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晓燕
后来,二姐一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家美发店门前。“飞飞”美发店。那块血红色字样的招牌,带着看不见的光亮,直指她的内心。那些缠绕在霓虹灯上的蛛网,就像她此时的情绪,斩不断,理还乱。从店门口走过的人们暧昧的目光、浅笑、低语、意味深长的回头等等,让她感觉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最为真实又最为遥远的距离。
是的,在我的印象里,二姐一直是村子里最清高的女子。自从上高中开始,她从来不轻易与村子里的姑娘在一起,更不与村子里的任何男子来往。我常常看到她背着书包独自一个人走在村道上,窈窕的身材,白晰的脸庞,梳一条大辫子,穿着素净的学生装,目光专注地看着远方。我从来没有看到村子里哪个女子有二姐那样的眼神,那是我看到的能目空一切的光亮。目空一切,对了,这是我后来才学到的一个词语,我第一时间把它用在了二姐身上。二姐目空一切的同时流露出的是自信或者说是傲慢。二姐的自信和傲慢是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在人们眼里,二姐的腰肢挺拔,自然地显示出她高傲的胸脯。真的,我作为二姐的妹妹,非常羡慕她恰如其分隆起的胸脯和曲线飘逸的腰肢。那时候,我随时看到她玲珑的身形和闻到她身体里散发出的淡淡清香,这种时候,我心里充满欢喜、莫名的妒嫉,同时,又会产生一种无以言说的脸热心跳。
那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二姐为什么总是我行我素,她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要到达我永远无法企及的远方。二姐作为一个农村女孩,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的概念,六岁上小学,然后上初中再顺利地上高中。她的童年和青年时光,都一直在校园里度过,当她考上高中以后,她一直认为,在不远的将来她就是大学生,她从来都没有想到会落榜,她自信自己命里注定要远走高飞。她慢慢地开始不习惯农村的生活,同时相信凭自己的努力,一定会走得更远。
当然,二姐也会回农村这个家来。虽然没有离开农村,但二姐的生活似乎与农活无关,与庄稼没有联系。放假的日子或者星期天,二姐很少待在家里,她会独自一个人走到我们村子旁的小河边,捧一本英语课本或者数学课本,背英语单词,背数学公式,或者默念一些诗句。有时候,我会突然想到,那些河里游弋的鱼,栖息在河边滩头或树上的小鸟,都可能认识了她,这个不一样的村姑。
母亲却不喜欢二姐。母亲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女人,天刚亮,她就站在院子里叫道:天亮了,起床了,干活了!院子是新打不久的平整的水泥地,有些潮湿,但己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农具整齐的挂在墙壁上。我家的瓦房旁边是茂密的竹林,林中的麻雀,还在小声地呢喃。时间还早,母亲起得比麻雀们早。母亲是个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父亲去世得早,她一个人把我们三姐妹拖扯大实属不容易。其实,二姐真实地遗传到了母亲的基因,母亲遗传给二姐的漂亮能干,自尊心等等,都被用到了学习上,考试上。她是母亲生下的好强胚子,但她的努力方向总是和母亲背道而驰。
二姐早已亮起了灯,她对母亲的呼唤置之不理。二姐仿佛听不到母亲的呼喊,她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复习起功课,头也不抬。母亲推开二姐的房门,她看到了二姐专心用功的样子感到无可奈何。历来如此,二姐不大爱说话,也不大爱笑。很多时候,她总是待在阁楼里,一个人安静地伏在书桌上,有时学习,有时发呆。
书桌是我家的老家具,漆黑的颜色,腿很高,桌腿与桌面连接的地方雕刻着线条精致的花纹。桌面是长条形的,很窄,很光滑,油亮油亮的,能映出影子来,上面也有一些因年久而油漆脱落后的斑点,散发着耐人寻味的远古味道。书桌上总是摆着一个又大又深的粗瓷碗,碗里有时放些野花野草,有时放些颜色、形状各不相同的树叶……
母亲看到二姐伏在桌上的样子很好看,长长的有些卷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两根粗粗的辫子用红毛线扎起来,垂在胸前,刘海从两边分开,露出白亮的额头和两道柳叶般的眉毛来,她的眼睫毛也是又浓又黑,在两只细长的眼睛上面微微颤动着。她红红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的时候会用牙齿将下嘴唇紧紧咬住。
看到二姐的这副样子,母亲只有叹息,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又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下这么个姑娘。母亲生气地关上了门,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走到了院子里,我看到母亲喘着粗气,母亲有些拿不准读书和干活哪个重要,她也似乎不明白是自己对还是二姐对,她拿二姐没有办法。
母亲知道,如果要二姐帮她干活,那话也只是白说。二姐一定会说她要读书,她要考试,她要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母亲听了“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脸都气绿了,她感到非常气愤。然而,她不敢打二姐,二姐说这话的时候是从容淡定的,她说这话是班主任刘老师说的,而且是被实践证明了的。二姐的从容与孤傲让母亲只能适应她。母亲同时懂得二姐的“知识改变命运”的话,母亲知道二姐是要通过读书考大学去参加工作,端国家的“铁饭碗”。但是,母亲觉得大学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得了的,国家单位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铁饭碗”也不是想端就端的!知识改变命运,是中了谁的邪!是刘老师说的。二姐理直气壮地说。二姐特别欣赏班主任刘老师的话:知识改变命运!
知识改变命运是刘老师的口头禅。刘老师几乎每天上课都会重复一遍这句话。刘老师是老牌高中生,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却已经花白了,但梳得整整齐齐,戴一副近视眼镜,托着一叠作业本,作业本上面还摆着一个粉笔盒,他轻盈优雅地走过走廊,走进教室。刘老师是二姐最崇拜的对象,刘老师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肃然起敬。刘老师是通过民办老师考成公办的,那时候的民办转公办是百里挑一,刘老师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知识的重要性。他知道,如果不是在学校里拼命读书再加上后来努力复习考试,他一辈子就是个农民或民办老师。知识拯救了他,现在他的工资是民办老师的几倍,生活上没有了后顾之忧。
二姐受到刘老师的影响,不但说话的语气模仿他,甚至连走路眼神气度都想模仿刘老师。刘老师教学很有一套经验,最大的特点是他很能调动学生的学习积极性,恢复高考考试制度以后,他的班里,每年的升学率都排第一。刘老师上课不骂学生,但他有鼓动性,他的口头禅便是“知识改变命运”,刘老师说:历史证明,历来如此。
二姐记得,刘老师上课下课讲得最多的是像范进中举这样的故事,站在讲台上,刘老师扶一扶眼镜,捋一捋额头上的头发,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知道吗,范进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他中举时是多少岁,他经过了多少年的努力?二姐双手托着下巴,目光痴痴地盯住刘老师。二姐喜欢听刘老师讲这样的故事,她把类似范进的这些人物当成了自己奋斗的榜样。当然,她最敬佩喜欢的,还是刘老师,他是靠知识改变了命运的众多人中离她最近的一个啊!
这一天,二姐又去刘老师的寝室里去请教一道数学题。同样的,二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去找刘老师请教问题。刘老师的寝室在教师宿舍的南面,窗户正对一棵夹竹桃。那天,夹竹桃开得正艳,二姐闻到夹竹桃的香气的同时,看到刘老师小木床上叠得整齐的被子,上课用的三角板挂在墙壁上,墙壁上还有一张世界地图。刘老师的左手夹着一支香烟,眼睛在飘渺的烟雾中微微眯着,他正在批改作业。二姐觉得,刘老师抽烟的样子很优雅。当二姐在刘老师的办公桌上展开课本,请他讲三角函数的时候,刘老师有些感动,他对二姐求知的态度非常欣赏,他深信是自己的激励机制起了作用,对于自己班里的学生,他更看好二姐。刘老师在给二姐讲三角函数以前,给二姐讲了村子里头一年考上大学的刘义科。他语重心长地说:刘义科复习功课时大冬天里都用冷水泡脚,半年时间里头发掉了一半,终于考上了大学!他还说:头悬梁锥刺股,历史上多少人靠知识改变了命运!如果你们不愿意脸朝黄土背朝天,如果你们希望“敲钟吃饭盖章拿钱”,那你就像现在这样好好听课好好读书,只有知识能改变你们的命运!说到这里,刘老师激动起来,他把夹着香烟的手挥动起来高声说:高度制度恢复了以后,要想改变一辈子当农民的命运,除了知识,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你,只要你有了知识,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你前进的步伐!
刘老师的话让二姐听得入迷,二姐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如果不考上大学,她就是母亲第二。二姐其实也崇拜母亲,但她不想过母亲这样的日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付出与得到的不成正比……
所以,母亲最恨的是刘老师,与二姐的关系也最不融洽。农忙时也如此,母亲要二姐帮忙干活,二姐拿着书就进屋去了,她说要复习,是刘老师安排的假期作业。如果母亲再催得紧,二姐就要离家出走。当然,二姐不是真的要离家出走,她是要去县城。二姐其他地方不敢去,去县城却轻车熟路。在二姐心里,县城是最大的地方,是单位最多,“国家人口”(城镇户口)密集的地方,更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大姐。二姐去县城,可以见大姐。除了刘老师,大姐也是她的榜样,大姐是县医院的护士,是通过考试进了卫校,然后安排在医院工作的。二姐喜欢去县城,去大姐那里感觉与农村不一样的生活。她觉得,见大姐就是去体验知识改变命运所带来的美好生活。是的,知识能改变命运,在村子里,与大姐一样的女孩,没有考上大学中专的,都嫁人生孩子,成了黄脸婆了。二姐不希望自己成黄脸婆,她要和大姐一样,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二姐与母亲和村子里的任何人都说不到一块去。
二姐到了县城就住在大姐的宿舍里。大姐住在医院分配给她的宿舍里,那是县医院的一所两层楼的瓦房,大姐住在二楼最靠里的一个单间,十多平方米,虽然狭窄,但被大姐布置得十分温馨整洁。进门一张奶白色的书桌,书桌上摆了台灯,书籍,墙壁上贴着电影明星的照片,床上被子叠得整齐,还盖着一块纱巾。纱巾是大姐自己织的,白色的丝线,细密的花朵。二姐想,等到她参加工作,第一件事就是要请大姐织一条纱巾,现在,二姐觉得自己还不配用这样洁白的纱巾,在村子里用这样的纱巾,只怕被同伴们笑掉了大牙,说她冒充城里人。她在大姐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房间里,怀着美好的憧憬,期待着考上大学的那一天。
二姐带着梦想到了县城,见到了大姐。见到大姐二姐感到十分温馨,她喜欢闻大姐身上的碘酒味,来苏水味还有与生俱来的淡淡女人香。晚上,二姐和大姐睡在一张床上,满溢房间的香味让二姐很感动,她感觉在这里呼吸无比的顺畅和自由,悄无声息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后,二姐的眼眶里慢慢蓄满了伤感的泪水。两姐妹睡一张单人床,安静地躺着,什么也不说,大姐温柔地抱着她,两姐妹身体自然地契合,似乎成为了一体。与大姐在一起,二姐做着美梦的同时,心里难免有着一种难于言说的焦躁。这种焦躁来自于现实与理想需要等待,等待着时间来宣判结果。
后来的事实证明,二姐的焦虑不是没有道理的,二姐所有的梦想都被现实粉碎了。
二姐复读了两年也没有实现她的梦想。命运与她玩起了恶作剧。她考了两年,第一年差两分,第二年分数考得高,但录取分数线也提高了,又差一分。第一次落榜,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已经供了十四年了,咬牙再供一年。然而,到了第二年落榜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原来,母亲对二姐同样是寄有希望的,也有些不情愿地纵容着她一次次违背自己的命令。在二姐煞有介事的“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法与做法里,母亲盲目地认为,二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家里的活,可以让我做,二姐不用做。我说过,即使让她做也不做。然而,母亲的梦想也被现实粉碎了,二姐复读了两年又一次落榜以后,母亲开始歇斯底里地骂道,她的力气使到牛屁股里去了。母亲说的“力气”除了花费的精力还有钱的意思。
后来的事实是,二姐来到了这家“飞飞”美发店。美发店门口,二姐呆坐,她看到一条街上挤满抱着鸡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她听到一条街的鸡都在“咯咯咯”地鸣叫。本来,美发店是开在四方井边的,为什么会听到鸡叫,会闻到鸡屎味道。哦,二姐想起了前面不远处那条街道的名称:鸡屎巷。
鸡屎巷是坝子里人卖鸡卖蛋的地方。到了街天,街的两边站满了卖鸡的人,面前的竹篮里蹲放着的鸡,从横插在篮口的几根竹棍空隙里探出头来,惊奇地打探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全然不知,有的人心急,怕人们望不见篮子里的鸡,干脆将鸡抱在了怀里。他们站在屋檐下,灰尘布满了街道,叫声,讨价还价声,充斥着整条街道。二姐坐在美发店门口,她想不明白,王飞为什么会把美发店开到鸡屎巷旁边来,让她感到恶心。每到街天,鸡屎巷人最多,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在美发店上班,她觉得这是王飞的恶作剧,故意让她出丑。所以,她一开始就对王飞没有好感。
“咯咯咯”鸡在叫,抱鸡的人表情多种多样,焦虑的,渴望的,他们好像还有意无意地往美发店看,让二姐心跳脸热。二姐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到这美发店来,她想起了那天母亲带她来美发店的情景。
那是一个细雨纷飞的日子,二姐的心情糟透了,就像这下雨的天气一般,湿漉漉的。这是落榜后第一次出门。落榜后的日子里,二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不出工,不干活不做饭更不喂猪,她觉得,她天生就是工作单位的材料,她读了十四年书,为什么要与庄稼,土地,牲畜发生联系。所以,她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发呆:胳膊肘支撑在那张黑漆斑驳的书桌上,手掌支撑着腮帮,任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在那间狭小的阁楼里;细长的眼睛眯缝着,浓黑的睫毛将阴影投射在眼睑上,像是一条又黑又粗的线。
恍惚中,二姐又想起班主任刘老师潇洒地走过教室走廊的样子,想起他挥动着的沾着粉笔灰的手,还有他抽烟的样子,当然,还有他那极富煽动性的话:知识改变命运。是的,知识能改变命运,只要靠读书考上大学中专,就不用下地,不用干农活,就能“敲钟吃饭,盖章拿钱”,这句对八十年代工作单位的形象描写是多么地具有诱惑力啊!
知识改变命运。二姐喃喃自语着这句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至理名言,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诡异的微笑,是啊,知识能改变命运,自己是学到了知识了啊,可是为什么没有改变命运呢。难道所谓的知识就只是考大学中专吗?美发店要数理化吗?需要主谓宾补状吗?要讲英语吗?不,什么都不需要。后来二姐到了美发店,发现在那里甚至连话都可以不说,只要将顾客头上的碎发扫干净,头上的泡沫冲掉就可以了。这种机械重复的动作对于上了十四年学的二姐来说,枯燥得让她有了想将那些或圆或扁或尖的头颅撞击出一些声响的冲动。后来,她带着这样的情绪工作,手上不自觉地就加了一些劲,常弄得顾客发出“哎呀”的叫声,旁边的人侧目看来,眼里闪耀着暧昧的光芒。美发店什么都用不上,她学了十四年的知识算是白费了,青春也浪费了。她想起了母亲的话来,母亲说自己的力气是用到“牛屁股”里去了!母亲的这话难听,但不假,只是二姐不想承认。
想得再多,但二姐得去美发店,去与那个叫王飞的见面,去做他的徒弟。她觉得,王飞是个聪明的人,他好像开始就明白了结果,他不想等待结果,他把读高中和复读的钱用来开了美发店,现在在小镇上小有名气,都知道鸡屎巷有个“飞飞美发店”,村子里许多人,都羡慕他时髦的打扮。王飞穿的是最流行的喇叭裤,花衬衣,像女人一样的头发,染成了咖啡色。
二姐同时明白,母亲也不是等闲之辈,二姐落榜以后,母亲首先想到让她去学美发。母亲似乎早就有了打算,只要她落榜,就让她去学美发,母亲知道,二姐不是干活的材料,让二姐学美发是最佳的选择。母亲觉得二姐漂亮,开美发店是唯一的出路。其实,母亲有她的聪明之处,母亲认为,美发与经营者的容颜有关,她去过县城,她留意过那些美发店,凡是漂亮的美发师,生意就不会差。她同时也相信,像二姐这样的女子,经营了美发店,不愁生计,不愁找个婆家,母亲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二姐有她自己的归属。所以,这天,母亲带着二姐去美发店的时候有点小心翼翼,她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二姐是迫不得已,母亲是志在必得。二姐没有关注能不能留下来学习美发,二姐关注的是这个美发店,她闻到了鸡屎味,她皱起了眉头。
然后,她听到了王飞与母亲说话的声音。王飞说:我一般是不收徒弟的,你想想,多一个徒弟多一份竞争力。母亲说:二燕(我二姐的名字)学成了不在小镇的街上开店,她的目标是县城。母亲说,二燕眼界高得很,她喜欢县城就让她到县城去开店。这时候,王飞才开始打量起二姐来,王飞看着二姐,二姐却看着墙壁上的照片,柜台上的剪子,推子,洗发水……看了看二姐,王飞突然改变了说话的口气,态度发生了变化。他说:可以留下来试试。
二姐敏感地从王飞的变化里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二姐看似心不在焉,但王飞的一个眼神以及情绪的变化都没有逃过二姐的细心观察与揣摸。王飞是看上了二姐。王飞知道,有个漂亮的徒弟,会让美发店增添光彩,这个美发店里,不乏男顾客。更主要的原因是,王飞还没有对象,要是二姐愿意跟他好,俩人开个夫妻美发店,也不失是个好主意。于是,他有了强烈留下二姐的愿望。
但是,这些内心的真实想法都被王飞巧妙地掩饰了,他的表情看似有些勉强。听了王飞的话,母亲感到高兴。二姐有些不明白,作为母亲,为什么不顾一切把女儿往“飞飞”里推,母亲应该知道,在“飞飞”里,稍不留神,就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母亲考虑的是什么,二姐不明白,母亲像是昏了头脑,没有想社会的复杂,没有想女儿,想得更多的,是她自己的感受,她虚荣地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去了美发店,有了也还算体面的出路。
生活是那样地迫不得已,明明预见了结果却还是要往上窜。二姐有些感慨,这可能是读书太多的原因。二姐感伤地留了下来。
二姐感到在美发店度日如年。这天,二姐又在美发店门口出神,发呆。时间还早,她看到清晨到四方井挑水的女子,用木桶把水打满,然后颤悠悠地远去,石板路上便留下了两道水的痕迹。随着女子的背影看去,可以看到街面上两层高的瓦房,不远处就是石牌坊,再远处是古戏台,整条街都是木门木窗,发黄的门板,青瓦上火红的石帘花……一切是那样地充满诗意,二姐感慨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诗心……
王飞的叫声打断了二姐的遐想。王飞叫二姐去洗头。对了,美发店有一项业务是洗头。帮男人洗头。二姐不知道那些男人为什么喜欢到美发店里洗头。王飞说,洗头要洗好男人们的耳朵。二姐想,洗头为什么要洗耳朵。因为心里一直看不起王飞,她从来不按王飞的要求去帮男人们洗耳朵。二姐在水缸里兑好温水,有些粗鲁地将男人的头按进去,用水瓢舀起水来一瓢一瓢地往肮脏得有些扎手的头发上淋去,然后将洗发膏涂抹上,双手使劲地抓挠起来,黑色的头发很快就被灰色的泡沫淹没了,二姐机械地抓挠着,觉得烦躁恶心,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声臭男人,手上就加了劲,男人被弄疼了,不好意思说,却忍不住“哎呦”叫了一声,旁边的人就会朝二姐投去暧昧的目光。洗完头,王飞要二姐帮他们按摩肩,按摩头皮,还要按摩太阳穴。男人们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面色平静,但脸色却红润了起来,出气的声音也粗重了起来。二姐虽然年轻,但毕竟是读书人,她明白男人的心思。进店的男人,表情都显得有些暧昧,屁股还没坐下呢,目光就有意无意地瞟在了二姐苗条挺拔的腰身上。王飞明白,自从二姐当了学徒,“飞飞美发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生意好,王飞心情就好,“飞飞美发店”里总是响着他欢快的口哨声。王飞一边吹口哨,一边拿眼睛瞟二姐。
店里清闲的时候,王飞说,他要包装一下二姐。二姐不动声色,她压根就看不起王飞,王飞做什么都是为自己的生意考虑,她知道王飞看得起她是因为她可以招揽生意,他对二姐好,是因为渐渐好起来的生意。同时,二姐知道王飞接纳她,同时又排斥她,怕她跑掉,所以时时防备着她。现在王飞说要包装她,显然也是从他自己的利益出发,二姐没想到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王飞,想法竟然会这样地实际、势利,这让二姐很反感。
然而,二姐却神使鬼差地坐在了那面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镜子前,让王飞对自己进行包装。她坐在了绵软的椅子上。王飞拿起了剪子,推子,烫夹。到了美发店后,二姐第一次与王飞挨得这么近。剪子嚓嚓地响,王飞的手在二姐头上翻飞,他麻利地梳、剪、烫。王飞的身体,时近时远,胸口贴在了二姐的肩上,二姐感到恶心。同样是男人,王飞有钱,又年轻,却为什么不像刘老师那样让人崇拜,让人尊敬。王飞比刘老师有钱,但二姐喜欢知识,喜欢文化。二姐想着刘老师,感觉身体与王飞离得越近,心离得越远。二姐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王飞也在看她,二姐的眼神里有一点不易觉察的蔑视,这让王飞心里不安。
经过王飞的一番打理,二姐的形象变得更美了,但她心却是麻木的,她对自己的新形象似乎没有半点激情。
二姐和王飞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二姐坐在王飞的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王飞边蹬自行车的踏板边吹着口哨,二姐感觉得出来,王飞有着不一样的成就感,他觉得,没有知识,没有读书,也能驾驭二姐,驾驭这个高傲的高中生。
刚进村子边二姐就下了自行车,她想走回家,她想打击一下王飞的气焰。王飞总是想拉着她在村里人面前炫耀。
我家的村子叫西湖。村子名叫“西湖”却没有湖,但村子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里有干净的卵石,飘逸的水草。走在河沿,二姐不喜欢喧闹的鸭群,它们夸张的叫声此起彼伏,二姐转念又想,这鸭群的叫声却也给黄昏的村庄平添许多生气。二姐喜欢的是小河里孤独游弋的白鹅,它们偶尔也高傲地向着天空鸣叫两声,但这高傲的叫声很快就被鸭群的呱呱声淹没。二姐还喜欢小河边长满了竹子,村子里的房屋,全部掩映在竹林里,如果到了夏天,还可以看荷塘月色……西湖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有着书本中描述的诗情画意,那是二姐喜欢的境界,但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个村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想着要逃出这个叫西湖的村庄……
进了村子,二姐看到了小河边最有特色的那道老大门,门前的石阶光滑,门檐高耸,厚实的门板,独具匠心的雕刻,全是手工制作,百年前雕刻下的那些花草,似乎正散发着清香,鸟儿似乎正准备欢快歌唱。只有门梁上斑驳的油漆,透出了一些沧桑。这是我大伯父家旧社会建起的大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听人说,大伯父解放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他建成的房子和大门,现在归村委会所有。
村子里的人,傍晚的时候都会在这道门前纳凉,聊天解闷取乐,开心的时候往往会发出放肆的笑声。这门前,发生过暧昧,老人的琴声,寡妇的小调,赶马人的二胡,随时都会在这里出现。后来,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再见过这样有韵味的门了。二姐沿小河缓缓走进了村子,她远远地听到了老大门前的一阵暴笑。纳凉的人正在和王飞说话:老板,有了高中生生意不错了吧!
王飞打了一个响指。又有人说:先下手为强,生米做成熟饭哦,不然,煮熟了的鸭子拍了翅!二姐听得出来,这煮熟了的鸭子就是她。二姐快到大门的时候,人们停住了笑声,都盯着她看。二姐走过,身后又是一阵哄笑。二姐被人们笑得脑袋发懵,浑身燥热,回到家里,她认真照了一下镜子。二姐几乎快认不出自己了。卷发,额头上生硬地弯曲的留海,左看右看都不自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嘴唇上为什么会神使鬼差地抹上了口红。
二姐想,这些人是笑自己顺从于王飞了吗?笑自己帮男人洗头,还是笑自己形象的变化,哦,也可能是笑自己的落榜,笑她的知识没有改变她的命运。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二姐自己的胡思乱想。但是,那种井喷似的笑声让二姐倍受煎熬,它将二姐紧紧包裹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想砸碎那面镜子,砸碎自己,她的手将弄好的发型揉乱了,像一个孤立在悬崖峭壁上的鸟窝,她趴伏在黑漆斑驳的书桌上,伤心地哭了,她的心都快碎了。她感觉头脑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睡着了。突然,母亲抓住了二姐的头发,不停地往墙上撞,二姐头破血流,母亲越撞越生气,越撞越来劲,撞着撞着母亲自己先哭了,二姐没有哭,她眼神呆涩,没有表情,没有眼泪。突然,二姐高声呼喊了起来,一遍遍没有意义地呼喊着,直到把自己叫醒了。二姐从趴伏的书桌上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狭小的阁楼,觉得心里憋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一边缓缓地搓揉着发麻的手臂,一边回想自己的梦,她记得在梦中没有流泪,醒了后却泪流满面。
一个梦让二姐感到身心疲惫,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美发店。在“飞飞”美发店,看着四方井边的大榕树,二姐悄悄地低下了她高贵的头。这天是空街天,鸡屎巷失去了街天的那种喧嚣,安安静静的。她看到了“飞飞”隔壁的七十岁的老商贩出来用木板搭临时货架,老人面色平静,从容地摆放着货物,货架上摆满了盐巴,茶叶,水果糖,农具。二姐听说过,这个七十岁的老人过去是个马锅头,年轻时风流倜傥,赶着高头大马走南闯北,直到在这个四方井边好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子才安居下来……看着老人,二姐似乎在寻找老人年轻时的样子,同时想自己为什么不赶快老去,像这个老人一样,过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在老人面前,二姐想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她差点流下泪来,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流泪。她倔强地抬起了头。当她抬头的时候,她吃了一惊,她看到刘老师从远处走了过来。
刘老师站在了四方井旁边的大榕树下。二姐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刘老师。刘老师表情忧郁,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忧郁,在二姐的印象里,刘老师从来都是自信的,是二姐打击了他的自信心,二姐感到对不起刘老师。看到二姐,刘老师一声叹息。二姐说:刘老师,我对不起你!刘老师说:没有想到啊!但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应该再补习,再考!
补习,二姐没有信心了。刘老师说:你母亲不同意?二姐也没有把责任推给母亲,是自己不争气,如果再补一年,二姐的压力更大。刘老师说:你来,补习费用我来出,不能半途而废!二姐内心充满感动,但她不敢提补习的事,她对学校产生了畏惧。她看到学校,甚至听到学校的钟声都不寒而栗。二姐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没有说话。刘老师说:你母亲那里的工作我去做。
二姐始终不说话,她下了决心不再补习。
刘老师说: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你才有多大?正是读书的好年龄。你知道吧?古代的一些成名于科举的人是怎么一生为之奋斗的?!康熙朝的探花姜宸英70 岁,状元王式丹59 岁,胡煦皆58 岁,裘琏72 岁,陆奎勋59 岁;乾隆朝的刘起振80岁,沈德潜67 岁,张泰开62 岁; 嘉庆朝的王岩86 岁,王服经84 岁!
二姐不说话,刘老师是好心肠,但自己不可能考到七八十岁。刘老师说:你为什么不再拼搏一回。人生难得几回搏!刘老师一心要把二姐培养成大学生。他说:古时候的人离我们是远了些,但现实中这样的例子也是有的,你看村子里张科,结婚了,有孩子了,照样读书,照样上大学!人就是得有一点雄心壮志!二姐不置可否,她想说点什么,王飞却在叫了,王飞说:有人要洗头了。
王飞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么个人,与二姐说话,王飞心里不痛快。告别了刘老师,二姐进了美发店。王飞说:那人找你干什么?
二姐赌气地说:我要去刘老师的班上复读。二姐不想去复读,但她更不想留在美发店里,今天刘老师与她的这番谈话,让她有了远走高飞的打算,但一时也不知道能飞到哪里。她的脑海里,不时出现刘老师的影子。
王飞眼睛转了几圈,他在店里徘徊了一会,盯住二姐望了一会,走进了里屋。过了不久,二姐听到王飞在里屋叫她,叫她去里屋帮忙收拾一下东西。二姐打开门进了里屋,刚开的门被王飞很快地关了,还插上了门拴。王飞朝二姐扑过来,双手抱住了二姐。二姐从来没有与男人接触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好,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王飞抱着她的腰,二姐很紧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为什么,二姐想起了花蕾,绽放,破碎,清茶瓷器这些词语。二姐还想,如果王飞不成天与自己谈美发店,谈生意,而是虚伪地与自己谈理想,谈人生,那又是什么样的结局……趁二姐犹豫的时候,王飞的手已经在她的乳房上搓揉了起来,他的嘴顺着二姐细长的脖颈一直往上,在她的耳根处亲吻着,又一口口吹热气,喘息着说:安心留下来,我们一起开美发店。
二姐缩着脖子不作声。王飞说:我知道那个老师的意思,他从民办转为公办,看不起原来的农村老婆,他一直怂恿你考大学,其实是想占有你!二姐这时才清醒过来,才听明白了王飞的意思。她不想待在美发店,不想跟王飞好,王飞污蔑刘老师的话让她很生气。于是,二姐使劲挣脱了王飞的双手,王飞力气大,顺势把二姐推到了床上,他想听那些村里人的话生米做了熟饭。二姐急了,张口咬住了王飞的手,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紫红的牙印。王飞松开了手。二姐什么也不顾了,逃出了美发店。
后来的某一天,二姐又来到了县城,这次她没有去找大姐,而是去了一个叫田家巷的地方。县城的旅馆都聚集在那里。二姐听说旅馆里住了许多山西青年,他们是来云南找对象的。他们怀里揣着挖煤攒下的钱,要找云南的高中生,一般的女子他们是不要的。他们来云南,要找高中生做媳妇,高考结束后是最佳的季节。他们说:高中生回到村子里的日子不好过,高不成低不就,这些高中生都愿意远走高飞。
二姐走在田家巷时作了个大胆的选择,也没有落俗套。她知道不少高中生嫁到了山西煤矿,这在当时的农村算得上是一种时髦。走在田家巷,她又一次想到了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难道她读高中就是为了要嫁到山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结合在一起?但是,二姐顾不得那么多了,此刻的她是那么急切地想离开那个生她养她的叫西湖的村庄,嫁到山西,她可以逃离一切,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彩礼,可以把母亲养她,供她读书的钱还了一部分,这个想法让二姐激动兴奋起来了。
临走的时候,二姐想,她的命运真的要发生改变了,她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天地,要和一个陌生的人生活在一块了。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她读了十四年书,难道就是为了去山西,去嫁煤矿工人?突然间,这些年学到的知识如潮水般全涌进了二姐的脑海,那些诗句、公式、单词像是要把她的头脑撑爆一般,此刻面前如果有一张试卷,她保管能一口气全部完成,不出一点差错。可是,高考的时候,为什么头脑就像一张白纸,好多的知识点都会想不起来呢。哎!她读了整整十四年的书啊,难道就只为认得车站,认得钱,认得如何逃离自己的村庄吗?
这么想着,二姐已经到了田家巷旅馆。一条巷子都是用民宅改造成的小旅馆,旅馆都是瓦房,木窗木门,瓦数不大的白炽灯悬挂在屋顶,发出暗淡昏黄的光。
二姐站在巷口,没有确切的目标,天色昏暗,二姐环顾四周,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最隐敝的一家旅馆。说明来意后,老板愣怔了片刻,上下打量了二姐一会,带着她走进了一个四人间。二姐的到来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光线昏暗的房间,也让端坐在床上的几个男子微微垂下了头。二姐心里很紧张,可是她装作镇静老练的样子,目光从容地扫视着几个男子,其实,那时候她的目光是飘渺的,那几个男子的样貌,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二姐不说话,几个男子相互看了看,目光从地板上投向了二姐身上。二姐站着,腰身挺拔,目光在几个男子身上游移,她知道这时候她在挑选别人,别人也在挑选她。几个男子,脸色微红,小心,腼腆,用普通话小声说着什么。他们脸上的惊喜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可能没有想到,在他们的生命里,会出现像二姐这样的女子。
男子们几句交谈过后,房间里就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都在等待着,有的可能已经找到了对象,有的可能是怕二姐要的彩礼钱高。
二姐有自己的主意,她打破了旅馆里尴尬暧昧的气氛,声音清脆地说:谁是国营单位的?这是二姐最后的底线,她现在在乎的是男子的单位,是国营还是个体。二姐觉得,只有国营单位的才可靠些,自己端不上国家的铁饭碗,嫁个男人,那么远,必须得是国营单位的。二姐是那样执着,她一生的目标,就为这个“国营”。
二姐的话一出口,其他几个人带着羡慕和失望的目光望向了坐得离她最近的那个男子,他是国营企业的矿工,生得也还可以,黝黑的面皮,瘦削的脸庞,看着还算年轻,只是寸板头上最中间有一撮白色的头发。这让二姐伤感地想起了刘老师。
看了身份证,看了工作证,于是,二姐毫不犹豫地和那个国营企业的矿工定下了婚约。当她拿着矿工的彩礼钱给母亲的时候,二姐有些感慨,也感到轻松,她读书的钱,终于由一个矿工支付,对母亲也算有了一个交待。知识改变命运,虽然没有考上大学,没有端上铁饭碗,但是,知识真的改变了她,如果不是读书,她肯定会在村子里待一辈子,绝不会有远走高飞逃离故乡的念头。然而,就是这个半灌水似的的高中生思想,让她远走高飞,去到了山西,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她要背井离乡,去那里安身立命。
二姐拿着钱站在母亲面前,母亲似乎才清醒过来,她呆呆地站在二姐面前,什么也没说,慢慢地,眼泪流了下来,这个刚强的母亲,突然转身去了柴火房。等到二姐赶到柴火房的时候,母亲坐在柴火堆上哭泣。
站在母亲面前,二姐无法安慰母亲。母亲说:是我把你赶上了绝路,还是我想用你卖钱!二姐也无言以对,她想不出更好的语言回答母亲。二姐也无法想出更好的结局来不让母亲伤心。同时,母亲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是留在村子里,还是继续考大学,还是嫁到山西去?一个高中生,让母亲受尽了折磨。二姐说:妈妈,钱你替我保管吧。唯有把彩礼钱拿给母亲,二姐才能心安理得地睡觉。
二姐睡得很香,请原谅我再提及二姐做的又一个梦,其实,有时候,现实比梦更荒唐。真的,二姐那天又做了一个梦。二姐梦到自己嫁给了王飞。结婚的那天,整个西湖村张灯结彩,欢天喜地,王飞有很多的钱,喜事办得非常风光。河边都挂了红红的灯笼,无数的鞭炮,艺人的唢呐,母亲很有家乡味的哭嫁,母亲的哭嫁是那样的动情,词语丰富,曲调动人。二姐出嫁,母亲的伤心里又有点庆幸,庆幸总算找了个开美发店的王飞。梦境里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二姐的婚后生活并不美满,王飞对她很粗暴,全然没有了婚前的温柔。后来,王飞出轨了,他与美发店的一个年轻的女学徒偷情,被二姐发现。二姐毅然离婚了。面对王飞一副无所谓的面孔,二姐歇斯底里地叫道:离婚!我一定要离婚!
二姐的声音把自己吵醒了,她的身上尽是汗水,头发沾在了脸上。她抹干了汗水,捋了捋头发,起床了。二姐隐约感到,王飞对自己的逃跑和出嫁心怀不满,可能会来家里或者在路上惹事生非。二姐不想在村子里成一个新闻人物,她连夜带着那个山西人,与家人不辞而别。
这个夜里,只有我没有睡着,知道二姐走了以后,我赶到了县城。太阳刚刚升起来,我赶到了车站。车站里人头攒动,我从一辆辆车的车窗里找二姐,跑了许多辆车才看到二姐坐在开往昆明的长途汽车上。客车已经发动了,鸣着喇叭,我看到汽车驶出了车站,马达轰鸣,路上卷起烟尘。
望着客车慢慢开走,越开越快,烟尘越来越大,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拔腿就往前赶去,我知道我不能把二姐追回来了,可我还是追,漫无目的地追。汽车越来越快,太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用手掌挡住太阳的光线,跑得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我身边也有一个人跟着我跑,喊着“二燕二燕”!
我掉头一看,是刘老师。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刘老师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赶快去扶起刘老师,刘老师眼镜跌到了地上,头发散乱,脸上尽是灰尘,鼻子里流着血……他抬起了头,默默地望着远去的客车,表情比任何时候都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