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媛
提要: 南宋王質所撰《論鎮盜疏》詳細介紹了江西“食菜事魔”的情況,一一記録了該等秘密會社所行用之經文名,是後世研究宋代民間會社的寶貴資料。《論鎮盜疏》似爲響應朝廷號召,針對時弊而上。王質詳述其在江西的親身見聞,就“盜賊”形勢提出了較爲具體的解決辦法。從疏文内容可見,當時的民間會社並非真正的盜賊,故王質行文雖持强硬立場,但也充分體現了儒家的“仁政”思想。
關鍵詞: 王質 鎮盜 “食菜事魔”
王質(1135—1189)生活於南宋前期,以“奏疏剴切明快,通達國體”著稱,其文甚至被認爲不亞於漢唐著名政論家、文學家賈誼(前200—前168)、陸贄(754—805)。(1)《豫章書·白志》,見謝旻《(雍正)江西通志》卷九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516册,頁163下。不過,現代學者對其奏疏甚少措意。如四庫全書編者輯自《永樂大典》的王質《雪山集》,個中“奏議”類有《論鎮盜疏》一文,或係王質名著《朴論》之遺篇,(2)參拙文《南宋王質〈朴論〉成書原委考辨》,待刊。該文論述江西“食菜事魔者”,獨有見地。然而,盡管20世紀初中外學界便注意到宋代喫菜事魔的問題,沙畹、伯希和,(3)見Édouard Chavannes et Paul Pelliot, “Un traité manichéen retrouvé en Chine (Deuxième partie)”, Journal Asiatique, sér. 11,1, 1913, pp.352-353;漢譯本見沙畹、伯希和撰,馮承鈞譯《摩尼教流行中國考》,收入《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八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年,頁94—95。陳垣、(4)陳垣《摩尼教入中國考》,《國學季刊》第1卷第2號,1923年,頁203—239;收入《陳垣學術論文集》第1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頁329—397。牟潤孫(5)牟潤孫《宋代摩尼教》,《輔仁學誌》第7卷第1、2合期,1938年,頁125—146;收入《宋史研究集》第1集,臺北,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58年,頁97—100;《注史齋叢稿》,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頁94—116。諸前輩將有關文獻殆窮盡,但均未注意到王質的《論鎮盜疏》,直至1983年才爲陳高華先生所徵引和闡發。(6)陳高華《摩尼教與喫菜事魔——從王質〈論鎮盜疏〉説起》,《中國農民戰爭史論叢》第四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頁97—106;《陳高華文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頁536—542。《論鎮盜疏》多被看作王質紹興二十九年(1159)應制舉之作。(7)辛更儒《張孝祥于湖先生年譜》,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3年,頁84;王可喜《南宋詞人王質行年考》,《長江學術》2007年第2期,頁55—61,有關論述見頁55—56;王三毛《南宋王質佚著考》,《黄岡師範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頁7—10。爲了更充分、準確利用這篇重要文獻資料,本文擬就其撰作緣起及所論弭盜方略作考察,以就教方家。
《論鎮盜疏》見於文淵閣四庫版《雪山集》卷三;(8)《雪山集》卷三《論鎮盜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49册,頁367上—370上。四庫初輯本,即清孔氏微波榭鈔本(以下簡稱“孔鈔本”)則見卷二,題爲《鎮盜論二疏》;(9)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61册,北京,綫裝書局影印,2004年,頁554下—557上。永樂十四年(1416)楊士奇、黄淮等應詔編纂的《歷代名臣奏議》(以下簡稱“奏議本”)卷三一九“弭盜”收録該文。(10)楊士奇、黄淮等編纂《歷代名臣奏議》卷三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89年,頁4127上—4128下。《歷代名臣奏議》卷三一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41册,頁820下—823下。明末唐順之(1507—1560)《荆川先生右編》(以下簡稱《右編》)卷二十·亂二亦收録該文。(11)《荆川先生右編》卷二〇,《續修四庫全書》(459),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2002年,頁612上—614下。
現以四庫定本《雪山集》卷三的《論鎮盜疏》爲底本,與四庫初輯本(孔鈔本)、奏議本、《右編》本校勘如下:
論鎮盜疏(12)四庫初輯本題爲《鎮盜論二疏》,奏議本不單獨立篇,但云“孝宗時王質上鎮盜論”;《右編》作單篇,題爲《論贛盜嚴盜》,下標“宋孝宗時上”五字。
一曰收其所畏。夫所謂收其所畏者,何也?臣嘗論之,江西之贛,其俗尚鬥而喜殺;浙西之嚴,其俗好大而敢爲。蓋其山川土木峻急暴厲,故其風聲氣俗頑獷悍戾而不可告語。平居無事,聚博族飲,叫號鬥詈,以輕犯鞭撲;甚至於發冢露刃,揭關而掠財物,以輕犯刀鋸;又甚者,至於捍城保壘,蕩覆都邑,竊立名字,以輕犯兵革。蓋臣嘗聞之,犯鞭撲者,無日而無;犯刀鋸者,無歲而無;犯兵革者,雖不常有,而遠者數年,近者間歲,時倡狂竊發乎其間。此二郡者,蓋今日盜賊之淵藪也。臣嘗以爲,贛之盜不可使出,而嚴之盜不可使守。贛之巨鎮不二百里,而南安小壘,介乎其間,未足以分贛之勢也。故贛之盜坐而守贛,則必爲禽,縱而越嶺,則二廣可以鼓行而無憂矣。二廣之城池、器械、士卒、錢穀,以臣度之,恐不可以支倉卒之急。一旦有數千百人掉臂而疾呼,不知其誰爲抗也,故曰贛之盜不可使出。嚴地險阨而峭狹,崇岡之路,不可並臂;胥口之溪(13)“胥口之溪”,奏議本、《右編》本、孔鈔本均作“頑口之溪”,足見係四庫定版《雪山集》編者所改。查浙江省建德縣東有胥口溪,源於胥嶺。,不可横舟;一夫守其衝,可以當百夫之力,故曰嚴之盜不可使守。往者齊寇之擾贛,所以易禽(14)“禽”,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擒”。者,在於守而不能出;方寇之擾嚴,所以不長者,在於出而不能守。使二郡不幸有警,而又有豪傑深謀遠慮者爲之畫,彼其鑑齊寇之失,必(15)“必”,奏議本作“必有”。不肯守;鑑方寇之失,必不肯出。若是,則非可以猝(16)“猝”,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卒”。制也。臣嘗熟講歷代制禦盜賊(17)“賊”,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作“寇”。之術,雖紛紛(18)“紛紛”,奏議本作“紛紜”。多端,而其要不出於刑以爲之懲,賞以爲之誘。而二郡之民,蓋刑之有所不能懲,而賞之有所不能誘也。故兩策皆不可施於二郡之間。臣嘗聞之,二郡人(19)“人”,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者”。曰:“二郡之民,不畏天子之官吏,而畏鄉里之豪强。是以不伏官吏之約束,而伏豪强之號令。”蓋豪强之所以爲重者有三: 智過人,勇過人,穀粟之蓄過人。有是三(20)“三”,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缺。者,(則)(21)“則”,奏議本、《右編》本均有。桀驁之民不得不低首下心,折節而歸豪强之門。爲今之計者,莫若諭(22)“諭”,奏議本作“喻”。郡縣之官吏,重爲之禮貌以致其敬,輕爲之科率以結其愛。内有盜賊,則假之以權以要其成;苟有功效,則縻之以爵以收其桀驁之民。何者?郡縣之官吏不能制其命,而豪强能服其命,此其爲畏侮固不同矣。故臣以爲漢武帝不當殺郭解,解之陰賊感概(23)“概”,孔鈔本作“慨”;奏議本、《右編》本作“槩”。,姦人之雄也。恃氣以犯法,藉義以報仇(24)“仇”,孔鈔本、奏議本同;《右編》本作“讎”。,其情固可疾,而其人亦甚不可廢。(蓋)(25)“蓋”,孔鈔本、奏議本、《右編》本均有。臣嘗讀西漢游俠傳,而觀郭解之始末,以爲容一夫之姦,而可以制千夫之姦,雖有害亦不爲(26)“爲”,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能”。無利。蓋天下之事,利害兼行而不可偏去,所貴夫善計,惟擇其利多害少者爲之。故兩者兼權(27)“故兩者兼權”,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故筭計見效”。,利可以掩害,而害不可勝利。此非深窮乎利害之端者有不能知,雖知亦不能行。嗟夫!愚臣之策,將爲文吏之所誚(28)“誚”,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汨”。矣。
二曰制其所主。夫所謂制其所主者,何也(29)“也”,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缺。?臣嘗(30)“嘗”,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缺。論之曰,盜賊之所出者有三: 一曰饑民,二曰愚民,三曰姦民。饑民求生,愚民求福,姦民求利。其初皆生於有所避有所慕,而要其情之所終,則有可返者,有不可返者。可返者饑民,(而)(31)“而”,孔鈔本缺;奏議本、《右編》本有。不可返者愚民、姦民也。何者?饑民之爲盜,非有所大欲也。無可生之計,是以爲冒死之策,而其心未嘗不好生(而)(32)“而”,奏議本有。惡死也。至於情之所迫,而勢之所切,以爲生者必死而爲盜者,猶介乎可生可死之間。當是之時,苟非忠信廉恥之人,其誰能安坐(33)“坐”,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生”。而待必死也。故歲凶則不得不爲無恥(34)“恥”,孔鈔本、奏議本、《右編》本作“聊”。之謀,攻掠攘奪以濟一旦之命;歲豐則逡巡銷縮,返而顧其有可生之路,幡然動其欲生之心,其勢不得不返田畝。故饑民可閔而不可疾,可濟而不可殺;有所甚擾,亦有所甚不必畏也。惟夫愚民之求福也無厭,求之於佛者而以爲未足,又轉而求之於鬼神;求之於鬼神(35)“求之於鬼神”,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缺。而以爲未足,故左道惑人焉;則是食菜事魔者,蓋生於愚民求福之無厭也。姦民之求利也無已,然惰而不肯爲農,拙而不能爲技藝。以爲務農而業技藝所獲無幾,而其勞有不可償者,故相率而猖狂於三尺之外,以僥倖於十倍之利,得利而死。姦民之所不恤,則是盜販茶鹽者。蓋生於姦民求利之無已也。求福之無厭,求利之無已,是心易入而難出,易聚而難散,可以術解而不可以刑迫。且朝廷所以禁止(36)“止”,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切”。食菜事魔者,可謂甚嚴,而此弊未嘗除;所以限制盜販茶鹽者,可謂甚密,而此弊未嘗絶。爲官吏者熟視而不敢訶,曲蔽而不敢去。無事而去官,則後人當其患而任其責,豈暇爲拔本塞源之術也。然臣以爲小人可離而不可合。小人合而爲朋,未有帖然者也。臣往在江西,見其所謂食菜事魔者,彌鄉亘里,誦經焚香;夜則哄然而來,旦則寂然而亡。其號令之所從出,而語言之所從授,則有宗師。宗師之中,有小有大,而又有甚小者。其徒大者或數千人,其小者或千人,其甚小者亦數百人。其術則有雙修二會、白佛金剛禪;而其書則又有《佛吐心師》、《佛説涕淚》、《小大明王出世開元經》、《括地變文》、《齊天論》、《五來曲》。其所以爲教戒傳習之言,亦(37)“亦”,奏議本缺。不過使人避害而趨利、背禍而向福。里民眩惑而莫知其所以然而然(38)“而然”,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缺。,以爲誠可以有利而無害、有福而無禍。故其宗師之御其徒,如君之於臣,父之於子;而其徒之奉其宗師,凜然如天地神明之不可犯,較然如春夏秋冬之不可違也。雖使之蹈白刃、赴湯火可也。由是言之,莫若擒宗師,則其徒不解而自散。盜販私鹽,臣之所甚詳也。臣往在江西,見其所盜販茶者,多輒千餘,少亦百數。負者一夫,而衛者兩夫,横刀揭斧,叫呼踴躍,以自震其威,使人有所畏而不敢迫。其在江西,則江州興國軍屢被其害;其在江北,則舒蘄之國不堪其擾。積累浸漬而不已。臣恐其患不止此數郡也。臣嘗推其原(39)“原”,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作“源”。,以爲非獨此曹之過也。北界利其茶,則以貨誘之於外;園户利其貨,則以茶誘之於内。北界雖未可以制,而園户我之所及制(40)“制”,孔鈔本同;奏議本、《右編》本缺。也。園户有茶而不敢售,則姦民欲茶而無所得。臣不知其自能采而(41)“而”,奏議本作“刈”。煮治之耶?由是言之,莫若禁園户,則其黨不治而自銷。然(而)(42)“而”,孔鈔本缺;奏議本、《右編》本有。欲擒宗師,要使勿驚;欲禁園户,要使勿怨。何者?無故而擒其首,則其黨疑;其黨疑,則懼而有所煽(43)“煽”,奏議本作“扇”。而爲亂者。臣願陛下密詢州縣之臣,籍記其宗師之姓名,鄉里多方誘之,使自陷於刑辟,而後鋤治而誅絶。夫如是,則可使不驚。園户所資以爲生,私茶之商也。驟塞其資之之門,則必有不平之心。臣願陛下增降長短之引,使其茶有所宣洩,而不至於底滯。夫如是,則可使勿怨。陛下試熟思之,足以見愚臣計利算害如此其深也。
以上録文内容,針對贛嚴兩郡盜寇問題,提出兩大對策,分别爲:“一曰收其所畏。夫所謂收其所畏者,何也?臣嘗論之江西之贛,……”之後,便是“二曰制其所主。夫所謂制其所主者,何也?臣嘗論之曰,……”文中自我稱“臣”,且一再出現“臣願陛下”之類對皇帝的祈請句式,顯示原文應屬奏疏,但起始並無奏疏必具的自報姓名、職銜和事由之類的常見用語。按奏議本的編纂體例,於諸名臣的奏議照録其實質性内容,起始提示某人所奏(如“孝宗時王質上鎮盜論”),奏於何時則或有或無,有時會以一二詞語提示所奏主題(如“鎮盜論”),但未必就是原奏的題目。《右編》中該文獨立成篇,題爲“論贛盜嚴盜”,無“疏”字,但下標“宋孝宗時上”五字。據上揭録文,“一曰”部分針對江西之贛、浙西之嚴兩郡,“二曰”部分論及盜賊出自饑民、愚民、姦民,雖帶有普遍性,但具體論證則以江西地區爲例。相比之下,該奏疏題名若如《右編》之“論贛盜嚴盜”,更切合主題。
據上揭校勘,奏議本與《右編》本内容幾乎無差。《歷代名臣奏議》成書早於《右編》,故存在《右編》本過録奏議本的可能性,但是,若《右編》所據爲奏議本,則題目應照襲“鎮盜論”,無須費事改爲“論贛盜嚴盜”。其實,既然四庫《雪山集》輯自《永樂大典》,則表明其原文在明代仍有流傳。《右編》作者唐順之是明代大儒,應不難接觸到《永樂大典》並直接過録其原文,實在不必靠《歷代名臣奏議》這種不知第幾手的資料。明代姚康(1578—1653)《太白劍》節引王質是文,開題作“宋王質論贛嚴兩郡盜形”,(44)姚康《太白劍》卷上云:“宋王質論贛嚴兩郡盜形,畧謂江西之贛,其俗尚鬥而喜殺;淛西之嚴,其俗好大而敢爲,皆盜賊之淵藪也。然贛之盜不可使岀,而嚴之盜不可使守。贛之巨鎮不二百里,而南安小壘,介乎其間,未足以分贛之勢也。故贛之盜坐而守贛,則必爲禽;縱而越嶺,則二廣可以鼓行而無憂矣。故曰贛之盜不可使岀。嚴地險阨而峭狹,路不可并騎,溪不可横舟,一夫守衝,可以當百。故曰嚴之盜不可使守。往者齊寇之擾贛,所以易禽者,在於守而不能岀;方寇之擾嚴,所以不長者,在於岀而不能守。使二郡不幸有警,又有深謀遠慮者爲之畫,鑑齊寇方寇之失,則非可以卒制也。夫盧攜以策巢僨唐事者,至欲迫巢且還寇東南,徘徊山淛,或亦一局,此即王質之論贛盜也。今賊岀没吾太湖潛山間,意在阻險避暑,其爲流者不流矣。若楚兵壁於黄梅、廣濟,淮兵壁於六安、舒城,南兵壁於吾郡,若吾邑各分精甲以付監軍,俾得伺便啚之,而三方漸從其後。大江在前,彼所未能飛渡。如此者,以我之飽待彼之饑,不二三月而賊困矣。若玩時不決,則彼且乘秋而突,因糧於新穀之登。使是賊也,倦即嚴寇之虎卧,動即贛寇之鴟張。彼挾兩家之形,我無一擲之膽,兵禍且何時而解耶?”見《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106),北京出版社影印,1997年,頁663上—下。表明其題目同爲“論贛盜嚴盜”。筆者猜測《右編》之“論贛盜嚴盜”更像是王質原題。至於兩個明代録文與四庫本之間的差異,除傳抄刻版的技術性錯訛,恐與清人輯入《雪山集》時的修改有關。好在該文針對民間盜寇,未涉敏感的民族問題,故四庫編者也未作實質性修改。就篇幅而言,四庫本與明本均在2020字左右。
《論鎮盜疏》乃針對贛嚴兩郡盜寇而發,盡管王質熟知當地情況,但考其仕途,畢竟未曾入主此二郡,而今針對此二郡上疏,應有某種背景。因此,無妨比照同朝爲官的陸游(1125—1210)《條對狀》。《條對狀》起始云:“准今月六日詔書節文,令侍從臺諫取當今弊事,悉意以聞,退率其屬,極言毋諱。臣恭依詔旨,條具下項。”該條對狀上於紹興三十二年(1162)十二月。(45)歐小牧《陸游年譜》,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頁84;于北山《陸游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91。《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二〇〇載: 紹興三十二年十二月戊辰,詔今日早朝,集侍從、臺諫赴都堂,條具方今時務,仍聽詔旨。詔曰:“朕覽張燾所奏,犁然有契於衷,已令侍從、臺諫集於都堂;今賜卿等筆札,宜取當今弊事,悉意以聞。退各於聽治之所,盡率其屬,諭以朕旨,使極言之,毋得隱諱,朕將有考焉。”初,張燾以故老召除知樞密院事,上問爲治之要,燾因奏言:“太上皇帝紹興初嘗舉行祖宗故事,詔百官赴都堂,令條具當今弊政,與夫救之之宜,乞檢舉行之。”故有是命。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頁3966。據此,陸游《條對狀》當上於十二月内。沙畹、伯希和曾認爲上書時間爲乾道三年(1167)十一月,誤。參Édouard Chavannes et Paul Pelliot, “Un traité manichéen retrouvé en Chine (Deuxième partie)”, p.344。皇帝下詔,有關臣僚紛紛應詔上陳,“當時士大夫爭言時政得失”,(46)《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二〇〇,頁3967。筆者頗疑王質的鎮盜疏當撰於1162年1月或稍後。
陸游《條對狀》所陳凡七條,近二千字,(47)陸游《渭南文集》卷五,見《陸放翁全集》(上),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頁25—28。首條是建言“非宗室外家,雖實有勛勞,毋得輒加王爵”。第二條建言勿“遣小臣幹辦於外”,“若朝廷或有大事,勢須遣使,即乞於廷臣中遴選材”,其“小臣”自謂太監内侍。第三條批評“以師傅而領殿前都指揮使者”、“以太尉而領閤門事”,認爲名分不正。第四條論説諸路監司需選用“有才智學術之士”任之,始能“審知郡守之政”。第五條建言“除凌遲之刑”。第六條建言限制内侍官進養子。末條篇幅最長,約四百字,討論如何處置當時民間的喫菜事魔。從内容看,陸游確實是應詔“取當今弊事,悉意以聞”。王質一文也是就自己所知,“悉意以聞”。其所論贛盜嚴盜,雖非自己職責所管,但既知之,亦可上陳看法。陸游陳事七條,王質原疏或許也非止兩條,按内容所示,可能還有一條關於“盜販私鹽”。《論鎮盜疏》不一定由兩個疏文整合而成,可能改寫自一個篇幅較長的條疏。
王質原疏與陸游《條對狀》同屬應詔之物,因兩者有關喫菜事魔的陳言都得到了重視,或許還體現在同一敕令上。陸游《條對狀》雖有七條,但學界最爲關注的是末條所論“妖幻邪人”。陸游將南宋各地較有規模的民間宗教結社一一點名列入,尤其是福建明教,詳述其行爲特徵:
自古盜賊之興,若止因水旱饑饉,迫於寒餓,嘯聚攻劫,則措置有方,便可撫定。必不能大爲朝廷之憂。惟是妖幻邪人,平時誆惑良民,結連素定,待時而發,則其爲害(而)未易可測。伏緣此色人,處處皆有。淮南謂之二襘子,兩浙謂之牟尼教,江東謂之四果,江西謂之金剛禪,福建謂之明教、揭諦齋之類。名號不一,明教尤甚。至有秀才、吏人、軍兵,亦相傳習。其神號曰明使,又有肉佛、骨佛、血佛等號。白衣烏帽,所在成社。僞經妖像,至於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等爲校勘,福州知州黄裳爲監雕。以祭祖考爲引鬼,永絶血食;以溺爲法水,用以沐浴。其他妖濫,未易概舉。燒乳香,則乳香爲之貴;食菌蕈,則菌蕈爲之貴。更相結習,有同膠漆。萬一竊發,可爲寒心。漢之張角,晉之孫恩,近歲之方臘,皆是類也。
接着,就如何處置秘密結社建言:
欲乞朝廷戒敕監司守臣,常切覺察,有犯於有司者,必正典刑。毋得以習不根經教之文,例行闊略。仍多張曉示,見今傳習者,限一月,齎經像衣帽,赴官自首,與原其罪。限滿重立賞,許人告捕。其經文印版,令州縣根尋,日下焚毁。仍立法,凡爲人圖畫妖像,及傳寫刊印明教等妖妄經文者,並從徒一年論罪。庶可陰消異時竊發之患。(48)陸游《渭南文集》卷五,據《陸放翁全集》(上),頁27—28。
處置對象主要以是否傳習或傳寫刊印妖妄經文、圖畫妖像爲據。既然陸游《條對狀》是應詔而撰,“妖幻邪人”問題又是重點,朝廷應重視。(49)據載,孝宗對此次上書非常重視:“當時士大夫爭言時政得失,壽皇親加披閲,擇其切於時務者,標識其上,次第見於施行。” 參《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二〇〇,頁3967。因此,沙畹、伯希和疑其時當有相關法律回應之,亦曾求證於《宋律文》和《慶元條法事類》,但因兩書佚失殘缺而未果。(50)Édouard Chavannes et Paul Pelliot, “Un traité manichéen retrouvé en Chine (Deuxième partie)”, pp.352-353.不過,沙、伯氏所引宗鑑(?—1206)《釋門正統·斥僞志》提到的“祖宗法令”,倒可能是其時的産物:
唯祖宗法令,諸以《二宗經》及非藏經所載不根經文,……病大(不)服藥,死則裸葬;非藏經所載不根經文,謂《佛吐戀師》、《佛説渧淚》、《大小明王出世開元經》、《括地變文》、《齊天論》、《五來子曲》之類。原其濫觴,亦别無他法,但以不茹葷酒爲尚。其渠魁者,鼓動流俗,以香爲信,規其利養,晝寢夜興,無所不至;陰相交結,稱爲善友。一旦郡邑少隙,則俍(狠)者憑愚以作亂,自取誅戮,方臘、吕昂輩嘯聚者是也。其説亦稱不立文字,嘗曰: 天下禪人但傳盧行者十二部假禪,若吾徒者即真禪耳。乃云菩提達磨栽,心地種透於靈台,即其語也。人或質之,則曰:“不容聲也,果容聲,則吾父母、妻子、兄弟先得之矣。”或有問焉:“終何所歸?”則曰:“不生天,不入地,不成佛,不涉餘途,直過之也。”以此自陷,亦以陷人。此所謂事魔妖教者也。(51)宗鑑《釋門正統》(X.1513)第四《斥僞志》,《卍新纂續藏經》(75),頁314下。釋志磐《佛祖統紀》(T.2035)轉引時多有修改,見《大正新修大藏經》(49),頁370上。本引文只改正明顯錯别字,另以括號標明。
據《宋會要輯稿》,早在陸游、王質之前,宋高宗紹興年間曾接二連三詔禁“喫菜事魔”,令文内容與宗鑑所言無一相似,(52)詳參《宋會要輯稿》刑法二之一一二,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57年,頁6551上—6552上。其中,如紹興十一年(1141)正月十七日專門針對“喫菜事魔”的法令:“諸喫菜事魔或夜聚曉散、傳習妖教者絞,從者配三千里,婦人千里編管。托幻變術者減一等,皆配千里,婦女五百里編管。情涉不順者絞。以上不以赦降原減,情理重者奏裁。非傳習妖教流三千里。許人捕,至死,財産備賞,有餘没官。其本非徒侣而被誑誘,不曾傳授他人者各減二等。”紹興年間法令多類此。表明宗鑑之“祖宗法令”與該等條文無關,當另有所本。宗鑑言“祖宗法令”不過是拉大旗作虎皮,爲其“斥僞”——排斥教敵助威,因此,内容難免有所變動。上引《釋門正統·斥僞志》文字,恐非照録法令,而是取其所需,(53)宋人對“祖宗之法”的徵引、説明與闡發,作了精心的選擇與權衡,具有突出的主觀色彩。詳參鄧小南《關於“道理最大”: 兼談宋人對於“祖宗”形象的的塑造》,《暨南學報》2003年第2期,頁116—126,相關闡述見頁125。自“其説亦稱不立文字”一句往後,與法令行文格格不入,或爲宗鑑自行插入,而開端部分倒似法令内容,但其中也有傳抄之筆誤。
如上所述,陸游請求立法處置的對象以是否傳習或傳寫刊印妖妄經文、圖畫妖像爲據,但條疏中卻未提及相應的圖經名稱。若朝廷有相關禁令回應,也只能以“不根經教之文”或“明教等妖妄經文”統稱之。然而,宗鑑卻將“不根經教之文”一一點名: 《二宗經》及“《佛吐戀師》、《佛説渧淚》、《大小明王出世開元經》、《括地變文》、《齊天論》、《五來子曲》”。將這些經名與王質所云江西喫菜事魔用書做比較,除個别字傳録有誤外,名稱與次序一致。照王質的語气,這些經書名稱是其在江西所見聞,若此前已有法令或他人提及,王質應不敢冒稱爲自家調查所得。而且,在已知的喫菜事魔文獻中,這些經文名首見於王質。因此,宗鑑所云“不根經文”應源於王質奏疏。筆者以爲,禁斷“不根經教之文”的“祖宗法令”應非宗鑑憑空捏造,但究竟法令本身即綜合了陸游、王質的奏疏,還是宗鑑將法令與王質奏疏自行整合,不可知。對此,筆者更傾向於前者。陸游《條對狀》將各地教門一一點名,但具體指陳者,唯獨福建明教。王質注意到了喫菜事魔的問題,於各地情況亦有所了解,卻獨陳江西狀況,言陸游所未言,詳陸游之所略;而就處置方法,更提出新思路,即“莫若擒宗師,則其徒不解而自散”。王質似知悉已有言論,認爲江西的喫菜事魔尚值得奏聞,才將其作爲鎮盜對象寫入上疏。若真如此,王質上疏應晚於陸游。
無論是“論鎮盜”、“鎮盜論”或“論贛盜嚴盜”,均以“盜”爲名。而此“盜”並非泛指一般劫掠、竊取財物者。從行文看,王質心目中的盜賊,特指已作亂或可能作亂的底層民衆。在20世紀下半葉,内地學界將此類羣體“作亂”視爲農民起義,而王質站在官方立場,則視爲盜賊。全文針對贛嚴二郡盜賊,勾勒其形態,分析其産生原因,但重點是就如何弭除盜賊問題向孝宗獻策。
上半部分以“一曰收其所畏”開題,論述贛、嚴二郡容易産盜之原因,認爲當地民俗“尚鬥而喜殺”、“好大而敢爲”,而民風强悍則因“其山川土木峻急暴厲”。如此立論,實爲古代官員之慣性思維,有與王質同朝的衛博《與人論民兵書》爲證。衛博提及“徽、嚴、衢、婺、建、劒、虔、吉數州”,稱“其地阻險,其民好鬥,能死而不能屈,動以千百爲羣,盜販茶鹽,肆行山谷,挾刃持梃,視棄軀命與殺人如戲劇之易、飲食之常”。(54)衛博《定庵類稿》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52册,頁183上—184上,引文見頁183下。嚴州“山多田少”確爲實情,(55)《(景定)嚴州續志》卷五,《宋元方志叢刊》第5册,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90年,頁4388上。但其備受朝廷克扣剥削,蕭條困窘,反不如“遐方荒裔”(56)詳參吕祖謙《東萊吕太史文集》卷三,《吕祖謙全集》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頁49—53。有關南宋嚴州情況的研究,參曹家齊《南宋定都臨安府對嚴州之影響》,《宋代的交通與政治》,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頁113—139。可能才是民亂頻生的主要原因。王質稱“此二郡者,蓋今日盜賊之淵藪也”,是有歷史依據的,此二郡確曾多發造反作亂事件。就已形成規模的作亂而言,王質以齊寇、方寇爲鑑,提出軍事征討時“贛之盜不可使出,而嚴之盜不可使守”。齊寇,應指紹興二十二年(1152)虔州齊述的叛亂。《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一六三載:“有齊述者,以賂結所司,選其徒之强壯者,以捕盜爲名,分往諸縣。夜,兩軍交鬥,州兵因攻城作亂,殺(吴)進、(馬)晟,遂焚居民,逐官吏。”齊述被圍城中,“詔(李)耕諭述等速出降,即不進兵。述欲聽命,爲其子所制,但列衆於城上,聲喏而拜,終不肯出”。(57)《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一六三,頁3103,3108—3109。齊述“終不肯出”,正合王質所言“往者齊寇之擾贛,所以易禽者,在於守而不能出”。二廣佈防難以應急,若齊述等越嶺而出,一旦有人響應,則無從對抗。方寇,指著名的方臘。基於“嚴地險阨而峭狹”、易守難攻的地形特色,朝廷若想平叛,不可使其固守本處,而“臘之起,破六州五十二縣”,(58)《宋史》卷四六八《方臘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頁13660。顯已越出嚴地。明代姚康《太白劍》在評論征討“岀没吾太湖潛山間”的盜賊時,就借鑑了王質的上述觀點。(59)姚康《太白劍》卷上,《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106),頁663下。
至於如何根除這一盜賊淵藪,王質從“二郡之民,不畏天子之官吏,而畏鄉里之豪强”的實際出發,獻策“收其所畏”,即由官方收買籠絡當地豪强,代爲管治民衆。宋朝對付民亂,除直接斬殺外,亦用招安,尤其是北宋末至南宋初這段時期。(60)詳參何竹淇《兩宋農民戰爭史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但大觀元年(1107),徽宗“罷重法”。(61)《鐵圍山叢談》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9。有觀點認爲此舉宣告了宋代重法統治破産,見郭東旭《論北宋“盜賊”重法》,《河北大學學報》2000年第5期,頁10。紹興二十八年(1158)高宗又誡曰:“招安非良法,命之以官,是誘之使爲盜。”(62)《中興小紀》卷三八,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頁456。高宗登基之初曾力主招安,在南宋統治穩固之後,其態度始有改變,參王學泰《話説“招安”(上)》,《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11期,頁37。重法、招安皆不宜行,王質等官員唯有另覓他法。上揭衛博《與人論民兵書》針對“好鬥”之民建言:“莫若檢舉往年忠義廵社、鄉兵弓手之制,别行討論,厚立賞格,多爲爵級,多給告命。州委之守,縣委之令,勸誘豪民,糾合鄉里應募之士,姦民惰卒、亡命廢錮之人,盡得出於其間。其願保鄉里者爲一將,其願衛邊者則爲一將。明諭之以不刺面、不湼手,事已則復歸田里。爲之糾合者及幾人授某官,滿嵗無過增某秩,有克獲者受某賞,其在募之士爵幾級賞幾等。”(63)衛博《定庵類稿》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52册,頁183上—184上。此法宋初便已有之,太宗朝名臣田錫曾評價:“與人爲害者,募之入軍,則鄉閭靜謐。”(64)《續資治通鑑長編》卷四一,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871。把有可能作亂之人變爲保鄉衛邊之士,即化消極因素爲積極因素。利用土豪以弭盜,北宋初亦已施行,至孝宗淳熙年間,韓彦直仍使温州土豪助其生擒海寇。(65)《宋史》卷三六四《韓世忠傳附韓彦直傳》,頁11370。王質的“收其所畏”,異曲同工,這似乎也表明主政者對於“鎮盜”已然技窮。防患未然,當然是值得考慮的選項,但是否可行則因時因地而異,且見仁見智。明神宗曾就王質之建言策問大臣王錫爵,後者便不以爲然。(66)見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三“萬曆癸酉(1573)順天策問”條下,《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7),頁106上—110下,相關論述見頁108。
該文下半部分以“二曰制其所主”開題,分析盜賊産生的三種類型,分别提出對策。王質稱“盜賊之所出者有三: 一曰饑民,二曰愚民,三曰姦民。饑民求生,愚民求福,姦民求利”。就饑民之爲盜,王質認爲實出不得已,寄予同情。紹興五年(1135)高宗便已表示:“民窮無聊,起而爲盜,多緣守令不良,擾之使然。若百姓安其田里,其肯爲盜乎?”(67)《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九一,頁1519。朝廷上下有同感者不在少數,(68)有觀點認爲,宋朝士大夫比前朝士人具有更加濃厚的“仁政”思想,且長期受到理學的熏陶,故對民衆表現出一定的同情,參何忠禮《論宋朝政府對民變的非軍事對抗性策略》,《浙江大學學報》2014年第3期,頁27。如陸游《條對狀》即云:“自古盜賊之興,若止因水旱饑饉,迫於寒餓,嘯聚攻劫,則措置有方,便可撫定,必不能大爲朝廷之憂。”陸、王二人皆不主張强力鎮壓,王質所論雖詳,但也未提出具體措置方法。
王質將愚民求福無厭與左道惑人目爲因果關係,又把左道等同於食菜事魔,而視食菜事魔即盜賊,這在今人看來,顯得不着邊際。古代社會,上至皇帝,下至草民,誰不求福?而求福最無厭者往往非一般草民。何況,一般草民所求之福,無非是自家平安,豐衣足食之類。王質所云雙修二會、白佛金剛禪,以及陸游所云二襘子、牟尼教、四果、明教、揭諦齋等,均被統治者稱爲“喫菜事魔”。他們實際是一些規模大小不等的民間宗教結社,其産生和發展有複雜的社會人文原因,統治者不明其所以然,以“盜”、“愚”等冠名之,且以高壓嚴禁,但往往難以如願,故“朝廷所以禁止食菜事魔者,可謂甚嚴,而此弊未嘗除”。
王質對江西食菜事魔有詳細論述,(69)上揭録文已就有關部分添加着重號。介紹了江西食菜事魔之形態、組織結構、所事教門及所用經書名稱、教戒傳習之言等,惟獨未提及他們的現行作亂表現。這意味着迄王質上疏之時,尚未抓到其把柄,否則當不會脱漏。相反的,王質還披露其宗師“所以爲教戒傳習之言,亦不過使人避害而趨利,背禍而向福”,實際表明其並無誨淫誨盜之語,更無教唆作姦犯科之行。其實,就喫菜事魔之得人心及其徒衆之嚴於修持,連宗鑑、釋志磐等佛僧亦不得不承認。宗鑑云喫菜事魔“大抵不事葷酒,故易於裕足;而不殺物命,故近於爲善,愚民無知皆樂趨之,故其黨不勸而自盛”。(70)釋志磐《佛祖統紀》(T. 2035)卷五四《歷代會要志》第十九之四,《大正新修大藏經》(49),頁475上。志磐甚至稱:“其徒以不殺、不飲、不葷辛爲至嚴。沙門有爲行弗謹反遭其譏,出家守法,可不自勉?”(71)釋志磐《佛祖統紀》(T. 2035)卷三九《法運通塞志》第十七之六,《大正新修大藏經》(49),頁370上。
陸游與王質一樣,也未舉出喫菜事魔者的作亂行徑,但稱“惟是妖幻邪人,平時誆惑良民,結連素定,待時而發,則其爲害(而)未易可測”;“更相結習,有同膠漆。萬一竊發,可爲寒心”。此類表述基本屬 “未來時”、“虚擬語气”。 陸游甚至將喫菜事魔者冠以史上著名“作亂者”之帽子:“漢之張角,晉之孫恩,近歲之方臘,皆是類也。”該等説辭,無異於“有罪推定”。喫菜事魔之所以迭遭禁止,不在於其是否有罪或圖謀不軌,正如最早闡發《論鎮盜疏》的陳高華先生所論:
一是因它“聚衆”,有自己的領袖和一定的組織形式;二是因爲它“暮聚曉散”,活動隱蔽,不易察覺。有了這兩條,就有可能被人利用來從事反抗政府的活動。封建統治者爲了防患於未然,非加取締不可。(72)陳高華《摩尼教與喫菜事魔——從王質〈論鎮盜疏〉説起》,《中國農民戰爭論叢》第四輯,頁97—106;《陳高華文集》,頁536—542,引文見頁542。
照王質所述江西喫菜事魔,“夜則哄然而來,旦則寂然而亡”;宗師門下徒子數以百千計,宗師得以令徒子絶對崇敬、服從,完全符合“活動隱蔽,不易察覺”、“有自己的領袖和一定的組織形式”這兩條。因此,雖無現行罪狀,也需提防。取締喫菜事魔是朝廷的既定方針,傳習妖教者當處重刑死罪。(73)《宋刑統》卷一八《賊盜律》載:“諸造祆書及祆言者絞,傳用以惑衆者亦如之。”又引唐開元二十八年(740)、後唐天成二年(927)及後周顯德五年(958)禁左道令爲據。參《宋刑統》卷一八《賊盜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頁289—290。
就如何對付喫菜事魔,王質不像陸游那樣主張限期自首,許人告捕,“從徒一年論罪”之類;而是看準其徒衆服從宗師這一軟肋,獻計“莫若擒宗師,則其徒不解而自散”。但要擒其宗師,卻無把柄可抓,王質遂獻“釣魚執法”之策:“臣願陛下密詢州縣之臣,籍記其宗師之姓名,鄉里多方誘之,使自陷於刑辟,而後鋤治而誅絶。”這反證了江西喫菜事魔者尚未逾矩。王質“制其所主”的擒王之計固然狡詐,但讓“其徒不解而自散”不予追究,與朝廷量刑相比,倒顯得有惻隱之心。
從疏文看,最令王質不可原諒的是姦民之爲盜,言其係“猖狂於三尺之外”,即藐視法令,胡作非爲。不過,就江西的盜販茶者,雖無提及有關於偷竊强奪或殺人越貨的行徑,但照古代“辟中國之正道以襲利謂之盜”這一定義的話,(74)《春秋穀梁傳·哀公四年》:“《春秋》有三盜: 微殺大夫謂之盜,非所取而取之謂之盜,辟中國之正道以襲利謂之盜。”見《十三經注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哀公四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387上。稱其爲盜賊自無不可,更何況他們是有組織的武裝走私羣體,實爲朝廷背上之芒。不過,他們亦無意造反,只因官方壟斷茶鹽,爲謀厚利,遂不顧法令,結夥私行采購販賣耳。王質論及盜販私茶具體而詳細,對盜販私鹽僅“臣之所甚詳也”一句帶過,頗疑原疏應有處理盜販私鹽的内容,在修訂入《朴論》時删去。
就對付盜販私茶之策略,王質分析其“積累浸漬而不已”的原因,乃在於“北界利其茶,則以貨誘之於外;園户利其貨,則以茶誘之於内”。“北界”係相對於南宋而言,即謂北方異族占據地區。此處的“利”字,或作貪、喜愛解。(75)《漢語大字典》“利”字第16個義項,四川出版集團、湖北長江出版集團、四川辭書出版社、崇文書局,2010年,頁330。該句可理解爲北界商人貪愛茶葉,内地園户喜愛北貨,盜販私茶者外受北貨、内受茶葉所誘,從中販賣兩者所需之物,牟取厚利。(76)據《宋史》,1164年前後,“當是時,商販自榷場轉入虜中,其利至博,幾禁雖嚴,而民之犯法者自若也”。《宋史》卷一八四《食貨志下六》,頁4508—4509。北界商人、江西産茶園户以及盜販私茶者之間形成了一條利益鏈,只要砍斷其中一環,問題便可迎刃而解。於是,王質獻策云:“北界雖未可以制,而園户我之所及制也。園户有茶而不敢售,則姦民欲茶而無所得。臣不知其自能采而煮治之耶?(77)“臣不知其自能采而煮治之耶”一句,顯明王質原疏對盜販私鹽者也應有所論説,以致留下痕迹。唐代陸羽《茶經》(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和宋代趙汝礪《北苑别録》(參《茶録 茶疏 東溪試茶録 茶寮記北苑别録 茶董補》,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都詳細記載了唐宋製茶過程,唯未聞有“煮治”程式。“煮治”一法,恐製鹽方有之。由是言之,莫若禁園户,則其黨不治而自銷。”禁園户售茶予茶販,是從源頭上杜絶了盜販私茶,但卻造成園户的經濟損失。就此,王質進一步提出解決辦法:“臣願陛下增降長短之引,使其茶有所宣洩,而不至於底滯。”北宋崇寧四年(1105),茶法變革爲“賣引法”,與之前的“通商法”不同。所謂賣引法,即開封設都茶場,賣茶引給商人。茶引分“長引”、“短引”兩種,引上注明在何地買茶、何處出賣。長引可往他路販賣,短引只准在本路出售。“賣引法”之下,政府不設山場買茶,對園户也不預借“本錢”,也不硬性規定茶價,准許園户與商人直接交易。(78)關履權《宋代的茶禁與茶户、茶販的反抗鬥爭》,《文史哲》1978年第2期,頁73。因此,王質建議朝廷通過調整長引和短引的方式,(79)其時,注意到茶引問題者,並非王質一人。隆興二年(1164),淮東宣諭錢端禮言:“商販長引茶,水路不許過高郵,陸路不許過天長,如願往楚州及盱眙界,引貼輸翻引錢十貫五百文,如又過淮北,貼輸亦如之。”《宋史》卷一八四《食貨志下六》,頁4508—4509。錢端禮雖提出了問題,但未説明具體解決方案。疏通茶葉的銷售渠道。這一策略顯然有異於一味抓捕的傳統做法,爲杜絶盜販私茶提出了一條新思路。至於其是否實行或是否行之有效,是另一個問題。
從以上的分析看,王質將已作亂或可能作亂的底層民衆謂之盜賊,這與傳統官家的看法並無二致。防患於未然,是古人一貫之思想,於羣體作亂,自亦如此。王質將這一思想具體運用於對付盜賊,便是弭盜於未形。具體方略與一般官員、傳統做法有異,“收其所畏”: 對二郡經常作亂的“頑獷悍戾”之民,籠絡彼等畏懼的豪强加以管治,無使其生事;“制其所主”: 對喫菜事魔者,因其惟宗師是從,故可多方誘其宗師“自陷於刑辟,而後鋤治而誅絶”,使“其徒不解而自散”;對盜販私茶者,切斷私茶源頭,禁園户售賣,使其黨不治而自銷。當時民亂多有不得已,尤其“喫菜事魔”之黨更非真正意義上的盜賊。或許正因如此,王質所論雖仍舊遵循朝廷風向,但在既定的强硬基調之下透露出儒士的寬仁與張弛有度。如此明晰而有層次的論述,在王質之前未曾得見。只不過,對其弭盜方略是褒是貶,則依各人立場而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