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的诗情

◆杨玉梅

关于丽江的诗意抒写，印象最深的是鲁若迪基的诗。他的诗充满了爱，充满了对生活对故乡对生命对祖国乃至对世界的挚爱之情。深切的爱引导着他扎根人民，关注社会，紧跟时代，营造诗情。小凉山、泸沽湖、玉龙雪山，丽江这块神奇的土地，饱含独特的地域色彩和文化魅力，对于滇外读者而言是陌生而新奇的，然而在鲁若迪基的作品中，我们读到的不是异域的新奇感，而是引起强烈共鸣的人心和人情，是令人百感交集的生命乐章。文学之光，可以超越时空，突破地域与文化的隔阂，直抵人心，所以，作家用心用情用功创作，把心交给读者，读者自然会以心换心，与作者笔下的万物交感共鸣，丰富和充实作品的审美内涵。

当然，所有的阅读都只是一种解读的可能，当读到冯娜的《诗歌献给谁人》中的诗句“一个读诗的人，误会着写作者的心意 /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时，笔者不禁哑然失笑。是的，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去感受诗人营造的诗意境界，必然会有误会写作者的心意之事。读者其实无法真正走进诗人的内心，诗歌之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而，在阅读丽江10 位青年诗人的诗作时，笔者心里有一种惴惴不安和惶恐之感。因为阅读之前，是答应了要写一篇读后感的。既然答应了的就不宜再推谢。这实在是太尴尬了。唉，姑且谈点粗浅的阅读感受吧。如有不妥之处，还请海涵。

尽管忐忑不安，阅读的过程还是被这些青年才俊诗意的张扬与丰富的想象所感染。他们提供的作品虽然数量有限，但是可以窥探到诗人内心世界的丰盈。从作品所反映的生活与情感的深广和厚重来看，前些年还备受争议的80 后作家已经脱离了小资情调，已然成长为家庭的主力、单位的骨干和社会的精英，拉着生活这辆大车负重前行。除了生活的深度与情感的浓度，多数诗人的语言表达纯熟自然，诗意盎然，说明这支年轻的队伍已经成长丽江作家的中坚力量。他们营造出生生不息的诗情，彰显着丽江文学的新成就新发展，预示着丽江文学的可持续发展，让人倍感欣慰。

虽然来自同一块热土，尽管都很年轻，但是每个诗人对生活的发现大相径庭，每个诗人的作品呈现出的诗意别具特色，诗人内心的丰富和独特个性令人惊叹。

首先想说的是最为年轻的桑娜卓玛和阿卓日古。他们以感恩之心审视生活，叙述生活的艰辛与温暖，表达对亲人对乡村对故土的挚爱。阿卓日古的组诗《站在风口》书写乡村、故乡、炊烟、老屋的石头、母亲的土豆、阿斯老人、神鹰等，表现出对生活的独到观察与思考。如他说回忆是一种失落，故乡和村庄的许多人，就是回忆中被想想而忘记，就是对生活的独到发现。再如《半辈子》写人物由烟鬼变成酒鬼变成柔弱的病号，在病号服里被针打疼，半辈子活出的是苦笑和苦命。隐含着诗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心情。

桑娜卓玛的《大山的温度》回望生活的艰辛，表达对大山对大地对父母的感恩之情，充满浓郁的乡土情怀。作者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采用白描手法，通过生动的意象构成一个个乡村生活画面。“八月，雨水总喜欢给村庄把脉/抚摸这片土地上干涸的呐喊”，诗作的开头采用拟人手法，把雨水人格化，表达对雨水的感激之情。而后描绘家庭的生活状况，如：父亲的叹息落在猎狗的心尖上，风把母亲的焦虑吹散到山林里，我和姐姐的成长让这个家锁紧呼吸，猎狗从神山带来祖辈群山里的指引，群山收容了一家人的困苦。这些乡村生活是平常的，但是语言表达是独特的，具有陌生化效果，产生独特的诗意、新意和美感。最后五句：

一朵朵野生菌换成一张张瘦弱的人民币

缝进母亲为我们准备的小钱袋里

挂在胸口坐在山外的教室里

捂着不敢有半点差错

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割伤

姐妹俩小心翼翼呵护小钱袋的画面，文字很轻内涵很重，令人动容。特别是其中的形容词“瘦弱”，生动形象，隐含钱的来之不易，道出生活的沉重与艰辛。《大山的温度》《生命的缺口》《收获疼爱》等，都显示了年轻的诗人桑娜卓玛从生活出发，从故乡启程，抒发情感营造诗意的技艺，这个基础与天赋值得期待。

冯娜的十首诗，从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引发诗情，充满对生活的独特发现和思考。她的诗涉猎广泛，想象丰富，思想深邃，显示出非凡的眼力与创造力。如《纪念我的伯伯和道清》只有简短的四行诗，但是视角独特，内涵丰富：

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啊，

请你原谅一个跛脚的人

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

他驮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桠下面

作品通过与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对话的方式展开叙述，选取伯伯是“跛脚”的特征入诗，一句“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赋予“跛脚”双重含义，既是人物的生理残疾，也是人物的生存之难，驼完了一生才走到茶花的枝桠下面，隐喻人物没有享受到生活的甜蜜与幸福，字里行间充满深切的怀念和悲悯之情。《劳作》表达对生命对劳动的尊重，对劳动者和民间智慧充满敬意。

阅读冯娜的诗，常常跟不上她跳动的思维和奇特的思想，需要调动十足的脑力才能跟上她的笔力和节奏。如《石像》书写日常所见的石像，可是作者看到的并不是毫无生命意识的石像，而是由石头构成的特殊生命体：她的笑意、嘴唇和衣袖是石头的，她的哑默、心跳和体温是石头的。普通的石像因为作者独特的思考和认识而成为新颖的文学意象。

她在石头里获得时间

在别人的眼光和抚触中获得生活

许多朝代后，还会获得新鲜的祷告

——如果人们还信奉神灵安住在石头当中

这一节关于石像的内在生命内涵的理解，新鲜又符合情理，耐人寻味，实在是一种天才的想象。最后一节书写石像的感官，意味深长。然而，诗作的开头和最后的彼此互相呼应的一句“最难雕刻的部分已经完成”，其内涵何在，笔者不得而知。

李凤的组诗《渴望风起》和张婧的组诗《歌》都是关于生活关于生命的歌吟，充满沉甸甸的人生况味。李凤的这组诗重点阐释爱的疼痛与生之困境，传达对生活的深刻思考和对生命的独特感悟，诗意隽永。如《爱》通过“爱”这个字来阐释爱的内涵，把抽象的博大的爱通过具象的“爱”字表现出来：

爱，这个字/因为斟满意义/而摇摇晃晃/握紧在每个人的手里

全诗短小精悍，视角新颖独特，生动形象，充满质感。《放生》以人物对放飞风筝，放生金鱼反观对搁浅到身边的鱼儿视而不见，启示人们对放生行为的深沉思考。《夭折的儿子》以一位年轻的父亲在梦境中都无法向夭折的儿子伸出双手，委婉而深刻地传达出爱的疼痛与无奈。还有《一个五保户的彩票与啤酒》开头四句：

不知道要跨过什么样的门槛/才能从一个母亲膝下呱呱坠地的婴儿/变成户口簿上/一个没有姓氏没有红尘的五保户

漫漫人生，需要经历过多少沧桑无奈。虽然全诗没有一个感伤之词，却深刻道出人生的沉重与沧桑。再如《终有一天，死亡会变成一只鞋》是关于亲情、疾病、生死的书写，意近旨远，诗句末尾说，“如果一千个亲人都在呜咽/我又何必祈求一千个黎明”这是生命的无奈，沉思后诗人最后顿悟：“顺其/自然”，虽然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成语，可是在这首诗歌的意境里成为一个诗眼，焕发诗艺之光，诠释出人生的大智慧，给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和思想启迪。

张婧的组诗由《村歌》《情歌》《梦歌》《哀歌》《女人歌》《行歌》《离歌》《魂歌》组成，题材包含乡村的田园诗意、童年与梦想、爱情的秘密、岁月的更替、生命的悲欢离合等，涵盖着丰富的生命形态与内涵。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拥有一颗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的性灵，情系山水，心怡自然，既多情细腻又洒脱自如诗作，充满画面感和动态美。如在《村歌》里诗人魂归大地，想象出一幅乡村诗意的生活美景：早晨跟村庄一起苏醒，到河边洗脸，甩出一头亮丽的长发，打一壶清水烹煮草药，漫步曲折的山路，在山顶写作，在炊烟四起的黄昏，劈柴生火，做一顿飘香的晚饭，为每粒大米动情，在亲朋好友的笑语盈盈中忘却辛劳。又如《情歌》以简短的诗句刻画一颗多情而又唯恐受伤的心：

给一套盔甲来/再给一罐蜜/我想另辟蹊径站到你的心坎坎上

想象独特，意象鲜明，把抽象的爱情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使得爱变成可以感触的内容，耐人寻味。

阅读戈戎玭措和寸杨勇的诗，感觉他俩有个共性，就是都追求有难度的写作。在诗歌写作日益同质化的时代，追求写作的难度，寻求新意和新奇，这种诗歌精神与创作态度，弥足珍贵。戈戎玭措拥有强烈的民族文化意识，自觉以一个民族文化代言人的身份审视生活，从现实的一个个文化碎片追寻民族历史足迹。祖先、祭坛、勇士、出征、笛声、部落、经文、祭司、族人，这些充满民族文化意味的意象，通过诗人的想象和幻想打通了历史与现实的隔阂，别具意味。如《提示》，诗人从现实存在的祖先的祭坛望去，想象中石板在马蹄声中松动，勇士发出战斗的呐喊、出征的漫漫长夜难眠、女人含泪守望，祖先的祭坛提示着民族从远古走来，从战争与动荡中走来，“女人们的泪水淹没了云彩的构想”，也是从离别与苦难中走来，启人不忘历史，珍惜当下。在其它诗作中，残缺的经文、岩壁上驯养虎穴的人、木楞房、神山，等等，这些充满文化内涵的意象，都在作者的想象中成为别具意味的诗意存在。

寸杨勇写作的难度不在于民族文化的挖掘，而是力求突破传统思维和写作模式，从平常琐碎的生活中发现新意，赋予日常生活以深邃的内涵。如组诗《沿着季节的水回溯》别出心裁，打破惯常写法，把“序曲”和“尾声”颠倒，不是根据季节更替创作，而是按照从“十二月”到“一月”时间倒流的方式营造诗情。这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必然在创作中也是自设障碍。作者以季节入诗，但不是书写纯粹的自然更替，而是书写个人的人生体验及其感知的世界。关于母亲的诗歌，最能引起共鸣，如《七月，母亲躺在医院的床上》 描写病中的母亲，作者是客观描述却内涵揪心的疼，母亲说，“这时间真难熬啊，一滴药水好像一年。”母亲滴水不能进，她说她想坐在村头那眼泉水的中央。母亲的两句话，就是诗，委婉含蓄，生动形象，道出病人的疼痛和干渴。

病中的母亲越发矮小了，

即使庄重地喊她母亲，

她也难以高大起来了。

这三句诗隐含双重意义，表面写母亲被病魔折磨得越来越矮小，内里表达诗人内心的挣扎、疼痛和无助，是对母亲的深深的爱和焦虑。

寸杨勇的这组诗，最为难得的是其中的一些诗月份与诗歌内容紧密相关，标题与内容相吻合，如《四月里》写苹果悄悄长大，绿满庭院，点下玉米和向日葵，布谷鸟催春，勾勒出充满诗意和生命力的春天图景，是作者的精心创作，却又自然贴切。

戈戎玭措和寸杨勇都需要注意的是，追求难度与新意，还是要听从内心真实的声音，从生活出发，追求对日常生活的敏锐发现和诗意描摹，注意语言的自然贴切，避免追求遣词造句的奇特，避免空泛和虚无。

吉克木呷和五噶的诗歌风格相近，语言自然朴素，明白晓畅，感情浓厚而又亲切空灵，充满浪漫情怀。尽管如此，他们的创作也呈现出不同的个性特征。吉克木呷的诗多倾向于表现诗人眼中的生活，视野开阔，透露出融万物于体内的气魄；而五噶的诗侧重于表达个人对世界的感受，更富于幽默情趣和浪漫气质。

吉克木呷提供的几首诗，题材包括饮水的牛、故乡、老房子、土地、采集指纹的彝族老妈妈、爱情、乡村生活、搬弄米粒的蚂蚁等。作者对每个描写的对象都倾注深情，每个意象都浸润着诗人对生活的爱和对大地的情。如《故乡有时很轻》采用复沓手法，通过“故乡有时很轻”“故乡有时很重”“故乡有时很矮”“故乡有时很高”四个角度表达对故乡的感念，意象清晰，感情真挚。《我要一帧一帧地爱你》也采用复沓手法，层层递进，表达爱的热烈。《指纹》通过生活的小细节引发诗情：

今天在派出所/看到一位彝族老妈妈/正在办二代身份证/采集指纹时/机器却怎么也读不出/她的指纹/看着她长满老茧的手/粗糙如树皮/我的心里一酸/想起了远在老家的母亲/我猜啊/能读出她们指纹的/也只有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了

全诗似乎是平铺直叙，语言平白如话，然而字里行间饱含对彝族老妈妈的深切关爱。作者由眼前的老妈妈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最后呼应前文，只有土地能读懂勤劳一生的母亲们的指纹。吉克木呷的诗语言自然朴素，意象平凡，可是深切的情、独特的构思和美好的心灵让诗作从平凡中闪烁出光芒，令人动容。

五噶具有古代山水田园诗人的闲情逸致和豪放派诗人的潇洒浪漫。他的诗语言轻盈温润，不是表现生活的沉重与忧伤，而是发现自然之美、生活之美，表现独特的生活情趣和生命体验。如《秋天留给了我一面湖水》说秋天走后给乡亲们留下了果实，给“我”留下了一面湖水：

待到落雪时/我定将披蓑戴笠/泛一叶小舟于湖心/煮酒垂钓

这个意境正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现代翻版。《深山饮酒记》书写大醉后的豪情：

提笔在月光上/洋洋洒洒写下上千诗行/次日醒来/月光已走/文字皆飞/只有笔打着鼾声/睡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意境幽美，想象夸张而奇特，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杜向阳的组诗《风景画》也是写景，却跟五噶的诗风不同。五噶是借景抒怀，神思飞扬，大胆而丰富的想象让情感与文字插上飞翔的翅膀，表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从而使得其诗来自现实而高于现实，充满画面感和诗意美。杜向阳则重在写实，是冥想静观。《风景画》描绘的主要是诗人眼中的风景，这道风景不仅包括自然风光，还包括社会人生百态，但是作者的叙述一般是冷静的客观描写，而少有个人情感的流露，有时在静默中隐含对生活对自然的哲理思考，总体而言自然风景显得沉静，社会人生景观颇为沉重。

阅读的过程，不住地感叹这些年轻的诗人才华横溢，但还是感觉到一些不足，就是尽管这些诗笔下的生活丰富多彩，也有对现实的多重观照，但是充满时代感的作品寥寥无几，只有在桑娜卓玛的《通话》中感知到现代通讯给乡亲带来的幸福与喜悦。我们欣逢盛世，诗人有责任也需要去展现人民勤奋耕耘、奋发图强创作幸福生活的笑脸和泪花。

另外，拥有少数民族文化背景的诗人，要发扬自己的民族文化优势，不断补充和学习民族文化知识，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挖掘生活的诗意和新意，通过独特的充满民族文化意味题材传达出人类共通的情感内涵。

此外，诗歌是语言高度凝练的艺术，也是情感的艺术。诗歌之妙是把情感变成可以感触的形象，通过生动鲜活的形象表达情感和思想，所以诗人的真正的使命就是“使情感成为可见的东西”（丹纳语）。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并非易事，所以诗歌写作其实最难的文体，许多看来简单自然朴素而充满诗意之美的诗歌，其实是诗人对生活进行深思熟虑和进行艺术上的冥思苦想而得来的。文学之路，不是考验爆发力，而是对耐力和毅力的考量。期待丽江这些文学新星勇于开拓，大胆创新，执着追求，创造出更多精美的诗篇，开创丽江文学繁荣发展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