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包容、隔阂
——谈《二马》折射的现代中英文化关系转变

2019-12-18 07:09潘慧莹
魅力中国 2019年27期
关键词:老马李子小说

潘慧莹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老舍一直作为京味小说作家为人们所熟知,他的小说多写20世纪上半叶北平市民的日常生活,其出色的表达能力和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幽默风趣的北平方言使得他的作品享誉中外。旅居英国的经历使他不仅擅写身在中国的北平人,也擅长写20世纪初身居国外的中国人,以其独特的视角再现当时作为弱国子民的中国人处于不同文化国度时所面临的诱惑与困境。作为一部经典的文化小说,《二马》也折射出当时中英两国的文化关系,这一关系大致经历了冲突——包容——隔阂的转变过程。

一、冲突:本国视角下的异国人

正如萨义德所说: “作为一个地理的和文化的——更不用说是历史的——实体,‘东方’和‘西方’这样的地方和地理区域都是人为建构起来的。” [1,p6]在20世纪初,不同国家的人往往都是以自身的经历和文化习俗烙印为标准来对对方作出初步评判的。

在小说《二马》中,受当时一些游记小说、电影等的影响,20世纪初英国人眼中的中国人是无恶不作的,抽大烟、运军火、杀人等等。因此他们得出结论:中国人是“世界上最阴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动物”。[2,p436]这一谬论在文本有很多的体现。比如,在温都太太准备喝老马给的茶叶时,“温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药!’”[2,p462]伊牧师对马氏父子的帮助也并不完全是出于真心,“他妈的!为两个破中国人” [2,p440]保罗在收到老马给的圣诞礼物时也只回赠了一个贺节片。“本来普通英国人送礼是一来一往的,保罗根本看不起中国人,所以故意的不还礼。” [2,p602]可以说,这是世界强国殖民视角下俯视中国的结果,是带有种族歧视的行为。

反观中国人眼中的西方亦如是。作为几千年古老中国文化的信徒,二马身上带有中国的传统思想。虽说中国在当时是处于弱国的地位,但老马为代表的国人对中国的思想文化还是具有极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的。正如老马在与伊牧师吃饭时看到要食客自己去端盘子,心里说:“花钱吃东西,还得他妈的自己端过来,哼!” [2,p448]在伊牧师主张AA结账时,他嗤之以鼻:“几个先令的事,你作牧师的还不花,你算那道牧师呢!” [2,p449]在刚入住温都家的头几天,他对英国的生活方式也表示不满:不是觉得床太单薄,就是觉得受人管制的起居吃饭时间不自由。必须承认,在老马为代表的现代国人眼中,中国还俨然是昔日接受万国朝圣的泱泱大国,尽管在军事、科技、国力上外国已远超中国,但他还是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作祟。

《二马》体现的中西方初次相见产生出的文化冲突主要体现在生活习惯和文化观念上。第一,中国人讲客套,而西方人直接。老马的口头禅:“谢谢您哪!”“问全家好”以及他在圣诞节前十天就买好了给伊牧师全家、温都太太、温都姑娘、李子荣甚至是温都太太宠物拿破仑的礼物可以看出。英国人沟通则少些繁琐,说话切入主题。第二,中国人吃饭爱请客,而西方人通常是AA制。在故事开头马氏父子刚抵达伦敦时,伊牧师坚持各付各的,不主张请客。第三,在日常饮食上。西方人吃的比较简单,“一壶茶,一盘子凉牛肉,几片面包,还有一点青菜” [2,p471,472]就是一顿正餐。而老马更喜欢去状元楼那样的地方“喝不加牛奶的茶,肉丝、鸡蛋炒在饭一块儿” [2,p632]。第四,中国人更讲人情,而西方人履行契约精神。在老马为了讨好温都太太多次在古玩铺里拿走物品时,遭到李子荣的反对。“这里不同中国,公账是由律师签字,然后政府好收税,咱们不能随意开支乱用。英国的办法是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 [2,p483]第五,西方人以独立为荣。不论是伊姑娘,亚历山大,温都姑娘还是温都太太,都有自己的一份经济来源。这与挥霍哥哥留下的古玩店来度日的老马是不同的。在伊牧师邀请老马为自己写书时他懒散的态度也激起伊牧师的不满:“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萧伯纳七十多了,还一劲儿写书呢!我问你,看见过几个英国老头子不做事?” [2,p577]

可见不同观念、文化的相互碰撞必然激起矛盾和冲突,在小说中,中英文化相遇之初就因历史存留的偏见形成了水火不容之势。上述看似细微的生活情节实则为后面两国人的进一步交往埋下了伏笔。

二、包容:短暂的甜蜜期

经历了中英文化初次相见的冲突局面,小说的第三部分开始试图用一种包容的心态化解之前的种种矛盾与误解。二马父子的异国爱情是小说的一大亮点,成为了贯穿小说情节发展始终的线,也是推动两国人由互存偏见、误解走向包容的重要原因。小说中爱情、友情、同事情的走向昭示着中英两国人获得初步认同的情感。

在马氏父子初见温都太太时,温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们父子;当老马送了一筒从中国带来的茶叶给温都太太,后者看到印有中国字和嫦娥奔月商标的茶叶十分高兴,才“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马老先生一眼。” [2,p458]温都太太前后神态的描绘虽然简短,却分明带有情感的转折。温都太太在与二马生活后对中国人的印象不断改良,甚至带有了喜爱的成分。在圣诞节晚宴的酒后,她亲吻了老马,表达自己的爱意。因为相处而产生的自然爱情,没有掺杂太多利益的权衡,更超越了种族的限制,这体现出西方人对中国人的重新认识和理解包容。

小说中凯萨琳是比较特殊的一类英国人的代表,她不像她大多数的同胞那样用轻蔑、嘲讽的态度看待中国人,而更愿意接近中国人。小说的第三部分写到在保罗的书房里凯萨琳与马威真诚地谈论中国的处境以及自己对马威的安慰与告诫:“马威!好好的念书,不用管别的!我知道你的苦处,你受的刺激······除了你成了个人材,你不配说什么救国不救国!!”[2,p522]并且凯萨琳还提出要和马威互相学习中英文,共同进步。可以说,以凯萨琳为代表的这类英国人对于中国人的态度不再是猜疑与厌恶,而更多了理解与尊重。

包容更体现在马威对李子荣西方式的经营理念的逐渐认同。最初,马威认为李子荣应当尊重他父亲的权威,李子荣则强调自己拿这份工钱有义务为店里的生意提出好的建议。直到马威在看到李子荣和西门爵士的交易后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的不足,更生出了对李子荣的敬佩。之后在和李子荣去下等酒馆吃饭,对英国人的卫生与饮食文化又刮目相看。听李子荣讲时事与国情后更加全身心的信服他。因为李子荣是在伦敦生活多年的留学生,可以将他作为西化的中国人的典型。而马威对他的态度由之前的不甚认可到渐生钦佩以至最后的完全信服可以说是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一种间接的理解和认同。

所以,无论是老马与温都太太的爱情,还是马威与凯萨琳的友情,抑或是马威与李子荣的同事情,都推动并见证了西方人在日益接触、加深了解后对中国人偏见的减少和好感的增加,以及中国人逐渐认清西方文化的可取之处。这是整部小说里关于两国关系“甜蜜期”的巨大转折,然而这“甜蜜”终究又是短暂的。

三、隔阂:难以跨越的鸿沟

中英两国的隔阂由来已久,从英国在19世纪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闭关锁国的国门,外国商品、宗教、思想文化的传入虽唤起一批有识之士,但在当时积重难返的时代背景下仍是收效甚微。以天朝大国自居的传统老中国人仍是瞧不起“洋毛子”,而受到文明科技启蒙的英国人视积贫积弱的中国人为“东亚病夫”。在《二马》中,两国人就形成了一种相互轻视的微妙关系。尽管在相处后双方由于情感的共鸣获得了一定的包容与理解,但在20世纪初这一隔阂仍是难以消除的。

在故事的前半部分,温都太太与老马互生好感,都有再婚的打算。但到了故事的后半部分,情节却发生了变化。在短暂理解期过后,现实舆论、传统观念的压制使得两个来自不同文化国度的有情人只能作罢。当温都太太发现自从二马父子住进来后亲戚朋友都不再愿意接受她的邀请,她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声誉、交际圈甚至女儿的婚配都很有可能因为二马而遭到损害。老马也意识到如果他娶了温都太太,带她回中国生活,她一定会因为文化习俗的巨大不同而备受压抑。因此温都太太甚至提出让马氏父子搬离自己的家,现实舆论的巨大压力使得双方在经历了短暂的甜蜜过后也只能选择向现实妥协,放弃爱情。

而马威与玛力的爱情之路则更不顺利。马威从入住温都太太家开始就爱慕玛力,但于玛力而言,她是绝不可能和中国人在一起的。马威在示爱后感受到来自玛力的讥笑和不屑,觉得受到了侮辱。因此他有意的疏远和轻慢玛力,但是在得知玛力与华盛顿订婚后,他仍旧抑制不了自己的愤怒和爱意。当得知玛力被华盛顿抛弃后,他又主动示好,仍旧遭到拒绝。可以说,马威与玛力的爱情因为种族的不同和国家实力的巨大差异使得一开始二人的关系就是不对等的。玛力对马威也曾有过好感,但是她所接受的文化教育和社会舆论让她永远无法真正爱上马威,也造成了两人爱情无果。

中西方在当时难以调和的矛盾在茅学生与马威大闹状元楼的情节里体现的最突出。作为好友的马威与凯萨琳在酒楼吃饭遭到茅学生的大声辱骂和嘲讽,最终引起了马威与茅学生、保罗的打斗。茅学生武断的认定外国人品行不端,而保罗在看到妹妹被辱后则感到作为世界一流强国被弱国子民轻慢的愤怒。在伊太太得知儿子保罗被马威打后,她动怒的不是因为儿子受的一点小伤,而是一个中国孩子敢和保罗打架。“一个英国人睁开眼,他,或是她,看世界都在脚下:香港,印度,埃及,非洲······都是他,或是她的属地。他不但自己要骄傲,他也要别的民族承认他们自己确乎是比英国人低下多少多少倍。” [2,p649]而随后老马低声下气的上门道歉更表明伊太太这一看法的“合理性”。这一系列举动使之前小说中两国人短暂甜蜜期时的平等相处的愿望化为泡影。即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中英双方最终还是难以获得充分的相互认同与尊重的,拒绝平等和拒绝反思仍然是两国人的主导思想。

总而言之,无论情感——这一不被种族、国别、文化的差异所妨碍的催化剂在当时中英关系演变中发挥过多么重要的积极作用,最终都仍然难以逃脱使两国之间产生隔阂的命运,这是当时所处时代的必然。

结语

本文仅从文本出发,对《二马》中折射的中英关系进行思考。通过上述这些分析可以看出,小说所反映的20世纪初中英两国人由互存偏见、误解到相处后的理解、包容再到最后始终难以跨越的隔阂。正如老马说过的:“东西文化不能调和,小棉袄和洋裤子就弄不到一块儿。” [2,p475]当然,这对于加深两国理解沟通是有些消极的态度。当时由国力悬殊导致的不平等交往关系给个人带来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温儒敏先生说:“老舍始终用‘文化’来分割人的世界,他关注特定‘文化’背景下‘人’的命运,以及在‘文化’制约中的世态人情。” [3]读老舍的作品可以发现,他很少谈到国民性改造的问题,更不把文学当成什么“人类改造丸”[4]。于他而言,作品的目的是揭示而非说教。老舍深刻地明白,“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待的” [5],所以《二马》这个故事向我们揭示了民族偏见、国力悬殊、殖民视角都是导致两国关系不平等、文化差异难以调和的重要原因。但必须明白的是,人性是不分民族、国界的,人与人之间真善美的情感是具有共通之处的。虽然情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消除异国文化间的距离,但作为感性的成分它的作用是受多方面因素制衡的,只有建立有效的理性认识,摒除主观偏见,才能真正解决这一问题。在理性而非偏见主导的前提下,马威和温都小姐的爱情才会有存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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