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鼠婚故事研究90年

2019-12-18 03:54朱婧薇
民俗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民俗学者印度

朱婧薇

鼠婚故事又称作老鼠嫁女、鼠娶妇、鼠添箱故事,广为流传于东亚地区。在中国,根据鼠婚故事题材创作的文学艺术作品非常丰富,除了常见的故事、歌谣、年画、剪纸等民间文艺作品外,很多文人也会利用鼠婚故事题材进行文艺创作。中国鼠婚故事文本数量多、特色鲜明,受到钟敬文、季羡林、马昌仪等老一辈学者的关注。自1936年钟敬文在《中国古代民俗中的鼠》中论及“除夕鼠嫁女”[注]①钟敬文:《钟敬文民俗学论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11页。起,学者们对中国鼠婚故事的研究已经过了近90个春秋。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中国鼠婚故事从何处来”、“应该怎样定义鼠婚故事”和“中国鼠婚故事何以存在”等问题成为讨论的焦点。

这些问题的提出既是基于当时的学术背景,也与中国鼠婚故事的特性紧密相连。受19世纪历史地理学派和实证主义的影响,20世纪中国的故事学研究仍将重点放在发生学和类型学的问题上。学者在搜集材料、构拟故事传播路径的过程中,始终离不开比较研究的方法。他们对中国鼠婚故事的研究,便是建立在中印两国文本比较研究的基础之上。阿尔奈-汤普森的AT分类法只收录了印度的鼠婚故事,并没有将中国的文本纳入其中。而在论及中国鼠婚故事的特色时,不少学者都注意到,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已经远远超出AT分类法所归纳的鼠婚故事类型,那么如何看待这些中国故事文本的来源,将会涉及发生学问题的探讨机制,同时又与鼠婚故事的定义及其文化内核有着直接的内在关联性,它们共同构成了故事学研究的基本问题。

一、从一元论到多元论的发生学研究

从目前掌握的文献资料来看,关于鼠婚故事的文本记录最早出现在印度故事集《五卷书》中。这一发现主要是基于学者对现存文献的爬梳、整理工作,但与此同时也与文体学和类型学中的比较研究法存在密切的关联。1936年,胡怀琛在《中国古代小说之外国资料》中比较了中印两国的文学风格,说明了印度《五卷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中国文学的体裁原很单纯,散文是散文,韵文是韵文……但印度自寓言故事集五卷书以来,盛行散韵交错体,就是像小说鹦鹉所言七十则,也是用的这则体裁。”[注]胡怀琛:《中国古代小说之外国资料》,《逸刊》1936年第4期。胡怀琛在该文中虽然没有直接论及鼠婚故事的文体特征和流变脉络,但明确指出,印度《五卷书》中的故事对中国文学的文体样式影响很大。胡怀琛对中印文本体裁的关注,为随后中印两国鼠婚故事的比较研究提供了文体学的视角。

在从事东方文学研究的过程中,季羡林也注意到《五卷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在1946年的文章《梵文〈五卷书〉:一部征服了世界的寓言童话集》中,他指出印度寓言故事在文体上具有如下特点:每一则寓言故事后面都会插入一句格言或谚语,目的在于提出教训或警告,其故事本身反而成了解释这句格言或谚语的工具。[注]季羡林:《梵文〈五卷书〉:一部征服了世界的寓言童话集》,《文学杂志》1947年第1期。印度寓言故事(当然也包括印度鼠婚故事)的这一文体特征,在后来中印鼠婚故事的比较研究中经常被学者提及,用来阐明鼠婚故事的印度起源论。同时,季羡林在这篇文章中还提出《五卷书》是“世界故事和寓言的蓄水池”,指出印度故事在中国在地化后的结果:“时间一久,这些故事就渐渐染上中国的色彩。有的把外国姓名改成中国姓名,有的把里面同中国国情不合的地方渐渐改得适合了,终于仿佛在中国生了根似的,再也没有人想到它们不是中国的了。”[注]季羡林:《梵文〈五卷书〉:一部征服了世界的寓言童话集》,《文学杂志》1947年第1期。季羡林在这篇文章中虽然并未直接阐明中印鼠婚故事的传承关系,但他提出的一些观点和理念却直接影响了中国鼠婚故事印度起源论的形成。当然,故事发源地的讨论涉及诸多问题,如果仅凭借中印两国的文化交流史和《五卷书》的巨大影响力就断定中国鼠婚故事起源于印度,显然并不具备充足的说服力,更不能从根本上否定鼠婚故事多元起源的可能性。

在写于1948年的文章《“猫名”寓言的演变》中,季羡林从中印两国鼠婚故事的结构入手,直接论证了中国鼠婚故事来自印度的合理性。他指出,中国和日本的“猫名”寓言与印度的鼠婚故事都呈现出循环式的叙事结构,而且,中印两国的故事中也经常会重复性地出现“云”的物象,由此可以基本推断出“印度很可能就是这个寓言的老家”[注]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5页。。自此,季羡林阐释的循环式结构正式成为鼠婚故事印度起源论的重要论证依据和判断标准。但此处还存在一个有待解释的问题:即印度鼠婚故事中的主角是老鼠,中日两国“猫名”寓言中的主角是猫,如果“猫名”寓言和鼠婚故事不属于同一故事类型的话,那么鼠婚故事的印度起源论是不能够完全成立的。针对故事主角的差别,季羡林用民间故事的变异性来解释:“印度寓言里的主角是老鼠,由老鼠想到猫,于是中间不知经过了多少演变,在中国和日本,猫就变成了主角。虽然老鼠已经降为配角,但它在这里仍然占一个位置。”[注]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5页。这与他在《梵文〈五卷书〉:一部征服了世界的寓言童话集》中表述的观点一脉相承,季羡林认为民间故事的故事角色经常会在流传的过程中发生变异,而叙事结构则具备相对的稳定性,因此,印度鼠婚故事在传入中、日之后才转变成“猫名”寓言。

刘守华在1983年发表的文章《印度〈五卷书〉与中国民间故事》中肯定了季羡林的论述,支持鼠婚故事来源于印度说,并从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作品本身的民族特色与历史印记等方面予以更为充分的论证。[注]刘守华:《印度〈五卷书〉与中国民间故事》,《外国文学研究》1983年第2期。1991年,钟敬文发表了一篇比较中日故事类型的论文《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泛说》,也对学者胡怀琛、季羡林的研究做出了回应。他在文中肯定胡怀琛、季羡林的观点,认为印度故事对中国的民间故事有很大的影响。在此基础上,他针对鼠婚故事的发生学问题做了更为深入的讨论,并且认为循环式故事的起源在印度,虽然在后来的流传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变异,但主体结构并没有发生变化,以此为依据,他认为鼠婚故事的印度起源论是完全成立的。但针对“猫名”故事的主角并不是鼠这一问题,钟敬文提出了与季羡林不同的看法,认为不能简单地将其中存在差异的原因归结到民间故事的变异性上。

钟敬文将鼠婚故事在中国的民间传承分成两种形态,即鼠女择婿式和异猫命名式,通过与锡兰民间故事进行比较,得出结论说,“猫名”故事并不是印度鼠婚故事传入中国后产生的异文,而是来自锡兰。首先,文章从故事的形态结构上加以论述:“锡兰所传的这个类型故事,跟中国的第二式(异猫命名)实有相当的关联,虽然它在主要情节及结构上仍近于第一式(鼠女择婿)。我们揣想,中国古代记录,大概正是沿着这种国际说法稍加变异而成的吧?”[注]钟敬文:《钟敬文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61页。接着,从两国友好交流的历史背景出发,得出鼠婚故事的第二式来源于锡兰的结论。同理,他将中、日流传的鼠婚故事做比较,推断出“两国这种类型故事的渊源大概都在印度和锡兰等处”。[注]钟敬文:《钟敬文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64页。研究进行到此,季羡林、钟敬文两位学者在鼠婚故事的发生学问题上达成了部分一致,他们都认为鼠婚故事的起源不在中国本土,同时,季羡林所持的一元起源论被钟敬文打破,钟敬文提出了鼠婚故事另一个可能的“发源地”——锡兰。

在探讨民间故事的发生学问题时,一元起源论与多元起源论的冲突在所难免,在无法还原历史真实情况的条件下,通过对历史和文化背景的分析、文献材料的比较研究以及故事本身具有的结构形态来解读故事的起源,是相对可靠的方法。但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远远超出了鼠女择婿式和异猫命名式两种形态,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究竟全部是舶来品还是有中、外各自创造的可能因素?

对于这个问题,马昌仪在1997年发表的文章《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中做出解答。她在文章中回应了前辈学者季羡林、钟敬文的研究,同意中国鼠婚故事中的招婚故事素及其独特的循环式叙事结构是源自印度的看法。但与前辈学者的观点不同的是,马昌仪把只具备循环式叙事结构而缺少招婚故事素的“猫名”故事挡在鼠婚故事的大门外,在此基础上,将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分为民俗型和招婚型,且提出自己的观点:“并不能认为,中国的鼠招婚型故事,就其类型的整体来说,来源于印度”[注]马昌仪:《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这一观点与钟敬文有相似之处。虽然两位学者都认为鼠婚故事并非全部来源于印度,但又有很大的不同。马昌仪认为,鼠婚故事不仅具有多元起源的可能,且中国完全具备这个条件,也就是说并非所有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都是舶来品,而是中、外各自创造的产物。

马昌仪从两个方面进行论证,支持鼠婚故事的多元起源论,尤其是中国本土也可能“自产”鼠婚故事这一观点。一方面,她指出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与印度鼠婚故事有巨大的差异:首先,印度的鼠婚故事表现出浓厚的宗教色彩和门第观念,而中国的鼠婚故事传递的观念是世俗的、中国式的;第二,印度的鼠婚故事是寓言,意在训诫,而中国的鼠婚故事承担了更多的民俗功能;第三,鼠招婚是印度故事的全部情节内容,而对于中国的鼠婚故事来说,其基本情节是民俗型鼠婚故事,招婚只是外加的一个故事素。马昌仪将中、印两国鼠婚故事进行比较研究后得出的结论,与胡怀琛、季羡林对印度寓言故事的文体学分析遥相呼应,并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有所加深,指出了印度鼠婚故事在文体、风格、内容和功能上与中国鼠婚故事的不同之处。另一方面,她提出“民俗型是中国鼠婚故事的原型模式”[注]马昌仪:《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这一观点,认为“鼠婚是一种民俗文化现象。中国鼠婚故事是我国农业文化中嫁鼠禳灾习俗和岁时文化中对子鼠母神信仰的产物”[注]马昌仪:《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马昌仪的论述建立在对材料充分了解的基础之上,认为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中,具有循环式叙事结构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中国本土的鼠文化有很深的传统,在这些条件下,将鼠婚故事的来源地简单地归到外国,否认其在中国本土产生的可能性,是不太合理的,因此,马昌仪将鼠婚故事的发生学问题研究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回顾学者们对鼠婚故事发生学问题的探讨,他们从多方面着手对故事的来源进行推断,包括地缘关系、文化交流的历史、经济的往来等等,这为推断故事的传播路径提供了历史背景和文化基础。此外,对文本内部结构的探索,即对故事的文体学分析和故事类型的把握,则成为断定鼠婚故事起源的重要依据和标准。学者们的结论在总体走向上是清晰的,即由一元论向多元论过渡,由故事全部来源于外国向本土也可“自产”的方向发展,渐渐走出了“印度起源论”的学术传统,在以材料为导向的前提下,构拟出鼠婚故事的传播路径,并推断故事的来源地。

但即便是不断补充了更多的证据,中国鼠婚故事的发生学问题就得以真正解决了吗?事实情况并非如此,其中依然包含着不确定的因素,比如在平行发展的状况中,中、印两国各自发展出具有循环式叙事结构的鼠婚故事也是有可能的,两者之间并非必然地存在着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当然,这不只是中国鼠婚故事的发生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而是发生学问题本身固有的症结。作为对故事的历时性研究,它试图解决“故事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问题。发生学问题之所以只能推断而不能确定,在于历史的真实情况已经无法还原,即使可以还原,故事之间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也很难得到明确的证实。而且就发生学问题的论证逻辑来说,无论材料和事实怎么复原和复原多少,即使是通过故事的形态结构来推断其流传的时间先后和地理分布,也是归纳推论,这种推论往往是不完全归纳,所以是或然的。也就是说,因为样本不能穷尽,采用归纳法只能证伪,不能证明。因此,中国鼠婚故事的发源地不能得到具有确定性的证明,可能性与现实性之间永远隔着一道鸿沟。

二、由结构分析走向整体研究的类型学分析

中国鼠婚故事的类型学研究与学者对鼠婚故事的界定是同步进行的。在类型学研究中,鼠婚故事与其他动物故事有明显的不同,它是被放在“程式故事”中进行研究的。这样的分类方式主要是受阿尔奈-汤普森分类法的影响,在AT分类法中,鼠婚故事的编号为AT2031,原文如下:

2031C男人给女儿挑选最强大的丈夫。(a)男人抓住一只老鼠,老鼠变成了一个女孩,他把她当自己的女儿对待。(b)他要把她嫁给世上最强大的人。典型的程式是:他去找太阳,但云遮住了太阳,风吹走了云,山挡住了风,老鼠又在山中打洞。[注]Antti Aarne and Stith Thompson, 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 A Classification and Bibliography, Folklore Fellows Communications, 184, Helsinki: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 1961.

阿尔奈-汤普森分类法中并不涉及在中国流传的故事,其选择的故事文本为在印度流传的鼠婚故事,也就是说,鼠婚故事最初被纳入类型学的研究范围,它独特的叙事结构就已经受到学者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此时AT2031型故事的名称为“男人给女儿挑选最强大的丈夫”,也就是指单一的老鼠招婿故事。鼠婚故事在印度的文本中形态结构单一,呈现出非常典型的圆形结构,就当时对故事文本的掌握情况而言,这个界定是准确的。

但是,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远远超出了“程式故事”这一种形态,学者们对中国鼠婚故事的结构分析经历了一个长期的过程。季羡林在1946年发表的文章《一个故事的演变》和1948年发表的文章《“猫名”寓言的演变》中,对中、印鼠婚故事的结构形态做了分析和总结。在《一个故事的演变》中,已经涉及这一类故事的特点,即故事从一个原点出发,最终又回到这个原点。[注]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22页。随后,在文章《“猫名”寓言的演变》中,他明确地提出中、印鼠婚故事的结构——循环式,从鼠婚故事与“猫名”寓言共同的结构出发,判定两者为同一个故事,认为后者是前者的异文。他取得的成果已经超出了AT分类法中对鼠婚故事的论述,一方面,季羡林关注到中国的故事文本,并将中、印两国的文本进行比较研究;另一方面,他明确地概括出循环式这一故事结构的名称。

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如果从结构出发,将鼠婚故事和“猫名”寓言画上等号,认为循环式故事=鼠婚故事,那么鼠婚故事究竟能否成为一个独立的故事类型,或者说,鼠婚故事就是具有循环式结构的故事吗?对于这个问题,学者们有不同的回答。

首先,除了AT分类法可做参考之外,还有两部研究中国故事类型的著作,即艾伯华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和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在这两部著作中,并没有直接提到鼠婚故事,而是将鼠婚故事归入到“强中更有强中手”这个类型当中。《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的原文如下:

209.强中自有强中手

(1)一个强人干活时遇到了另外一个比他更强的强人。

(2)那位更强的强人也遇到了一个更强大的强人,等等。[注][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00-301页。

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的编号与AT分类法相同:

2031[强中更有强中手]

Ⅰ.[其他开头](a)人要替物取名字,想把它的名字叫作比它强壮有力的动物或东西。(b)鹰不肯把猪腿给猫,想找一个更强有力的朋友。(c)一个石匠(或老鼠)想要成为更强的人(或动物)。(d)人或喜鹊想要控告猫或老鼠。继续寻找更坚定的法官,或者知道了罪犯已被弄死了或者逃到别处。(e)一个红孩儿喜欢跟样样东西一起玩,但他的玩具老是出毛病。小孩在烂泥里(冰上)滑,但是太阳把泥土晒干了,等等。(f)一位官员画虎不成反像猫。下属想告诉他真相,但又不敢。

Ⅱ.[强中更有强中手]下列物和人每个都比前一个强:(a)虎(b)龙(c)狮(d)牛(e)蛇(f)猫(g)狗(h)富人(j)高官(k)壮族人(m)饥饿(n)木匠(o)太阳(p)云(q)风(r)墙(s)岩石(t)白蚁(u)草(v)土山(w)树(x)洞(y)小孔(z)洪水(aa)菜籽(bb)菜油(cc)灯(dd)乞丐(ee)绳子(ff)老鼠(gg)皇帝(hh)天。

Ⅲ.[其他结尾](a)人,鹰或喜鹊终于认识猫是最强的(b)石匠或老鼠满足现状,不想再做别的工。(c)到处找不到那个罪犯。[注][美]丁乃通编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14页。

这两位学者虽然没有把中国鼠婚故事放在相同的编号中,但对这一类型划分标准是相同的,即根据循环式结构来划分。在两部类型索引中,“鼠”这个主角已经“退居二线”,潜台词是说凡是具有循环式叙事结构的故事都可以被当作鼠婚故事,在这样的类型学研究方法之下,故事结构的重要性得到了强化,而其本身的情节和内容则被弱化。

钟敬文也认可以循环式叙事结构来划分鼠婚型故事的观点,但与季羡林的观点不同的是,他在《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泛说》中明确将鼠婚型故事划分出两种不同的形态:鼠女择婿式和异猫命名式。认识到两种形态的故事在情节和内容上的差别,是非常关键的一步,虽然研究进行到此,鼠婚故事依旧与循环式结构相生相伴,但学者已经注意到故事与故事之间在形态上的差别。钟敬文之所以能够注意到其间存在的不同,与他多年关注猫鼠型故事的研究经历有关。若将鼠婚故事与其他猫鼠型故事进行比对,便可以发现它的独特之处及其与其他故事的联系。

但也有学者提出不同意见,并且将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放进中国民间故事的体系中加以考察。在吸收前辈学者成果的基础上,马昌仪在文章《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中将中国鼠婚故事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类型,进一步将其划分为民俗型和招婚型,并且按结构模式的不同,将民俗型鼠婚故事划分出了简一式、简二式、复合一式和复合二式四个亚型,将招婚型故事分为招婚简式(以鼠为夫)、招婚型复合一式(以猫为夫)和复合二式(招婚与其他形态的混合型)三个亚型,同时,明确指出鼠婚型故事与循环式结构的故事并非等同:“并不是说,循环式类型就等于鼠婚类型;也不能认为中国的《猫号》属于鼠婚类型,因为从内容来看,《猫号》讲的是给猫起名,与鼠婚没有关系,不具备鼠婚故事的基本的、必备的两个故事素,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注]马昌仪:《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她通过文本间的比对,从内容上将鼠婚故事划分出独立的一个类型,将其他不具备“老鼠”和“婚配”这两个故事素的故事剔除。

马昌仪看待中国鼠婚型故事的视角,已经超出猫鼠型故事的范围,而是将其置于中国民间故事这个广阔的背景中来加以考察。可以看出,她对选择划分鼠婚故事类型的标准也有自己的见解,将故事的情节和内容而不是循环式结构,放在最为重要的位置。中国鼠婚故事的叙事结构和类型划分的问题,在后来的研究中也常常被论及。黄阳艳在文章中支持了马昌仪的观点,她在发表于2006年的文章《“老鼠嫁女”故事及其相关习俗的文化内涵》中谈道:“只要离开AT2031型循环故事的程式,就会发现在中国各民族中还广泛流传着其他内容情节的‘老鼠嫁女’故事。”[注]黄阳艳:《“老鼠嫁女”故事及其相关习俗的文化内涵》,《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故事的异文多如牛毛,可见,将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类型的边界厘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学者们在类型学问题上所持的观点不同,并不代表其中的任何一种观点就完全没有合理性。反观类型学这一研究方法,可以从中找到矛盾之处——民间故事的“旁逸斜出”与类型只保留“主干”的修剪方式之间多少会存在一些冲突。就故事类型的划分标准而言,无论是AT分类法还是其他的分类方法,并不统一,如“动物故事”这一个大类,是将故事的主人公为动物作为划分标准,而“程式故事”这一个大类又是以故事的结构作为划分标准。如此看来,鼠婚型故事中具有循环式结构的鼠招婿故事,无论是编入“动物故事”还是编入“程式故事”,都是有其合理性的。

此外,中国民间故事还具有一个特点,就是“情节结构较为繁复,母题富于流动性”[注]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结构形态论析》,《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9月。,不同类型的故事之间经常发生粘连。王丹在《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法述评》中指出了对故事进行分类的难处:“同一类型故事的不同异文中,有些异文之间可能由于种种原因其中的母题链更为相似,从而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子系统,即成为此类故事的亚型,这样就出现了故事类型与亚型的关系以及母题交叉互渗的问题,因此又会产生同一个故事跨类型归类的复杂情况”[注]王丹:《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法述评》,《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在另一篇文章中,王丹对湖北西部的鼠婚故事文本做了研究,归纳出鄂西鼠婚故事的特点:“‘老鼠嫁女’与其他关于鼠的故事构成一个有机整体”[注]王丹:《湖北西部“老鼠嫁女”故事研究》,《中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若把范围放大,中国鼠婚型故事不仅与其他关于鼠的故事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而且与毛衣女型、田螺女型等其他类型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马昌仪划分出的民俗型复合二式,此类人鼠通婚的故事亦可视为异类婚故事下的一个亚型。

也正是因为中国民间故事与类型学的操作方法不是一个完全契合的“榫卯结构”,才会引导研究者全面地、多角度地考虑故事的存在方式。中国鼠婚故事的文本数量多、传播范围广,具有循环式结构的鼠婚故事,只是中国鼠婚型故事的一个亚型,循环式结构远不能涵盖鼠婚型故事作为一个类型的总体特点。对这一现象的认识和解读,使学者重新考虑判定一个故事为鼠婚型故事的标准,更加细致而准确地认识循环式结构在鼠婚型故事中发挥的作用。与此同时,学者们的讨论也启示我们反思“类型”的内涵,从而更好地理解实际操作中出现的矛盾。户晓辉在《类型(英语Type,德语Typ)》中简要梳理了类型一词的来源,指出:“严格地说,类型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从广泛流传的某个故事的许多变体或异文中概括和抽象出来的一个共同的基本情节概要。”[注]户晓辉:《类型(英语Type,德语Typ)》,《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1期。也就是说,由类型这一概念的提出和发展来看,它的目的是描述故事的存在方式,以此来做为学者识别故事的工具,“类型”揭示了故事的理想型,但与其现实状况不一定完全相符,因而当我们用它来直接面对具体的对象时,可能会出现矛盾。

三、具有对立结构的民俗心理

学者在论及中国鼠婚故事的发生学和类型学问题时,已经注意到了中印两国的鼠婚故事在风格、主题、结构形态等方面的巨大差异,并提出中国可能“自产”鼠婚故事的推断。解读中国鼠婚故事中蕴含的民俗心理,不仅是对“中国鼠婚故事何以存在”这一问题的回答,而且通过分析故事中独特的文化内核,可以为发生学和类型学问题的解答提供支撑。相比较于印度的鼠婚故事,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不仅文本数量更多、形态更为多姿,在民俗心理层面表达的意蕴也更为丰厚,这种独特的意蕴是根植于中国鼠文化之中的。

中国鼠婚故事作为鼠文化的一部分,有着漫长的发展过程。有人的地方一定有鼠,在与鼠相生共存的千百年里,人们既崇鼠、媚鼠又咒鼠、驱鼠,人鼠之间互动关系的变迁在故事的演变中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中国鼠婚故事中包含着鲜明的对立结构,钟敬文将其中反映的民俗心理总结为“人们那时心理活动的一种真实辩证法”[注]钟敬文:《钟敬文民俗学论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3页。,是很准确的。在1987年的文章《从文化史角度看〈老鼠娶亲〉》中,钟敬文从文化史的角度梳理了中国鼠婚故事变迁的内在动因。从人类“既害怕它又尊敬它”[注]钟敬文:《钟敬文民俗学论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3页。的矛盾心理到猫公出现在图像中的审美心理,可以看到人类对鼠患由无能为力到逐步掌控的过程。

许多学者都注意到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和俗信中蕴藏着的对立结构。李万鹏指出,清初在山东淄川一带“人日”节俗中的“猫嫁女”就是鼠婚故事,“其实质是为忌鼠而产生的一种心意民俗。”[注]李万鹏:《“猫嫁女”与“鼠娶妇”——蒲松龄〈人日〉诗笺证》,《民俗研究》1994年第4期。马昌仪也认为“人对鼠的亦恨亦敬的双重态度,贯穿于整个鼠婚故事的始终,反映了鼠婚这种独特的民俗文化现象所具有的双重性质”[注]马昌仪:《吴地鼠婚俗信与艺术》,《民间文学论坛》1997年第4期。。江玉祥从四川绵竹年画中,同样解读出中国民间对老鼠的态度由祈鼠到媚鼠再到灭鼠的转变,指出年画的“深层象征意义已不只是‘送灾纳吉’,而是加强了人们除害灭鼠的现实愿望”[注]江玉祥:《“老鼠嫁女”:从印度到中国——沿西南丝绸之路进行的文化交流事例之一》,《四川文物》2007年第6期。。彭牧从以鼠婚故事为题材的剪纸和年画作品入手,也概括出画面中的猫由不捕鼠到捕鼠的转变,“‘反常’在一定程度上被破坏了,求正常的情绪开始出现,此时威吓力最强”。[注]彭牧:《民间剪纸和年画中的“老鼠娶亲”》,《中国典籍与文化》1999年第2期。学者们的结论都指向人的心理活动的辩证法。

中国鼠婚故事具有鲜明的对立结构,人对鼠的态度也呈现出明显的二重性,这与人鼠之间的互动密切相关。钟敬文在1936年的文章《中国古代民俗中的鼠》中,对鼠这一民俗因子做了文学性的描述:“鼠,是一种颇为敏捷、慧黠的动物。同时,它和人类生活的交涉,又很重要。”[注]钟敬文:《钟敬文民俗学论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06-207页。鼠、蛇、狐这一类动物的活动范围与人的生活空间有交叉,但又保有一定的距离,经常在野外的生存空间与人类的生存空间之间来回游走。正是人鼠之间存在的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为人们对鼠从多角度进行想象提供了空间。若两者距离太近,动物就失去了自身的神秘感,成为人类的助手,在故事中主要作为正面形象出现(如牛、狗、马等);而若两者距离太远,人们或者没有见过这种动物,无从想起,亦或出于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在故事中常常将它们塑造成反面形象(如狼、虎、豹等),而鼠在民间故事中则呈现出亦正亦邪的特点。

另外,人对鼠的多重态度,与鼠本身所具有的特性相关。鼠身上的特质具有很大的争议,它善偷、善咬,是农业生产的大敌、传播疾病的祸种,让人对它恨之入骨,但鼠又具有极强的生殖力,行动也十分敏捷,让人推崇。因此,人对鼠的态度本就是复杂的,这种态度也表现在鼠婚故事当中。正如黄阳艳在文章《“老鼠嫁女”故事及其相关习俗的文化内涵》中所总结:“老鼠嫁女”故事是“对我国农耕社会人鼠之间复杂的生物链关系的一种民间诠释”[注]黄阳艳:《“老鼠嫁女”故事及其相关习俗的文化内涵》,《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当“人鼠大战”中人类的地位处于劣势的时候,会把鼠身上令人厌恶的特质和极强的生存能力放大,并将其神化、妖魔化,而当鼠的力量不再对人的生活构成威胁时,人便放大鼠身上的优点、遮蔽掉鼠身上的缺点,通过象征的手法将鼠拟人化,此时,鼠婚故事的趣味性和审美性就增加了。

人对待鼠婚故事的心理如一个天平的两端,虽然呈现出对立结构,但并非彼此没有任何联系,而是保持着相生共存的关系。这种心理上的辩证法反映了人们内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渴求,也是出于人们勇于探索、希望把握自然规律的意愿。

鼠婚故事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故事素——婚嫁。在鼠故事的“生命树”中,能够表现其中对立结构的“枝叶”随处可见,但只有鼠婚故事是通过将鼠的繁殖过程拟人化、艺术化的方式来表达人对鼠的态度。若再进行细致地区分,中印两国的鼠婚故事在文体、风格、内容和功能上又有很大差异,其中“对鼠婚热闹场面的渲染是中国鼠婚故事的一大特色”[注]马昌仪:《吴地鼠婚俗信与艺术》,《民间文学论坛》1997年第4期。。马昌仪在发表于1997的文章《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中,已经将两国的鼠婚故事从多角度进行了对比,得出了三点结论:首先,故事反映的主题思想不同。“印度的鼠招婚故事充满了宗教色彩和门第观念”[注]马昌仪:《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中国的故事则是非宗教的、世俗的。其二,故事的文体和功能不同。“印度的鼠招婚故事是寓言,其功能在于给人以道德训诫”[注]马昌仪:《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而中国的鼠婚故事承载了更多的民俗功能。其三,故事的情节内容也有诸多不同。印度鼠婚故事以招婚为情节,但中国鼠婚故事中的主要情节仍然是民俗型的,融入了对中国本土民俗事象的解读。可见,中国文化的土壤为故事形态的发展提供了养分,故事的形态也呈现出独有的特点。印度鼠婚故事的形态结构单一,故事中所表达出对鼠的态度是否定的。相较之下,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不仅与中国的婚俗紧密相连,且与本土流传已久的异类婚、老鼠告状等故事类型发生粘连,呈现出故事讲述中具有的趣味性和世俗性,也体现出人对鼠所具有的复杂的情感和态度。其中对老鼠婚嫁场面的生动描写,除了反映中国民间的婚嫁习俗之外,还具有艺术上的美感。

在中国的鼠婚故事具有鲜明的农耕文明性,并且与民间俗信的关系非常紧密。故事中虽然说的是“鼠事”,但反映的是人间事,尤其是婚嫁这一民俗因子的渗透,使得鼠婚故事更加具有民间意趣和艺术上的美感。何红一在文章《人日节与“鼠嫁女”》中,对人日节俗与鼠婚信仰的联系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指出“老鼠的‘嫁娶’绝不是简单的叙事方式或习惯问题,它受人日生命征兆观念和生命巫术的影响和支配,与人日的凶吉观相呼应”[注]何红一:《人日节与“鼠嫁女”》,《民俗研究》2002年第3期。。黄阳艳也认为,鼠婚故事表达了人们追求生命繁荣的美好愿望。鼠的繁殖力强,在民间被奉为子鼠母神,“人事”与“鼠事”相互呼应,鼠婚故事与人的生命历程具有同构性,与人的心理产生了“共振”的效果。

中国鼠婚故事具有独特的美感,这与“鼠”这一动物形象的特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作为一种生物,鼠的外在形象并不美,而在民间艺术中,鼠的灵巧、机智和强大的生命力构成了极具趣味性的美感。周北川在文章《“老鼠嫁女”故事的历史文化内涵》中,提出了以“丑”著称的鼠也可以具有美感的看法:“老鼠作为一个‘丑角’,也享受着婚姻的幸福生活的乐趣,以象征的形式从侧面表现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理想,并且更加滑稽有趣”[注]周北川:《“老鼠嫁女”故事的历史文化内涵》,《黄淮学刊》(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12月。。相比于其他的动物形象,鼠外型的丑陋和艺术上的灵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为故事增添了一种喜剧美。

鼠文化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积淀,“老鼠原型浸透着远古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深沉情感”[注]周北川、熊和平:《鄂西故事〈老鼠子嫁姑娘〉的文化内涵》,《湖北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马昌仪的《鼠咬天开》在2008年出版,在研究中,她不禁感叹:“奇丑无比的鼠也能给人以美的享受,作为灾祸载体的鼠又给人以吉祥的希望,鼠婚艺术与鼠象征的这两重性,给小小的鼠婚故事平添了无穷的魅力!”[注]马昌仪:《鼠咬天开》,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引言》第8页。作为对鼠文化有着丰富研究经验的学者,马昌仪的概括非常准确。中国鼠婚艺术和鼠象征的两重性,使鼠婚故事在以动物为主角的故事中独树一帜,融入了中国民众的生活当中。

中国鼠婚故事中对婚嫁场面的生动描写作为民间习俗和信仰的反映,为解读其中独特的文化内核提供了一个窗口。学者们在对中国鼠婚故事中蕴含的民俗心理进行解读时,选取的切入点不同而结论一致,共同指向了其中包含的对立结构。值得注意的是,学者们在分析民俗心理的过程中,仍会将其作为判断中国鼠婚故事发生学问题的依据。例如,马昌仪在《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中,便将中国鼠婚故事作为一种民俗文化现象进行分析,认为它根植于我国农业文化中特有的嫁鼠禳灾习俗和岁时文化中对子鼠母神的信仰,并认为“民俗型是中国鼠婚故事的原型模式”[注]马昌仪:《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虽然凭借中国鼠婚故事中独特的文化因子来判断发生学的答案是不尽合理的,但是若抛开对“源”与“流”的讨论,学者们的剖析开掘出了故事更为深广的文化意蕴,这是一大进步。

四、结 论

学者们对中国鼠婚故事的研究,已经触及了故事学研究的一些最基本的问题,这些问题之间也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在讨论发生学问题时,学者们的研究渐渐走出了“印度起源论”的学术传统,结论总体走向由一元论向多元论过渡,由故事全部来源于外国向本土也可“自产”的方向发展。值得思考的是,在判断中国鼠婚故事的来源时,外部要素的分析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对文本的内部分析则成为断定其起源的重要依据和标准。这便自然将讨论的焦点落在了类型学分析上,也就是循环式结构究竟能否和鼠婚故事画上等号的问题。

而在中国鼠婚故事的类型划分上,学者们的标准是不一致的。除了循环式结构,将鼠和婚嫁这两个故事素作为类型划分的重要标准,也是具有合理性的。原因在于,若将其放入中国民间故事的海洋去考察,循环式结构并不是中国鼠婚故事的全部,而且循环式鼠婚故事在中国流传的鼠婚故事当中也并非呈现出“一枝独秀”的状态。由此也可以为中国鼠婚故事并非全部来自印度的结论提供依据。

学者们对中国鼠婚故事中蕴含的民俗心理进行分析,看似与发生学问题和类型学问题没有联系,却为“中国鼠婚故事为什么存在”这一问题提供了答案,间接地印证了中国可以“自产”鼠婚故事的结论,也为将故事情节作为类型的划分提供了依据。中国鼠婚故事根植于农耕文明和中国鼠文化的土壤之中,即使没有外来影响,鼠文化与民间婚嫁习俗发生结合的几率也是很大的。民间需要鼠婚故事来表达内心的情感、满足民间对鼠的想象,这样的民俗心理推动着鼠婚故事在中国的发展和传播。同时,如果将鼠形象和鼠婚故事具有的对立结构与类型的划分结合起来考虑,可以认为:中国鼠婚故事和其中的鼠形象不应是单一的,而是多样的。那么,将循环式招婚故事以外的故事划入鼠婚故事的“阵营”中,是有道理的。

学者们在这些问题上存在不同的看法,这并非仅由鼠婚故事本身的特性所致。鼠婚故事的研究需要放进故事学的框架中去考察,同时,通过对鼠婚故事的研究也可以反思故事学研究中的一些问题,两者互为表里。

回顾学者们90年来对中国鼠婚故事的研究,一直没有脱离历史地理学派和实证主义的思路,因此,根据材料的指向追溯故事的来源、构拟故事的传播路径是学者们的主要目的和任务。学者们讨论中国鼠婚故事形态结构和民俗心理的特殊性,多半是为了佐证自己对发生学问题的论断。在这90年的研究历程中,学者们已经破解了“印度起源论”的魔咒,不再坚守同类型的故事同出一源的假设,并提出中国独立产生鼠婚故事的可能性。这些成果都像是研究之路上一个又一个的里程碑,记录着学者们探索的足迹。但因缺少对发生学问题的本质进行反思和辨析,学者们的推断始终只能是推断。从学者们论证的逻辑出发,也不难发现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的症结——凭借有限的、不完全的论据试图得出具有确定性和普遍性的结论,显然不能让人信服。即使学者们补充再多的材料,也不能穷尽样本,因此得出的结论只能在一定范围有效,这是中国鼠婚故事研究历程中的一大遗憾,也是历史地理学派的不足之处。

这些问题既是以往研究之路上的绊脚石,也是继续前行的垫脚石。在未来的中国鼠婚故事研究中,我们如若能对学科中的基本问题和理论来源加以辨析,或许可以绕开“路障”,从中拓展出新的探索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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