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哲学中的“象”范畴辨析

2019-12-18 07:09张彤颐桢
魅力中国 2019年27期
关键词:王弼无物有形

张彤颐桢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一、“象”范畴的本义

“象”字最早可追溯到甲骨文,它的本义指的是大象这种动物,《说文解字》:“象,南越大兽,长鼻牙,三年一乳。”此后含义逐步发生了引申,例如《尚书》中的“象以典刑”(《舜典》)和“乃审厥象”(《说命》),前面一个“象”的意思,孔安国解释为:“象,法也”,效法之意;后面一个“象”是指形貌、象貌。故孔安国传有言:“刻其形象,以四方旁求于间”。至于“象”逐渐变化为一个重要的哲学范畴是在《周易》,《系辞传》曰:“易也者,象也。”,这表示“象”是周易中的最核心的范畴之一了。在《易传》中的“象”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指天然界的种种现象,比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在这里将象与形对举,象属于天,形属于地;又以象和器对举,器是具体有固定形态的,象则是有别与固定形体的。“由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表达了一个重要的意涵即“象”和“器”都是可感知的实存,但“象”只不过作为“视觉对象”,而形不只是视觉对象且还可以触碰到,所以我们可知象的内涵并非是指具体的、有形质的物体。第二层含义是“象征”。可以作为名词,也能用为动词,象征的意思即用一种事物或者符号来表示某种思想或意义。诸如“圣人立象以尽意”和“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等等。

二、《老子》文本中“物”和“象”的关系

《老子》文本中“象”出现了五次,“象帝之先”一处作为动词相似的意思,其余四次都是作为名词出现。《老子》第21章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阐述了道与象的关系和它的表现形态,说明道具有恍惚窈冥的特点,形而上的道,恍惚无形,但在深远幽暗之中,确是“有物”、“有象”、“有精”的状态,这都说明了道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而非虚无,包含了象和物。在这里文本对“象”和“物”是做了区分的,吴澄说:“形之可见者,成物;气之可见者,成象。”这里的物,指的是具体的,有形的存在,而象是气之变化,并非固有形质之物,但却不可谓之无。这层含义在《老子》中的体现在第14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随意王弼在解释这段话的时候说:“欲言无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依旧在描述一种混沌恍然的状态,从“道”的本体层面来说,它是无古无今、无边无际、莫可名状的。从人的感知来说它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所以“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后人憨山就解释为:“恍惚,谓似有若无,不可指之意”,说的是一种“不见物”,没有形状的形状的状态。关于“象”,《韩非子·解老》在解释第14章时有言:“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可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韩非解释此章有独到之处,他认为象并非一种实存之物,而仅仅是人类意识,是人们思维中的抽象的概念,一种出现在人脑里的“想象”,类似与“理念”般的存在。就像道一样,虽然不可真的听到和看到,但圣人可以通过体悟它的显露而知道它的存在,就像根据死象之骨而可以设想出活象一样。根据这样的架构,我们能得出“物”和“象”的关系是“先有物而后有象”,即具体之实物存在在先,然后才有关于物体的想象,也就是“象”。与之类比,《左传》有相似的观念:“物生而后有象”,也肯定了“先有物后有象”。但我们知道由于象有动词“象效”之意,后来引申为凡象效之事物,与所仿效的原本,都叫做“象”。根据“物生而后有象”那么应该把象作为“仿造”,把物作为“原型”,只不过后来将模仿的原型也命名成“象”,就好似一个画家来画龙,被他当做模型的那个物品龙也是“象”(称为法象)。按照王弼的观点,他在注释《老子》的第21章的时候认为“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在“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这两句之前,王弼曰:“以无形始物,不系成物,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也。”所以,王弼应该持有“物生而后有象”的观点。

但笔者以为,《老子》原意应是“象”在“物”先,即“象生而后有物”。前文提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哪怕是在“无物”的状态里,象却是存在的,象并非定然的要依赖一个实有的具体之物才能得以存在,并且无形无色无质的恍惚之境,不是一种“物境”而是一种“象境”,老子认为先有“无物之象”的存在,这是一种没有声色嗅味,没有限定的,不可捉摸的存在,后来这些“象”逐步生出具体的万物,所以才把“其中有象”置于“其中有物”之前。虽然文本中不曾详细的发挥这种看法,但笔者认为象先物后的观点更符合原意。

另外,《老子》文本中还提到了“大象”的概念。第35章曰:“执大象,天下往,往而无害,安平太”。河上公注解为:“执,守也;象,道也。圣人守大道则天下万民移心归往之也。”第41章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关于“大象”与“象”的关联,王弼《老子指略》提到:“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又说:“然而,四象不形,则大象无以畅。”所以王弼认为,“大象”当然是没有具体形质的,但作为“万物之宗”的“大象”却不得不通过有形象具体的事物来显现。关于这点,焦竤《老子翼》解第41章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引用林希逸的话:“大象者,无象之象也。”这里的“无象之象”就是如有如无的“象”的意思。后来还有苏辙的解释,《老子解》中提到:“状,其著也;象,其征也。‘无状之状’,‘无象之象’,皆非无也。”以上这些都在说明有形的“象”是不可能脱开无形的“大象”,不然就没有了本体和生机。另一方面,无形的“大象”也不能离开有形的“象”,不然就变为绝对的虚无,就不能称之为“大象”了。由此可见,想要离开有形的“象”而直接把握到无形的“大象”是不可能的,不过人们可以通过“大象”来把握有形的“象”,因为它本身就包含了天下间所有具体的“象”,并且作为作为本体来统率所有有形之“象”。所以可以看出,在老子的文本里,“大象”和“象”是体与用的关系,但至于为何在文本中使用“大象”而非直接使用“道”或者“大道”,是笔者觉得存在疑惑留待继续思考的地方。

三、《庄子》中的象

在《庄子》的文本中“象”出现了大略十次,我们知道庄子善于通过寓言故事来阐明道理,而寓言人名往往包含着一定的内涵,庄子文本对于“象”的运用,首先就体现在命称上。《天地》篇有言:“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关于这段的解释历来纷纭,司马彪解释说:“‘玄珠’喻道也。”所以按照司马彪的意思,这则寓言中有很多指代含义,那么我们可以认为其中的人物“离朱” “知”“象罔”“喫诟”都代表了一些特定含义,比如“感官”“理智”“言辩”等等。这个故事的大意是:黄帝出游于赤水之地,归途之中不慎把玄珠(道)搞丢了。于是他派了分别代表不同含义的人(比如“理智”)去找,均无所获,只有最后派象罔去却找到了。如何理解此处“象罔”的内涵?吕惠卿在《庄子义》中解释道:“象则非无,罔则非有,不皦不昧,玄珠之所以得也。”同样地,郭嵩焘解释为:“知以神索之,离朱索之形影,喫诟索之声闻。象罔者,若有形,若无形。”(《庄子集解》)又引宣颖曰:“盖无心之谓。”可见“象罔”的内涵是:有形和无形、虚与实,相互对应、融合。

作为虚实结合的“象罔”,就把握“道”来讲,要比感官和语言等更为出色。实际上,《庄子》中的“象罔”是对老子提到的“大象”的推进,“大象”更多说的是道之体,“象罔”是在探求如何认识“道”。在《庄子·至乐》中:“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芴乎芒乎”也就是“恍兮惚兮”。此处的“象”是具体形象,“无有象乎”也就是《老子》十四章中的“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要去探索“道”的本质,必须越过“象”而达到“象罔”之境界。《老子》中庸“大象”比喻“道”,庄子则通过“象罔”来求取“道”,所以“象罔”其实是从“悟道”到“体道”再进一步到“得道”的媒介物,正因为“道”是没有具体形状的,所以感官和言语等等人都不可能求得“玄珠”(道),只有象罔,他有“若有形若无形”的特点,所以只有他可以寻得“道”。

在其他篇目中,“象”有么作为动词,表示“效法”之意,要么作为一种形而下的形质来讲。比如《达生》中说“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因为此处的“物”指人物,所以此处之象为人的形象之意,象确实具有特指人的外貌之意,比如《书·尧典》:“象恭滔天。”在《田子方》中:“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此处的象人,指凝然不动,犹木土偶人。在《庚桑楚》中:“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福永光司说此处之象犹如“法”,说的是如果能够以有形的形体效法无形的道那就安定了,这里是作为动词使用。《盗跖》曰:“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对此,成玄英解释为:“象,法象。”福永光司认为此处“象”为规范,这些声色、权力,对于人来说,不必学习就爱好它,不必模仿身体就会感到安适。在《德充符》中:“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这里说的“象耳目”,指的就是以耳目所见所闻为迹象罢了,那么感官不过是不可实触的迹象,所以不要困于实在的形体而阻碍智慧的发明。

在《庄子》中关于言和意的矛盾是一个很重要的论题,最后甚至成为了魏晋玄学的重要辩题之一,认识论层面来说,这个矛盾归根结底是人如何体认道的问题。“夫道,窅然难言哉!”(《知北游》),说明所谓的“道”是一种“意之所不能察致”、是不能如具体事物那样描绘诉说的,“道”本来就是难以言说的。但是“道不离物,物外无道”,道具有周遍万物的特点,它不是玄虚,乃是内化和依附于具体的万物的,道虽然是缥缈不可辩的,然而万物却是具体能够直接感受的,那如何体道的问题其实是可以通过道与物的中间状态“象”来完成的,庄子文本里没有直接论述但是“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道》),即对于天地之道,圣人是通过“取象”来体认的。所以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通过庄子的“言”和“筌”的理论,来揭示言、象、意之间的关联,他以为“象”作为“意”的一种载体而存在,人们只需要通过“象”,就能体悟大道,这便是“得意”了。

四、结语

关于老庄的核心概念研究已经很丰富了,但是很少有人涉及到“象”这个概念,笔者认为这一范畴虽然在文本中出现的不算很多,却值得我们去一一考辩。在阅读文本的过程,本人一直对“执大象”、“无物之象”等种种“象”的不同涵义带有一种不确然的疑惑,所以本文便是试图通过原始文本和各家相关的注释、论述来厘清“象”这个概念在道家哲学中的意涵。总的来说,“象”在道家哲学中的主要含义是一种没有形质的存在,是一种贯通联系“物”和“道”的中间状态,象先而物为后;另外,有时候的“象”又作为“道”的含义来运用;最后,象具有认识论的意义,被引入了言意关系的讨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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