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本召
最近,我总是重复地做一个梦。它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总是毫无征兆地割裂我的睡眠,每每都会被一棵树的嘤嘤哭泣惊醒,睁眼,坐起,心慌、气短,不知所措。我必须打开卧室的灯。灯亮的瞬间,那棵树便会停止抽噎。我不敢睡去,下床,佯装小解。卫生间里的镜子总映出我忐忑的神情。
城市的街道上有许多树,大多是香樟、桧柏、刺槐、黑松、银杏,这些树木在乡村并不多见。它们与生俱来具有城市贵族的华丽。我见它们,它们看我均是一种陌生的眼神。我没有抱过其中的任何一棵,它们也从未体验过一个浑身透亮着自然灵性光环的乡下人的体温。它们被城市的钢筋水泥围剿。我被乡村的那些与我一起比肩长大的野树呼唤,有些树上,至今还保留着我名字的刻痕。
城市的夜晚是被灯光切割的,零碎、杂闹。树也遮蔽了一些光亮。这样的夜不是完整的,是模棱兩可的夜。乡村的夜色纹理清浅,边界清晰,夜就是夜,素净、静谧。日头落山,群鸟归林。暮色从田野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撞了墙角,窜上屋檐,顺着树干接壤到无边的天宇里,一切都淹没在浓郁的墨汁里。村部广场上的最后一曲广场舞结束,跳舞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怎么来,又怎么回去了。村子放慢了一天的步伐,强弱的灯光渐次熄灭,星星越发的精神起来……
夜色如炭。窗外,并不寂寥。五奶说,对于一个村子来说,夜里有点儿动静是少不了的。星光璀璨,树影婆娑,夜里有许多东西都没有睡去。有的忙白天,有的忙夜里,还有的,白天忙,夜里也忙。我曾经喂过一只灰猫,它白天总是眯缝着眼睛在太阳光下打盹儿,到了晚上就出去了。它习惯于携带自己敏锐的眼睛和尖锐的爪子蹑手蹑脚地行走在屋顶的瓦片上。瓦片与瓦片之间大的缝隙中,可以容身一只瘦弱的麻雀。那些麻雀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季,无处觅食,饥肠辘辘。我的灰猫在夜色的掩护下,总是战无不胜、凯旋而归。
狗也是村子里的一个不能深层次睡眠的物种。在黑暗的场景中,猫不关注不熟悉的人声,即便有诡异的响动,猫选择的是慌不择路。狗却相反,它只忠诚于自己的主人。它依靠自己警觉的感知,成为村子里没有工资的安保人员。只要有不明确的动静,它便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张狂大叫。它的每一次叫声都是一枚坚硬的石子,这些石子重重地砸在夜的湖心,夜显示出某种神秘来。
你倘若在夜色里行走,树是最好的参照物。它是乡村最高的坐标。树冠大小和主干的粗细决定了它们的年龄,也证明了它们在村子里呆得长短。运动和静止一刻都没有消失过。土地、房屋、树木是村子里三大不动产。土地一年两次调整种植的内容;房屋一住就是几十年;树木,也就十年。成材的,砍了去,被收购树木的买了去,远走他乡,或者是打成某种家具,继续和主人相伴。我祖母的寿棺就是梧桐树打的。那些梧桐树首先被放倒,然后沉塘,捞出、剥皮、阴干后,存放老宅里。70岁以后的祖母每日都看,用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摩挲那些寿材,一看就是16年。1991年,祖母去世,一夜大雪封门。村子里所有的树木一夜白头。
在自己的宅基地上,栽上一些树,是春天的要事。树的种类很多,根据不同的性子,庄户人会选择在不同的区域栽树。椿树、楝树、汉槐性子慢,一般把持着宅基地的边沿;桃树、梨树、杏树多粉甜,占据着前院,装饰院子,也讨喜;枣树是院子里的福星,必是最得宠的;桑树是进不得前院的,柳树一样进不得后院,沟沿边是它们安身立命最好的处所;杨树性子最快,有一种叫“五年抱”的品种,最喜人,五年下来,就可以卖钱了。父亲每年都会买一些树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是这样的道理。宅基地除了老宅,树是家族中的大物件。每年栽树也会放树。一栽一放,平衡着老宅的阴阳。每年都有一些树心甘情愿地卧倒在宅基地上。想连根放倒一个树,非一件易事。树根在地下盘错,错综复杂的根在地下组成一张巨大的网络。父亲只允许买树的人平着地面放树,不许他们把树连根拔起。买树的人,根据尺寸一节节码断树的主干,剔除那些冗枝。父亲那个时候都不说话,且神色凝重。他前后判若两人,一开始和买树人讨价还价的时候,甚是起劲,他说话的样子果敢和坚决。咬定一个价格,绝不轻易松口。父亲不出声,只是不停地捡拾那些被截肢的树枝,一根根堆放在一起。卖出的树,都是有年岁的。父亲说,树不能卖的早,至少十年,卖早了,那个树算是夭折了。倘若在原地再栽一棵树,很难成活。一棵树卖出去,宅基地的那片空间空置下来。那个地方一下子挤满了阳光,风也无拘无束地拐过来。父亲总要在树桩上站会儿,依旧的沉默。我远远地看着父亲,竟然觉得那棵树还在,甚至比原来的那棵树还要高大。
在村子里,人们除了和自己的族人说话,还和一些活动的牲畜说话,也和静穆的树木说话,还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说话。说的内容不一样,说的方式也不一样,说的原因也不一样。和族人说,有说有笑;和牲畜说,不同的叫声回应;和树木说,只是风过留下的摇曳,或者是叶片的哗然。每种说话,都是不同的生活方式罢了。我注意地审视着我的族人,他们活在村子里,有的人活成了一棵树,伟岸,高大;有的人活成了一头猪,懒散,自大;有的人,活成一弓犁,勤奋、谦卑。
我在村子里串门的时候,总是被一些树阻挡去路。我得绕过它们,和它们相安无事。它们占据了整个村子,没有谁刻意去布阵,去安排它们的处所。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但是,仍旧有一些树,它们似乎无所不能。老家的院墙边,总是过段时间就有新的树苗从墙角的砖缝里钻出来。旷野的沟渠边,原先的灌木丛,谁也没有在意,几经春秋,有朝一日,经过,会有突兀的主干矗立着。树有直插云霄的英雄气概,它们向天空宣誓着自己的誓言。树一直都不缺乏这种勇气,空间的局限性一次次地被突破。它们先高出土地,高出岩石,高出院墙,高出屋檐,越是向上,越是接近蓝天。树站在那儿,骨子里有一股劲,从幽深的地壳蓬勃而出,汩汩地流淌着绿色的血液,日夜不停。
树和庄户人关系最是体贴。春天有花,夏天有荫,秋天有果,冬天有影。春花多情。粉的是桃、白的是梨、红的是杏。这些乡妹子不施粉黛,素颜面人。月色皎洁,酷暑难耐,阴云蔽日,山雨欲来,老人们的神话故事把我和小伙伴们牢牢地捆绑在板凳上。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月宫里的嫦娥是天庭里最美丽的仙女,她还养了一只玉兔。牛郎和织女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银河,一年只能在阴历七月七日那天见上一面。对了,还有一个神奇的女娲娘娘,用彩色的石子能弥补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