回去给你妈带个好,过几天我去看她。荀小亮嗯了一声,心情沉重地下楼了。

有树叶从空中飘下来,荀小亮抬头看天,天怎么那么蓝呢?白云飘逸着,有几朵很像孙悟空的筋斗云。荀小亮站在树下,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咒语,天苍苍、野茫茫,筋斗云、来帮忙。他猛地向上窜,重重地落回地面,脚后跟都震痛了。他安慰自己,咒语不灵,再编几个,说不定哪片云就下来了……

第五章 马志鸿的爱情

1

马志鸿的爱情,荀小亮功不可没。他穿针引线,出谋划策,成就了两个人的好事……

在吕萍的眼里,马志鸿是个谜,她要解开这个谜,就得一点点了解。马志鸿奇怪,吕萍是怎么了,热心自己小时候的事呢?能有什么事呢?谁不是一点点长大,城市也好,乡村也罢,都阻挡不住身体的发育。马志鸿想着,自己像桔子似的被吕萍一点点剥开了,而且还一瓣瓣吃进肚子里……

北方有谚语,三九四九,打骂不走。少年时代的马志鸿喜欢走,待在家里就烦。村里人家都热热闹闹,孩子们可着劲儿撒欢,唯有马志鸿家清冷没趣。父亲靠在炕头读书,母亲东一下西一下收拾房间。马志鸿曾问母亲,为什么不给自己生个弟弟妹妹?母亲摸着他的头,眼里有泪在打转。

北风凛冽扎脸,眼镜片都冒着寒气,影响马志鸿串门玩耍。马志鸿和村里孩子的区别就是多了一副眼镜。他痛苦伤心,摘下眼镜,眼前模糊不清。他哭着问母亲,母亲解释说,是遗传基因。马志鸿搞不明白,小学校里除了父亲戴眼镜,还有两个老师呢。他们的孩子怎么不戴呢?这是母亲无法回答的。马志鸿问父亲,父亲回答得云里雾里,你长大就懂了。父亲有三副眼镜,桌上的眼镜左侧镜腿少了半条,父亲绑了根去皮带杈的树枝,读书或批改作业时才戴。平时出门或讲课,戴的是黑塑料框的眼镜。父亲的第三副眼镜,收藏在柜子里,装在一个木质的眼镜盒里,金丝边镜框,镜片是圆的。过年的时候父亲才拿出来,用棉花细腻地擦拭镜片,母亲还戴过照相呢。

在马志鸿的眼里,眼镜是个祸害,很多孩子不愿跟他玩,怕碰坏眼镜。马志鸿自卑又悲愤,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多么可怜啊。别人做什么都理直气壮,而自己呢,小心翼翼,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父母对马志鸿溺爱,什么都满足他,为什么不满足自己对弟弟妹妹的渴望呢?

小时候,马志鸿只知道家庭成分不好,长大后才懂得成分的重要,学习再好也没机会上大学。父亲托人,也因为马志鸿学习成绩好,得到了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马志鸿的梦想很简单,找个相爱的人,在这个僻陋的乡村了此一生。可是有一天马志鸿的命运改变了,或者说父母的命运改变了。马志鸿下课回家,母亲趴在炕上呜呜地哭,父亲靠在平时读书的炕头吧嗒吧嗒落泪。马志鸿吓傻了,课本都掉到地上了。父亲却笑了,笑声要顶破屋顶。母亲艰难地从炕上爬起,脸像朵鸡冠花。她跳下炕抱住马志鸿,声音颤悠地说,儿子、志鸿,咱家解放喽。

那天晚上,母亲告诉马志鸿,二十多年前,父亲是领导的秘书,很得领导赏识,担任了某局的副局长。没多久,领导被打倒了,上面让父亲揭发批判,可父亲还四处为领导喊冤,跟着被打倒了。她含着泪说,志鸿,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给你生弟弟妹妹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当年有了你,我和你爸就商量好了,不要了,要多了孩子跟着遭罪,假如有一天我和你爸……

搬家那天,母亲收拾了些细软和必要的衣服,其他的都分給了邻居。父亲说,这二十多年感谢村里的父老,你们没把我当成走资派,还事事护着我……父亲说了很多话,深深鞠了三躬,流着泪上了车。

母亲的想法,是让马志鸿复习考大学。父亲不同意,坚持让马志鸿到最艰苦的一线。父亲的话很扎心,马志鸿一辈子也忘不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出自冯梦龙的《警世通言》,马志鸿权当是父亲送给自己的座右铭。

第一眼见到吕萍,马志鸿就被一种气味儿吸引着,这是动物的特性,对人类或许就是第六感吧。

接近吕萍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挨着她布线,勤去帮忙,赢得吕萍的好感。荀小亮有点小聪明,喜欢对马志鸿指手画脚,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马志鸿不计较,反倒喜欢上他了。跟着吕萍下车,就是他的谋略,也是马志鸿最为欣赏的。马志鸿没告诉荀小亮,自己曾是小学教师,如果说了,这小子肯定收敛,就没意思了。马志鸿喜欢他喋喋不休,还装做老谋深算的样子。在马志鸿眼里,荀小亮还是个孩子,一个单纯没有城府、心地善良的孩子。荀小亮信誓旦旦,要把吕萍介绍给他。他坚定不移地信以为真。还别说,荀小亮努力实践着,教马志鸿怎么讨吕萍欢心,在吕萍面前夸赞马志鸿。他们的爱情之花就是荀小亮一点点浇灌、一点点萌芽、一点点开花的。

马志鸿和吕萍的第一次约会是荀小亮促成的,或者说,是他为马志鸿设计的。

从物探前线回来,母亲找出一堆理由,把马志鸿钉在椅子上复习功课准备高考。而马志鸿心里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吕萍,而这话又不知怎么对母亲说。荀小亮偶尔打来的电话,是他的慰藉。荀小亮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会透露点吕萍的信息。

南归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在马志鸿眼前飞来飞去。他遵照荀小亮的安排,在儿童公园娃娃雕塑旁等呂萍。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过,他不停地抬腕看表,心急如焚。九点钟了,时间过去二十分钟了,吕萍的人影都没有。马志鸿相信荀小亮不会撒谎,可吕萍保不准突然变卦了呢。他脖子上挂着海鸥相机,准备了三卷胶卷,眼镜是金属框长方形镜片,样子时尚新潮。他的打扮是荀小亮授意的。小亮说得对,女人喜欢男人帅气,有点港台明星的范儿,绝对能捕获芳心。

当马志鸿绝望的时候,吕萍出现了。她没有刻意打扮,还是两条长辫子,白底黄花瓣的宽领衬衫,灰色裤子,半高跟黑皮鞋。她看到马志鸿先是一怔,随后就捂着嘴笑了。马志鸿很尴尬,不知道做错什么了。吕萍笑着说,真不好意思,没赶上车。为了掩饰尴尬,马志鸿托起照相机说,没事、没事的,我给你照相啊。

吕萍显然有备而来,肯定是荀小亮把马志鸿的底透露了。

拍了几张照,他们就划起了船。湖面的风很凉,马志鸿犹豫着脱下外衣递给了吕萍。吕萍接过去,冲马志鸿甜蜜地笑了,坦然披在肩上。这些活动,都是荀小亮设计的,还叮嘱马志鸿说,港台电影都是这样,多诗情画意啊。吕萍披好衣服关心地问,你的胳膊好利索了吗?马志鸿用力划了两下船桨,笑着说,你看,什么问题也没有。吕萍笑了笑,思忖了一会儿说,听小亮说,你是在农村长大的?马志鸿点了点头,就介绍了自己。

请郑春红和荀小亮吃饭,是吕萍的意思,也是马志鸿所想的。就是那天,马志鸿连哄带劝地把吕萍引见给了母亲。吕萍到马志鸿家,手脚麻利勤快,很对母亲的胃口。

秋天,以落叶的方式推开了双喜的大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马志鸿和吕萍步入了婚礼的殿堂。母亲一直在逼婚,日子早定好的,录取通知书来不来马志鸿都得结婚。在母亲的授意下,马志鸿和吕萍同居了。钻进吕萍房间的那天晚上,也就是两个月前,他把吕萍的手放在胸口,内疚地说,如果我考上大学,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心疼。吕萍甜蜜地依进他怀里温柔地说,我在家带孩子,等你毕业了,让他给你打酒喝。

婚礼那天,荀小亮给马志鸿当傧相,忙前跑后帮着张罗。他笑嘻嘻问马志鸿好几遍,马哥,我叫你姐夫还是叫吕姐嫂子呢?马志鸿听着马哥,怎么听都没有老马舒服。马志鸿说,随你便吧。或许是没有兄妹,或许是其它原因,在物探和荀小亮分到一个组时,马志鸿就把他当兄弟了。老实、本分、任性,是马志鸿比较欣赏的,更何况,在马志鸿危难之时,他伸出援手救了自己。

郑春红要跟新郎新娘合影,马志鸿和吕萍把她夹在中间,她很自然地挎住了他俩的胳膊。在马志鸿看来,郑春红阳光灿烂,骨子里有股子邪气,这种气场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荀小亮冒了出来,他钻到马志鸿和郑春红中间非要合影。郑春红甩开荀小亮的手说,照也不能这样照呀,让新郎新娘站中间。临出门时,郑春红叮嘱吕萍说,洗出照片一定要送我一张。

新婚燕尔,他们如胶似漆,都渴望时间停下来让他们一直拥抱着。可是马志鸿不可能放弃学业,吕萍也不会同意。母亲殷勤地照顾着吕萍,或着说,照顾她肚子里的孙子或孙女儿。

马志鸿承认自己的眼界太窄了,从农村到城市已经蹬天了。走进了大都市,他适应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方向感。

2

每天,马志鸿往返于宿舍、食堂、教室、图书馆,就像秒针似的,飞快地转呀转,没有半秒的停息,夏令时都影响不了。

人这一生,最可贵的在于认识自己,找到自己。在这方面,卫思理对他的启发很大,总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想着劈柴、放马做放荡的人。海子都走了,难道他会跟着去吗?宿舍的六个人里,卫思理年纪最小,马志鸿最大。马志鸿知道自己貌不惊人,但舍得花钱。人的变化来自外界的影响,这种潜移默化改变着马志鸿的世界观。

吕萍来信很频,马志鸿享受着字里行间的温馨,更牵挂她肚子里的宝贝。想到这些,他就心猿意马,恨不得分分钟守在她身边。他了解母亲的性子,肯定限定了吕萍的活动,否则她怎么会频繁给自己写信呢?吕萍虽然信里不说,马志鸿的回信得宽慰她,告诉她母性的伟大,求她理解母亲,言语间的温柔绝对能打动她。他发现,学中文最大的好处,就是妙笔生花:辗转相忆心,明月千万里。路远梦魂飞不到,清光千里空相照。

女儿出生,马志鸿欣喜若狂,暑假结束了也恋恋不舍。吕萍肯定从母亲的眼里读懂了内容。独生子女时代,她让马志鸿家断后了,可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地再好,种子是关键啊。马志鸿无微不至又无可奈何,只能给母亲加压。母亲巧言令色,指桑骂槐,句句敲打着马志鸿,但又能怎样呢?

荀小亮来看女儿,竟然带来了女朋友。这个叫董晓燕的女人,虽然说不上漂亮,长得也算周正。他记得荀小亮曾说过,这辈子只娶二丫。马志鸿知道,二丫是郑春红的妹妹,或许是阴差阳错,荀小亮改变了主意。人生是不可预定的,正如他突然改变的命运一样。马志鸿是个孤独的人,不可能再回农村,连儿时伙伴的名字都忘了。这座城市他的朋友仅有荀小亮了。在大学里,卫思理说得准确客观,毕业了就各奔东西,这是我们无法接受又必须接受的现实。

马哥,你信命吗?荀小亮靠在沙发上,洒脱地吸着烟。

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没什么信不信的。马志鸿扶了扶眼镜,金属框的眼镜重,得适应一段时间。他瞅荀小亮,心想这小子什么意思?又哪根筋出问题了?荀小亮是专程送笨鸡的,母亲忙着烧水杀鸡,这是她在农村练就的基本功。母亲喜欢吃鸡血葫芦,荀小亮很会讨好母亲。

马志鸿大学毕业那年,荀小亮结婚了。这个诚实善良的小青年在社会的熔炉里变得不太一样了。这些年他富态了,有了肚子,这也怪不得他,从锅炉工到领导的专职司机,地位改变了,心怎么可能不变呢?这段时间,马志鸿关注着苏联的命运,电视里每天都有新报道,全民公投,叶利钦当选俄罗斯联邦首任总统。或许是职业习惯,马志鸿分析着,叶利钦的当选对俄罗斯人民的意义。

荀小亮吸了吸鼻子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二丫吧?就是郑春红的妹妹,我俩就是没缘分。自从她家搬走后,我再也没见过她。虽然我去过她家很多次,可就是碰不到。荀小亮掐灭了烟,又点了一支,有些伤感地说,她竟然嫁给了赵承志。荀小亮解释说,你不认识,赵承志是我同学,一个青年点的。

怎么,你小子贼心不死呀?马志鸿笑了笑,突然想到了郑春红,于是说,郑春红干什么呢?

她调进机关了,在工会,负责计划生育。荀小亮机械地回答马志鸿,又回到了他的话题。马哥,你说我停薪留职怎么样,给领导开车真没什么意思,像个勤务兵似的,更不好听的,就是个包身工。

你什么意思呀?马志鸿盯着荀小亮,不禁想到了父亲的司机,又理解了。小亮,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往前看,想想给你带来的好处,还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

马哥,我就是说说。荀小亮掐灭了烟,摸了摸茶几上的烟盒,又说,吕姐呢?

带孩子回娘家了。马志鸿觉得荀小亮情绪不对,就开导他说,如果你真想停薪留职,想过干什么吗?先把路子想好再做决定。

荀小亮说,我们单位有几个跑深圳去了,听说那里钱特别好挣,一天就能挣咱一个月的工资。荀小亮的寻呼机响了,急忙抽出寻呼机看,随口说了句,妈的,竟是烂鸡巴事。

单位有事了?马志鸿抬手扶了下镜框,心想,荀小亮怎么也嘴巴不干不净的,看來环境真能改变人呀。

能有什么事。领导出差了,他家里的事。荀小亮猫腰挪动身体,拿起沙发旁的电话。周姨啊,我在马局长家里呢……是,没事,好,放心,我马上过去。

荀小亮在院子门口对马志鸿的母亲说,姨,我走了哈,单位有事。马志鸿的母亲正在拔鸡毛,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说,怎么走了呢?不吃血葫芦了?荀小亮向马志鸿挥了挥手,笑着对他母亲说,下次吧。

马志鸿的母亲目送荀小亮走后,转身对马志鸿说,你让吕萍把乐乐带回来,我给她炖鸡吃。

马志鸿答应一声,回屋给吕萍打电话。母亲和吕萍有矛盾,都压在各自的心里,马志鸿只能捂着压着,劝吕萍理解母亲,劝母亲解放思想,都什么年月了,生男生女重要吗?母亲唉声叹气,后悔当年没多生几个。

记者,无冕之王。马志鸿选择这个职业是对自己的挑战。父亲尊重他的选择,母亲坚持让他回企业,还用孝顺谴责他的良心。最近,吕萍就谋划着搬出去单过,马志鸿很赞同,也努力践行。他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坚决反对,说家里这么大个房子,为什么要搬出去呢?随后,她就把责任怪到吕萍身上,言之有据地说,肯定是吕萍起妖娥子,我怎么对她不好了?这不是往我心上戳针吗?母亲说不通,就得做吕萍的工作。吕萍还是善解人意的,平静地说,我听说你们单位要分房子了。这可是最后一波了,以后就货币化了。

和郑春红相遇绝对是偶然。马志鸿在站牌等公交,私人承包的小客车横冲直撞,车里即脏又乱,过去两辆他都没坐。一辆2020吉普车停在面前。他感觉车是为自己停的,因为站牌下只有他一个人。没想到车上下来了郑春红。大记者,干什么去?马志鸿惊讶郑春红的艳美,用光彩照人来形容都有些弱了。唉哟,是郑春红啊。马志鸿笑着,目光有些贪婪。上车。郑春红的口吻像是命令。马志鸿拉开副驾驶的门飘上了车。

上哪儿?我送你。郑春红注视着前方,身上散发着一种香气,不是很浓郁,是淡雅的那种。去吕萍家。他深吸了吸鼻子,又说,怎么开上车了?周末也不休息吗?郑春红斜了下头,冲马志鸿笑了笑,正视着前方说,区里要求搞展板,上街宣传计划生育。马志鸿想问她的婚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荀小亮说过郑春红离婚了,什么都没要净身出户,包括她的女儿。只有狠心的娘们才能如此决绝。脑子里冒出这想法,自己都吓了一跳。

郑春红说,大记者,哪天去我们单位采访?我们的工作老难了。你说有的人连工作都不要了,非要生个儿子,图什么呢?马志鸿吸了吸鼻子,说,传统观念,你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几千年了,不是一时半会儿改得了的。郑春红扫了马志鸿一眼,眼神怪怪的,随后说,老马,你不想要个儿子啊?你观念新,不想,你妈不想吗?

马志鸿吸了吸鼻子,好像被什么堵塞了。他笑了笑,用戏弄的口吻说,想啊,你给我个指标?郑春红咯咯笑出声来,说,我哪有那权力,不过,办法是有的。我们单位就有一个,离婚找个大姑娘再生一个。马志鸿笑了笑,摘下眼镜,用指尖揉了揉鼻梁,若有所思地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吕萍家的楼头马志鸿下了车,郑春红让他给吕萍带个好,一脚油门就走了。他木木地站了两分钟,才向吕萍家走去。吕萍的父母很欣赏他,即使跟吕萍拌嘴,老两口像商量好了似的训吕萍,马志鸿心满意足又自得其乐。吕萍带女儿上舞蹈班了,还有英语班、书法班等着,他真怕把女儿累坏了。岳父母见了他喜出望外,从冰箱里掏着冻鱼冻肉,夸外孙女乖巧懂事。这种温暖带给马志鸿自责,发誓要对吕萍和女儿好,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包括自己的母亲。

老两口在厨房忙碌,马志鸿进去帮忙,被岳母推了出来。马志鸿很无聊,站在窗口想着心事。一个月前,正值瓜果上市,广场北侧的公路上,两边摆满了瓜果蔬菜。这是计划中的早市,他之所以说有计划,是因为总能看到一个干瘦的、横着走路、斜眼盯人的青年,夹着或挎着个包,总是歪着脖子瞪着眼珠子收钱。马志鸿观察过几次,那青年一直这样。

一个卖蘑菇的中年人,塑料筐里也就十多斤蘑菇,那种大片的、层层相叠的白蘑菇,属于低档的种类。马志鸿溜达到这时,冲突已经快结束了,两名警察不耐烦地听着污秽灰布衣的中年人诉苦,或许见到了主心骨,中年人的委屈都被眼泪甩出来了。地上的塑料筐破裂了,蘑菇也支离破碎了。多好的如玉般的蘑菇呀。马志鸿心痛地看着,能感觉到这个中年人收割时的谨慎和小心翼翼。他不是为屈辱落泪,而是心疼白玉般的蘑菇。他哭诉着说,我第一天来就收我三十块钱,我这点蘑菇也不值这些钱呀。我不给,他就抢我的秤,还用脚踹筐里的蘑菇……中年人一直重复着说这句话,像祥林嫂似的,有点磨叽得讨人烦了。青年人右脚的鞋跟不停地点着地面,脖子也跟着颤动,手里攥着一沓十元、五元、一元的钞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警察把当事人带走了。这样的插曲,总有几分意犹未尽。白头发的老爷子说,收费的小青年是城管雇的,收多少随心情。穿着粉色蓝边练功服的阿姨说,收个三块五块就得了,农民容易嘛。

事件发生了,什么样的结局只有当事人知道。马志鸿不喜欢胡乱猜测,充其量是青年赔点钱,免费让中年人占个位置,警察也乐得握手言和。而在一个月前,他遇到了件更闹心的事,一辆农用三轮车,车上一个黑脸的汉子,弯着腰、撅着屁股挑选着白萝卜,品相好的摆在上面,能吸引顾客。白萝卜上的绿色缨子鲜得能挤出水来。马志鸿路过时,车下有个染了栗色长发穿红衣裙的妇女,脸上凝着怒气厉声指责着说,给你两块钱又能怎样!

我不差你两块钱,挑了半天,把萝卜摸了个遍,还往下掰缨子。黑脸男人闷着头,说话的时候,脑袋不时地会抬一下。

红裙女人脸涨红起来,声音尖利起来,指着黑脸汉子说,我掰了吗?是自己掉下来的!

这样的争执,早市上司空见惯。马志鸿对白萝卜不感兴趣。鲜艳的樱桃,冬天时化身车厘子就是百十元一斤,女儿特喜欢吃,吕萍舍不得买。厮打吵骂声,是在他称完樱桃后发生的,卖樱桃的女人伸着脖子看,马志鸿快步围了过去。那黑脸汉子恶神般抽打着红裙女人,女人舞动着九阴白骨爪在黑脸男人脸上留下了血痕……几十个人漠然地看着,本想去拉架的马志鸿,步子怎么也迈不开。人越聚越多,马志鸿被挤出了外圈,他悄悄地掏出了手机,拨通了110。

回到单位,在洗手间洗樱桃,才想起来樱桃没付钱就拎走了。在马志鸿心里,这可不是件小事。作为记者,应该写篇文章,怎么写呢?

寻呼机响了,是荀小亮呼他。

第六章 卢俊卿的心事

1

熟悉的兰花香附着在柔软的羊绒里,淡淡地沁人心肺。郑春红从他身旁经过就带着兰花香,搅得他心猿意马。吸引他的是郑春红的宝石蓝色羊绒衫,还是这种味道的香水呢?他困惑着,魔咒般被锁住了魂魄。

早晨到单位,卢俊卿脱下羊绒衫,换上了混纺的灰色毛衣。领口朝上朝下呢?叠羊绒衫的时候他被难住了。郑春红从里屋拿出来,羊绒衫是怎么叠的呢?虽然只隔一天,卢俊卿的印象模糊了……他晃了晃脑袋,把羊绒衫塞进柜子,心就纠结在了一起。为什么就答应了呢?头脑一热,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后果。卢俊卿靠在椅子上,茶都懒得泡了,突然想到了荀小亮,是否找他通融呢?

陈小舟走进办公室,就笑嘻嘻问卢俊卿,嫂子喜欢羊绒衫吗?

卢俊卿咬了咬牙,愤恨地说,我就是缺心眼儿,明知道穿回去会有麻烦,还美滋滋地穿回家嘚瑟,你说……他把下面的诅咒咽了下去,冲陈小舟苦笑了一下。

陈小舟也笑了,而且笑得很狡狯。他说,你知道吗,郑春红楼上楼下问了好几个人,实在没辙了,才落到你身上。

如果不是陈小舟提醒,卢俊卿还真没注意到。昨天,郑春红频繁出入办公室,下午三点多钟,陈小舟不在时,她就坐在卢俊卿的对面说,我托人从上海带了件羊绒衫,特別漂亮,没想到尺寸量小了,我家大伟穿不了。我觉得卢哥正合身。大伟是郑春红的对象,没结婚就成她家的了。卢俊卿连忙摆手说,我的衣服都你嫂子买,自己从没买过。郑春红带着几分讥笑,慢声细雨地说,要不你试试,没准儿你能喜欢,我还能强买强卖你呀。话说到这份上了,卢俊卿虽然为难也不好回绝,只能苦着脸说,那就试试吧。

郑春红从里屋取来了羊绒衫,在办公桌上摊开铺平,很自然地拉过卢俊卿的手,触摸羊绒的质感。她说,羊绒是稀有的动物纤维,产量少,十分珍贵,尤其是新疆的羊绒被称为软黄金、纤维钻石,这件就是新疆的羊绒。郑春红抬头冲卢俊卿笑了笑说,卢哥,自打认识你,就穿得特土,这件羊绒衫绝对给你增色。卢俊卿被揶揄了,脸上却憨笑着,手心里的羊绒软滑,暖暖的,能溶入血液里,但远没有郑春红的手温暖。郑春红伸手搭在他手背的一瞬,卢俊卿就有了触电的感觉,心底防线就崩溃了。

一年前,机关搬进了新办公楼,工会占了半层,卢俊卿和陈小舟搬进来发现是套间,还没来得及高兴,主席进屋就冷着脸说,你俩在外间,里间还有人。两天后,郑春红搬进了里间,她春风满面,意气风发,出入房间都用钥匙。陈小舟调侃说,咱俩成她秘书了。后来,卢俊卿理解领导了,计生用品很重要,郑春红的做法无可厚非。卢俊卿虽然和郑春红在一个部门,但接触少,对郑春红的了解都是听荀小亮说的,当然还有一些传闻。比如说她离婚是被丈夫抓了现形,把奸夫淫妇堵在屋里了。

陈小舟回来了,郑春红拉他看羊绒衫,催卢俊卿换上。见卢俊卿有些尴尬,就说,小舟啊,你看,咱们卢哥还难为情呢,去我屋里换吧。

卢俊卿进退两难,里间办公室他很少去,平时门都锁着,钥匙只有郑春红有。卢俊卿嘿嘿笑着,向陈小舟求援。

陈小舟心领神会,笑嘻嘻地说,郑姐,你不是难为卢哥吗?这样吧,你进屋,换完了叫你。

郑春红脸上绽放开玫瑰花,咯咯笑着闪身进屋了。

郑春红再次出来,就拍着巴掌夸卢俊卿说,认识卢哥这么多年,真是人的衣马的鞍。小舟你看,像换个人似的,宝石蓝色多打扮人啊。卢哥面相成熟,戴着眼镜,多学者呀。郑春红嘴里发出感叹的啧啧声,围着卢俊卿走了一圈,伸手掸平了卢俊卿肩上的褶皱说,卢哥,你得学学小舟,干嘛总穿得老气横秋的,快四十岁了吧?这可是阳光灿烂的好年龄啊。她一再追问陈小舟,宝石蓝色羊绒衫特打扮人,特适合卢哥,像是量身订制的。

陈小舟眼睛瞥着郑春红,故意咂着舌说,不好看,真不好看。

郑春红伸手扒拉陈小舟的头,娇嗔地说,小兔崽子,你说心里话,好不好看?

陈小舟胁肩谄笑,不好看——谁信啊。

得到陈小舟赞同后,郑春红许诺说,谁说不好看,这件羊绒衫我就白送给卢哥。

或许是郑春红的鼓舞,卢俊卿把灰色毛衣塞进柜子里,心里很受用这件羊绒衫了。

晚上荀小亮请客,在饭店的包房,卢俊卿脱下外套。荀小亮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脸坏笑地说,哥,有故事了吧?这么鲜亮的衣服,肯定不是你家李榕榕买的。老实交待,兄弟嘴严着呢。

屁话,我能有什么故事。卢俊卿不能说郑春红,机智地反问道,你嫂子想让我换个形象,怎么,不好看吗?

好看,哥的形象青春了,更高大了。荀小亮笑嘻嘻说,李榕榕怎么想开了呢,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些年,荀小亮春风得意,什么事都敢大包大揽。荀小亮是来锅炉队的第三年,被选送培训司机的。这事儿说偶然也不偶然,陈师傅与龚队长关系近。有一次喝酒,陈师傅带荀小亮去了,酒桌上就说了。龚队长瞅着荀小亮,指着酒杯说,你喝三杯酒,你的事儿就成了。四两的玻璃杯,荀小亮站起身一气儿干了。龚队长又说,要当司机没有酒量,就他妈是个完犊子,喝趴下了就白喝了。那天荀小亮喝多了,喋喋不休地问卢俊卿,老卢,你说,队长不是骗我吧?这话卢俊卿没法回答,他又不是龚队长肚里的蛔虫。荀小亮抢下卢俊卿手里的毛笔,逼着他回答。卢俊卿心想,你和陈师傅做的局,请龚队长喝酒不就是这个目的吗?还说什么陈师傅请龚队长,让你去作陪,骗鬼去吧。卢俊卿一把抢回了毛笔说,龚队长能骗你吗?去去去,睡觉去。

一个月后,荀小亮到培训队报到了。接到通知的那天,荀小亮既激动又亢奋。晚上,荀小亮在黑暗里对卢俊卿说,老卢,我小时候就喜欢车。村里来了汽车,我就想着法儿和司机套近乎。如果坐进解放卡车驾驶室,我就会转动巨大的方向盘,滴滴喊叫着,使劲地伸着小脑袋瓜,生怕别人看不到。

在培训队,董教练赏识荀小亮,带他到家里吃饭,认识了董晓燕,然后就恋爱了,出了徒就到公司机关小车队报到了。后来卢俊卿才知道,董教练是荀小亮家的邻居。董晓燕是他的发小。

荀小亮时常来工会,说是看卢俊卿,实为找郑春红。他俩在里屋嘀嘀咕咕,有说有笑。卢俊卿能感觉到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卢俊卿的眼里,荀小亮处事敞亮,还念旧,总请锅炉队的朋友们聚。元旦后春节前他是必请,龚队长、陈师傅、高超、姜姐都会来,邹书记因为脑出血,走路都挎蓝了,否则也会来。

北方的冬夜,凄冷萧瑟,路灯亮着,偶有车辆驶过,耀眼的灯光划破了夜空。七点多钟,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莫过于饭店了。霓虹闪烁,红色夏利出租车占着半个路面,招揽着酒醉的归途人。卢俊卿扶龚队长和陈师傅上了荀小亮的车,才步行往家走。这次选的饭店离家近,也就两站地。在夜色中行走,虽然风冷冷地吹着,卢俊卿没感觉到冷,而是被一团温暖拥抱着。宝石蓝色的羊绒衫,正如郑春红预料的那样,贼吸引人眼球,就连服务员都亮着眼睛瞅自己。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是羊绒衫作祟,卢俊卿拉开了棉服的拉锁,敞着怀,让风冷冷地吹着。他走走停停,看天上的星星,脖子都酸了也没有看到星星。

回到家,李榕榕没有看卢俊卿,眼睛盯着电视说,这么早就散了?

卢俊卿换好了鞋,把棉服挂在衣架上说,是呀,散得早,我没让小亮送,自己走回来的。卢俊卿想吸引李榕榕的眼球,又说,天怎么这么冷,都滴水成冰了。

李榕榕盯着电视机,心不在焉地说,你不是废话吗,都入九了。

电视里播着《义不容情》,让李榕榕着了魔,这的确是部好剧,卢俊卿以前看过。阿健是个穷光蛋,居然被富家女倪楚君爱上了。倪楚君的弟弟被阿健的弟弟撞死了,倪楚君居然还喜欢阿健,出钱帮他创业。更离奇的是,倪楚君的爸爸竟然帮助阿健打败竞争对手。卢俊卿对阿健和倪楚君没兴趣,坐在沙发上掏出寻呼机看留言,心想,李榕榕没看到身上的羊绒衫吗?卢俊卿就站起身,有意在李榕榕眼前转了三个来回,显然李榕榕的注意力根本没在他身上。他终于忍不住了,坐在李榕榕的身边说,我这件毛衣怎么样?

李榕榕盯着电视说,什么毛衣?

我身上穿着呢。

李榕榕没吱声,跌宕起伏的剧情,一波三折,她的思维正跟着朱大状为梅芬芳牵肠挂肚,恨不得亲自帮朱大状打官司。李榕榕回过神来,转过脸来盯着卢俊卿。卢俊卿有点发毛,说,你怎么了这样看我?

谁给你买的,看这颜色,是个小媳妇吧?李榕榕的眼神里,透着刺骨的寒风。

你瞎掰什么呀。他感到了冷,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郑春红给她家大伟买的,号小了穿不了就让给我了,才三百,不贵。

什么,你捡到钱了,才三百,好大的口气!李榕榕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身,用手指点着卢俊卿,疾言厲色地说,郑春红是什么东西,这件破毛衣顶多一百块,你是不是动花心了?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真拿自己当头蒜了。

这不是毛衣,是羊绒衫。你到商场看看,有低于五百的吗?在李榕榕面前,卢俊卿总感觉有一种气场压在头顶。他乞求地说,什么都听你的,能不能给我点空间呀?

李榕榕没再吱声,转身去了卫生间。卢俊卿呆呆坐在沙发上,开始后悔了,但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不就一件羊绒衫吗,多大点事呀,至于大动肝火吗?卢俊卿索性躺在沙发上,不去理会李榕榕。

卢俊卿家是大兴安岭的,山高林密的山区,初中毕业考上了专业技校,毕业分配到油田,在锅炉队烧了两年锅炉就转成技术员了。邹书记热心,给他介绍过三个对象。李榕榕是第三个,第一次见面是在邹书记家里。李榕榕小个子,胖乎乎,白净净,相貌平平。邹书记的一句话打动了卢俊卿。他说,李榕榕她爸是公司副经理,想想你的前程,不想在锅炉队干一辈子吧?荀小亮也为卢俊卿打气鼓劲,说是卢俊卿的机会,既然是机会,卢俊卿怎能放弃呢?

李榕榕是器材站保管员,交往几次后,卢俊卿问李榕榕,为什么看上我这个山里的穷孩子。李榕榕毫不讳言地说,你有发展前途,不像油田子弟,没有上进心。

结婚不久,卢俊卿调进了机关工会。李经理正直,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说话像个炮筒,卢俊卿调进机关还是丈母娘安排的。李经理离休后,卢俊卿依然在工会写写画画。李榕榕说卢俊卿是扶不上墙的泥,怎么瞎眼看上他了。李经理在位时,卢俊卿有机会上位,都让李经理耽误了,说什么年轻人多历练历练,这下好了,历练完了,机会失去就不再来了。李经理心放得宽,已经门可罗雀了,反倒很看好卢俊卿。一次爷俩喝酒,李经理说,实在好,本分好,这样才活得踏实,位置变了,谁能保证心不变呢。这话隐藏着玄机,卢俊卿猜度着,喝了杯酒就忘记了。

李榕榕从卫生间出来,眼里喷着火,凌空指点着卢俊卿说,卢俊卿,我再看到这件毛衣就剪碎它,你信不信?卢俊卿信,李榕榕在他面前向来说一不二。他郁闷地回到书房,轻轻地关上了门,小心地脱下羊绒衫,想着明天怎么和郑春红解释。这是件头痛的事,都上身穿了,怎么好退呢?一股怒火在胸膛里窜来窜去,卢俊卿想冲出去破口大骂。这么多年了,老子忍够了,什么都他妈听你的,你往东指我不敢往西,害得我抬不起头来……他甚至想抽李榕榕的耳光,学她的样子,手指点着她的脑门说,羊绒衫我买定了,能过就过,不过拉倒,离婚!

窗外,万家灯火,卢俊卿默默地注视着,想着千里外的父母,怒火就平息了。他一直想接父母来,李榕榕不反对也不赞成,这种模棱两可让他进退两难。卢俊卿曾悄悄问母亲,母亲说故土难离,得听父亲的。父亲爽快地说,等干不动了再说。父母都是林业工人,现在已经下岗了,接到通知那天母亲哭了。父亲说,哭个球呀!父母把青春奉献给了山林,最终拿着一万八千块钱完成了林业工人的使命。母亲在车站卖茶叶蛋,父亲打零工,后来买了辆三轮车拉客。

父母来过两回,一次是婚礼,另一次是把买断的钱送来。母亲内疚地说,儿啊,结婚家里帮不上忙,有点钱了,是我跟你爸的补偿。卢俊卿的眼泪刷地下来了,李榕榕说什么都没留下这笔钱,感动得卢俊卿想给她当牛做马了。

2

陈小舟的话醍醐灌顶,让卢俊卿有种被戏弄的悲愤。他恶向胆边生,咬牙切齿地说,等她来了,我就把羊绒衫退给她。

陈小舟噗嗤地笑出声来,武断地说,如果你能退了,晚上我请你喝酒。

卢俊卿哑然而笑,气愤地说,今晚你小子请客,耍我是不是?

好好好,不和你逗乐了。陈小舟冲着茶水说,今晚我安排火锅,你看行不行。要不你问问亮哥,不喜欢咱们再换。

没问题,吃什么都行。卢俊卿自作主张。陈小舟一直想请荀小亮吃饭,卢俊卿问他什么事,他摇着头说没事,就是想跟亮哥喝酒。陈小舟长得帅气,眼快手勤,能说会道,喜欢找领导汇报工作。在卢俊卿的眼里,这是个优点,工会需要这样的人。

卢俊卿在工会的角色无足轻重,十多年前在一起混的都带长了,唯有他,最有前景的青年平庸到了中年。有人说,是他老丈人与一把手不合。老丈人在位时,他活得谨慎,想说的话都在脑子里转几圈,做什么事都谨小慎微,还拿到了成人本科学历,什么条件都够了。他本以为李经理离休前会给他个位置,没想到人家拍拍屁股走了,真难以让人理解。卢俊卿的思想有过挣扎,权衡下来,心就平静了。

荀小亮一度炙手可热,机关上上下下,谁不巴结他啊。名烟名酒不说,名牌彩电冰箱,他召之即来。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了,市场不缺了,但尺寸、牌子很重要,关系到一个家庭的脸面。荀小亮是一把手的司机,消息来源准确,但他口风严,从不乱说话。卢俊卿为自己的事找过荀小亮,得到的回答让他的心凉了半截。老丈人竟然是一把手的政敌,当年为争一把手的位置斗到了极致。荀小亮分析说,李经理在位,你寡言少语是稳重,李经理离休了,你这种稳重就变成清高、装犊子了。他又说,一把手不会为难你,你有机会上位。

知道他退掉了羊绒衫,李榕榕又心安理得地追剧了。她称赞香港演员演技好,坏人让人远而避之,亲手杀死才痛快。而好人呢,忍不住要钻进电视里,助他一臂之力。卢俊卿没吱声,靠着沙发摆弄寻呼机,脑海里飘忽不定的羊绒衫让他挥之不去。他呼了两回郑春红,问她哪天上班,郑春红回复是明天,而明天的办公室里总不见她的身影。办公室没人时,他就打开柜子触摸柔软的羊绒衫,鲜艳的宝石蓝让他有种青春的朝气,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喜欢这件羊绒衫了。他想到母亲,母亲没有一件像样的毛衣,更谈不上羊绒衫了。他让李榕榕去买,她专选土黄、灰色的毛衣,还是商场的处理货,理由是不怕脏,适合山里人。

郑春红似乎有意躲避盧俊卿,半个月过去了,人影都看不到。郑春红很有商业头脑,思想与时俱进,倒过牛仔服,开过饭店,推销过化妆品。尤其在年前,她肯定在搞营销,各单位年底给职工分年货,她怎么可能放过机会呢?在卢俊卿眼里,郑春红绰约多姿,仪态万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陈小舟曾形象地比喻,郑春红的一颦一笑,再坚强的男人骨头都会酥。卢俊卿想,那天郑春红拉自己的手摸羊绒衫,有种触电的感觉,就是酥吧。

卢俊卿渐渐与羊绒衫有了感情,决定留下。柜子里有一千元私房钱,是准备过年给母亲的。他数出了三百放进抽屉里。这些年,他的工资都交给了李榕榕,自己攒这点私房钱,都是从奖金里偷留下来的。放好了钱,卢俊卿再呼郑春红就有了底气。

陈小舟老于世故,知道卢俊卿留下了羊绒衫,就气愤地说,这不是欺负人吗?你不能要,退给她。卢俊卿心平气和地说,我不穿,拿回家给我妈。

陈小舟的那股愤怒消失了,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卢哥,说心里话,你穿羊绒衫真的很帅。

卢俊卿心里明镜似的,笑了笑说,是吗,我也觉得年轻了。

陈小舟提醒说,你再做做嫂子的工作,给你妈她能不知道?

卢俊卿若有所思。陈小舟说得对,李榕榕发现了会更麻烦。

郑春红兴高采烈来上班了,还拎着个黄色纸袋,随手放在办公桌上说,从深圳带回来的水果,你们尝尝鲜。陈小舟打开塑料袋,掏出了一个芒果说,姐度假去了?怎么不打声招呼?郑春红没回答陈小舟,而是笑着说,你俩说什么呢,要发年终奖了吗?陈小舟说,就等姐回来呢。郑春红说,我能决定吗?如果能,每人一万让你们都成万元户。

卢俊卿急忙拉开抽屉,拿出钱递给郑春红说,这些天就找你,给你羊绒衫的钱。郑春红瞅着钱,笑了笑说算了吧,就当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吧。卢俊卿愣了一下,上前两步往郑春红手里塞钱。郑春红甩着手说,你瞧不起我呀?咱机关大楼,这么多人我不送为什么送你呀?如果真不想要,就把羊绒衫还给我吧。说完就打开门锁进屋了。

陈小舟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卢俊卿。他突然兴奋起来,大声冲着里屋喊,郑姐呀,什么时候也送我一件呗。郑春红在里屋高声说,你个小屁孩,等你姐夫毛衣买大了穿不了,肯定送你。声音如黄莺出谷,婉转悠扬。

一天下午卢俊卿去开会,陈小舟钻进里屋,油腔滑调地问郑春红,姐姐是不是看上卢俊卿了?否则怎么送羊绒衫给他?郑春红咯咯笑了起来说,你个小屁孩瞎说什么呀,我是看他人不错,老实厚道。你看前些日子总呼我,就觉得他挺不容易的,就想不要钱送他了。

就这么简单?陈小舟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这么简单。郑春红坦然地说。

窗外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卢俊卿记不清是今年的第几场雪了。他想着大山里的父母。昨天晚上父亲打来电话说,林场给政策了,可以到山里种木耳、蘑菇。父亲想养蜜蜂,还说,山上的林子都长起来了,有白桦树、松树、椴树……父亲一直内疚,伐光了山上的林子,说下岗是对他的惩罚。

卢俊卿能想象到,春天来了,绿油油的,山峦起伏,花儿开得满山遍野,父亲的心里肯定乐开了花儿……想到这儿,他心头酸楚,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把内心压抑多年的痛楚释放出来。卢俊卿突然明白,李榕榕为什么喜欢《义不容情》了。她不就是富家女倪楚君,而自己是她眼里的阿健吗?不,不是,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他想到了阿康,为什么绞刑架上是他呢?卢俊卿想,幸好自己没有孩子,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了。他突然想换个环境,在调走之前找个不伤感情的办法,把宝石蓝色羊绒衫还给郑春红。

他看到荀小亮驾驶的“巡洋舰”驶出了公司的大门。车轮带起的雪花,旋转着化成一条烟雾,在风的作用下随“巡洋舰”去了。

早上,荀小亮打来电话说邹书记死了。两个人能扛着管子跑的邹书记真的死了吗?还不到六十岁呀。

他和荀小亮约好,第二天早上一起去参加葬礼。

第七章 田四娃回来了

1

田道峰这个名是宋管教起的。田四娃说要改名,宋管教大加赞赏,自作主张地说,叫田道峰吧。站在道德的高峰,开启新的人生。田四娃泪都流下来了,激动地说,宋管教,我重新做人,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火车驶出站台,田道峰将目光移向车窗外,茫然不知所措。老四,记住,有钱就是爷。这是三哥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王凯得知田道峰没坐卧铺,情不自禁地吐出个靠字,带着几分嘲讽说,四哥,我给你报销,有啥舍不得的。硬座和卧铺同时到达,再说了,想怎么坐是自己的事,跟王凯有什么关系?田道峰想回敬几句,强忍着咽下了。他有些后悔,不该告诉王凯要回东北,这小子倒好,没完没了地来电话,大哥大都快没电了。

电话响了,是王凯打来的。

上车了?

出北京站了。

你到十号车厢看看能不能补上卧铺,一夜怎么熬啊。王凯关心地说,他为那个靠字找解脱。田道峰虽然心里不快,也没在意。从广州坐硬座到北京,那么远都坐了,还差这一晚嗎?更何况他喜欢热闹的车厢,说不定能逮到机会呢。王凯还在唠叨,田道峰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别他妈再磨叽了,大哥大快没电了。

车厢里热闹、亲切,陌生人在几分钟内就有种故人重逢的喜悦。田道峰用余光发现,车厢里很多人在看自己,惊讶的眼神里充满困惑。这也难怪,用得起大哥大的人怎么会坐硬座呢?他把大哥大放进公文包里,这是三哥留给他的。他想到了遗产,在没看到三哥尸体前产生这种想法,不是诅咒吗?他心里骂自己混蛋。

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蓝白条的编织袋塞在座位下,行李架上有两个相对小的,颜色是红蓝条纹。不用猜,他们是从深圳回来的,牛仔服小贩,就是所谓的倒爷。他们上车后满脸都是兴奋,仿佛袋子里装的不是牛仔服而是钞票。他们看到了田道峰的大哥大,眼神里充满了敬意,或者说是对大哥大的敬意。田道峰把脸转向了窗外,那男人一直想跟自己说话,而田道峰没心情,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四年前,走出戒备森严的大门,他看到了三哥。三哥是专程从广州回来接他的。父母相继去世,罪恶的源头是他和三哥。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大哥二哥的想法过于偏激了,田道峰改变不了。按照三哥的说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其实三哥挺亏的,是上了老黑的当。那年,三哥下班回家遇到了老黑。老黑低声说,弄了两个马子在我家呢,去干一下?三哥想都没想就跟老黑去了。老黑家住在平房,老婆经常不在家,偷了鸡摸着狗,三哥都到他家炖,是很铁的哥们儿。老黑家有十多个人了,大多是熟人。老黑领三哥进了里屋,让他看那两个女人,而后把三哥领出来。老黑站在门口对大家说,马子在里屋,大家都看到了吧?谁想进去,五块钱。五块钱爽一下,谁会放过这机会呢?老黑收了钱,就放两个人进去了……他不知道三哥第几个进去的,反正他进去了。事发后三哥被判了三年,而老黑被枪毙了。

三哥出了狱,工作丢了,就和几个狱友结伴来到深圳,稳定下来后招兵买马,队伍不断壮大。田道峰随三哥到了深圳,领略了什么是繁华,什么是富贵。三哥开了家保安公司,手下几十号兄弟,负责街上歌厅、洗头城、宾馆的治安。三哥不让他值班,让他负责听命令调度人员,这部大哥大是三哥为他配的。一年前他想回家看大哥二哥,三哥同意了,还给他一笔钱让他分给大哥和二哥。他不知道是钱的作用,还是兄弟情谊,大哥二哥不像三哥说的那样,对他还是热情的,嫂子也没因为他蹲过大牢另眼相待。他们异口同声说是老三带坏了四娃,大哥让四娃别回深圳,不要跟老三混了,早晚得出事。可他离不开三哥,三哥让他负责洗头城,小姐随便用,她们还讨好他说回去跟三哥说,随时等着他。田道峰心里清楚,她们怕三哥。三哥狠,敢把她们身上任何部件卸下来。当然,这都是他听说的。

王凯来找田四娃,才知道他叫田道峰。为什么起这么个怪名呢?王凯没问,拉着他要接风洗尘。十多年不见,这小子胖得像头猪。田道峰这么想,还针对着王凯的大脑,如果不是他撩骚惹怒了那女人的对象,田道峰怎么会打残人家?王凯还是那德性,对他奉若神明,让自己找到了当年的感觉。下了楼,田道峰发现王凯混得不简单,居然开了辆夏利两厢。上了车,王凯就吹嘘说订的饭店如何如何高档。到了地方,田道峰连眼皮都没抬,还高档呢,连个中档都算不上。

王凯说,荀小亮一会儿就来。他想到了鼻涕拉碴、让自己当猴耍的荀小亮。想着想着脑子里浮出了二丫。青春靓丽的二丫不会嫁给荀小亮了吧?王凯说,亮哥混得老好了,给一把手开车,能力老大了。他不屑一顾,嘴里吐出个靠字,说,就他,能有多大出息?王凯说,四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算得准呢?腰上的寻呼机响了,田道峰掏出来看是三哥呼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快步到服务台,操起了电话按了两下键子,第三个健怎么也拨不出去。服务台里坐个中年妇女,说,打长途吧?咱这电话没长权。

透过窗户,田道峰看到外面有个公用电话亭,犹豫着去不去时,一辆墨绿色的丰田大吉普停在了门前。这车在深圳都少见,车上下来个男人,灰色的西装,白衬衫蓝领带,短发黑亮。他锁上车门,快步走进饭店。那人快步从田道峰身边经过,田道峰离他五步远跟着。到了单间门口,那人停住了脚步说,王凯,你耍我是不?田四娃回来了吗?王凯愣了一下,随后笑出声来。你回头,不在你身后吗?田道峰一把搂住荀小亮,哈哈大笑起来。

荀小亮喝了一杯酒就走了,说和领导定好了时间。而田道峰还陶醉在久别的喜悦中,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上了车。吉普车消失在车流中,有种失落的颓废在田道锋脑海中久久不散,他像个被丢弃的孩子,百般宠爱又被遗弃了。四哥,我没骗你吧?这小子老牛了。田道峰苦笑着点了点头说,看出来了。实质上,他更感叹草原的变化,儿时的草原彻底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繁华的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饭店、商场、洗浴中心。

送走荀小亮后,王凯就打电话招来一帮男女。他解释说,亮哥不喜欢和这些人吃饭。田道峰心想,难道就我喜欢吗?还别说,心里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了曾经的锐气。王凯把田道峰吹上天了,能感觉到王凯没少当这些人的面吹自己,田四娃就是他的传奇。他无地自容又心满意足,讲着狱中的生活,还借着酒劲,唱起了《铁窗泪》: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望外边/外边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何日重返田道峰的家园/何日能重返田道峰的家园/条条锁链锁住田道峰/朋友啊听田道峰唱支歌/歌声有悔也有恨啊/伴随着歌声一起飞/伴随着歌声一起飞/月儿啊弯弯照田道峰心/儿在牢中想母亲/悔恨未听娘的话呀……

他身旁坐着个叫楚芸的女孩,是王凯有意安排的,田道峰不清楚她什么路数,总往自己身上贴。贴几下他就心领神会,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楚芸就是个雏,笨手笨脚的,与三哥洗头城里的女人比差远了。不过他还是喜欢楚芸这样的,虽然不懂风情,但像糖水似的甜到了他心里。

田道峰一夜未归,惹怒了大哥,对他破口大骂,说他狗改不了吃屎。田道峰忍着,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大哥把三哥给的钱放在了茶几上,突然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动情地说,四娃,我不知道你跟老三在干什么,但一定要走正道。老三把你带坏了,我也有责任,那时我忙顾不上你们。爸妈不在了,我们的家不能散了。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窗口,我去参观学习过,了解一些东西。我想啊,你和老三商量一下,咱们这儿同样有机遇,别在外面飘了。在我眼皮底下,做什么我都放心……你出来时,我和你二哥去接你,可是去晚了,你三哥把你接走了。田道峰情不自禁流下泪来。他说,大哥,我得听三哥的。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田道峰把自己也说感动了,从小到大头一次过脑子,把要说的话整理好说出来。

王凯送田道峰去火车站,还给了他两条中华烟,说是荀小亮让带给他的。田道峰突然想起来,还欠荀小亮的钱呢。是多少钱呢?

2

列车穿行在夜幕里,咣咣当当的铁轨声让田道峰想到儿时的铁路。

对面坐的男女睡着了,男人趴在小桌上,女人趴在男人的背上。田道峰把手从桌子下伸过去,摸到男人的衣兜,棕色的仿鹿皮钱包轻松地到了田道峰手里。上车不久,男人掏皮夹子买矿泉水,露了白,让田道峰看到了很厚的一沓钞票。他在桌下打开钱包,犹豫了一下,分出一半钱塞进裤脚的袜子里。这男人真笨,田道峰把钱包放回他兜里,还呼呼地睡着。显然是太累了,如果不看他辛苦可怜,田道峰一分钱都不会留。上工读学校时,周末放假,田道峰都会跑几趟车,在商场转几圈,弄些钱买鱼肉。母亲从不问他钱的来路,她很享受他带回的成果。大哥问起来,母亲会说是她花钱买的。如果大哥再问,母亲会骂,吃不,不吃滚球。

半个月前,三哥干了件大事,绑架了香港的富豪。富豪经常来歌厅,有点姿色的女人睡了个遍。三哥决定下手,和香姐有关系。香姐是三哥的相好,富豪算计了香姐,说香姐偷了他的金表,香姐无奈献身摆平了这件事。三哥知道后算计起富豪,让香姐色诱富豪到乡下,扣人要三百万精神损失费。富豪吓傻了,吐了实情,他不过是个的士司机,别说三百万,一百万也没有。讨价还价后,让家里送来了五十万港币。

三天前的深夜,三哥突然叫醒他说,老四,的士司机报警了,警察正在抓我。我要到香港整死那狗养的。田道峰惊慌失措,但很快平静下来说,我跟你一块去。三哥瞪着田道峰说,我告诉你,明天早上赶紧打票回家,等我消息。对三哥的话,他言听计从。在火车站买票时,听说在凌晨,有一条偷渡船被警方击沉在海里……

清晨,冷漠弥漫在车厢里,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醒来的旅客都无精打采。对面坐的男女醒了,漠然地看着车窗外。田道峰摸了摸身旁的公文包,里面不仅有大哥大,还有三哥留的十万块钱。这是三哥打拼来的,而自己这么有钱,怎么还拿别人的钱呢?想到这儿,田道峰笑了,谁会嫌钱多呢。

太阳升起来了,和广州的太阳不一样。为什么同一个季节,北方的太阳这么冷呢?身上的皮夹克被寒风刺透了。他小跑着出了站台,看到了王凯和荀小亮。王凯抱了件军大衣披在田道峰肩上,讨好地说,四哥,我猜你穿得就少,正好亮哥车上有件军大衣,我就拿来了。荀小亮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笑着说,田四娃,怎么想回来了?田道峰脸上堆着笑说,我大哥让我回来,说帮我找个工作。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小亮,我改名了,叫田道峰。荀小亮说,我知道你改名了,记不住。

田道峰回头看出站口,那一男一女肩扛手拉着编织袋。他们还没发现丢钱,田道峰幸灾乐祸地看着。荀小亮突然把行李箱递给了王凯,向出站口跑去。他看到荀小亮和那两个人说笑,还亲切地相互拥抱了一下。

荀小亮帮着抬编织袋,来到了田道峰身旁说,真巧,你们一趟车回来的。田道峰脸上挤出笑向他俩点头,算是打招呼了。王凯上前帮着抬编织袋,他只得自己拿行李箱了。荀小亮还是开着那辆吉普车来的,编织袋把后备厢装满了。王凯主动抱着田道峰的行李箱,坐到副驾驶位置上。

上了车,荀小亮介绍说,高超,以前我们一起烧锅炉,住一个宿舍的。田道峰和高超握了下手,心情紧张起来,后悔自己的行为。他想把钱还回去,装着高兴的样子说,小亮,找个饭店,老朋友相见不得喝点啊?荀小亮说,你和王凯去吃吧,送完你们,我得接领导上前线。如果晚上回来早,我给你接风。高超说,有机会的,到时我请客。荀小亮说,高超,这一趟没少挣吧?高超嘻嘻笑,学着港腔说,毛毛雨啦,一点点喽。

田道峰的自责很快就平静了。那天接完自己后,荀小亮再也没露面。难道高超把丢钱的事告诉了荀小亮?如果这样更好,大不了找来还他就是了。这些年,田道峰反思自己,从小到大没怕过谁,即使怕也不会表现出来。三哥就是这样,还教他说,老四,這世上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好人见坏人,好人怕,坏人见坏人就看谁恶了。什么是恶呢?就是狠,狠到不怕死,什么人都怕你了。他没问三哥好人见好人的结果,这些年他悟出来,好人见好人就是整人。

王凯的底细他摸透了,出狱后做了几年生意,赔赚不知道,反正走狗屎运,赶上油田招工就华丽转身了。听王凯说他干过作业工、采油工,一个是累一个是枯燥,他就不上班泡病假。父母急了,托人把他调到了机械厂,赶上了停薪留职,他就办理了,开了个凯撒货物公司,说要像古希腊的英雄凯撒那样打出自己的世界。实质上他开的是皮包公司,拼缝倒腾聚乙烯类的产品,还往油田推销阀门、弯头。偶然遇到了荀小亮,生意才有了起色,难怪他对荀小亮敬若神明。

在大哥家住了两天,田道峰就搬到父母留下的房子里。那是间三居室,屋里的陈设都带着父母的气息。他躺在床上,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看自己,猜来想去是母亲的眼睛。

这片土地,田道峰曾经那么熟悉,而如今所有的所有都那么陌生。公路四通八達,车辆川流不息,街上熙来攘往,楼房虽然不如南方碧瓦朱甍,也是层楼叠榭。大哥对自己还好,可嫂子的冷漠像防贼似的盯着他。他提出搬去老房子住,大哥脸上略有担心,嘴上却说也好,我工作忙没时间陪你。你侄子要高考了,你嫂子还得忙活他。大哥陪他回老房子帮他收拾了房间就走了,临走时叮嘱田道峰在家好好待着,单位我联系好了,过几天就去上班。送走大哥,一个奇怪的念头冒出来,大哥怎么不问三哥呢?他是否知道了什么?大哥曾说老房子留给他结婚,可自己又没正式工作,娶谁呢?

晚上,王凯拎着酒肉来了,还领来两个女人,其中就有楚芸。楚芸见了田道峰就投进他怀里,撒着娇说,四哥,我想死你了,怎么才回来。田道峰对女人的话从来不相信,但他还是装出样子抱着她亲。两个女人到厨房做菜,王凯神兮兮地把他拉进卧室,还关上了门。他掏出一张图纸铺在床上,激动地指给田道峰看,四哥,这是我设计的,你看……田道峰看了两眼一头雾水,纸上画着几个圈几个方格。王凯嘿嘿笑了两声说,看不懂吧?你看方格是房子,圈是埋油罐的地方。他看田道峰依然茫然,又说,四哥,这么跟你说吧,咱们合伙建个厂子。我想好了,废品收购站、钢铁厂最合适,车进车出,不引人注意。

田道峰一屁股坐在床上,不耐烦地说,别东拉西扯,有话说有屁放。

王凯嘻嘻笑着,掏出烟递他一支说,四哥,这么跟你说吧。他为田道峰点着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深吸一口,吐着烟雾说,你知道我的主业干什么吗?对外说是凯撒货物公司,咱没背景,紧俏物资弄不到,挣个屁钱啊。你知道怎么来钱快吗?油,石油,无本的利。这几年我就倒腾油,说白了是油耗子,小打小闹。你回来了,咱们就大干一场。

田道峰的心活泛了,和王凯有了共识。王凯立竿见影,第二天就拉他到边远采油厂转悠,还领他参加了两次活动。田道峰第一次发现,石油不仅能装桶里还能装进编织袋里。采油树上有个六分阀门,油就是从那里放出来的。夜高天黑,两辆212吉普车悄然开到油井旁。几个人分工明确,放油、撑袋、封口、装车,一气呵成。吉普车的后座拆掉了,油袋一层层码进去能装下八十多袋。王凯对田道峰说,咱们周边有眼线,内部有人,有钱大家挣嘛。

从外观看,他绝对不相信眼前的干打垒是炼油点。走进屋,不禁令田道峰叹为观止:管线、锅炉、化油池、储油罐,谁设计的,真他妈是天才。王凯喊了声李老三,一个黑脸的男人出现了。他灰头土脸,五大三粗,浓眉毛,大眼睛,说话的时候手就配合着。在田道峰眼里,他就是个农民。他瞅了瞅田道峰,对王凯说,王经理,我点过了,一百八十袋,现在给你钱。说着,他的手伸进裤裆,魔术般掏出了一把钱。王凯笑着问,李老三,钱怎么塞那里了,没骚味儿啊?李老三嘿嘿笑着说,怎么会呢,隔着裤衩子哩。

走出房间,王凯指着树林旁的柴禾说,那是伪装的,下面盖的都是石油。他又指了指房头的土包说,那里埋个大油罐,存油的。北风冷冷地吹来,田道峰不禁打了个冷颤。王凯关心地说,四哥,冷了吧?咱们回家喝酒。路上王凯告诉田道峰,这种小炼油点,投资少,周边有十多个。他们只晚上炼油,白天不敢。如果冒起烟来,容易引来经警,一切都回零了。

王凯的计划是栽阀,在油管线上盖房子,石油要多少有多少。虽然田道峰不懂,得承认这个计划太大胆了,而且目标长远。凭他俩的实力肯定不行,他俩都想到了荀小亮。当然,是利用荀小亮。他有点小背景,为什么不用上呢?

荀小亮终于出现了,见面就解释说,年前领导事太多了,走访慰问,省里市里都得跑到。领导看我辛苦,给放了一天假。

看来那个高超没把丢钱的事透露给荀小亮。田道峰故装生气提高嗓门说,靠,你就忙呗,我算个什么,你干的都是正事大事。

笑声响起来了,回荡在房间里充满了温暖。田道峰拉着荀小亮落座,王凯喊服务员上菜,楚芸忙着倒酒。荀小亮看了两眼楚芸,问田道峰是谁?田道峰随口说,是我铁子。他从荀小亮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羡慕,但很快就消失了,这让田道峰很失望,看来,色诱计划落空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是自己的铁子,荀小亮怎么能用呢。这都是王凯出的损招,让楚芸陪荀小亮,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两杯酒后,荀小亮问田道峰,工作落实了吗?田道峰说,靠,上班挣几个吊钱啊。我在深圳挣了些钱,和王凯商量了,想弄个废品收购站或是炼钢厂。

荀小亮眼睛亮了,肯定地说,这个点子好啊。油田损耗材料多,回收上来运到哈铁钢厂,绝对大挣一笔。他喝了口果汁说,我以前就有这个想法,把废铁回收熔成铁锭,大的钢厂都抢着收,价格更高。

田道峰向王凯递了眼色,王凯端起酒杯吹捧着说,亮哥,你真超前,我敬你一杯。

荀小亮碰了杯,转向田道峰说,四娃,你就干吧,我支持你。又说,我还是叫你四娃吧,你的新名我记不住。

田道峰迎合着说,四娃好,亲切。

王凯看了田道峰一眼,对荀小亮说,嘴上支持有什么用啊。亮哥,咱们一起干,怎么样?

楚芸的眼神在荀小亮身上飘来飘去,田道峰知道她在找机会投怀送抱。他有点恨王凯了,这小子太损了,他的铁子怎么不带来送给荀小亮呢?又想,楚芸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田道峰突然想起二丫,没敢问荀小亮。如果他俩结婚了,他问起来不是揭伤疤吗?

第八章 赵承志的理想

1

暮色悄然降临,敖古拉草原披上了霞光。

他不紧不慢地蹬着自行车,享受着紫色和金色的光芒。没有风,草原上散发着生命的味道,这是他陶醉的味道。刚才他还躺在草地上,贪婪地闻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几只蚂蚱在他身上跳来跳去。他不去理会,而是放松身心地迷糊了一会儿。

他是劳模,也是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上过国家级报刊,省、地市级报刊经常有他的名字,文学圈里,田野风的名头不小,田野风是谁?就是他赵承志的笔名。

前面是一片杨树林,树下有间红砖瓦房,他来到草原那年,树和房子就有了。三十年了,树长高了,房子却矮了。他依然白净,只是胖了,肌肉在骨架上茁壮成长。郑春芳疑惑地问他,你吃什么了长出这么多肉?赵承志笑嘻嘻说,你养得好,吃什么都上膘。

赵承志爱看太阳,尤其是正午的骄阳,暖暖的,像一颗耀眼的珠子。他曾试图看清,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能在早上或晚上太阳变大变红的时候,看清太阳的模样。看久了,就索然无味了。但隔几天,他像忘记了似的又对太阳产生了兴趣。他喜欢这个季节的日头,起得早,落得晚,能跟上他的节拍。他比太阳起得早,东方有了鱼腹白就开始浇地了。房东头的西红柿、黄瓜、豆角,屋后的玉米、土豆,房西头的丝瓜、南瓜。赵承志最先浇的是门前的向日葵。他拉着长长的水管,掐着管口,水流变成了水瀑,喷洒得酣畅淋漓。

太阳上了树梢,赵承志把工具袋挂在自行车后架上,一个漂亮的跳跃,骑着车巡井了。

十二口油水井分布在十来里的树林、农田、草原上。赵承志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有零星的树,没有农田,那时的草原望不到边际,能看到牛羊。有一年,半夜下了场大雪,早上推开门,堆木柴杂物的墙角挤着三只羊,羊见了他还咩咩叫。他叫来师傅,师傅看到羊就笑了,说,这是掉群的羊。他马上想到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开心地帮师傅把羊往屋里赶。

一辆农用四轮车后面拖着水罐,水罐下面有根横着焊上去的铁管。钻了孔眼的长铁管正喷着水浇着玉米苗,绿莹莹的禾苗在阳光下闪着宝石般的光泽。李老三站在地头,似乎有意在等赵承志。

认识李老三也是在地头上。两年前的春天,李老三指挥拖拉机开荒,赵承志骑车子路过,李老三拦住了他递来了一瓶矿泉水说,大热天的,喝口水吧!口气像是命令,他犹豫着,矿泉水钻进了怀里。赵承志冲李老三笑了笑,就算认识了。

果然,赵承志被拦住了。李老三递给他一条烟说,老赵你可帮了我大忙,那铁管焊上加了控制阀就好用了。

赵承志下了车,李老三把烟塞进了工具袋。赵承志没有推让,礼尚往来,分寸把握得很好。

你小子就是脑壳不开窍,我让你把水罐钻孔,焊根管子,图纸都给你画了,就不知道安个控制阀吗?赵承志笑着,带着几分得意。这是两天来第一次说话,除了骂二黑。想到二黑,眼睛就看到了二黑。它正和那条黄狗在树林旁坐着,两条公狗能玩到一块儿,也够为难的了。他第一次看到黄狗,就问李老三是公狗母狗。验明正身后,他怪李老三为什么不弄条母狗,心里为二黑难过起来。

我是笨,看不明白你画的圈,可修理厂的二歪也看不出来吗?那小子就是想多挣一份钱。李老三埋怨起来,这种埋怨可以把头上的傻帽摘下来。

我巡井去了,你要是没事,到我地里摘黄瓜,再不摘就老了。赵承志是赌气说的。三天前,他就给孙队长打电话让他来收些黄瓜、西红柿。孙队长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见影子。看来队部食堂不缺菜,倒不如还了李老三的人情。

半个月前,赵承志在地头看李老三,觉得他很可笑,跟着四轮车后面拿根管子浇地,这可是几百亩啊。他喊来李老三,告诉他水箱后面焊根铁管……他说了半天,李老三神情茫然,他就撕了烟盒,在背面画了张草图,阀门的地方还画了个圈。

整齐划一的玉米地,远没有草原看得舒服,花花草草的,蝶舞鸟飞,蝗虫蝈蝈唱着歌,撩着赵承志的童心。可是草原让李老三犁开了,尘土飞扬的场景至今还揪他的心。想当年,师傅调离,郑春芳调来,是时代的需要,夫妻井像草原上的灯笼花开满了田野……

赵承志和郑春芳相识是在一次劳模会上。他俩披红挂花挨在一起,庆功宴又挨在了一起。缘分来了,想躲都躲不掉。他们互留了地址和电话,聊过天才发现儿时的村子都相邻,怎么就不认识呢?郑春芳笑着说,不怕认识晚,就怕不发展。赵承志听得心里暖暖的。那时候,赵承志和师傅管的油井都是红旗井,井场整齐干净,设备运行优良,经常有参观学习的。郑春芳还专程来取经,发现赵承志是个文学爱好者,对他更加崇敬有加。看到他在省报发表的散文更亮了眼睛,驚诧地问,你就是田野风啊。我特别喜欢你的文章,草原写得太美了,蝴蝶、蚂蚱、小鸟,都让你写活了。

郑春芳热情奔放,充满了朝气,喜欢朗诵赵承志写的文章,尤其喜欢赵承志发表在市报上的《燃烧的红烛》。郑春芳含羞草似的,一反常态,表情腼腆,和声细雨地说,这篇文章我在报上看到就剪下来收藏了。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我的老师……她竟然背诵出来了:

这一支红烛,燃烧了几十年,她燃尽了我们的幼稚纯真,燃尽了北方这座村庄的历史变迁。

村北边的这所校舍,在周末的阳光里显得那么的宁静。我们在走进校舍的一瞬,心在情不自禁中荡起了对儿时的想往……领读一篇课文吧!班长,让我们在朗朗的读书声中,感受岁月的蹉跎……

情与火,点燃了心中久远的红烛。我们在红烛的光影中,看到了生命的启蒙。一棵小树从入土到成材,不仅需要阳光、空气和水,更需要园丁的呵护和培育。那一支燃烧的红烛,燃尽了岁月的苦难和悲凉。当我们走过而立之年,回头看一眼红烛时,突然发现,烛光里不仅仅有知识,还有理想和希望。

北方的草原,四季都有如画的风景。我们终日与草原相守相依,并撒开了五色斑澜的畅想,放飞心中的白鸽。我们的村庄,在我们身上成长,泥土的黝黑,就是天空的蔚蓝。追逐曾经失去的记忆,草原像母亲的胸怀永远向她的孩子们敞开。

在那个静静的早晨,你曾经温和地对我们说:“你们是草原的主人。你们的肩上要承担起父辈的希望……”

岁月沧桑走过,我们已肩负起了父辈的希望,并在这个明媚的阳光里勾画起这片草原的前景蓝图。

三十年后再相聚,不会太久,有多少往事在眼中流淌,有多少记忆融进了黑土地的芬芳。相聚的泪水,在红烛的光影中滑落,我们心中的红烛仍在静静地燃烧着。村边的小树已长大成材,我们也和村边的小树一样,在你燃烧的烛光里茁壮成长。燃尽的岁月不会再来,而我们的心中,永远燃烧着一支红烛,这就是您,老师……

背诵完,郑春芳冲他莞尔一笑,温柔地说,没有落段吧?

他们的爱,就这样开花、结果、成熟了。

赵承志和郑春芳的婚礼是在标杆油井旁举行的。领导的祝福、记者的闪光灯,让他们陶醉。对着记者的镜头,郑春芳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脚踏实地、继承父辈的光荣传统?曲终人散,杨树林下的红砖瓦房里,赵承志和师傅的单人床合二为一,墙上的红喜字是郑春红贴的。她说,妹夫,做做秀就行了,过两年调回市里。小芳不高兴了,她撂下脸说,姐,我们就要扎根一线,成为夫妻井的榜样楷模。郑春红笑了,笑声像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咯的。这个情节被赵承志写进了文章里还发表了。郑春红看到了,把赵承志骂得狗血淋头,你奶奶的赵承志,拿我当反面教材。我看你能待多久,你能在这鬼地方待一辈子?

房前屋后种菜、养鸡,是小芳的想法,丰富了他们的生活,也是他们劳模材料里的亮点。小芳喜欢唱歌,她的声音甜美。巡井的时候,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似的,令赵承志陶醉。敖5井是小芳的心肝宝贝,稳定的产油量是和她的付出分不开的。秦队长陪着矿长来了,矿长夸他们井管得好,说要总结夫妻井的经验推向全厂、全油田,走向全国。矿长说,咱这是偏远油区,地下复杂,就像摔碎的瓷盘还踢上一脚,找到的石油就是东一块西一块的。

那年春天,厂长、书记来了,报社还来了记者……那年,小芳怀孕了。她挺着肚子对记者说,我要把孩子生在草原上。这种想法太疯狂了,赵承志也不会同意呀。预产期近了,秦队长带着师傅来了,硬把他们架上了切诺基吉普车,还是矿长的专车。

一个月后,赵承志和小芳抱着满月的儿子回来了。师傅细心,得知小芳奶水不足,特意买了只奶羊,教赵承志怎样挤羊奶、煮奶。一同来的岳母吧嗒吧嗒落泪。郑春红有点幸灾乐祸,当着赵承志的面开导着母亲说,妈,你伤什么心啊,孩子又不姓郑。她在屋里走了一圈,东看看西望望,而后笑着对小芳说,二丫,还别说,这小屋还真不错,退休之前是不会离开吧?小芳哄着儿子,眼睛剜了郑春红一眼,口气坚定地说,你说对了,我就在这干一辈子。

那段時间,赵承志文思泉涌,为小芳和儿子写了多篇散文诗。小芳激动地说,承志,我不想活得轰轰烈烈,更不想活得没有价值。人生越是平凡,越折射出伟大的光芒。雷锋平凡吧?张思德平凡吧?石油大会战的五面红旗,谁不是在平凡中长成参天大树的?

赵承志和小芳还到全国各地作报告。他们的事迹感动了许多人。

可是,花无百日好,儿子长大了,要上学了,小芳只能面对现实。

2

赵承志用抹布擦采油树,有两个地方掉漆了,前天他打电话让队里送油漆。孙队长说,摘菜的时候带来。电机的皮带也该换了,他站在抽油机下听了一会儿,觉得还能挺几天。太阳毒辣辣的,晒出了他奇特的想法。他对抽油机说,老伙计呀,这些年我在想能不能给你们都建个遮阳棚。你们晒不到了,皮带不用勤换了,机油加得少了,油漆都会省下来。

风吹走了热浪,二黑蜷缩在门旁。春天来的时候,它消失过几天,和大黄出走了。李老三骑着摩托车特意来找大黄,还骂咧咧地说,这死狗,好吃好喝的都留不住。赵承志不知道李老三来自何方,听说他二哥在牧场当场长,象征性地交了点钱就包下了大片草原种玉米。他脑子活,曾打过油井的主意。赵承志是当笑话听的。一个农民,种地是把好手,油井的阀门是干什么用的都搞不懂,还想当油耗子。冬天的时候,能弄到野鸡野兔,赵承志不知道是不是保护动物,送来了他就收好,等小芳来了带回家给儿子吃。儿子成绩还好,考上了普通高校,因为不是重点,小芳的抱怨就冲赵承志来了。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你郑春芳都当上女工主任了,而自己坚守在一线,孩子好坏都是你郑春芳带出来的。

赵承志从没想过要离开敖古拉。师傅退休那天特地来和他喝酒,聊了一夜。想来想去,他也没记住几句,自己能留下来都是师傅影响的。师傅话不多,每次交接班都郑重其事地把记录本交到他的手里,叮嘱着哪口井皮带要换了、该给电机加油了……赵承志第一次留守是上班一个月后,那是个很冷很冷的季节,是三九还是四九他不记得了。师傅坐车走的时候交待他说,挺过这一周,你就出徒了。他信心满满地挥手,看着那辆车变成了一个蓝点。

赵承志不怕山路曲折,不怕沟沟壑壑。他穿着皮袄,戴着狗皮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走。偌大的草原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想呼吸温暖、潮湿的空气了。夜里,风吹得窗子嘶嘶地响,书扔了一地,他躲在被窝里哭,孤独像恶魔似的缠绕着他。师傅每天都打电话关心他和油井,在电话里听出了味道。三天后,师傅来了,夸赵承志不容易,日子久了就习惯了。他跟着师傅把冻住的油嘴化开,在雪地上走出一条路来。师傅没有问赵承志为什么没巡井,而是说,我带了酸菜和猪肉,晚上吃东北火锅。

赵承志第一次品尝到小烧的火爆,顺着喉管流下来,灼热得像燃烧的火炉。师傅说,当个中国人不容易呀,净受外国人的气了。当然了,汉唐的时候咱们牛,明朝的时候,郑和下西洋送去的是文明。而洋人送给我们的是什么呢,坚船利炮,火烧圆明园,八国联军,日寇侵略。中国人站起来了,怎么站得直呢?别看咱这几口油井在油田无足轻重,当年,全国产的油还没咱这几口井多呢。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骨子里的刚毅,赵承志有种甩掉贫油帽子的轻松。

白雪皑皑的草原,萧瑟静美。他喜欢乱舞梨花,初如柳絮渐似鹅毛的大雪夹着烟霭和忙碌,如同混沌初开的创世纪。太阳出来的时候,像个冰珠子,赵承志怎么看都不刺目。有一天,小芳看着发呆的赵承志,用力踢了他的屁股。他喜欢小芳这样,每次带儿子来总给他这样那样的惊喜,一条围脖、羊绒的脖套或帽子,一只烧鸡。周末,孩子们被父母领到儿童乐园,而自己的儿子陪他在草原上疯,追蚂蚁捉蝈蝈。儿子曾眨着大眼睛问他,爸爸你怎么老不回家呢?是不是不想琪琪啊?他指着远处的抽油机说,琪琪,你看到了吗?那些抽油机离不开爸爸,爸爸怎么不想琪琪呢。他感觉眼眶热了一下,流出了泪来。

小芳调走后,赵承志一个人担起了夫妻井的重任。然而夫妻井最终也像花似的凋谢了。两年前,队里派来个大学生,师傅还没当上呢,人家就泡病假了。赵承志没向队里汇报,一个人挺着,如果汇报上去就毁了大学生的前程。再说了,大学生怎么能干这活呢?两个月后,小芳来站里找赵承志,手指像小棒槌似的敲打着他脑门,骂他怎么四六不懂。说完,就让司机开车扑向队部。小芳变了,变得冷漠自私,年轻时的那种热情到哪去了呢?他不知道八十公里外,新上任的孙队长是怎么回答郑春芳主任的。总之,孙队长来了,训得他抬不起头来,居然说他害了大学生。怎么可能呢?他也想像师傅教自己那样,可人家的心不在这里呀。

巡井、读书、写作,累了,他就浇房前屋后的菜。当年,他一直想留在父母的身边,荀小亮和王凯招工后,他就不等了,报名到了采油队。和小芳结婚不久才意识到,小芳就是荀小亮的发小二丫。青年点的时候,荀小亮多次跟他提起过。他把这件事当成秘密藏在心里,不让小芳知道。

马记者来采访赵承志,是宣传部长带来的,得知赵承志是田野风后,就翻看他的剪报本。马记者问宣传部长,赵老师可是个人才啊,你们宣传部怎么不用呢?部长说,他没学历,调不了关系。这是硬件,谁也没办法。

马记者要借阅他的剪报本,他没法拒绝,叮嘱马记者别丢了。马记者拍了拍赵承志的肩说,放心,我想办法推荐到出版社。赵承志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敖古拉上一棵松》是马记者写赵承志的长篇通讯名,还专程送给他审看,核实事件的真实性。他读得心惊肉跳,这还是我吗?马记者问赵承志,事件都是真的吧?赵承志说,是这么回事儿,可没你写得这么高尚啊。马记者笑了笑说,真的就行。你也是搞文学的,我就不多解释了。你的剪报我让朋友看了,可以出书,不过得自费一部分费用。赵承志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那就算了吧。你看我床底下,都是文友寄来的自费书,我可不想这样,上不了书架。

赵承志突然讨厌起写作了。时代发展得太快了,他跟不上节拍,还没用过QQ呢,微信时代就来临了。儿子长大了,上班的第一个月工资给他买了部手机,教他上网,话语间流露着轻蔑。他依然坚守着传统写作和投稿方式,在儿子眼里成了另类。赵子琪说,爸,谁还看报纸杂志啊。你要写,写剧本,写穿越,来钱多快啊。田野风,这名也太土了吧?他无言以对,还是不温不火地说了句,我写什么关你屁事儿。

李老三送来了一条黑背白肚皮的小狗,说,这条小母狗,明年就能和二黑结婚了。你可看好了,别让我家的大黄抢了先。

赵承志在屋角,给白肚皮围了个窝,地上还铺了一件旧工服。二黑哼哼着围着小狗转,伸鼻子闻。赵承志说,老三,还是你想得周到,如果下了狗娃,第一个送你。

李老三指着炕上的塑料袋说,我还给你带了几袋奶粉,还有奶瓶,你可别饿着了狗娃,自己别偷喝了。

赵承志没理会他,欢喜地抱起了白肚皮。

李老三出门的时候,二黑跟了出来。他拍了拍二黑的头,二黑献媚地眨着眼睛,伸出了舌头舔着李老三的手心。

赵承志每天巡三次井。有了白肚皮后,他就让二黑去最远的两口井了。秋天来的时候,二黑就领着白肚皮四处转,有时还带回大黄。赵承志心里骂二黑,没心眼,怎么领回个情敌呢?

敖古拉草原四季轮回着。在赵承志的眼里,不过是多件或少件衣服。风吹过的草原,变幻着色彩,丰富着赵承志的人生。

第九章 危机四伏

1

这些年,荀小亮一直在奔跑,近乎于阿甘的状态,或者是上足发条的钟,想停摆都难。可是该停的时候就得停下来,就像现在这样,他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地摆弄着手机,想着给谁打电话。

调离锅炉队,荀小亮知足乐观,安心守静,对哪一级领导他都面帶笑容,少言寡语,守点守时。领导司机都牛哄哄的,荀小亮属另类,不但不牛还服务周到。即便是机关的普通干事,他都热情地帮开车门,有什么事情都抢着帮忙。到小车队的第三年,他成了一把手的司机。荀小亮有眼力见儿,知恩图报,机关分大米,一百多斤的麻袋,他都能扛起来给领导家送上楼。陪领导到基层开会或调研,车上都会装些特产,负责接待的单位领导讨好地问他的需求,他没有需求,也不敢有。他曾开玩笑地跟领导提起,领导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笑里的内容是什么呢?荀小亮像谜一样猜,还是郑春红给出了答案:适度不张扬。这东西不错,那东西挺好。荀小亮再遇到问需求的,都会含糊其辞地说。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一种习惯。董晓燕善于此道,鼓励他拉下脸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家用电器过时了,名烟名酒虽贵,二手回收不值钱。她喜欢能退换的衣服,到了商场不打折扣是真金白银。

荀小亮太安于现状了,周围的人都在向钱看,唯有他自命清高地帮这帮那的,真拿自己当二老板了。现在怎么样,大老板退休了,他被打回了原形,幸好使命也完成了,也算是修成正果了。这话是卢俊卿总结的。当年,卢俊卿娶李副经理的女儿李榕榕,荀小亮就说过这句话。老领导离休前,对他说,小亮啊,你也不小了别再开车了。荀小亮听得云里雾里,没多久,他不仅提了干,还是副科级的车队副队长。卢俊卿的老丈人有这个能力,为什么离休前不安排他呢?卢俊卿窝火,只能憋在心里发泄在他的笔墨里。在荀小亮的眼里,卢俊卿和李榕榕站在一起,绝对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当然这朵鲜花是卢俊卿,帅气英俊,还带着文人的儒雅,是郑春红的评价。胆小懦弱,缺少男性的阳刚,也是郑春红的评价。

荀小亮抬头,正对着一面白墙。卢俊卿专程来看他,就说墙上缺幅字,答应送一幅。荀小亮调出卢俊卿的号码,想打电话问什么时候把字送来。

电话响了,他看了眼闪烁的屏幕,是马志鸿打来的,连忙接通了。

晚上有事吗?马志鸿说,到茶馆啊,喝点儿。

荀小亮乐了,笑出了声,马哥,我都闲死了,正愁着打发时间呢。

难得呀。马志鸿笑了两声说,别开车了,我顺道接你。

和马志鸿在一起,荀小亮有点小兴奋,提了干有了办公室,这种兴奋略有平息。给领导开车二十多年,保过三任一把手,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参加马志鸿的酒局他多少有些紧张,生怕某句话说不好降低了自己,丢马志鸿的脸。跟田道峰和王凯就不同了,身边多是袒胸露腹的女人。王凯喜欢光膀子,一身肥肉颤悠悠的,三角眼往上挑着,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多年以前,饭店里有小乐团,点歌助兴成了风景。王凯点《跟往事干杯》,有一桌点《再回首》。两桌飚起来了,开始砸钱,从一百元升到一万。王凯气急败坏地说,跟我玩儿,老子不砸死你!田道峰几次想阻止,碍于桌上的生意伙伴就忍住了。

回到公司,田道峰照着王凯屁股就是一脚,见过傻的,没见过你他妈这么傻的,看不出那桌是托吗?王凯懵了,还想解释。田道峰挥手要扇王凯的耳光,荀小亮上前拦住说,算了算了,不就一万块钱吗?田道峰放下手瞪着王凯说,一万块钱,算你头上。妈的,做什么事动动脑子。

那天荀小亮的心情很糟,田道峰吐出的傻字,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坐在沙发上,把脚架在茶几上说,田道峰,给我拿支烟。田道峰掏出烟弹出一支,递了过来。荀小亮冷着脸说,放我嘴里。田道峰愣了一下,把烟送到了他的嘴边。荀小亮叼着烟说,点着!田道峰规规矩矩点着了火。他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像憋在心里的陈年晦气。他瞥了田道峰一眼说,多年兄弟了,至于这样吗?不就一万块钱吗,我来出……当然,这话只是说说,他怎么可能出呢,如果出了,田道峰敢要吗?

荀小亮很少来公司,或者说是基本不来,只有接待重要客户他才出面。来福公司收购的是一家废弃厂房,离路边远。田道峰选址在这理由充分,废品收购站放在路边有碍市容,批不下来。荀小亮托马志鸿办手续,也用这个理由。更何况还有长远发展的炼钢厂。十年多了,炼钢厂没建起来,废品收购却红火起来了。开业不久,王凯给荀小亮送来一千块钱,说是股息,每月分红。荀小亮坚决不收,还愤怒地说,我又沒投资,怎么好拿钱呢?王凯说,你入的是干股,拿着名正言顺。荀小亮想想也是,如果没有他,公司怎么可能成立呢?别说低价收厂房了,执照也办不下来啊。虽然这么想,荀小亮怎么可能收钱呢,帮哥们儿的忙,是理所应当的。他向田道峰保证,有事他出力,如果给股息就彻底拜拜。王凯一副为难的样子,只得遵照执行。不过,年关到了,往荀小亮家送年货是推不掉的。

实质上,荀小亮根本不知道公司的底细,田道峰给的股息九牛一毛而已。最初王凯的意思是三一三十一,田道峰骂王凯猪脑子,废品收购站挣几个钱,不是不打自招吗。地下埋着两条石油管线,是源源流动的财富。王凯当过采油工,对盗油的尺度把握得好,采取老鼠搬家的方法,每天两吨油集中运走,避免计量间测出来。

风和日丽,是北方九月的天气。荀小亮在车队大门等马志鸿,闲着没事看天上的云。白白的云朵聚成了团,分成了片,可以随意想象成动物或静物的特征。马志鸿的奥迪轿车停在身旁,荀小亮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问马志鸿,怎么有心情喝茶了?马志鸿挂挡、加油,小轿车快速驶离,笑着说,茶馆就不能喝酒吗?

能,谁说不能呀。红姐的菜特别好吃。荀小亮讨好地说。

怎么,你要把红姐当下酒菜吗?马志鸿噗嗤笑了。

不,是红姐做的菜,你瞧我这笨嘴。

你嘴可不笨,要说在物探的时候我信,你现在都变成滑头了。马志鸿想了想说,你那两个同学生意做得怎么样?

挺好的。昨天还找我喝酒呢。

你没掺和他们的事吧?

没有啊。

没有就好。

公路上车流如潮。这座因油而生的城市,短短几十年就有了都市的特色。堵车,上下班堵得人心烦意乱。在荀小亮记忆里,儿时的公路上偶尔出现的解放卡车风驰电掣,站在车后厢上威风八面,有种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派。董晓燕她爸就是卡车司机,那个叫大董的男人是村里的牛人。董晓燕也牛哄哄,没有人敢招惹她,瘦小枯干的身子走路都生风。荀小亮怎么也想不到,大董变成了老丈人,董晓燕成了老婆。

红姐准备什么好吃的了?

她来电话说,朋友送的大闸蟹,膏肥黄满,也算庆祝你荣升,脱离苦海。

还是红姐想着我。荀小亮被感动了,感动劲过后就想起了老领导。一周前,老领导打电话说要用车,他急忙赶去了。和往常一样,老领导站在楼前的树下,看到熟悉的“巡洋舰”就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向路边走来,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他刚走到路边,“巡洋舰”就停在了面前。荀小亮探身推开了后车门,领导用力关上了,拉开前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领导,今天去哪儿啊?荀小亮本想在称呼上加个“老”字,理智地没叫出来。

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叫我领导,叫我老于。如果放不开,叫我于哥也行。老领导调整了坐姿,接着说,没什么事,想去公司看看。

荀小亮犹豫了一下,亲切地问,于哥,没和周姐去旅游呀?他觉得叫于哥特别扭,老领导退休前的确说过,不止一次。

等上了冻,我和你周姐准备去海南。房子买几年了也没去住过。或许是这声于哥,让老领导的脸颊舒展开了,眼角挂着一丝笑意。

是不是有东西忘拿了。您打电话,我去取就行。

能有什么东西。老领导抬手习惯性地滑过花白的头发,触景生情地说,刚才看到你的车太亲切了,赋闲三个多月了,很想念大家,去看看……

荀小亮讨好地说,您为石油奉献一辈子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说是这个理儿,可闲下来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巡洋舰”驶进公司的大门,荀小亮按照老领导的要求,围着办公大楼转了一圈,然后停在办公大楼门前。他先下车为领导开门,领导很顺从地让他搀扶下车。

荀小亮把车停到停车场,和过去一样坐在车里等待召唤。没多久,一个办公室的人员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喊,荀队长,领导叫你赶快去会议室。

荀小亮感到事态严重,急忙跳下车问,什么事?

领导开班子会,老领导突然闯进去了,怎么说呢?你看看就知道了。

荀小亮慌了,急忙往二楼会议室跑。

几位领导在门口吸烟,见到荀小亮都装作没看见,有的低头弹烟灰,有的轻声说话。会议室里传来了悲凉的哭泣声,声音凄楚,飘浮在楼道里,一阵是和风细雨中的浪花,一阵是暴风骤雨中的巨浪,似乎传递着什么信息。他把老领导搀扶出来,老领导不停地念叨着,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为什么想不开呀?领导们很默契,说着关怀的话,送老领导出了大门。荀小亮跑步把车开来,老领导的脸色好多了,和相送的人一一握手,听到了一句温暖的话,欢迎老领导常来指导工作。

在老领导家楼下,荀小亮停好了车要送他上楼,被拦住了。老领导苦笑着说,人走茶就凉,不凉不正常。我现在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小亮呀,有时间来坐坐,过来陪我喝两杯。

回到单位,荀小亮接到了办公室主任的电话,让他去一趟,还特意嘱咐把“巡洋舰”的钥匙带来。

2

郑春红从里屋出来,在门口叫了声卢俊卿,他好像没听见,忙着做计划,双手机械地敲打着键盘,眼睛游离在电脑屏幕上。给基层送健康,送什么呢?乒乓球案子过气了,二十一世纪是全民健身时代,健身器材是首选。郑春红带着兰花香飘到他身旁,卢俊卿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看到了郑春红的笑脸。

卢哥,干嘛呢?这么专注。

不专注行吗?选错了器材,领导批评不说,职工也骂呀。卢俊卿问,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说话了?郑春红抿了下嘴,这动作不矫情又富有亲和力。活儿不是一天干的,跟我走。

干什么去?卢俊卿疑惑地瞅着郑春红。

还能干什么,秋来蟹肥,到我茶馆吃螃蟹。

北方的秋意是风传达过来的,哗啦啦的树叶,被风摇曳得诗情画意。云朵丰满,用蔚蓝的天空折射出云的圣洁。荀小亮点燃一支香烟递给马志鸿,自己也点了一支,身体放松地靠着椅背。阳光透过车窗,暧洋洋地照在他脸上。太阳红得似火,随着冬天的临近白天短了。

马志鸿将车子停在一处商服楼前,店名牌匾型号统一,这得益于市政府的统一规划。这么多年了,店主做牌匾随着性子五花八门大小不一,像座小县城。新市长一声号令,就有了地级市的模样。马志鸿把车钥匙套在小拇指上,指了指眼前的牌匾说,“鸿运茶楼”,这几个字怎么样?我请省里的书法家写的。荀小亮看了看牌匾,草绿色的底,红色的行草,笔锋苍劲有力,与原来的电脑打字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想说句奉承话,脑子转了几圈,竟然没蹦出词来。

穿着蓝白蜡染印花衣服的女孩及时推开了玻璃门。她的笑容很灿烂,甜蜜地说,马总来了,都在楼上呢。说着右手摆出了个请的示意,就走在前面引导着上楼。

茶楼里的装饰典雅质朴,仿古的货架上摆着陶瓷、玻璃、紫砂等各类茶壶,色彩丰富,茶饼、茶盒陈列在支架上,一个仿根雕的大茶台摆在角落里。上了二楼别有洞天,水晶吊灯、墙壁字画、古色古香的家具……郑春红笑着迎上来说,你们看看,我把谁请来了。卢俊卿一手碗一手筷子,尴尬地站在餐桌旁。他本以为郑春红单独请自己,正盘算着这顿饭怎么吃。

好啊卢俊卿,我等你送字呢,原来跑红姐这来了。荀小亮用指尖点着卢俊卿,几步走了过去。

我在琢磨写什么呢?卢俊卿笑着放下手中的碗筷。

桌上的电话响了,卢俊卿拿起来看着屏幕说,坏了,我家那口子追来了。

卢俊卿,你就是把李榕榕惯的。你就不接看她能怎么样。荀小亮挑衅地说。

小亮,你别使坏噢。郑春红上前揪荀小亮的耳朵,被他躲过了。她不依不饶地说,卢哥是谁,丈夫的楷模、榜样。

卢俊卿的脸涨红了,郑春红比荀小亮更恶毒,含沙射影,骂人不吐脏字,这本事只有她能使出来。电话唱个不停,卢俊卿瞅了瞅郑春红又看了看荀小亮,脸上的笑比哭都难看。马志鸿抛了个台阶过来,说,老卢,别听他们的,快接吧。

郑春红盯着卢俊卿跑向阳台,嘴角挂了丝冷笑,怨恨地说,我把话撂这儿,他回来肯定就得往家跑。话音刚落,卢俊卿果真急步回来,拿起沙发上的衣服抱着拳说,各位,真不好意思,改日我请。郑春红抢话道,你等一下。说着,从厨房拿来个纸兜,从餐桌上的盆里选了几只五花大绑的螃蟹,轻巧地放进兜里。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像训练过似的。给嫂子带回去,就说我送的,请她尝尝鲜。郑春红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同情。她相信卢俊卿不会说,也不敢说。可以说,卢俊卿这一走,郑春红的算盘就打乱了。她本想在酒桌上诱导卢俊卿手里的计划,这也是马志鸿交待给她的。

鸿运茶楼是马志鸿和郑春红合开的,主要由郑春红打理。荀小亮以前忙,像领导的胯下马,指哪儿跑哪儿。他愿意当这匹马,狐假虎威的道理谁都懂。荀小亮把外衣扔在沙发上,张罗着吃大闸蟹,说卢俊卿没骨气,还调侃说,卢哥、红姐,瞅你俩倒像两口子。没有人回答他。怎么回事呢?他回头看到了楼梯口的吕萍。

吕萍不约而至,站在楼梯口,脸色阴冷,眼神破碎,嘴唇颤抖着,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马志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些手足无措、魂不守舍。郑春红突然拍了一下手掌,露出惊喜的样子说,吕萍,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快来坐。边说边上前拉住了吕萍的胳膊。或许是荀小亮在场,吕萍勉强冲荀小亮挤出了一丝笑,不情愿地来到餐桌前。郑春红急忙从厨房取来碗筷,摆在吕萍面前。

我是多余的吧?吕萍冲郑春红说,脸上阴冷。

怎么会呢,请都请不来。郑春红冲吕萍笑。

马志鸿拿起沙发上的衣服,快步走向了楼梯。这个举动让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没有人喊他,只有咚咚的楼梯声。吕萍坦然地坐着,拿起筷子对失魂落魄的郑春红说,他走他的,咱们吃。呦,这大闸蟹够个儿!

荀小亮突然对马志鸿失望了。他刚才说的话吕萍听到了吗?如果听到了,情绪怎么没变化呢?他默默地注视着吕萍,无法确定她来的目的,是来和马志鸿做个了断,还是来和郑春红决战天门。

马志鸿突然离去让郑春红花容失色,不過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了笑容。荀小亮知趣地站起了身,吕萍瞪着他冷笑着说,你小子急什么,倒酒,听说你高升了,得喝几杯吧?

碍于情面,荀小亮解释说,我,我去洗手间。他心里懊恼,这谁跟谁呀。在洗手间,他打马志鸿的电话。他压低声音说,马哥,你走什么呀?我怎么办?

你可不能走,给我盯着点儿。马志鸿急切地说,我和郑春红就是生意伙伴,不知谁乱咬耳朵根子,说我俩有事儿。

没事儿你走什么啊?

我能说清楚吗?你没看出来吕萍带着火来的吗?

我怎么看不出来呢?他回到屋里,两个女人碰着酒杯没人理会他。他知趣地坐在她们对过,眼睛游离着,心里猜测着。他无法走进这两个女人的内心世界。现在看来,交流得很和谐,回忆着物探队的青涩时光。他倒像只花瓶摆在桌角上,想起来了就看上一眼。

岁月摧枯拉朽,对于漂亮的女人更是如此。吕萍的身材虽然保持得很好,但脸上的皱纹从眼角向外扩散着,尤其一颦一笑,沧桑得令人不忍目睹。或许是酒精作用,还是触景生情,感叹岁月的残酷,她们都成为对方的镜子,彼此照着。

吕萍夸夸其谈,表情丰富像舞台上的话剧演员,滔滔不绝讲述着和马志鸿的爱情,还有他们的爱情结晶。我们的女儿乐乐就是有舞蹈天赋,大学毕业老马就安排她进市文工团了。可这丫头不甘于寂寞,非要做电视节目主持人,自己还真考上了。《幸福圈》看过吗?就是我家乐乐主持的。

郑春红用手托着腮,注视着自我陶醉的吕萍。她理解吕萍的意图,可是吕萍选错对象了,那个叫雨嫣的女孩才是她的情敌,还为马志鸿生了私生子。她不会告诉吕萍。

荀小亮如坐针毡,再次去卫生间,像做贼一样偷偷离开了茶楼。

夜幕悄然降临。风冷飕飕的,他有些相信马志鸿的话了。男女之间过往密切,就会给人带来无限遐想,谁会有那份耐心拨开云雾见明月呢?他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明月,这是一个亮如银盘的月亮。

一束耀眼的光照射过来,荀小亮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眼睛。马志鸿从车窗里探出头,按了下喇叭。心神不定的荀小亮上了车,披头盖脸地说,马哥,你吓死我了。

她俩没事吧?

我有事了,像个灯泡,喝不敢喝吃不敢吃。

我也饿呀,走又不敢走,躲在车里更憋屈。

男人有男人的累,女人有女人的苦。马志鸿敞开心扉,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吐为快。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当时我和几个朋友喝酒,鬼使神差地给郑春红打电话,她来了。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宾馆,身边躺着郑春红。马志鸿说,后来朋友们告诉我,是他们把我抬进宾馆的,没有人愿意留下来照顾我,郑春红是无奈留下来的。马志鸿顿了一下,说,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你信吗?

马志鸿的坦诚,让荀小亮有种咀嚼五味豆的感觉。他没有必要回答,发没发生对他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楼上两个女人怎么样了。人呀,就会自己吓唬自己,2012年都过去了,世界末日了吗?

茶楼的灯灭了。吕萍没有出来,两个女人或许躺在一张床上,在漫漫长夜里梦回那个大雪纷飞的草原……

3

透过飞机的窗,田道峰看下面的云。在地面仰望看云,有种心灵放飞的感觉。在飞机上俯瞰,云像草原上的雪白皑皑的,有种踏上去奔跑的想法。

这几年,他每年都去深圳寻找三哥,三哥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香港回归后,他去过两次,像瞎子似的转了几天,这么做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王凯胆子越来越大,这不是好兆头,每月运出两车油是最初的计划,现在背着他增加盗油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种短浅的目光害人害己。他早就想把自己洗白了,执照上王凯是法人代表。这趟深圳之行,坚定了他离开王凯的信心。这些年他把钱投在了房子上,在北京、上海、广州都买了房子,才几年啊,房价火箭似的窜。他盘算了一下,比盗油来钱都快。更何况周边的小炼油厂都被警方扫荡干净了,盗来的油只能送到外省。

在出机口,田道峰看到了王凯在挥手打着招呼。田道峰快步走了过去。

找到三哥了吗?

没有。

该回来的时候三哥就回来了,说不定三哥都到美国了呢。

但愿吧。

紫红色的路虎驶上机场路,田道峰心情沉重。三哥离开那天,大哥大和钱都留下来了,还有他的身份证。如果警方击沉的船上有三哥,后果可想而知。他不敢想,只能在心里保佑三哥了。车窗外,十月的北方充满了萧瑟,草原凄婉,和他的心情一样。怎么和王凯摊牌呢?飞机上他想简单了,如果王凯真出事了,他能脱得了干系吗?还有荀小亮,也得吃瓜落儿。

强哥昨天来的,想多进一些油,我把他安排在宾馆了。王凯斜脸瞅了眼田道峰,犹豫了一下,又说,四哥,你脸色不太好,病了吗?

我像有病吗?田道峰苦笑道,有點累,强哥的事你看着办吧。

和强哥打交道,都是王凯接洽的。他还去过邻省的炼油厂,拍回来几张照片。照片上看,炼油厂规模不小,他们盗的油都销到那里。据了解,强哥有背景靠山,级别不低。两年前王凯领强哥来,田道峰摆了接风宴,此后再也没见过面。

晚上一起吃饭怎么样?王凯试探地问,四哥,两年多了,你该见见强哥,再把亮哥叫来。

王凯,我觉得咱们该收手了,我总感觉要出事。田道峰字斟句酌地说,那个强哥,不托底,没有安全感。

四哥,你怎么了?路虎慢了下来,王凯差点踩刹车。他怎么听这话都不像田道峰说的。四哥,拉运油都是强哥的事。咱就是往外放油,能有什么风险啊。

跟你这么说吧,如果你信我,到此为止,见好就收。

四哥,你怎么了?胆子变小了呢?

这和胆子没关系,只是累了不想干了。

车厢里静了下来。车速时而快时而慢,王凯的情绪显然受到了影响。这几年,田道峰很少去废品收购站,以找三哥为理由南来北往地奔波。王凯并没理会,今天听田道峰这么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傻,被当猴耍了。

王凯,你别多想,我不会对不起兄弟的。田道峰感觉到气氛不对,缓和着说,如果你还想干,我一分钱也不要,咱们还是兄弟。

这怎么行呢。王凯紧绷的脸松弛下来,思忖了一下说,四哥,这可是咱哥俩打拼出来的,你不能撒手啊。

车子停在了楼下。下车前田道峰决定摊牌。他咬了咬牙,阴冷地说,王凯,你背着我私下给强哥弄过油吧?王凯愣了,紧张地瞅着田道峰。这都翻篇了过去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还要做是你的事,与我一点没关系,假如事发了牵扯到我,我相信,你能想到我会怎么做……田道峰抬手,拍了下王凯的肩膀,笑呵呵说,你还是我兄弟。

田道峰上了楼,看到路虎还停在楼下。他在窗旁观望着,心想是不是话说重了。平心而论,这些年王凯还算听话,为自己鞍前马后,虽然背后玩点小心眼也可以理解。

陈慧领孩子回来了,儿子田福开心地跑过来,喊着爸爸张开了胳膊。田道峰蹲下身抱起了儿子,在脸蛋上亲了一口。

路虎开走了,田道峰看到了车影。陈慧说,楼下停的是王凯的车吧?他怎么没上来。田道峰说,他有事。陈慧比田道峰小十五岁,三年前她在饭店当服务员,田道峰是常客,一来二去就上了床怀了孕,两个人就结婚了。在田道峰的眼里,婚姻无足轻重,他本想给点钱了事,可陈慧找到了大哥,大哥的决定他只能接受。有了儿子,田道峰有了幸福感,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出门在外竟然有了牵挂。

有三哥的消息吗?陈慧关心地问,一层层扒儿子的外衣。

没有。田道峰答。儿子恶作剧地嘻嘻笑,有意刁难陈慧。这一点很像儿时的田道峰。

我俩去百货大楼了,有件韩服大衣我试了试,挺好看的。陈慧娇滴滴说。

是吗?怎么没买。田道峰厌恶陈慧的娇滴滴,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是想买了,一看价太贵了,五千多呢。陈慧观察着田道峰的表情,又说,这些钱够咱家的福儿上书法班了。

陈慧的话在田道峰脑子里打了个转,就出去了。他很想说,明天给你买,可他没说出来。陈慧失望地去厨房了,一只碗掉在了地上,叭的一声砸在了田道峰的心里。

他高声说,没事儿吧?明天我陪你去大楼。

4

荀小亮睁开眼睛,脑袋有种炸裂的感觉,混沌沌的,口干舌燥。他转过身时才发现,里侧的董晓燕没在。他一激灵坐起了身,光着脚下了地。

在儿子那间小屋里,董晓燕蜷缩着躺在床上,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探头看了看。

董晓燕突然睁开眼睛,眼里的怒气喷射而来。

荀小亮笑了,男人的笑,有时对愤怒的女人起到灵丹妙药的作用。

昨晚和谁喝的,真加班了吗?

真的。

加班,怎么还喝醉了?

陪领导喝酒,能不多吗?

董晓燕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她愿意让荀小亮陪领导喝酒,哪怕是喝得死去活来她也心甘情愿。从司机上位到队长,一步步台阶都得有人帮衬,尤其是与领导相处更为重要。她坐起身说,早上去威尼斯花园,听说要放楼号了。

你真想换房呀?这不住得挺好的吗?荀小亮犹豫着,想着是否陪董晓燕去排号。他讨厌楼盘取外国的洋名,什么巴黎、米兰、香榭丽舍,开发商怎么不叫宇宙中心呢?以前董晓燕挂在嘴边的是开发商的房子,没有单位分的房子结实,为此她很安心地住在两居室里。许多年了,她失望了,开发商的房子居然没倒,而且房价涨得没完没了。她常感叹自己为什么没有眼光,如果早二十年买了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闹心了。有时她怪荀小亮,大老爷们怎么看着别人家搬进新房,自己就没有贷款的勇气呢?

五点钟天已经亮了。荀小亮到厨房喝了杯温开水,又到阳台上抽烟。他住的是八十年代建的红砖楼房,五楼顶层,阳台是后封闭的。和煦的阳光普照着远处几个新建的楼盘,已经封顶的高楼至少有三十层,威尼斯花园就在那一片空地上。他搞不清楚房子怎么分成了期房、现房,还要放号、摇号,真的有那么多刚需吗?

没刷牙就喝水,你就不能讲讲卫生。

自己的嘴还脏呀。荀小亮调侃说,快来看呀,威尼斯花园就在你的眼前。

屁话,人家还没建呢,期房又不是现房。董晓燕走过来,指着地上的纸篓说,你看看,就不能蹲下来弹烟灰。

荀小亮连忙拿窗台上的毛巾去擦地上的烟灰。董晓燕尖叫起来,那是擦碗的。她一把抢了过去说,烟掐了,去买早餐。

我一会儿看我爸,你去吗?

我约了几个同学到周边的几个楼盘看看。董晓燕指了指远处的高楼说,莲花湖的房子不错,刚建好的现房,看看能不能捡个漏儿。对了,你听说过吗?新楼房都是骨架结构,抗地震。

荀小亮想笑,这几年发生了两场小地震,也成了开发商的卖点。他清楚董晓燕不会被诱惑,她說要买房也就是在同学面前装装样子。儿子大学毕业,找工作结婚需要大笔的钱,她怎么会不顾儿子自己换房呢?他想,房子疯了,钢筋砖瓦水泥多少钱?又一想,这和房子无关,是人疯了。

昨晚和马志鸿喝了多少酒,自己都记不清了,隐约记得是雨嫣来接他们的。这个娇媚的女人把马志鸿的魂勾跑了。荀小亮为吕萍愤愤不平,可又能怎么样,他得笑脸陪着,叫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人小嫂子。

每到周末,荀小亮就去陪父亲。母亲五十五岁就走了,她哮喘得厉害,走不上十步就得歇歇,依赖一种叫安茶碱的药。那时候荀小亮忙,给母亲送高档的补品,说不上几句话就得往单位赶。送母亲走的那天车队排了几百米,老领导亲自来了,握着荀卫国的手说,小亮是个好孩子。

秋风近了,杨树叶子黄了。午后的阳光明媚地洒在树叶上,涂上了金子般的光润。偶有掉落的叶散落在路上,像油画似的,有种静态的美。

荀小亮扶父亲上轮椅,推着父亲在花园里转圈走着,一圈又一圈。在他心目中,父亲永远高大。童年时代的父亲一年四季穿着劳动布工作服,风尘仆仆地在他的记忆里走来走去。如果六十年代父亲不来到这片草原吃野菜住地窝子,如果不得水肿病父亲的身体怎么会一天不如一天呢?父亲说,一九六一年那会儿,每天都有好几百人倒下,那不是病,是饿的。母亲听了这话就沉着脸说,如果没有我们家属,你们的病能好得那么快吗?荀小亮听不懂父母的对话,但他能感觉到,在苦难中走在一起的父母是不掺水分的恩爱。现在荀小亮不忙了,读了有关石油会战的书。少年时他从电影《创业》中看到了周挺杉,崇拜得不得了,长大了感觉距离越来越远了,仿佛隔着一个世纪。而如今,一个庞大的石油帝国像父亲一样老了。荀小亮在物探放大线时,感受到了父亲走进草原的情感。所不同的是,父亲是满怀豪情走来的,而他呢?又是怎样的情怀。他突然想到了小黑,就说,爸,你还记得小黑吗?

荀卫国没有回答,或许是真忘了,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小亮,人活着,心事别太重,要学会放下。

那是条好狗,通人性呢。荀小亮笑了笑说,爸,我不是放不下,觉得放在心里吧,挺好的。

荀卫国叹息了一声,似乎在自言自语说,好,你就放着吧。

荀小亮心里不仅放着小黑,还装着那个年月。父亲们很少在家,忙着各种会战,只有星期天休息。母亲们在生产队种地或养猪养鸡,不论做什么都起早贪黑。孩子散养着,大的带小的,连成了串。那时的托儿所就把孩子圈在院子里,嬉闹斗趣,只要不伤筋动骨,阿姨们是不会管的。新生儿托儿所不收,只能从家乡请小姑小姨来照看。那时的油田不招人待见,把孩子照顾大点儿,能上托儿所了,小姑小姨们就回家乡嫁人去了。如今,物是人非,把自己看大的小姨仍然在山里土里刨食,过着艰辛的日子。母亲在世的时候,他陪着回过老家,母亲还念叨说,当年留你小姨嫁到油田,你姥爷就是不同意,现在怎么样……能怎么样呢?怎么样都是活着。

大姐急匆匆跑过来,劈头盖脸地说,小亮,你怎么把爸推出来了,就不怕受风着凉。

阳光多足啊。荀小亮瞪大眼睛说,大姐,别一惊一乍的,你看咱爸多舒坦啊。

大姐弯下腰,按了按父亲盖腿的毛毯,轻声问,爸,咱们回病房吧?有风。

风一股一股地,吹着地上的落叶,叶子翻转着,从脚旁划过……荀小亮想,应该给父亲转院,这样耗下去对父亲的身体不利。

第十章 风花雪月

1

女儿生病了,李榕榕让他买药,他不敢耽搁,急如星火往回赶。

十年前,卢俊卿打算离开机关,李榕榕却怀孕了。更可恨的是,单位搞“五定”,李榕榕怕没岗位,自做主张买断了。老丈人在位时,李榕榕习惯了呼风唤雨,退下来了,谁会惯着她呢?或许买断是最好的选择。

为此,卢俊卿有了开面馆的想法,把父母接来帮着经营。他私下和荀小亮聊过,荀小亮说,把你父母接来是应该的,可为什么是面馆呢?海鲜馆更符合潮流,符合刁钻食客的味蕾,是麻辣时代的宠儿,是啤酒的亲密伴侣,尤其在漫长的北方寒冬。荀小亮说得有道理,可卢俊卿固执地认为,面馆投资小,好经营。为此,他在梦中规划好了面馆的模样。

雅致的水墨丹青,镶嵌着琥珀色木框,周正地挂在珊瑚色的墙上。这几幅花鸟小品,是他拍的得意之作。五十平方米的店面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落地玻璃隔成两个空间。十五平方米厨房,面案靠着玻璃墙,拉面或切面的师傅服装整洁,戴着高筒帽、透明的遮口罩,每个细微动作暴露在阳光下,顾客在品尝美食的闲暇之余,可以把面案师的娴熟技艺当成开胃小菜,吧嗒吧嗒嘴的动作是对面案师的褒奖。八张碳钢的快餐桌,绿色的边缘,小米色的桌面,可旋转的酒吧连桌凳。主打的羊肉扣面,比西北的配料多了几种时令鲜蔬,这是卢俊卿的创新,更适合当下人清爽的口感。

可是对卢俊卿谋划的面馆,李榕榕不感兴趣。她卖保险做直销,说不栓身子可以照顾女儿。女儿上学了,她仍然对面馆没兴趣,反而更加抵触了,让卢俊卿伤透了心。虽然日子不紧巴,但也不富裕,这不是跟钱有仇吗?他有感而发的心声遭到李榕榕猛烈的抨击,开了就能赚钱吗?你当你是谁呀?马云、巴菲特还是王健林、比尔·盖茨。莫名其妙的雷霆万钧之势让卢俊卿难以招架,只能逃避。可又能逃到哪呢?后来他想通了,李榕榕是怕他把父母接来。

遵照李榕榕的指示,卢俊卿在药店买了抗病毒口服液、双黄连冲剂。他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女儿。女儿冲他笑了笑,转身喊,妈妈,爸爸回来了。李榕榕从厨房出来问,药买了吗?卢俊卿抬起了右手的纸兜说买了。李榕榕投来疑惑的眼神,他连忙解释说,陈小舟请吃饭,听说笑笑病了,就让带回来几只螃蟹。买断后的李榕榕不再飞扬跋扈了。她露出了笑,走过来接过纸兜说,新鲜吧?卢俊卿说,刚蒸出来的,还活着呢。

女儿活蹦乱跳的,看不出有病的样子。他换好鞋,到女儿的房间探看,女儿正趴在桌上写作业。他转身去了厨房问李榕榕,笑笑病了吗?李榕榕解着螃蟹上的绳子,瞥了他一眼说,刚才还咳嗽呢。换季了,喝点双黄连预防。卢俊卿算是中年得女,如果没有女儿,他很难想象两个人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磕磕绊绊二十多年了,激情没了,引力耗尽了,余下的就是容忍了。

窗外夜色朦胧,月亮的光晕照了进来,卢俊卿侧脸瞅着。李榕榕仰面躺着,嘴微张着,鼾声一长一短地吞吐着,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的蚕丝被上。这是一张保养得恰如其分的脸,光洁、白净、润泽,如不细看眼角的鱼尾纹都不易察觉。距离产生美,无论和谁交往,李榕榕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让对方的眼睛在调焦时忽略她眼角的缺陷。李榕榕自以为是,不论怎么修饰,大眼睛女孩成了妇女,年龄怎么隐瞒都让眼角暴露了。

生了女儿后,李榕榕腰更鼓涨了,原本个子不高,横向发展是中年女性的危机。她不知哪根神经乱了,开始学瑜伽、健美操,有段时间当起了方士,学起了避谷,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不是扯犊子吗?长夜难眠,卢俊卿想,郑春红为什么找自己吃大闸蟹呢?而且大方地给带回了六只。为什么荀小亮和马志鸿来不提前说呢?他想到了那件宝石蓝色的羊絨衫。一年前,他送给了李蕊,幸好是开衫,如果是鸡心领或圆领,他还真不知怎么处理了。虽然是十多年前的羊绒衫,成色和款式没过时,而且还升值了,到任何商场三百块钱是买不到了,都得千元以上。他不禁佩服郑春红了,这眼光能后看几十年。还别说,羊绒衫的弹性好,李蕊穿着正好。

想到了李蕊,卢俊卿愁眉不展,面团似的钱胖,刀削面似的李蕊,忙碌着或安静地在他脑子里晃悠……他们怎么样了呢?孩子应该出生了吧?

两年前,卢俊卿胃肠渴望清爽,拒绝食堂的菜,就上街找暖胃的面。沿街的商服牌匾都很高大上,“达达面馆”不显眼,如果不是蓝色的“面”字,卢俊卿很难发现它。可是,吸引他的是“面”前的两个红色小字:达达。卢俊卿有种被人抄袭剽窃的痛恨。多年前,他准备经营面馆,苦思冥想了许久选择了达字,这是发达、通达四海的预兆,这个字固执地落在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茁壮成了大树。第一眼看到牌匾,卢俊卿认定是没脑子的人设计的,红色的“达达”蓝色的“面”,虽然有意变换了字体,仍俗套得落地掉渣。

面口感尚可,筋道有嚼劲儿,白色的骨汤浓郁得有些油腻了。面馆开得很失败,卢俊卿第一次走进面馆,就莫名其妙地有了惋惜。墙壁是劣质漆料刺眼的白,贴着几种面类的照片,照片下是红色价目表。桌子是铁架支的复合桌面,塑料凳子是淡蓝色的,扣板隔开了厨房,厨房旁是间一平方米的卫生间。那天,包括卢俊卿仅有三名食客,六张桌子占据了五个。钱胖靠着桌子摆弄手机,李蕊胳膊搭在桌面上,手掌支撑着下巴,茫然地注视着门口。正是午餐时间,窗外人头攒动,焦虑在她眼里眨动着。后来李蕊对卢俊卿说,开业三个月了,再这样下去只能关门回县城了。

吃完炒面的男人走了,吃完拌面的女人走了,唯有卢俊卿不紧不慢地品着清汤刀削面。面削得像银鱼儿。他扬脸看到李蕊,觉得她像碗里的银鱼儿:紧身的粟色裤子,白色上衣,水粉色围裙,头发黑亮,梳理成两束马尾,悬在脸颊两侧,衬托着白净的瓜子脸。她收拾着碗筷抬眼看卢俊卿,准备收拾他的餐具。瞬间,四目对上了,李蕊扇动的长睫毛撩得他六神无主。回单位的路上,卢俊卿觉得自己犯贱,瞅一眼又怎么了,是心猿意马还是心旷神怡。丁香树花团锦簇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喜欢这种香,有些人享受不了大自然的恩赐,鼻子有炎症,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李蕊在丁香树旁追上了他。她深深吐了口气,脸颊有了潮红,说了句,唉哟妈呀,可撵上你了。卢俊卿有些慌乱,是没付面钱吗?他神情紧张起来。这是你的手机吧?李蕊说着,扬起了右手里的黑色手机。卢俊卿下意识地摸了下裤兜,脸上露出了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卢俊卿想着想着,就有种小陶醉。

这是个插曲,卢俊卿向李榕榕讲这件事是没话找话。女儿的作业多,讨厌外人打扰,他洗完碗,本想到书房写几幅字,却鬼使神差坐到李榕榕身旁。李榕榕热衷于和家长交流,老师建的家长群,不能乱说话,小群是她私建的,里面是十来个谈得来的家长。她用词也随着潮流,第一次听吓死宝宝了。卢俊卿以为李榕榕神经出了问题,这话是微信群里的语音,留了言的李榕榕会点开听一遍。

卢俊卿说,面馆的老板娘挺仁义,我走出挺远了还撵上了我。李榕榕盯着手机屏笑,肯定有家长发段子了。卢俊卿有些恼火,提高声音说,我和你说话听到了吗?李榕榕剜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了手机上说,听到了,不就送回个手机吗?至于磨叽到现在。吃晚饭时,卢俊卿说面馆为什么客人少?牌匾就不招人,还有桌子凳子跟街边大排档似的。你看肯德基,当然我是不吃的,我是说桌椅还有环境,赏心悦目吧?还有墙上,挂几张精美的画多好呀。咱不说照片拍得怎么样,挂在墙上就是失败的设计……

李榕榕没兴趣听,女儿却开心地说,爸,你什么时候把面馆开起来呢?没等卢俊卿回答,李榕榕敲了下饭碗说,快吃饭,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女儿吐了下舌头,没再吱声了。

李榕榕喝了碗粥,吃了点青菜就下桌了,按照她的说法,是陪女儿吃,再精致的菜都会变成脂肪。李榕榕晚上很少吃饭,陪女儿吃苹果,而且把苹果去皮切成小块装在碗里,再插上牙签。女儿很受用,边写作业边吃。李榕榕说,这样能活跃大脑,又满足了咀嚼的乐趣。卢俊卿喝啤酒时想到了李蕊,想到了刀削面,两者结合到一起,就另有一番情调。为什么不帮她把面馆开好呢?萌生了这种念头,卢俊卿又开了瓶啤酒,他要实现梦里的设想,既然李榕榕没兴趣,何不投桃报李感谢李蕊还手机的恩情呢?

你们想过面馆为什么这么冷清,不招人来?卢俊卿是第三次来吃面,对钱胖和李蕊说这话的,当时面馆里仅有他们三个人。第二次来,卢俊卿告诉他们,自己在右侧十二层机关大楼上班,在工会工作。他换来了敬仰的眼神,也知道小两口是附近县城的,钱胖大学没考上,上技校学了两年厨师,最初在县城开小饭店勉强没赔本。进城创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调研,又去西北学了面食。李蕊曾是钱胖的服务员,他们的爱情故事肯定是你情我愿,平淡无奇了。卢俊卿的设想,都是他梦中规划好的,当然他不能对钱胖和李蕊说是梦,如果说了梦就破碎了。三天后,卢俊卿接到了李蕊的电话,说晚上请他吃饭,胖子想露几手。这是个良好的开端,卢俊卿特意带上了珍藏多年的贡酒,据说是皇帝喝的御酒。朋友送他两瓶,一直锁在办公室的柜子里,陈小舟惦记上了,他没舍得给。

钱胖憨厚,神似港台片里的肥猫。他脸上堆着笑,一直唠叨说,这酒好这酒好!觉得自己上桌的菜配不上酒。李蕊精明,不停地问面馆改造方法和步骤。卢俊卿不厌其烦解答,目标指向二手市场。他说,我粗算了一下,大约两万块钱就够了,牌匾我设计,找朋友帮忙,不用花钱……往后说了什么话,卢俊卿记不清了,隐约记得李蕊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回了家。

为什么饭店火了,没多久就冷落下来了呢?安装牌匾那天,李蕊向卢俊卿请教。卢俊卿侃侃而谈,手都配合运用起来了。他说,你记住三点就可以,一是服务,不论多忙,都不要冷落食客,有的人不是因为你的菜好面好,吃的是心情。二是质量,食材要新鲜,要推陈出新,满足不同食客的需求。三是价格,不要随意提价,小肚鸡肠,对忘记带钱或买单的食客,不要追讨挖苦,永远有请客的肚量。卢俊卿说得行云流水,达达面馆的危机让他言中了。

我记住了。李蕊眨动着睫毛,陷入了沉思。

钱胖点着头说,卢哥,你放心,俺会印在心里的。

卢俊卿设计的牌匾是草黄色的,如果不细看,很接近白色,“达达面”是繁體字,他沿用最初放大的“面”字,造型别致的景泰蓝青花碗把面托了起来,在周边大红大绿的牌匾里独树一帜,非常醒目。卢俊卿去吃面,李蕊死活不要钱。钱胖还说,没有卢哥,俺们的店早就死了。卢俊卿思前想后,就把宝石蓝色的羊绒衫送过去,说,你俩看看,谁能穿谁穿吧。

达达面馆红火了一年多就被查封了,李蕊和钱胖也消失了。没想到年根了,钱胖来拜年了,给卢俊卿送来了一条大猪腿、一箱笨鸡蛋,还说李蕊有喜了。钱胖从拘留所出来,卢俊卿就没见过他。在卢俊卿的印象里,钱胖忠厚老实,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是他不能原谅的。李蕊哭哭啼啼地打来电话时,面馆已经被查封了。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李蕊一直在抹泪,哭诉着,这两年大哥帮我们走出了困境,胖子就是不知足呀。真不知道他会这么没良心,好好的店就这么完了。卢俊卿安慰着说,只是停业整顿,整改了再重新开张。李蕊摇着头说,没用的,都上晚报了,网上都是骂声,谁傻呀。信誉没了,我痛心的是大哥,胖子对不起大哥呀。卢俊卿的心凉了,李蕊说得入木三分,他的内心又涌出了恨,这是刻骨铭心的恨。当年他嘱咐的话,肯定让钱胖抛到九霄云外了。

面相愚弄人。就像喜事堵门的乞讨者,一把年纪了说着吉祥话,不痛快掏红包,翻脸比翻书都快,恶毒话比屎盆子都臭,打不得骂不得,让人咬牙切齿。钱胖颠覆了卢俊卿的三观,诚实厚道像张白纸的钱胖,怎么话怎么说他都笑呵呵接受,闲聊时,为动荡的中东人民忧心忡忡,痛恨网络骗子,丧尽天良该千刀万剐。大学生怎么能骗呢?天之骄子啊。老年人够可怜的,都是保命钱啊。他怪警察手腕不硬,还把手比划成枪状,嘴里叭叭叭响几声,统统枪毙。卢俊卿能感觉到,钱胖怕李蕊,守着如花似玉的美女,怕就变成爱了。李蕊伶牙俐齿,有几分张曼玉的泼辣,损钱胖张口就来,冷不丁就倾倒在钱胖脸上。钱胖嘿嘿笑着,还上赶子送上了脸。当然,李蕊是分场合的,和卢俊卿熟悉了就不避讳了。钱胖的胖胖在肚子上,像八月显怀的女人,而且是丑陋的不修边幅的女人。如果身材高大,还可弥补缺陷,可他不争气,把责任推给了父母。有段时间,卢俊卿幻想着床上的钱胖和李蕊,这样的几何体怎么才能成就好事呢?不过,钱胖能吃苦,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蕊说请卢俊卿吃饭,是钱胖出事后的一个下午。接到电话,卢俊卿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李蕊在电话里说,卢哥,过几天胖子就回来了。我知道你不想见他,我满肚子苦水就想找人吐出来。这两年,我品出大哥是个好人,我把店兑出去了,胖子回来我们就走了,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了。卢俊卿顺道买了瓶红酒,他怕喝了白酒把持不住自己。李蕊活泼、勤快、漂亮,总让他想起郑春红,尤其那一颦一笑令他血往上涌。

卢俊卿没喝红酒,喝的是钱胖泡的药酒。他敲门进屋的时候,酒就倒好了。李蕊穿了件淡粉色的碎花裙,束着的头发散开了,黑亮地披在肩上,发卡上有一只逼真的蝴蝶,说话的时候蝴蝶就在头上颤动翅膀。

第二杯酒的时候,李蕊突然问卢俊卿,大哥,知道我为什么嫁给胖子吗?她哀怨地瞅着卢俊卿,而后自问自答地说,我在他店里打工,一天晚上他强奸了我。我想报警,他跪求我,说是爱我。说心里话,这些年过去了,他对我很好。可那天晚上,我怎么哀求他,他都没有放过我……李蕊抹去脸上的泪说,我命苦啊!小时候,我爸就不待见我,因为是女孩,断了香火,我妈委曲求全放任我爸的性子。为了儿子,我妈东躲西藏,一连生了两个妹妹,家里被罚得一无所有。可没儿子怎么能行,我妈又怀孕了,她想跑又跑不了,被架到卫生院做了人流,还做了结扎,断了我爸的希望。本以为风平浪静了,可我爸酗酒了,醉了就打我妈,说我妈是故意让他断子绝孙。为了我们,我妈忍着痛苦,还劝我说别恨你爸,你爸憋屈。我真想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受着我爸不离婚呢?小时候我就争强好胜,谁敢欺负我妹妹,我就敢跟她拼命。你知道,人要是被欺负住了,一辈子都让人欺负。我衣服被撕破了,头破血流。我妈搂着我哭,我爸不帮我,还骂我是丧门星,如果是小子,谁敢欺负呀。这和男女有关系吗?我十五岁进城打工,还让钱胖子祸害了,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夜深了,月亮悬在苍穹,星星眨巴着眼睛。李蕊后來说,胖子没有生育能力,我多想有个孩子啊。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痴迷地盯着卢俊卿。

卢俊卿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有意岔开话题,自责地说,这都怪我,面馆够红火的了,还建议增加项目。

李蕊含羞草似的瞅着卢俊卿说,大哥的建议好,早餐有了馄饨,吸引了很多客人。只怪胖子,昧着良心进血脖肉,执法查处还动手伤人,多嚣张呀。

卢俊卿应声说,是,太嚣张了!

达达面馆变成了双喜饺子馆,卢俊卿偶尔去吃过两回,心里特别扭,胖乎乎的服务员晃悠了几下就变成了李蕊。他像魔怔了似的,午休时都会溜达一圈,直到树叶黄了,秋风引来了冬雪,他才消停下来。钱胖出了拘留所,李蕊就离开了城市,杳无音信,手机号也换了。钱胖突然造访,传递的信息是意在言外还是另有所指,卢俊卿茫茫然无了头绪。

钱胖把猪肉放在门口,就手足无措站在那儿。李榕榕张罗他进屋坐,又是洗水果又是泡茶。卢俊卿冷漠地靠在沙发上,内心慌乱,表情镇静。钱胖眼神游离,不时飘向卢俊卿,痛心疾首地说,回到县城,俺爹胖揍了俺一顿。李蕊死活要离婚,正闹的时候,发现怀孕了……钱胖抬手抽自己嘴巴,我真是个混蛋,对不起卢哥,对不起李蕊。钱胖呜呜哭了起来,是发自肺腑的惭愧,是心底崩溃的前兆。

卢俊卿不能再绷着了,可又说什么呢?钱胖瘦了,几个月没见,圆滚滚的肚子缩水了。

李榕榕为卢俊卿解了围,坐下来就虚寒问暖,还嘱咐钱胖,女人怀了孕要多吃葡萄,生出的孩子眼仁黑亮,多吃苹果生出的孩子皮肤白。李榕榕到达达面馆吃饭,即使带了闺密,李蕊都不收钱,这给李榕榕留下了好印象。李榕榕要留钱胖吃饭,卢俊卿说,钱胖开车了,不能喝酒,有什么好吃的。钱胖知趣地走了,清楚卢俊卿没有原谅他,面馆让他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送钱胖出门,卢俊卿说,我一直想问你们,为什么取“达达面馆”这个店名?

钱胖嘿嘿笑着说,李蕊起的,谁知道为了什么。他向前迈了一步,回头说,我们准备去南方了,那边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下了一个台阶,又回头说,是李蕊的意思,打算远离东北,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钱胖走了,卢俊卿忧郁了,好多条虫子在他脑子里爬,在他腹腔里爬,绿色长着犄角的虫子,不知疲倦地吞噬他的脑浆,吸食他的血液。此后,卢俊卿患得患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希望李蕊在骗他。钱胖四肢发达,怎么能有问题呢。也希望是真的,如果是个男孩,三代独苗的卢俊卿就对得起祖宗了。他想了,这件事他对谁都不能说,一直陪着他爬进烟囱里。

2

马志鸿看不上卢俊卿,觉得他窝囊怕老婆。现在他的视角变了,女人是男人的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少了这块磨刀石,怎么到社会上去拼杀。父母离休后到海南定居,女儿留学在美国,马志鸿和吕萍像两只大鸟在他们之间飞行。椰树、大海、阳光,尤其是沙滩上的老人们,像海豹似的坐或躺在沙滩上,这种悠闲、安逸是马志鸿向往的。

去年他到海南陪父母过年,吕萍却跑去美国陪女儿。美国人过圣诞节又不过春节,她去干什么呢?为此俩人争吵了起来,最终的结果是各奔东西。在海南的假期里,他被熟悉亲切的歌声感染了:大姑娘美的那个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这边的苞米它已结穗/微风轻吹起热浪/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情哥我的郎/郎呀郎你在哪旮瘩藏……

歌声飘来的时候,马志鸿觉得是种幻觉,在天之涯海之角怎么会有纯正的乡音呢?海水荡漾着拍打着沙滩,有礁石的地方击起了浪花。夕阳从山后照射过来,眼前的大海蒙上了一层霞晕。海鸟的啼鸣从浩阔的海空传来。马志鸿屏息凝气,有笑声和掌声从椰树林绕来,一块景观石遮挡了他的视线。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抵不住诱惑,转过了景观石。

椰林里有一座草亭,一个衣装艳丽的女人正笑得前仰后合,几个男人围坐在草亭的栏凳上,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她正挥动着手中的折扇说,多年不唱了,喊两嗓子还真痛快。温度适宜,折扇不过是个装饰。入秋的时候,大雁列着队飞跃了回归线。不知何年何月,北方人也加入雁陣当起了候鸟。眼前的这些人,就是部落里的候鸟。

马志鸿可以肯定,他们是地道的东北人,火遍大江南北的小品传递的不仅是笑声,还有浓厚的乡音。北方人就是这样,不分场合,不分地点,随意无底线地舒展情怀,有人诟病,尤其在温文尔雅的南方人眼里就是劣根性了。马志鸿想着,就哼唱着小曲儿往回,大姑娘美的那个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没有谁会拒绝这种诱惑。

程总编快退休了,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坦然说,过一年我就变成候鸟了。说完这话,排解了心中的郁闷,能得到羡慕的目光。马志鸿就愿意投送这样的目光,他期待去掉副字很久了。

雨嫣知道吕萍没在马志鸿身边,时常打来电话,嚷嚷着要带儿子来海南,还提出要海南的房子。十多年前海南房价低,马志鸿买了两套,上下楼,一套给父母养老,一套留给女儿。他百思不得其解,雨嫣怎么知道的呢?他相信,郑春红不会出卖自己,荀小亮更不会说。从感情上讲,雨嫣为自己生了儿子,把房子给雨嫣就是给儿子,本无可厚非。但如果这样,吕萍不都知道了吗?为此他心生厌恶,雨嫣太不明事理了。从海南回来,他就有意冷落雨嫣。

寒风瑟瑟,吹进马志鸿的心里,他有时会后悔,为什么经不起郑春红的诱惑,开什么茶馆呢。如果没有茶馆,他不可能认识雨嫣,就不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实质上,茶馆仅是个门面,谁进去喝茶呢?他们的茶叶都走了厂矿,成为职工的保健茶,即使去掉回扣利润都相当可观。几天前,郑春红说,单位要进一批健身器材,有没有兴趣?马志鸿想如果拿下这个项目,完全可以在海南再买套房子。他叮嘱郑春红说,跑步机利润高,有这方面的渠道可以考虑。

马志鸿喜欢用仰视的目光欣赏郑春红。她是个果断、强势的女人,离了两次婚,留下个女儿。她发誓说守着女儿过一辈子。马志鸿被逗乐了,他说,春红,老牛吃嫩草,你换几个小鲜肉得了。郑春红也乐了,她说,马哥,你觉得我老吗?马志鸿摇摇头。她又嘻嘻笑着说,不老,怎么成了老牛呢?马志鸿得承认,郑春红容颜、身材、气质都有明星范儿,不知多少个厂矿经理臣服在她石榴裙下,更何况愣头青的小鲜肉呢。在郑春红眼里,小鲜肉是她的欲望工具,想用的时候招之即来。男人可以这样做,女人就不可以吗?郑春红用眼神挑逗马志鸿。马志鸿不为所动,生意伙伴如果有了那层关系,很多事都说不清了。有时他想,雨嫣是不是郑春红设的陷阱呢?

从鸿运茶楼回来,吕萍的情绪明显好多了,不再疑神疑鬼,不知道郑春红给她灌了什么药。

电话响了,是荀小亮打来的,马志鸿没有接,把手机放在了办公桌上。再过半个月,年度表彰大会要召开,报纸对选出的劳模集中报道。他主动到偏远的采油队采访,对劳模赵承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赵承志的剪报本汇集了他二十来年发表的诗歌、散文、随笔,怎么没有一篇关于他的呢?听宣传部的人讲,赵承志是老劳模了,老黄牛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这是马志鸿骨子里佩服敬重的。他摘下眼镜放在桌子上,身体靠着老板椅,闭目养起神来……波涛汹涌向钱看的大潮中,赵承志波澜不惊,埋头实干,是什么支撑着他的呢?采访中,马志鸿提到了这个问题。赵承志笑了笑说,我就喜欢静,读读书,写点东西。马志鸿能感觉到,虽然赵承志面带笑容,但掩饰不住他内心的孤独。

座机响了,马志鸿接起了电话,荀小亮的声音传了过来,马哥,手机静音了吧?马志鸿喜欢荀小亮的小聪明,顺着话说,是啊,充电呢。荀小亮笑了两声问,这几天,我吕姐没事吧?女人啊,别当回事,都有小脾气,尤其到了更年期,咱们不能计较。马志鸿清楚荀小亮的意图,他怎么可能离婚呢?荀小亮接下来的话令他大吃一惊。马哥,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最好跟雨嫣的孩子做个DNA鉴定,我怎么看都不像是你的。马志鸿戴上眼镜,低声问,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荀小亮犹豫了一下说,马哥,这么跟你说吧。田道峰认识雨嫣,好像是在深圳认识的,要不我约他出来聊聊?

田道峰接到荀小亮的电话,就答应了晚上的饭局。他心里清楚,马志鸿看不上自已,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想通过马志鸿弄到菜市场的拆迁项目。项目拿下来,就可以向银行贷款了。当然,最急迫的是解决王凯的问题。这小子王八吃秤砣铁心了,打电话都不接。如果事发了,以他对王凯的了解,肯定会被出卖。昨天他打电话叫阿双了,说好五天后到。阿双是三哥的兄弟,三哥走后就把业务交给了他。阿双手黑,三哥就说过,别看阿双文静,吃人不吐骨头。这几年,皮肉生意不好做了,阿双在广州开了家小超市,每次田道峰去都由阿双陪。上次去,田道峰把广州的房子送给阿双,就是为王凯准备的绝杀。当然不到紧要关头,他不想动用阿双,可是王凯无可救药了,竟然敢跟自己说,有什么话,找强哥。强哥算什么东西!田道峰预感到危险正在逼近,如果真出事了,荀小亮也逃脱不掉的。想到荀小亮,田道峰的脑海里就出现儿时的他。

田道峰发现,这是个商机无限的时代,只要肯动脑子,雪片似的钞票都往兜里飞,挡都挡不住。他是无意中发现的。两车相碰,责任全在自己,而前面车的司机掏一把钱给他,还一个劲说对不起。他闻到了酒味儿,心里有了短期的计划。正好阿双来了,也有事干了。当然这仅是个临时性生意。

清水海鲜馆经营着正宗的广府菜,环境和菜品一样,清淡雅致,服务员都是南方妹子。田道峰准点到,没想到荀小亮和马志鸿先到了。他抱着拳作揖,紧着说对不起对不起,真没想到马哥这么忙还来这么早。马志鸿沉着脸,面无表情。荀小亮笑呵呵说,田道峰,怎么虚伪了呢?他提高声音喊,服务员,走菜。

从马志鸿的表情上,田道峰读出了内容,他没有点破,笑呵呵地喝酒敬酒。马志鸿憋不住打开了天窗。小田,我听小亮说,你认识雨嫣?田道峰忖度着马志鸿,瞅了瞅荀小亮,显然自己扔给荀小亮的炸弹响了。他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马哥,是这样……我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

这话还真不好说。

荀小亮愤然而起,瞪着田道峰说,你怎么那么磨叽,马哥问你,你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跟马哥说。田道峰苦笑了一声,他跟荀小亮说的是皮毛,但跟马志鸿说就得交底了。他说,马哥,你说的雨嫣她还有个名字,叫香姐。这个香姐,以前是我三哥的铁子。荀小亮驚呆了,他抢话说,难道说雨嫣的孩子是你三哥的?田道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三哥消失很多年了,怎么可能呢。

马志鸿的脑袋要炸裂开,抓起桌上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他不能叫雨嫣来,如果她来了,事情明朗了就不好收拾了。田道峰看透了马志鸿的心态,把雨嫣的事告诉荀小亮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他说,马哥,如果你信我,这件事我帮你摆平。他观察着马志鸿的表情,说,我去找香姐谈谈,如果孩子是马哥的,一切都好,如果不是,我保证让她在你视线里消失。田道峰说得决绝,马志鸿心动了。他端起酒杯说,来,喝酒,咱不提这事了。

马志鸿先走了,说报社有事你俩慢慢喝。离桌前,他拍了下荀小亮的腿。荀小亮心领神会,冲他点了下头。田道峰起身相送,被马志鸿制止了,还亲切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人到中年,如白驹过隙,最美的莫过于对往惜的回忆。二丫成了他们的共同话题,这个都喜欢却没娶到的女人,现在怎么样呢?田道峰说,我在狱中就想,你跟二丫肯定结婚了,怎么没成呢?荀小亮脑子里在过电影,一幕幕是去二丫家的画面,那张照片他至今保存着。他伤感地说,这或许是命吧。我去找过她很多回,面都没见到,后来听说她嫁给了赵承志,我就结婚了。荀小亮呷了口酒,用酒精刺激着舌苔,突然笑了。他说,一晃二十多年了,我没见过二丫,你信吗?田道峰摇着头说,怎么可能呢?你和大丫走得那么近,还在一个机关。荀小亮苦笑道,信不信由你。红姐在我面前从没提过二丫,当然我也没问过。

荀小亮突然问,田道峰,我发现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田道峰嘿嘿笑了两声说,世界都在变,我为什么不能变。

是什么改变了你,因为你三哥吗?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跟你这么说吧,我信佛了。田道峰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串木质的手串戴在了手腕上,冲荀小亮晃了晃手腕说,这是我在大佛寺请的,住持说我有佛缘。

荀小亮笑了,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就想不明白,好人得修行几世,为什么坏人一松手,刀落地,就成佛了呢!

都是修行,来,喝酒。

清水海鲜馆门口,荀小亮嘱咐田道峰说,雨嫣的事一定要查清楚,最好别走做DNA鉴定那一步。田道峰会意地点了点头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田道峰等出租车,荀小亮想溜达一会儿就先走了。

风,带来了乡村的炊烟,穿过街道,徘徊在楼宇间。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气味。这或许就是新闻中的雾霾吧。荀小亮想,儿时的村庄,炊烟在黄昏里飘浮,味道是那么亲切,勾引着肠胃。尤其在过年,炊烟里都是油炸果子、红焖肉的香气……

路灯撑起了夜幕,汽车的灯光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天空飘起了雪花,荀小亮放慢步子,仰面迎接着雪花,一朵、两朵、三朵……他突然想起了赵承志。清瘦喜欢读书的赵承志过得还好吗?是什么时候排斥了赵承志,难道真和二丫有关吗?

3

雪是下午停的。赵承志清扫完院子,天就黑透了。他回屋背起门口的工具袋巡井去了。由于雪大,他偷懒只巡了一遍井,按照工作流程,他每天要巡三遍井,早、中、晚各一趟。

有了白肚皮后,晚上他就让二黑去最远的一口井。秋天的时候,二黑就领着白肚皮四处转,有时还带回大黄。赵承志骂二黑,缺心眼,怎么领回个情敌呢。

天黑咕隆咚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不知为什么赵承志产生了退休的念头。他想好了,如果退休了也像李老三那样,到农村弄几亩地种种。这些年,他琢磨了一套种地办法,混合种植,不仅提高产量,还省时省力。比如说,在玉米地里种豆角就不用搭架子。

昨天,孙队长来了,劝赵承志调回队里,不用猜,肯定是郑春芳安排的。现在,他越来越看不懂郑春芳了,当年那股子热情怎么没了呢,还说些不中听的话恶心赵承志。你高尚伟大讲奉献,都什么年代了,就不能换换脑子?赵承志心里比谁都懂,看得更清。他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世界,这儿多清静啊,没有尔虞我诈。郑春芳开导他,你为儿子想想,从小到大你陪过他几天。赵承志看了看手里的华为手机,心里暖暖的,儿子大学毕业了,自己找的工作,是他的骄傲。

孙队长说,赵师傅,还是调回去吧。

我走了谁来接?

没人来接。

没人接,井怎么办?

会有人来的。

有人来了我就走。

孙队长笑了,笑得脸都红了,说,赵师傅,草原日头那么毒,你的脸怎么就没晒黑呢?

赵承志笑了笑说,我白,晒黑了,一觉醒了又缓过来了。

赵承志从没想过要离开敖古拉。他眷恋这里的一草一木,它们都有灵性,可以交流。

透过夜幕,赵承志看到远处有亮光。二黑颠颠地跑回来了,嘴里叼着火腿肠。他取下火腿肠,撕下包装皮,二黑几口就吃完了。中午巡井的时候,赵承志就会在最远井的采油树上挂一根火腿肠,晚上巡井时就让二黑叼回来。二黑尽职尽责,有两次在井上狂叫,他赶过去,发现抽油机下的羊或牛。如果是冬天,他会学师傅把羊赶进屋里,等牧人来认领。

赵承志问二黑,井上有人吗?怎么有亮光?

二黑哼哼着,摇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

赵承志奔向井场。离井场近了,没发现什么异常。他用手电照着抽油机,光柱落在采油树上的时候,不禁惊呆了:一根塑胶管子接在阀门上。他用手电顺着塑胶管往下照,管子的另一头落在雪地上。旁边是一辆农用四轮车,车后拖着铁罐。

李老三,你滚出来!赵承志的怒火腾地上来了,他知道李老三就躲在黑暗里。他吼,李老三,你不出来,我就往队里打电话了,你是跑不了的。

草原上亮起了几道手电光,李老三嘿嘿笑着走来了。他说,老赵,这么大的雪,怎么不休息,跑过来干啥。

二黑颠颠地跑到李老三身边,转了一圈,又回到赵承志身边。他飞出一脚,二黑痛苦地叫了一声,跑远了。

李老三嘿嘿笑着说,和狗发什么火呀,就是个牲畜。

你为什么偷油?

玉米卖价低,卖了不值钱,我不能赔本吧?

你为什么偷油?

都什么年头了,怎么就榆木脑袋呢?

你为什么偷油?

算了,我以后不偷了,我是给你面子。换了个人你当我怕呀。

赵承志冲上前,抓住李老三的衣领,怒吼着说,走,跟我走,到队里说去。

给你脸了是不?李老三挣扎着,用力甩开了赵承志。

你为什么偷油?赵承志再次冲上前,抓李老三。

几双手同时抓住了赵承志。他认识这几个人,是李老三雇来的帮工。

你们在犯罪,帮李老三,都要进大牢的。赵承志叫喊着,有的手就松开了,唯有李老三的侄子紧紧地抓着他。

李老三冲上来把赵承志扑倒在地。他咬牙切齿地说,老赵,你也快退休了,我是细水长流,不影响你的产量。如果你咬着不放,不给兄弟们活路,信不信我弄死你!

你为什么偷油!赵承志嘶吼着,感觉呼吸困难。李老三的大手,正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

一个黑影扑了上来,李老三惨叫一聲,滚出了很远。

月亮出来了,朦胧地照在敖古拉草原上。二黑守在赵承志身旁,狂叫着怒视着远方……

第十一章 死不瞑目

1

早上八点十分,“和谐号”悄无声息地驶出站台。赵子琪伤感地注视着车窗外。他能看到的都是模糊的,唯有沙粒清晰,密集地漂浮在空中,这得益于风的力量。

高亚斌网上订票时,得知赵子琪没坐过高铁,就兴奋起来,带着几分嘲讽说,这大学让你读的,高铁都没坐过。上大学和高铁有关系吗?他想回敬几句,强忍着咽下了。赵子琪后来想,高亚斌劝他回来或许是见最后一面,热情得一反常态,或是灵光闪现,可惜他这一点灵光成了轮回的基址。

高亚斌的电话打来了。上车了吗?

出北京站了。

真的,这么快。哥们儿算得准吧,一点都没瞎时间。高亚斌开心地说。

我一路奔跑,饭都没吃一口。赵子琪从上海坐硬座到北京,高亚斌算好时间订的高铁票,只留下吃面包喝瓶水的中转时间。赵子琪心里骂着高亚斌,嘴上却说,从北京站到西客站,马不停蹄,差点没累死。

晚上请你吃大餐,亏不着你。电话里传来高亚斌的笑声。

空气里凝结着冷漠,弥漫在车厢里,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邻座的两个中年人默不作声,一个玩着消消乐,另一个刷着手机屏。乘务员递来纯净水,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了声谢谢。赵子琪接过水,就靠在舒适的背椅上,脑子晕乎乎,涌现出了很久以前的高亚斌。

上高中时,高亚斌家里条件好,花钱大手大脚,经常泡网吧玩传奇,还吹嘘说大学算什么,花钱就能上。那时,赵子琪羡慕得不得了,看看自己,父亲在偏远的采油厂,长年不回家,母亲一天到晚的忙,自己脖子上挂了把钥匙,谁家的孩子会这样呢?他特别讨厌去父亲住的地方,一间破房子,几十公里看不到人,只有几台抽油机,不知疲惫地转呀转。母亲立竿见影说,看到了吧,如果你考不上大学,就得像你爸这样守一辈子油井。不知是否受这句话的影响,他考上了,有钱的高亚斌没考上,钱也不好使了。

接到高亚斌的邀请,赵子琪有着难以言状的抵触。高亚斌瞎掰说,西方不亮东方亮,上海有什么好,也不是咱家呀!毕业三年了吧,有女人吗?有房吗?有存款吗?感叹号加问号,无疑是拿锥子往赵子琪心里扎。

三年前,赵子琪心高气傲地南下了,那是他心驰神往的地方。不论他走多远,高亚斌都阴魂不散,若即若离地通过QQ或微信保持联系。高亚斌喜欢给赵子琪晒照片,什么车呀、吃呀、喝呀、玩呀,他都拿出来晒,晒得最多的是女人。赵子琪有印象的女孩就不下三位,这些女孩面容姣好,同居或分手,高亚斌乐此不疲。

赵子琪迷糊着了,醒来的时候,“和谐号”风驰电掣地穿行在寒冬里。他倦怠地凝视着窗外,北方的大地白雪皑皑,似生命都凝冻了。卖新疆杏干、内蒙古奶片的列车员撕开包装袋劝旅客品尝,他有意把脸转向车窗不去理会。尝过了不买,良心说不过去。列车员卖力地宣传,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什么病理疗效、天然野生绿色食品。太口蜜腹剑了,赵子琪想。远处几只黑乌鸦在树梢上跳跃。电话响了,赵子琪接通了电话。

到哈尔滨了吧?

刚过,我估计四十分钟能到。

咱算得准吧,分毫不差。我现在去车站,出站口见。

赵子琪心里热热的,想象着高亚斌出站口的热情拥抱,粗犷地说俺想死你了……在外漂的日子里,学财会的赵子琪就像天上的风筝,生命线一直攥在别人的手里,一松一放,都让他刻骨铭心,还险些掉进传销的陷阱。赵子琪决定回来,源于高亚斌的一句话。他说,什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现在你知道多少行吗?六百三十行都不止。别一棵树上吊死,新产业多了,说不定就有一种适合你。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和谐号”缓缓驶进站台。赵子琪出站台就看到了高亚斌。他的身体更强健了,脸上挂着一层黑亮的油质。他没有给赵子琪拥抱,只是接过赵子琪的背包,搂着赵子琪的肩膀往停车场走。路上高亚斌兴奋地说,四哥准备了接风宴,南方回来都喜欢海鲜,四哥特意安排在了海浪角。高亚斌强调说,海浪角,市里最高档的海鲜酒楼。

海浪角气势磅礴,霓虹灯流光溢彩照得如同白昼。靓丽的领班引导着穿过富丽堂皇大厅,赵子琪看到巨大的水族箱里游弋着各种鱼,认出了一米多长的鲨鱼,青脊白肚皮,一目了然。一个穿红色三点泳衣的女孩正与鱼嬉戏……赵子琪情不自禁地多看了高亚斌几眼,眼神中的那种清高淡定,转化成一种难以言表的敬慕。

四哥坐在正位,穿了件玫瑰红色羊绒衫,刷子似的短发锃亮,一看就焗过油。他面相略黑,眼神炯炯,除了开杯说了几句话,就不再吱声了,右手把玩着一串紫檀色的珠子,油亮亮的。在赵子琪的眼里,四哥话语不多,但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高亚斌曾向赵子琪介绍过四哥,说四哥是有背景的人。有什么背景呢?高亚斌闪烁其词,只是说他能发展到今天,有缘结识四哥。每次说到四哥,高亚斌言语中充满了敬仰。

餐桌被十几个人围坐着,赵子琪对桌上的龙虾产生了兴趣。色彩斑斓的龙虾支着两只触角的脑壳、支离破碎的躯壳、白嫩软滑的肌肉。他想起曾经网上热传的天价虾,如果高亚斌到了南方,他就是那个敢卖天价虾的老板,再不济也是个保镖。高亚斌满面红光,声音洪亮,总是高八度地举杯、敬酒,言语中依然粗鲁急躁。他拉着赵子琪给四哥敬酒,只有和四哥说话声音才会降下几度。四哥,你看,我兄弟还行吧。四哥没有理会高亚斌,嘴角挤出了一丝笑,慢声细雨地说,听斌子说,你大学毕业去了上海,怎么回来了呢?是故土难离吧?

是,田总。我是独生子,你说离家远了吧,父母又没人照顾。赵子琪应和地说,他没必要把自己的苦水吐出来。

就你这孝顺劲,哥就高看你一眼。四哥把赵子琪按坐在身边的椅子上,珠子在手里无声地滑动着,笑呵呵地说,我就敬慕大学生,像我,年少太轻狂,荒废了大好年华。

田总怎么能这么说呢。您事业有成,何来荒废年华呢。赵子琪讪笑着。

是呀,兄弟说的仅是面上的,我最近有了点感悟。四哥思忖了一下,说,人们总是认为,空是没有,而佛认为,空才能有。比如说,屋不空安能住,腹不空安能食。因为空,才有需,依空而立,就是真空生妙有、有依空立的道理。

兄弟不才,多少能领悟点田总的禅心。赵子琪端起酒杯说,敬田总一杯!

我喝的是茶,就以茶代酒吧。四哥端起杯说,什么总不总的,和兄弟们一样,叫我四哥。说着,他品了口茶放下茶杯,把手里的珠串套在赵子琪的左手腕上,亲切地说,这么多弟兄,只有你理解我。这串佛珠是开过光的,今天第一次见面,就当见面礼了。

赵子琪又一次被感动了。

书生气的阿双向赵子琪敬酒,他连忙起身回应。阿双笑呵呵说,斌子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以后咱们多交流,遇事不要怕,有哥给你撑着。

谢谢双哥关照。赵子琪碰了下杯。他喜欢豪爽,就像阿双这样,面相文弱,内心强大。酒真是个好东西呀,难怪李白能斗酒诗百篇;欧阳修深切体会到“遥知天涯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杜甫会“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高亚斌来到赵子琪身后,弯下腰在赵子琪的耳边低声说,兄弟,你有福呀,四哥把珠子送给你,是你的造化。赵子琪心想,不就一串珠子吗,有什么造化呀。高亚斌拉起赵子琪的胳膊说,四哥,子琪刚到,我想今晚带他熟悉一下工作,你看行吗?

喝酒了,还是算了吧。四哥面带微笑。这种笑从来没离过他的脸。

没事,这点酒,小儿科,阿双和光头只喝了点儿啤酒,不妨事的。高亚斌上了那股子劲,倔强地说,楼上楼的凯子给我发信息,有条大鱼,问咱有没有兴趣,他好帮盯着。

装备都带了吗?四哥脸上有了几分凝重。

都在车上哩。高亚斌心花怒放起来,信誓旦旦说,四哥你放心,轻车熟路,凯子说那边快散了。这活儿快,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先喝着。

赵子琪满头雾水,随着高亚斌出了海浪角。刚下台阶,四哥就跟了出来叫住高亚斌,说,斌子,你让子琪坐哪辆车。高亚斌愣了一下,脸上堆满笑说,坐我车,我们哥俩好久没见了,正好聊聊天。四哥沉下脸说,有话回家说,让子琪坐阿双的车。说完向赵子琪摆了下手,转身回酒店了。高亚斌很不情愿地把赵子琪领到阿双的车旁,低声和阿双说了几句话,就驾车先行离开了。

北方的城市像个高傲的寡妇,冷艳中带着几分骚情,摆首弄姿,颤栗着渴望激情。车里谁都不说话,让赵子琪有些无所适从,他酝酿的话在脑子里盘旋,不知何时落下来好。不解风情的光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阿双把车停在一处僻静的路边,光头才说了句下车。

光头打开后备厢,问阿双,就咱俩换衣服吗?

阿双说,他刚来,斌子让他先实习,熟悉一下情况。

很快,他俩各自换了身警服,形象高大起来了。赵子琪怎么也想不到,他俩竟然是警察。他心中充满了敬意,情不自禁地说,哥俩是警官呀,真看不出来。

你也换一身呀。阿双戴上了警帽,笑呵呵地说,让你看出戏,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千万别出声。

是抓赌还是抓嫖?赵子琪试探着问,没人回答,他知趣地闭上了嘴,脑子却活泛起来:高亚斌去踩点,然后发信号,哥几个冲进去。可是如果抓嫖,人数上会手到擒来,如果是抓赌,那可都是亡命之徒呀。赵子琪突然紧张起来,手心潮湿了。

夜很静,喧嚣的城市不再拥挤了,公路上没有了车流,宽敞的路面给汽车松了绑,飞快而又急速。然而阿双的车开得很慢,光头玩着手机不停地刷屏。赵子琪有些百无聊赖,想着四哥的公司是个什么样的企业:商贸公司、装饰材料、房地产还是什么电商呢?赵子琪学的是财会专业,如果四哥的公司真如高亚斌说的那样,有着发展的潜力,他会踏踏实实做出业绩,让高亚斌脸上有光。

光头的手机唱起了歌。他接通后急切地问,磨叽啥呢?出来了?好,南二线,交汇口。

赵子琪听不懂光头的话,阿双显然听得懂,車速快了起来。

光头说,妈的,是个科长。

阿双说,不是说是处长吗?

光头说,跟丢了。

阿双说,真他妈笨,猪脑袋呀。丢了二十万。

光头说,我们在科长身上找找差价,就不信他要钱不要官,酒驾判几年,连工作都得丢。

阿双说,不能狮子大开口,背景硬的真报了警,咱们就完蛋了。

怕什么,有四哥呢!光头说,停在前面吧,出现太快容易看穿了。

小亮,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快吧。风一吹,就长起来了。小亮嘿嘿地笑着。

你当是吹气娃娃啊。一吹就鼓起来了,不理你了。二丫生气了,转身要爬出小门。

我说着玩呢,别生气啊。小亮在黑暗中摸到了二丫的脚脖子。

月亮悬挂在空中,星星眨着眼睛,二丫手支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月亮里有嫦娥吗?

小亮没敢吱声,怕说错了话二丫又生气了。

生活真捉弄人,二十多年了,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去见二丫。他曾经多少次萌生见二丫的念头都忍住了。有什么好见的呢?郑春红都很少提二丫,偶尔提起都是表彰嘉奖,诚然他已在二丫的心里被风吹走了。

赵承志家住在杏树岗,离城区二十多公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房。荀小亮随郑春红上了三楼,他的心情一直紧张矛盾着。门开了,他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梳着短发,精明干练,眼睛里透着喜悦。姐、小亮,你们来了。说完,侧身把他俩让进屋,又带上了门。子琪呢?不是回来了吗?郑春红问,扫视着房间。去他大爷家了。郑春芳瞅了瞅荀小亮,又说,承志在里屋呢,这一根筋的,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荀小亮径直走进里屋,看到床上躺个男人。老赵,他轻声叫了一声,赵承志应声而起,脸上露出喜色,跳下床说,小亮,真的是你呀!

郑春芳跟进屋,用手指着赵承志说,你想见的人我给你叫来了,我就想不明白,你的魂怎么就被草原勾住了。

荀小亮听得云里雾里,二十多年了,是这样的场景与赵承志见面。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赵承志为什么待在草原不回来,他是怕见我。他知道我心里装着二丫,他一直说我俩是哥们儿,可他娶了二丫,内心愧疚。

郑春芳喋喋不休地说,姐,他油盐不进了,刚出了院,就要回草原,大半辈子过去了,献完青春还想献子孙,说让子琪去接班,你说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不,把子琪气跑了。

郑春红被逗乐了,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对荀小亮说,小亮,你们哥俩聊吧!

聊什么呢?荀小亮想,他眼里的赵承志,显得那么的陌生,怎么也亲切不起来。来的路上,郑春红对荀小亮说,赵承志是为保护油田被盗油份子打伤的,幸亏他机智地按了手机报警键,警方通过卫星定位找到了他,否则就冻死在草原上了。郑春红说,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回家就要去单位上班,二丫没招了,想到了你,请你帮着劝劝。

从赵承志家回来,郑春红直接把荀小亮拉到了鸿运茶楼,马志鸿已经恭候在那里。他准备了几样小菜,酒是存了多年的董酒。马志鸿奇怪地看着荀小亮,试探地问,赵承志还好吧?

荀小亮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马哥,你说赵承志怎么想见我了呢?他待在草原不是为了躲避我吗?

马志鸿扶了下眼镜笑了,说,小亮,你太自作多情了。我采访过赵承志,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有他的理想,只是太过高远了,读几本书了解点历史,会背点唐诗宋词,就能当作家吗?跟你说吧,他心里装着责任和担当,或者是劳模的光环套住了他。他只能往前走,没有回头路。

荀小亮觉得马志鸿说话难听,而且尖酸,二十多年前的马志鸿多质朴啊。看看现在,油头粉面不说,骨子里都在算计别人。是什么改变了他呢?在别人的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变得不可理喻了呢?三杯酒后,荀小亮感到天旋地转,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郑春红为他盖了件毛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马志鸿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发现了吗?从荀小亮身上,能读懂人生的真谛。

郑春红笑了,说,是吗?我怎么读不懂呢?

马志鸿笑了笑说,人之初,性本善,后天的影响决定着人性的价值取向,古话说得好,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却成了社会新闻。前几天,我采访农民工讨薪,老板没钱吗?有,为什么不给,因为老板也在追债。经济发展了,餐桌丰富了,我们的钱还值钱吗?小时候,父亲五十多块钱就养活了一家人,现在怎么样,一万块够吗?我们的食品还安全吗?又是谁制造了不安全食品,苏丹红、安塞蜜、水果打蜡、变质食品增香,我认为,罪魁祸首不应让农民背着,研究、销售才是原罪。

郑春红思忖了一下说,你是大总编,眼界宽,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你说的这些和小亮有什么关系呢?

马志鸿沉思了一会儿说,无欲则刚,平平淡淡才是真。

窗外飘起了雪花,马志鸿站在窗口,思绪随着雪花飘到了那片荒原,吕萍放线的身影令他痴迷。他开始怀疑海誓山盟,怀疑白头偕老、相濡以沫了,是什么以排山倒海之势,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传承几千年的传统价值观呢?

灰蒙蒙的天空令人透不过气来。田道峰不会想到,自己看窗外的雪,不远处的鸿运茶楼上,马志鸿也在观雪。雨嫣的事摆平一段时间了,马志鸿像没事人似的,难道荀小亮的话没带到?在他的眼里,荀小亮和儿时没什么变化,智商也不过如此,他可以輕而易举左右荀小亮的思想和情绪。当然,在他面前自己必须装着恭顺。

斌子的死,他有过内疚,虎了吧唧的斌子做什么事都不知深浅。细想,人为财死,斌子拿着百分之二十的红利,他怎么可能不去拼命。实质上,斌子就是他的棋子,只是丢得太不值了。现在想想,怎么认识的斌子都模糊了。田道峰决定洗手不干了,当务之急,是找到王凯,这小子消失了,废品收购站让那个强哥接手了。他不相信王凯会转让给强哥,找不到王凯,想什么都没用。

四哥,我怀疑王凯被那个强哥做了?

有什么根据?

明摆着嘛。他控制了废品收购站,想偷多少油都随心情了。

田道峰回到了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紫砂杯,水还温着。他咬了咬牙说,这个狗屎,最好这样,我就省心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克制自己说脏话,今天怎么了呢?是同情王凯,还是……

是省心了。阿双试探地说,四哥,现在抓得严,喝酒开车的少了,我还听说警察盯上了碰瓷的事。

田道峰说,干这事的又不止咱一家,每人发一只羊,告诉兄弟们都放假回家,到了春天,拿下菜市场项目一起挣大钱。

你看我……

阿双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当年他在三哥手下负责小姐的安全,也算风云人物,防犯警方扫黄有几套绝活儿。如今他被信息时代击败了,一台电脑或智能手机都搞定了,摇一摇,钱到位,几千公里也是分分钟的事。田道峰说,你回广州吧。我找到王凯,如果他还活着,我给你打电话。他思忖了一下又说,阿双,你想办法,能不能弄几支枪,以后有大用场。

你是说那个强哥?难道他?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田道峰叹了口气,喝了杯里的温茶,抓起了桌上的手串,重重地靠在沙发上。他的思绪很乱,把雨嫣劝走后就找荀小亮,把话传给了马志鸿。这么久了,怎么没个回音呢?实际上,他挺同情雨嫣的。马志鸿就是个傻帽,还真被雨嫣七活八不活骗住了。早产三个月,而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田道峰懒得问也没必要问。有此事情不能急,就像三哥那样,最终害的是自己。黄花梨的珠子被他把玩得很温润,听说这一串珠子值几千元,国人都疯了,什么都拿来炒。他偶尔看了一期寻宝节目,母子俩抬口婴儿的瓷棺材,专家还给定了个很高的价。这东西怎么收藏呢?还是埋在地下稳当。

4

离开赵承志家的第三天,郑春红给荀小亮来电话,让他开车送二丫和家人去机场。她说,二丫让赵承志陪她还婆婆的心愿,去洛阳看牡丹。看来,二丫是想用婆婆,给他施压,放弃回草原的想法。车上,荀小亮乐呵呵地对李姨说,洛阳是个好地方,在那买套房吧,安度晚年。李姨笑着说,行啊,到时你带你爸来,我领你们去看牡丹。荀小亮说,好啊,我还没看过牡丹呢。

赵承志显得很激动,他说,小亮,联系上了,可别断了。还要去荀小亮的手机,加了微信。二丫不温不火,进安检的时候,对荀小亮说了声谢谢。

赵春芳选的机票都是晚上的航班,折扣低,比火车票便宜。

五天后,也就是昨天下午,荀小亮接到了赵承志的电话。他张口就说,我妈没了,怎么就没了呢?悲痛的哭声在电波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临了,赵承志抽泣地说,我妈的心愿实现了,走得很安祥。荀小亮安慰说,那就好那就好……恍惚间,他眼前出现了李姨,笑眯眯地向他挥手,这是进机场安检的场景。荀小亮的心又揪到了一起。赵承志说,到了洛阳我妈的心情特别好,胃口也好,安顿好宾馆,我妈就张罗着上街喝胡辣汤,吃蛋灌饼、烫面角。晚上还喝了驴肉汤,吃了煎糍粑、孔集卤鸡。看牡丹那天,我妈走着走着,说累了,就靠在椅子上休息,谁知道就没起来,急救车送到了医院,是突发心梗……

赵承志是火化李姨后,给荀小亮打电话的,还嘱咐荀小亮,让他到机场接母亲。荀小亮说,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放下电话,荀小亮就想李姨,泪也从眼角涌出来了,流进了嘴角。他用舌头舔,有点苦、有点涩、有点咸……这种混合的味道,嚼在口腔里,让他担忧起父亲了。

赵承志家命运多舛。赵叔转业到东北,李姨就投奔来了。在他九岁那年,当瓦工的赵叔工伤瘫在床上。十年前赵叔走了,荀小亮听父亲讲,老太太照顾得好,老头子面色红润,皱纹都很平整。

朦胧的月光里,城市酣睡了,万籁俱寂。荀小亮却清醒着看月亮看星星,还有泛着桔色光的路灯。草原上有了城市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浪漫,淹没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他眼睁睁看着草原上的变化,干打垒、高级平房、楼房、电梯房,令人目不暇接又目瞪口呆。车水马龙的街道潜伏着危机和杀戮,每一辆急速、张扬、粗暴的汽车,不管贴着某一国的标牌,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在荀小亮心里。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厌恶汽车了。二十多年了,他开过的都是高级轿车、吉普车,那时候没有限速,不抓酒驾,随着性子开。而如今,路上的车一天比一天多了,他莫名其妙地有了胆怯、有了恐慌、有了悲壮。他必须把这种心态隐藏起来,一个专职驾驶员怎么会胆子越来越小呢?

荀小亮看了眼手机,时间差不多了,就拨通了郑春红的电话,红姐,我现在去接你,啊,马哥也去呀,好,我到茶楼去接。

赵承志的哥哥姐姐都来了,肃穆地站在接机口。二十分钟后,赵承志抱着一个黑色的包出现在出机口,身后跟着拉行李箱的郑春芳。赵承志的大哥迎了上去,接过赵承志怀里的包,转身就走了。赵承志接过郑春芳手里的布兜,跟在大哥的身后,空气都凝固了。郑春红扶着郑春芳,荀小亮接过行李箱,跟在赵承志身后。

快到大门,赵承志的大哥突然停住了脚步,猛然转身问赵承志,你跟着我干什么?赵承志木然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大哥猛然抬起脚踢在了赵承志的肚子上。赵承志的身体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手里的布兜甩了出去,面包、方便面、榨菜、矿泉水散落一地。大哥怒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郑春芳哭喊着扑上来,用身体护着赵承志说,是妈不让的,妈骨灰都不让拿回来,是承志违背妈的遗嘱非要抱回来的,大哥怎么能下得了脚踢承志呢?他两天没睡觉了,你们知道他心里多难受吗?在殡仪馆,我们孤零零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妈的心愿想回老家,你们当哥当姐的谁做了,还不是我和承志。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妈不让你们去,你们拍拍良心,是为什么呀?

赵承志的姐姐阴沉着脸,拉着大哥说,算了,赶紧走吧。

回去的路上,郑春芳一直在哭,唠唠叨叨地说,我们也是好心呀,你們怎么不陪妈看牡丹呢?妈总唠叨,生在洛阳边上没看过牡丹。你们不舍得花钱,我们花了,妈出事了怪我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拦着啊……

荀小亮开着车,觉得郑春芳变了,已不是小时候的二丫了。赵承志出奇的平静,似乎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直注视着车窗外。桔色的路灯遮住了夜幕,他目力所及的是星星点点的灯火,还有天空那轮清澈的弯月。车子停到单元门口,赵承志没有下车,而是低声说,我想喝酒。马志鸿说,赵老师,这些天累坏了,还是回家休息吧。赵承志突然激动起来,歇斯底里地喊,我就要喝洒。荀小亮,你他妈的跟不跟我喝?

在一家夜店,赵承志把自己喝多了,一直在说,我为什么呢?我为什么呢?没人听得懂,他还在说。飞机上,抱着我妈的骨灰,我就想她为什么不想回来了呢?她为什么让我把她的骨灰随便洒在一条河里呢?我在天上想了很久啊,我哥那一脚把我踢明白了。我妈心里有恨呀。我爸瘫痪这么多年,我们做儿女的又做什么了呢?谁去陪过一天,让妈休息过一天。她的梦想就是回老家看看牡丹,而一拖又是这么多年……赵承志抬手抹了抹眼泪,抓起桌上的酒瓶仰脖喝了进去。他突然摔碎了酒杯,流着泪喊,东北让东北人祸害完了?所有人都唯利是图!粗犷、豪放、质朴的东北人到哪里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惊呆了。东北人怎么祸害东北了呢?怎么唯利是图了呢?荀小亮想,我们不就是粗犷、豪放、质朴的东北人吗?

两天后,郑春芳来电话说,赵承志回草原了……

第十二章 邂逅相遇

1

春天来了,莲花湖的护栏恢复了原貌。每次经过这里,董晓燕的眼里都流露出胜利者的骄傲。她现在是楼长了,从小董、董姐到楼长,是历经风雨见到的彩虹。

有时候,荀小亮劝董晓燕别拿自己太当回事了,把单位的事干好,把儿子照顾好。董晓燕的回击立竿见影,带着声讨的语气说,我就当回事儿,怎么了!单位怎么了?儿子怎么了?关键时候你们这帮老爷们儿都是缩头乌龟。这话说得在理,阻止填湖的人群里,男人都是上了年纪的,那些愣小伙都让父母关在家里。平心而论,抵制填湖的策划者绝对高瞻远瞩,受伤的大爷大妈享受着英雄的待遇,谁知道是自己摔的还是谁打的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莲花湖还在。

五月的一个早晨,荀小亮站在窗口看莲花湖,天空竟飘起了雨夹雪。这些天,他时常问自己,我傻吗?别人都在抓金捞银,马志鸿和郑春红的茶馆日进斗金。儒雅的卢俊卿都成腕了,写几个字都值万元,那个混蛋田四娃改个名字就变好了吗?荀小亮想到了赵承志,自己和他一样榆木疙瘩脑袋,怎么就一根筋呢?

手机响了一声,是赵承志发来的信息,而且是首诗:

今天竟然下雪了/是冬负了雪/还是雪背叛了冬/雪/你本该是冬的伴侣/却跑来做春的情人/人们该赞美你的热情奔放/还是该指责你的水性扬花/你若与冬同行/或许会更幸福美满些/ 因为冬用它的温度延长雪美丽的生命/而你在春的世界里漫天飞舞/既背叛了冬/也阻挡了春与雨的恋情/连雪都移情别恋/这个世界/乱了……

荀小亮笑了笑,回了赵承志一条微信,这是前几天看到的,觉得挺好就收藏了:哭的时候没人哄,所以学会了坚强;怕的时候没人陪,所以学会了勇敢;烦的时候没人问,所以学会了承受;累的时候没人可以依靠,所以学会了自立。有压力才有动力,有磨练才会有成长。想要成蝶的蛹就要破茧,想要重生的凤凰就要涅槃,这样优秀的你一定能一步步靠近梦想。纵使不会事事如意,但你可以骄傲地说,我曾用尽全力,所以不会遗憾。

很快,荀小亮又收到了赵承志的感言:人活得挺孤独,身边的朋友,用一张白纸就能写完。现实就是这样,如果离一个人近了,就会离另一个人更远。同学聚会时,席间除了感慨追忆往昔,便是攀比和吹嘘。那些年少时结下的情谊,不过短短几年,相见时竟再无话可说。时光流逝,不堪回首,新结交的朋友寥寥无几,旧时的玩伴又心性分隔。我们总是感叹,老朋友不懂新情况,新朋友不懂老脾气。

读着读着,荀小亮释然了,鸡汤发挥了微妙的作用。他想,人呀,平平淡淡地来,平平淡淡地去,事事想顺,有什么不好呢?马志鸿官至副总编了,还觉得级别低。这些年官也当了钱也赚了,怎么不满足呢?他给赵承志回了笑脸……看来,赵承志的心情挺好,听二丫说,赵承志新收了个徒弟,有扎根草原的信心。从她的话语间,荀小亮感觉到了她的理解和无奈。他想起了小时候,到了春天,二丫找他采榆树钱,刘婶会把榆树钱混到玉米面里蒸,蒸好的玉米面特别清香,说不出的好吃。荀小亮吧嗒吧嗒嘴,玉米面和榆树钱的香味残留在口腔里。而今物是人非,母亲离世多年,几乎没有享过什么福……

清雪中的莲花湖碧波粼粼,朦朦胧胧,有种江南水乡的韵味。昨日黄昏,荀小亮陪董晓燕去湖畔散步,发现一小片死鱼漂在角落里,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中年人挥动着一条长竹竿,竿头绑了个网,把捞起的鱼倒进装垃圾的手推车里。荀小亮经过时,闻到了腐烂的味道。董晓燕用手捂着口鼻,走出了几十步抱怨说,早干什么了,臭了才知道捞。

荀小亮似乎想到了什么,问董晓燕,你们没选个湖长吗?

董晓燕惊讶地说,湖长,湖长是干什么的?

管湖的呗,什么乱扔垃圾,清理垃圾,总之就是保护莲花湖。

这是物业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荀小亮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他看到湖里的死鱼时,就有了这种不祥之感。春天的几场细雨过后,就再也没雨了,一反常态地热,树叶都烤蔫了,莲花湖水位下降,污浊起来了,漂起了蛤蟆皮似的苔藓。夜里,低气压罩住了腐蚀的味道从窗户缝隙钻了进来。董晓燕先是买菠萝切碎了撒在窗台上,不久又燃起香来,把房间搞得烟雾缭绕像庙似的。楼上楼下的年轻人躲出去了,他们有父母丈母娘,荀小亮也有但他没理由去,再说了,楼长董晓燕怎么会擅离职守呢?

一场声势浩大的活动在混浊的空气里爆发了。楼长们开始维权了,物业上下严阵以待,守大门的保安都集中在物业公司的大门。那个油头粉面的经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举着喇叭抱怨地喊,我们要治理莲花湖,你们拦着不让。天不下雨,你们找老天爷去啊。

理亏的楼长们说,你们往湖里放水呀。

物业经理说,这一湖水得多少钱呀。你们业主商量吧,你们出钱,我们出力。

显然,这是楼长们难以接受的。他们谋划着炒掉物业,开发商的物业怎么会为业主着想呢。

董晓燕鼻子下绑了两个紫色的球体,她说是香料,纯天然的熏衣草。荀小亮觉得董晓燕太夸张了,关好窗户,如果不是西南风,就闻不到腐烂味儿了。

荀小亮来找马志鸿,与莲花湖没关系,是受田道峰的委托来的。雨嫣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田道峰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总之解决了马志鸿的难题。

在鸿运茶楼,马志鸿品着雨前茶叮嘱郑春红,给荀小亮准备两包走的时候带上。荀小亮心里清楚,一包是给田道峰的,可是田道峰能答应吗?一包茶就还了人情吗?马志鸿说,我这款雨前茶是姑娘用舌尖摘的,由大师炒制,一斤你知道多少钱吗?马志鸿停顿了一下,加重語气说,两万八,还买不到呢!

田道峰看好的菜市场的项目,你真的没办法吗?

不是有没有办法的事,我觉得这个人不可靠。

出院后,父亲的身心都轻松了,偶尔下楼到老年活动室打打牌遛遛弯。他感慨地说,你妈要是活着该多好啊。大姐猜测父亲是否要找老伴。二姐说,这怎么能行,你看咱家附近,多少个老头找了个农村妇女,带来一群孩子管吃管养不说,死了还得为房产打官司。姐姐算计着父亲的工资,照料着父亲的生活。董晓燕也是如此,不过她照顾的是自己的父母。

荀小亮不知怎么得罪父亲了,起床时还好好的,吃完早饭就一脸不悦地指责他,你说你,大小也是个队长了,怎么看不出你忙呢?

荀小亮哭笑不得,说,爸,我是个副职,早去晚去一样。再说了,我姐不能总守着你吧,也得回家看看吧。

父亲瞪着荀小亮,声音洪亮,我荀卫国也当过队长,你不冲在前面,谁还跟你干?我知道你不用上前线,不迟到早退是最基本的劳动纪律吧。

荀小亮无奈地点着头说,行行行,爸,我现在就去上班,你别走远了,到活动室玩,我姐回来好去找你。

荀卫国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去吧去吧去吧。

看荀小亮出了门,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在屋里走了走,满屋子都是老伴的影子。老伴没福,俩人还没正经过上日子呢就走了。他没想到,身体挺好的老伴做了结扎手术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你说都绝经了,四十四岁的人了还做什么结扎呢?政策下来了,他是队长,得带头啊。他有时恨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个头,害了老伴也害了自己,孤苦伶仃是对他的惩罚。他曾对老伴说,等退休了咱们时髦一下,旅行结婚。老伴脸红了,说,咱们去大连,我还没看过海呢。他激动地说,到天涯海角,走就往远走。

荀卫国决定出门转转。活动室里乱七八糟的,买断的下岗的外地买房迁来户口的,什么人都有。他从鞋架里取出了皮鞋,由于长时间闲置,皮鞋已经僵硬,前部微翘着如同风干的鱼。他穿上鞋感觉了一下,左脚最初有一种轻微的刺痛感,很快就适应了。衣架上有三件衣裳,一件蓝色的中山装,一件墨绿色的夹克服,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工作服。工作服是劳动布的,既有中山装的庄重又有夹克服的随意。工作服是大女儿发的劳保,女儿要用它换鸡蛋时被他抢了回去,骂女儿是败家子,就自己留着穿了。

荀卫国穿好工作服下了楼,站在单元门口有了几分迷惘,向左转还是向右转?他确定着行走的方向,无意间看到了门前那排柳树。柳树垂下翠绿的辫子,阳光透过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如同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心扉。荀卫国清楚,往左走可以走出楼区,走进一片草原。草原上有抽油机。这座因油而生的城市,无处不存留着他的记忆。

荀卫国决定向左走。远处传来了雁鸣,循声望去,天际间飞翔着大雁,忽而一字飞行,忽而人字飞行,似乎在为荀卫国演示飞行技巧着。看着蔚蓝天空中的大雁,他的心跟着飞走了。雁去来兮,季节更换,这种自然而又平凡的变化,对一个进入暮年的老人而言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季节变化,而是一种生命的诞生和消逝。

此时,赵子琪也漫步走向草原。

赵子琪从上海回来一直处于悲愤中。高亚斌的死对他打击很大,闭上眼睛,那场悲惨的车祸时断时续地出现在脑海里。他讨厌回郊区的家,邻居们大多搬进城里了,母亲为什么不搬进城里呢?小时候奶奶对他疼爱,想着法给他做好吃的。可奶奶走了,父亲竟然劝他去接班,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逃了出来,一个人住在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母亲来接过他几次,他都拒绝了,说要一个人静一静。母亲曾经风光无限,做什么事都雷厉风行,电视报纸宣传说母亲是采油队的铁姑娘。小时候他就抵触。他不喜欢铁姑娘,他喜欢温柔慈祥像奶奶这样的。

赵子琪看着窗外的阳光,有了走进去的想法。

阳光明媚,楼下有老人陪着孩子嬉戏,树荫里的老年人围坐着石桌打麻将,还有几个围观的年轻人。他毫无目的地走着,鬼使神差地走出了楼区,看到草地上站着一個人。那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一座塑像。赵子琪注视了一会儿,很想了解那个人在干什么。他轻轻地向那个人走去,距离十步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也在同一时间,那人突然回过头来,让赵子琪看清了这张慈祥的脸。

赵子琪冲老人笑了笑,问老人在看什么。

老人爽朗地回答,我在看风。

看风?赵子琪走近老人,不禁想笑。

你看到了吗?不,你看不到。老人说。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到。赵子琪说。

我看了七十多年,至今只看到一次。老人看了看赵子琪,又说,你看样子也就二十多岁吧,怎么能看得到呢?

风是无形的,你怎么会看到。赵子琪说,不过如果把它装进瓶子里,它就成了瓶子的模样。

不,年轻人,你装进去的不是风。老人笑了起来,你装进去的是空气。

赵子琪惊讶地瞅着老人,老人并不在意他的目光。你不相信吗?老人注视着远处的田野。

赵子琪认真起来。你看,草原上的风就像草一样,无拘无束,任意流动。当我伸手的时候,风就会停留在我的掌心,而后顺着我的手掌流动。他伸出手掌在老人面前示范着,用眼神告诉老人风带给他的感觉。然而老人并没有像他这样做,双手仍垂在小腹下方,交叉着手指,没有一点想伸出来的意思。

赵子琪再次打量起老人,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微笑的,那双眼睛历经岁月的洗涤,仿佛蒙上了一层锈色,但难以遮挡住年轻时的锋芒和尖利。他那线路清晰的眼角缓缓地向外伸展,也许是受到某种引力的牵引,融入了他花白的发鬓间……如果不是身上这件劳动布制服,赵子琪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历经风雨的老石油工人。赵子琪很喜欢这张脸,当他注视老人第一眼时就有一种温暖和亲切感。谁见到这张脸都会有这种感受的。赵子琪想。

他们的相遇绝对是一个偶然。如果荀卫国不是心烦,就不会离开家,更不会来到草原。赵子琪也是如此,如果不和荀卫国搭话,一切都不会发生。可他们认识了,而且成为了朋友,这就注定了他们共同命运的开始。

现在,他们躺在草地上。荀卫国把身体摆成了大字形,尽力放松。赵子琪侧身躺着,用手撑着头注视着荀卫国。荀卫国自言自语地说,我年轻时,累了就这样躺在草地上。那时候,草地上有狼、黄羊,还有数不清的野兔、野鸡,晚上打井的时候总会听到狼的叫声。那声音悲悲切切,只有面临死亡才会有这样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现在怎么听不见了呢?赵子琪问。

荀卫国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狼奔跑的时候带动了风,风追随着狼而行,一九六一年我就看到了一匹狼,风在狼的身后如同一把长剑,银光闪闪。我们开着汽车紧追,最终那匹狼气绝身亡。它的眼睛圆睁着,风在狼的瞳孔中收缩成一个点。

是吗?赵子琪瞪大了眼睛,狼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们不知道吗?

现在是,以前……荀卫国凝视着天空,几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我们太饿了,每天只有四两米。

四两米?赵子琪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坐起身来问,你是说万恶的旧社会吧?

荀卫国用力伸了一下胳膊,坐起来高声说,我说的是一九六一年。又说,你们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住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哪里能体会到创业的艰辛呢。

你们把狼吃了吗?赵子琪在动物世界里看过狼,没有见过活生生的狼。

我们正是为吃它而追它,也因为追狼受到了处分。荀卫国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对一个陌生的孩子,怎么会说这么多呢?

狼是保护动物,当然要处分呢。赵子琪说。

你说错了。我是因为用了队上的汽车浪费了汽油。荀卫国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多美的一匹狼啊。它强健的四肢奔跑如飞,那如剑的风紧随着它。

荀卫国的目光落在赵子琪的脸上。这是一张年轻的带着书生气的脸,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很明亮的眼睛,眼神清澈带着几分幼稚,黑亮的瞳仁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你慈祥。赵子琪眨了一下眼,继而说,和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有意思。如果你是个年轻人,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很老吗?荀卫国说,我们完全可以成为好朋友。

真的可以吗?赵子琪笑了,我怎么称呼你呢?如果叫爷爷吧还太那个了,叫别的吧还不礼貌。对了,你看神雕侠侣里的黄老邪和杨过年龄相差那么大,都能称兄道弟。

你叫我老荀怎么样?荀卫国说,电视里全是假的,我们却是真实的。

那你叫我小赵吧。赵子琪笑着,眼睛眯缝在了一起。

好啊!荀卫国爽朗地笑了,小赵,来,扶老荀起来,咱们走。

赵子琪搀扶着荀卫国慢步走着,感觉很幸福。他望着远处的楼群说,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荀卫国点了点头问,这是首诗吧?赵子琪笑着说,这首诗,诗名叫《风》,是唐代诗人李峤创作的。这首诗抓住了叶、花、浪、竹,四种自然景物在风中的变化,以三、千、万数字对比排列表现出风的气势,也表达了诗人对大自然的敬畏。

第十三章 风止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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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卫国的反常举动,并未引起荀小亮的注意。他和马志鸿约好到野外烧烤、钓鱼。

这几年,他觉得做什么都不顺心,追根溯源,是从接老领导来公司搅乱了领导班子会开始的,之后,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排斥着他,令他喘息困难。马志鸿宽慰他说,由于权力失控而引发的连锁反应,会让社会失去信仰、荣誉、责任、良知、理想,会让一切都变成可交易的商品。唯有权钱才会让每一个人有存在感。于是,教师把园丁卖了,医生把天使卖了,士兵把勇敢卖了,警察把正义卖了,男人把尊严卖了,女人把贞洁卖了,穷人没东西买卖只好把希望卖了,富人在有了钱之后也顺手把良心卖了。

荀小亮吃惊地瞅着马志鸿。马志鸿说,这是弗德昆斯基的话,顺口送给你吧。

在鸿运茶楼,郑春红忙着烧烤设备,等卢俊卿来就出发,到月亮泡烧烤垂钓。在郑春红眼里,卢俊卿变得讨人喜欢了,能够讨价还价的男人是理性现实的成熟男人。她无法忘记那天的情景,陈小舟没在办公室,郑春红靠在卢俊卿办公桌旁说,卢哥,你做的计划能不能多报点跑步机?卢俊卿说,品牌型号?郑春红没想到盧俊卿这么好说话,回屋取来打印好的报价单放在卢俊卿面前。卢俊卿看了看说,我能得到什么呀?郑春红就笑了。

马志鸿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令荀小亮目瞪口呆。马志鸿说,王凯的废品收购站不简单,长期盗油,手法隐蔽。他在油管线上盖了房子,而后挖开管线安装阀门。他每天少量盗油,积多了送到邻省的个体炼油厂。前几天,炼油厂的后台被双规,老板被抓了,王凯的废品收购站才暴露出来。

田道峰是罪魁祸首,废品收购站的大老板,王凯不过挂了个法人。荀小亮心里明镜似的,他突然感到田道峰的阴险。

警方调查了,废品收购站跟田道峰没关系,是王凯独自经营的。马志鸿瞅了瞅荀小亮说,不过,警方正在调查田道峰。他蓄意制造车祸,讹诈酒驾司机。你以前的同事高超,他儿子的死应该跟田道峰有关系。

怎么会这样呢?田道峰怎么可能和斌斌有关系呢?在他的眼里,斌斌是个听话的孩子,小时候在楼下玩,捡过一块手表交给学校,加入了少先队,被评为三好学生。

卢俊卿出现了,一身休闲装,夹着个小包,脱胎换骨成艺术家了。现在他电视露脸报纸有名,博客为他如虎添翼,成了著名书法家。他还留起长发,在外观上塑造艺术家形象。听郑春红讲,他写的字一平尺能值上万元。荀小亮收藏了几幅,如果真这样,他得找个好地放存起来,别让耗子啃了。

老卢,哪天给我写幅字。荀小亮说,如果不写,我到你画室随便拿。

别人不给写,我敢不给你写吗?卢俊卿转向郑春红说,今天什么日子啊,这么有心情?

能有什么日子。春游、野炊,你可有任务,到了月亮泡给写几幅字。郑春红笑着说,我可答应人家了。

你说了我敢不写吗?卢俊卿瞅着马志鸿说,马总编,给我发的稿子看到了,谢谢!

别克商务车驶离鸿运茶楼,经过红卫楼区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路边走着的一老一少。这也难怪,这座因资源而生的城市,因企业的布局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建筑群。这些建筑群被交错平坦的公路连接着,公路如同棋盘上的纹线,而楼区则是棋盘上的棋子。每座城市的形成都有一个特定的环境,这座城市留给人们的是同一个模具出来的楼群。

老荀,我请你唱歌。要跟上时代的脚步,我唱《双节棍》,老霸道了。赵子琪的手臂套进荀卫国的胳膊里,兴奋地说,喂,你这年纪吧,没什么事去跳跳广场舞,多棒呀。人为什么老,在于心。心年轻了就不会老了。

你这孩子,净是歪理邪说。荀卫国笑容可掬地说,去歌厅唱歌,我不成了老怪物了?过不了今晚就会传遍楼区。

人们会说老荀老不正经。赵子琪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身体舒坦又轻松。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楼区的商业街。此时,已是正午时分,街道上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

饿了吧?我请你吃饺子。荀卫国从心里喜欢上了赵子琪。

怎么能让你请呢?赵子琪说,我陪你喝几杯怎么样,不过得我买单。

你买什么单?荀卫国怔了怔。

就是付钱呀。赵子琪呵呵地笑,你这老头OUT了吧,不过风趣、有味儿。

付钱就付钱嘛,还买什么菜单。荀卫国仍莫明其妙,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

这是一个四五张桌子的饺子馆,墙壁右侧挂着两幅镶嵌着开业大吉的牌子。牌子很新,上面还有一条红纸条,清晰地写着某某祝贺的字样。店里很清静,服务员笑眯眯地站在桌旁等着点菜,模样也就十五六岁。

老荀,你来点菜。赵子琪看了眼菜谱就推到荀卫国面前。

饺子就酒,吃啥都有,还吃菜呀?荀卫国看着菜谱,来盘花生米怎么样?

现在谁还吃那破玩艺儿,牙口行吗?赵子琪抓过菜单说,老荀,你好像很少上饭店吃饭?

谁说的。荀卫国的脸腾地红了起来。那时候整个油田就一个红旗饭店,是想去得有钱有空呀。这个会战那个会战的,一个月的工资五张嘴刚够糊口。想到这儿,荀卫國涌出了几分伤感。过七十大寿的时候,儿女们在市里最红火的北国春办了六桌。他心疼呀,不是钱,是那些没动筷子的剩菜。现在人是怎么了,那么鲜活的鱼都不吃了。

赵子琪点了个杭椒凤爪,又点了个果仁三拼,随后问,我点的可是下酒菜,你的牙口怎么样?

荀卫国露出了牙齿,笑着说,还行。

酒是小烧。荀卫国刚端酒杯的时候还有几分顾虑。毕竟两个人年龄的差距太大,让熟人看到了好说不好听。但两杯酒下肚,顾虑也就消失了。几十年来,这是他说话最多的一天,他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多语言潜力可挖。他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小赵,祝你早日有个好工作。他又说,小赵,人这辈子啊,不要有过高的奢望,富贵老天爷都给你安排好了。

赵子琪说,我不信命,老荀。我爸让我回来工作,如果地下没了油,这座城市将会怎样。

荀卫国迷茫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怎么会没油呢。

赵子琪没有解释,和荀卫国碰了一下酒杯说,我准备走了,上海不去了,到广东,珠海、深圳闯一闯。

叶落归根,叶落归根。荀卫国自言自语,他被赵子琪的话提醒了。他想到了家乡,一缕乡愁悄然涌上心头,眼眶潮湿了,还落下了两滴泪。

老荀你怎么了?赵子琪被荀卫国突然涌出的泪惊呆了。

我,没事儿。荀卫国抬手擦拭着眼角,想家了,四十多年了。

这年纪了还想家?搞不懂。赵子琪说,再说了,想家就回去呗。

不行啊,这边还有一帮孩子呢。荀卫国无奈地说。

赵子琪劝荀卫国说,孩子也都几十岁了吧?他们还用得着你操心。你不成累赘就知足吧。

你这小家伙。荀卫国乐了。

笑什么啊?

我是高兴,怎么不早遇见你。如果遇到了,我早就回家了。荀卫国动情地说,我二十二岁离开家,如今回去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赵子琪举起杯和荀卫国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想到了高亚斌,情不自禁地说,仔细想想,其实人活得挺孤独,不论你多会长袖善舞,身边的朋友迟早会离开。

荀卫国瞅着赵子琪,小赵,你怎么了?

赵子琪说,没什么,想起个朋友。他叹息一声,又说,老荀,其实我挺羡慕你们那个时代的,工作国家给安排,住房都不要钱,更别说生老病死了。你说我上大学家里花了不少钱,如果在北上广找到工作,房子怎么办呀?八辈子也买不起。

车到山前必有路。荀卫国鼓励说。

赵子琪叹息一声,有什么路呀。老荀你发现了吗?我们这代人才多大呀,肌体和心脏都亚健康了,房住不起,书念不起,病看不起,品质被雾霾了,好像满世界都是骗子,亲情淡漠了,爱情不敢想,别说社会保障了,吃的饭菜都不放心。

荀卫国摇了摇头说,你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梦想的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完大米饭炒鸡蛋,再来个大苹果。荀卫国哈哈大笑起来,搂着赵子琪的肩膀说,今天我请客,下次你请。

从饺子馆出来,赵子琪有了几分醉意。他没有和荀卫国抢着付款,他不喜欢东北这种打仗似的买单方式。在大学时期,赵子琪习惯了AA制,可回到了家这种方式就荡然无存了。

老荀,我送你回家。赵子琪搀扶着荀卫国说,没想到你还真能喝。

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半斤小烧算什么。荀卫国豪爽地说,我送你回去,你喝多了。

到了分岔路口,他俩坚持着送对方。赵子琪用力扯荀卫国的袖子,也许太用力了,脱手闪了出去,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荀卫国眼前一亮,看到了一股风刷地冲进了他的脑海,蛇一样地与脑神经交织在一起——他的嘴形成了“0”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缓慢地倒在了地上。

赵子琪惊呆了,掏出手机拨打120。十分钟后,120救护车来了,赵子琪帮护士把荀卫国抬上了车,自己也被医生留在了车上。

此时,街上聚了很多人,人们彼此交流着见闻,最终形成了这样几种说法:

A种说法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喝多了酒,遇到了一个同样酒喝多的年轻人。他们行走在同一侧的人行道上,并在事发地点偶遇。由于都想走人行道上那条红色的地砖,彼此争斗起来。年轻人拾起一块砖拍开了老人的脑壳子,老人用拐棍打折了年轻人的腿。有人说是左腿,有人说是右腿。说左腿的人躺在地上,示范着抱着左腿满地打滚痛苦的样子。说右腿的人一瘸一拐地在人们面前做着示范,还不时地做出几个跌倒动作。

有人抱怨物业为什么不把地砖都铺成红色的呢。有人说这俩人都死心眼,怎么走不是走呢。

B种说法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遛达,无意间看到了一个醉卧地上的年轻人。老人好心去劝年轻人回家,没想到年轻人起身就打老人。正巧老人的儿子从这里路过,抢过街头卖西瓜的刀一顿猛砍,当场就把年轻人砍倒在地。为了证实自己的真实性,就指着远处的一个西瓜摊说,不信你们去问卖西瓜的。有好事的就跑去问,回来说卖西瓜的不承认。说事的人说,卖西瓜的怕惹火烧身才不承认的。

有人骂年轻人不知好歹,打死活该。有人说老人多管闲事,地也不是他家的,人家愿意睡地上就让人睡呗。

C种说法是,老人和年轻人是爷孙俩。因为孙子要结婚想要爷爷的房子,爷爷不给,俩人就在街上打了起来。为了证实这种说法,说事的人说目睹他们在一起吃饭喝酒。喝酒吃饭时爷爷同意了,而吃喝完后爷爷就反悔了。俩人争执着来到街上,一来二去就打了起来。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事实,说事的人还指出了爷俩吃饭的饭馆。

有人骂孙子,说孙子不孝怎么可以打老人呢。有人说老人不懂事,就让个房子又能怎样呢,怎么说都是烂在锅里的肉。

D种说法是,老人突然病倒了,一个热心的青年报了120,帮着把老人送到了医院……

人们说得正兴起,一辆鸣叫着的警车急驰而来。人们的目光跟随着警车“咯吱”地停在了路边。两侧车门同时打开下来了两个警察。

左侧车门下来的警察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右侧车门下来的警察說,你们在干什么呢?

人们面面相觑,一瞬就消失了。

2

草原上的公路宛若一条黑色的石油河,笔直地流向远方。两侧绿草茵茵,有几处被开垦、种过玉米的草地,已经沙化了。远处的东北防护林形成了绿色屏障,据说已承包给个人,成了私有产业。寿山将军墓就隐身在防护林的后面,这位袁崇焕裔孙在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中英勇善战,受到清政府嘉奖。一八九九年任黑龙江将军,时值沙俄入侵黑龙江,寿山将军率部抵抗直至壮烈殉国。

这条公路可抵达达斡尔语中的天然牧场,曾经的省会哈尔市。那里的烤肉出名,去年,王凯开车拉着田道峰和荀小亮专程去吃过烤肉。物是人非,王凯怎么可能掉进冰封的松花江里呢?改了名字的田四娃本性也改变了吗?

途经寿山将军墓,荀小亮放慢了车速,突然问大家,你们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典故吗?

郑春红说,路遥表示路很长,马力是马的脚力。

荀小亮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前几天我看到了典故。其实,路遥和马力是两个好朋友,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只是时常相互捉弄,恶搞对方。他们长大成人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路遥家有钱,不愁娶不到老婆。马力家一贫如洗,穷困潦倒,没人给他提亲,为此很是苦恼。有一天,有人向马力提亲了,可女方家索要的彩礼昂贵,愁坏了马力。马力请路遥帮助。路遥说,借钱可以,但有个条件,结婚入洞房我替你前三天。马力一听顿时怒火冲天,想揍路遥一顿。可转念又想自己不能光棍一辈子,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痛苦地答应了。

大喜的日子到了,马力只能躲起来。到了第四天,该他入洞房了却没有一点喜悦。天黑了,他走进洞房拉上被子蒙头就睡。新娘好奇地问,相公,为何前三夜通宵读书,今天却蒙头大睡?听到这话,马力方知路遥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心中五味杂陈。从此马力便发奋苦读,考取功名,在京城做了大官。

路遥后来家道中落,想起了马力,进京找他资助。马力见到路遥热情款待,喝酒时路遥说明来意。然而马力并不理会,频频劝酒,过了几天马力下逐客令,让他早点回家,免得嫂夫人牵挂。

路遥气愤不已,沮丧回家。刚一进家就见家中摆起了灵堂,妻儿守着一口棺材在痛哭。路遥忙问何故,妻儿惊恐不已,以为诈尸了。在经过反复确认夫妻俩才又惊又喜地拥抱在一起。原来这口棺材是马力派人送来的。来人说,路遥到京城后得了重病,医治无效死亡。路遥听了愤怒地一脚踢开棺盖,里面竟全是金银财宝,还有一张纸条上写:你让我妻守空房,我让你妻哭断肠。

荀小亮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卢俊卿没有笑,而是叹了口气深有感触地说,人生短短数十载,认识的朋友有多少,真正能懂你心能珍惜的又有几人呢?

马志鸿感慨地说,中国传统文化太博大精深了。这个故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卢俊卿说,网络其实挺害人的,就说我吧,也懒得读书了。

郑春红说,别找理由了,你卢俊卿可今非昔比了,著名书法家,还有闲心读书。

卢俊卿脸色涨红,说,小打小闹,小打小闹。

郑春红突然提高声音说,哥几个,放开二胎了,不打算再生一个?

沉默了二十秒,卢俊卿说,放开二婚可以考虑。养一个孩子,皮都扒了几层了,放开二婚能减轻生活压力。

马志鸿嘿嘿笑了几声,侧脸看了看卢俊卿说,你还有压力呀?他换了种口气又说,你有压力吗?整个大东北体制内的人谁有压力,都他妈成寄生虫了。

郑春红噗嗤笑着说,马哥你也是寄生虫吗?她感觉说错了话,急忙弥补说,马哥怎么可能呢?马志鸿转过身来,眼神怪怪地瞅着郑春红,像部X光机,让她有种赤裸裸的感觉。她说,马哥别这样瞅我,我怕怕……

马志鸿掏出烟点着一支递给了开车的荀小亮,自己点了一支。他说,这些年我在反思自己,凡是关系到有关部门的,为百姓呼吁的事都发不出来,方方面面都制约着。看看我们这座城市,建筑最气派的是什么?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是对古代封建腐朽的讽刺,而如今呢?看过《闯关东》那部电视剧吧?朱开山为什么背井离乡,他仅仅是个时代的符号。夏商周时期,东北诸民族向中原的王朝纳贡,成为中国的一部分。战国时的燕国控制了东北的南部地区,设立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等五郡,汉民随之进入东北。清朝旗人入关后,东北成了龙兴之地,关闭了二百多年才有了“北大荒”之称。最后怎么样?贝加尔湖没了,苏武牧羊的地方,李白的故乡,江东六十四屯更惨绝人寰,到熊瞎子岛、到海参崴旅游,你问问去过的人,街上都是斯拉夫的面孔,那里的原住民呢?都化作尘土了。

马总编,话题扯远了。卢俊卿感觉气氛不对,说,咱们是出来放松的,再说你打击面太大了。什么是寄生虫啊?我们守着家园没有离开吧?你女儿去美国找了个洋女婿,听说吕萍也要去,绿卡都办下来了。这些年,你和春红没少挣钱吧?

马志鸿仿佛被揭了伤疤,脸涨得通红,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说,老卢,话不能这么说,地球是什么?就是个村子。

手机定位导航,不时地提醒着方向、速度。荀小亮虽然第一次去月亮泡也不会迷路。他听着听着,觉得马志鸿和卢俊卿要蹭出火来,就掐了烟,有意把车上的音响声调大,腾格尔的《天堂》就悠悠地充斥了车厢。

别克车驶下了公路拐了两个弯,停在了一片沙滩旁。一个戴草帽的中年人从树荫下的凉亭里走出来。郑春红跳下车和那个人打着招呼。荀小亮瞅着那个人有点面熟,乍一看,很像锅炉队的龚队长。从年龄上分析这个人不会是龚队长,因为龚队长和陈师傅五年前退休,相继回了故乡。前几天,陈师傅还给他发微信,让他自驾游时到河北的荷花淀转转。他包了块鱼塘养螃蟹。

月亮泡离市区五十多公里,是一片天然水域,水还算清澈,杂草丛生,四周种着杨柳,还有些落叶松。马志鸿说,泡子被他哥们承包了,里面鲫鱼多,都是野生的,虽然个头不大,口感却地道。荀小亮是个失败的钓手,水边有婆婆丁,他扔下钓竿索性挖了起来。这可是春天败火的蘸酱菜,走着挖着,远离了垂钓的地方。

月亮泡比莲花湖大出几十倍,依然没有烟波浩淼之感。人过中年,为什么会孤独呢?荀小亮想,在家里他懒得和董晓燕说话,董晓燕似乎也在躲避他。她不再热衷莲花湖,填与不填不重要了,恶臭的湖水消磨了她的意志。儿子离开了青岛,下一站是杭州,目标很明确,走遍全国选一个适合的城市落地生根。当然,儿子所选的城市都在山海关以南。董晓燕嘱咐儿子赶紧结婚,退休了去伺候孙子。儿子对董晓燕说,妈,你OUT了吧?谁还结婚啊,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无意间,荀小亮在水边发现一条碗口粗的塑料管隐藏在水下,正咕噜噜往上冒黄水,而且散发着一股子臭味。他想到了赵承志,他的草原,会冒出这样的水吗?就在昨天,赵承志来电话,兴奋地说,他的散文集就要出版了,荀小亮嘴里说着祝贺的话,心里百感交集,这份执著和坚守,自己是做不到的。他的内心,不禁升腾起对赵承志的敬仰。

远处,有两家工厂的烟囱正喷着白烟。排水口周边的污泥里,几条泥鳅在蠕动。他脑海里浮现出了王凯,越发相信他是被谋杀的。或许凶手就是改名田道峰的田四娃。

他站起身来眺望远方,目力所及之处,钢筋水泥建筑群散落在草原上,公路交叉着分割了草原,久远的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多少个夜晚黑狗都在他梦里眼泪汪汪,肉肉的爪子狠命地挠着,地面留着长长的痕迹。一根拇指粗的麻绳索住它的脖子,虽然张着嘴却叫不出声来。它肯定想说救救我救救我。温柔驯服的小黑招谁惹谁了,没伤害过任何动物,更何况是人呢?小黑留在人间的痕迹,他都抹平了,除非能找到它的皮。但荀小亮想错了,小黑一直藏在他脑神经里,时不时蹬一下腿或张一下嘴,踢他咬他。

六十年间,草原上分布出两个城区,一个是东城,一个是西城,前进大道就像根扁担挑着两个城区。西城区像根黄瓜,长得歪瓜裂枣,南北延伸了几十公里。东城区像个大南瓜,还在膨胀,像肿瘤似的顽固。他仰望天空,天依然很藍,蓝得让他心碎。

荀小亮,怎么跑这儿来了?田道峰从远处走来,奶白色的衣裤清雅宽松,像晨练太极的服饰。

你怎么来了?荀小亮惊讶地看着有点道骨仙风的田道峰。

听说你们来钓鱼,我专程送烤全羊来了。田道峰笑着,菩提子手串在手中无声地滑动着。他显然是走急了,额头浸出了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亮。他从裤兜里掏出包纸巾抽出了一张,笑眯眯地擦着脸。这天真热,又不下雨,太反常了。

荀小亮注视着田道峰,这家伙装得太道貌岸然了,不由得心生厌恶。他突然问,高超你认识吗?

高超,不认识。田道峰眯缝着眼,似乎在努力想着什么。他突然拍了下额头,惊诧地说,瞧我这臭记性,是你以前的同事吧?很多年前,我们坐过一趟火车,还是你接的站呢。

他儿子死了,刚二十多岁。他一夜愁白了头。

是吗?太不幸了。田道峰叹了口气,菩提手串在掌心快速倒腾着,似乎在诵经。

你不认识他儿子吗?荀小亮一字一句地说,他儿子叫高亚斌,死于一场有预谋的车祸。

田道峰手里的菩提手串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滑动起来。他摇着头说,不认识。

王凯怎么死的?你和他合伙盗油隐藏了这么多年,你他妈就是个混蛋,脑子里装的都是坏水。荀小亮一声高过一声,突然歇斯底里喊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做,还有良心吗?

田道峰嘴角挂着一丝嘲讽,慢声细雨地说,荀小亮,你不是栽我的赃吗?我怎么知道王凯那小子偷油。再说了他偷油,你脱得了关系吗?我是满脑子坏水,那也比马志鸿强,满肚子男盗女娼。

你说谁男盗女娼?荀小亮被激怒了。他听不得别人对马志鸿的诽谤,这比抽他耳光都难受。

田道峰用鼻子哼了一声,抬手缕了下头发,脸色阴冷地说,谁,我已经说过了。你当你们都他妈是好人啊?靠!比我好不到哪去。

你再说一遍?荀小亮攥紧了拳头,眼里要喷出火来。

瞧你那德性吧,他是你爹呀还是你爷呀。田道峰忍无可忍。在他眼里,荀小亮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马志鸿的狗,竟敢这样瞅自己。他更应该想到,是狗都会咬人的。一股风迎面扑来,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踉跄地倒退了几步摔倒在草地上。他感到天旋地转,意识很快清醒了。他跳起来扑向荀小亮,肚子又被踢了一脚,再度倒在了地上。荀小亮扑了上来,骑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抽他的耳光,嘴里怒吼着,这是我替王凯抽的,这是我为高超抽的……

荀小亮累了,坐在草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田道峰躺在一旁,满脸是血,手里紧紧攥着菩提手串,似乎停止了呼吸。

电话响了,是大姐打来的。她急促地说,小亮你在哪呢?快来市医院,咱爸要不行了。

荀小亮傻了,怎么可能呢?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他看了眼旁边的田道峰,伸腿蹬了一下。田道峰咳嗽了一声,随后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念叨着,荀小亮,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荀小亮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跳起身向沙滩跑去。

郑春红正哼着歌烤肉,没注意跑来的荀小亮。垂钓的马志鸿站起身,手扶着金丝边眼镜,看着荀小亮,对身边的卢俊卿说,你看小亮怎么了?卢俊卿站起身,看了眼说,谁知道呢。

荀小亮不想扫大家的兴,要自己开车回去。郑春红说,你这样还怎么开车,收拾东西,赶紧往回走。

马志鸿说,还收拾什么呀。扔这吧,让我朋友来收拾。

别克商务车拐了两个弯就上了公路。五十公里不远,一脚油门就到了,马志鸿说着,突然惊叫起来,你们看啊,城里!

风,卷起的尘埃旋转着包裹了城市的建筑,像宇宙中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可以捕捉到的猎物。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城里,为什么感觉不到呢?马志鸿踩了脚刹车,商务车鸣叫着停住了。他推开车门下了车,其他人都跳下了车。草原上微风习习,有几只蝴蝶在车前飞舞,而二十公里外的城市似乎正承受着一场风暴。

大姐又打来电话,焦急地说,小亮,你死哪去了?还不快点回来,咱爸进重症监护室了。

城里没事吧?荀小亮试探地问。

城里有什么事啊。咱爸有事了!

太阳耀眼地照着大地,小草低伏着,享受着风的抚摸,花儿调戏着蜜蜂,惹得蜜蜂嗡嗡地叫。

突然,风静止了。小草伸直了腰,蜜蜂如愿以偿地落在了花朵上。

作者简介:丁龙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方文学》《地火》《章回小说》《延安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作品被收入多种文集,小说、散文、纪录片等获省部级奖三十多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集一部,长篇小说《流年渡》入围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现就职于大庆油田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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