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炳林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陈先生是我认识最早的敦煌学专家之一。1983年上半年,陈先生和陕西省佛协的孙福星先生在兰州大学讲学,前后讲了近一个学期。孙先生讲授“中国佛教史”,而陈先生讲授“敦煌吐鲁番文书研究”,我是他们的课代表,负责一些生活起居和上课接送,并听了全部课程。陈先生为人谦和,很容易交往。孙先生曾是国民党的少校教官,后来信佛,每天都要坐禅。一次我去请孙先生上课,不知孙先生正在房内坐禅,于是就拼命敲门,被孙先生批评一顿,因为坐禅时间不能大呼小叫的打扰。听了孙先生的课,我知道了什么是中国佛教;听了陈先生的课,我明白了如何进行敦煌吐鲁番文书的研究。从此以后陈先生经常来兰州大学讲学;他去新疆、敦煌进行学术交流时途径兰州,也会短暂停留。我自己的学术及生活上的疑难问题,便经常同陈先生交流,久而久之我们之间无所不谈。就是我有些地方说错了他也会善意指出,然而并不十分计较。少数情况下我们也开些过头的玩笑,多数情况下他只是笑笑而已。
1994年,我晋升教授,负责兰州大学敦煌学学科建设,但这方面我没有多少经验,很多时候是摸索着往前走,其中的辛苦和劳神难以言表,幸而这期间能够得到陈先生的帮助。初次到武汉大学拜会专家,就是陈先生引荐的。特别是我女儿到武汉读书以后,陈爷爷长陈爷爷短的叫着,我也因此有更多机缘拜会陈先生。我们见面无话不谈,毫无忌讳。兰州大学敦煌学博士授权点获批之后,陈先生推荐乜小红报考我的博士生,记得是2001年的事情。但是2002年乜小红没有考上兰大,去考了厦门大学,最后到武大读博士后。
由我牵头于1998年申报兰州大学敦煌学博士授权点获批后,陈先生帮助出谋划策,令我受益良多。1999年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建成为教育部首批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陈先生是基地学术委员会委员之一,基地的主要任务包括每年举办学术讨论会和学术考察,而陈先生每次到场,参加会议和考察活动,同时承担了基地的科研任务。2003年“非典”爆发,恰好陈先生在兰州大学讲学,系上建议陈先生别出去,便留他讲学一个月。不料在学校支付报酬的时候出了些小差错,当时一个月讲课的课酬算下来一万多,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人事处不肯支付这笔钱,让我去西北师大、西北民大、商学院去要,理由是这些学校的学生也听课了,这着实令我为难!我同人事部门“战斗了”很长时间才将这个问题解决,当然我并未将这些不愉快告诉陈先生。
2003年举办的海峡两岸学术考察活动,陈先生是学术指导,一直从兰州跟团到新疆库车,将近20天的行程,对于一个70多岁的老人来说,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才能支撑下来。一路上,陈先生不仅是我们的学术指导,更多的是领导我们完成这项工作。此前我们没有来过新疆,而陈先生多次到新疆,人脉很广,考察路线都是陈先生亲自设计。进入新疆以后,考察了哈密、吐鲁番、库车和乌鲁木齐。特别是库车,人生地不熟,陈先生专门找来了新疆考古所的张平先生。我们原计划考察龟兹石窟和库木图拉石窟,但是由于管理方要钱太多,我们支付不起,只在龟兹看了很少几个石窟,而库木图拉石窟只能远远望望就返回。当时为了与龟兹石窟交涉,陈先生和张平几乎吵起来。
我和陈先生既是忘年交,同时有时候也是竞争的对象。2012年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法藏敦煌非佛教文献整理研究”,武汉大学以乜小红牵头由陈先生等组成团队,而兰州大学由冯培红牵头由我组成团队,互相竞争,结果兰州大学胜出。说实在的,很长一段时间见到陈先生都感觉心有愧疚,而没曾想一次与陈先生交谈后尽释前嫌。乜小红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丝绸之路出土各族契约文献整理及其与汉文契约的比较研究”开题报告会还请我做专家组长。
在对学术的追求和对后学的培养方面,陈先生有一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他担任博士生导师的时间很晚,带出两个博士柳洪亮和刘安志,柳洪亮毕业后不久就因车祸而去世。后来乜小红博士毕业后,到武汉大学冻国栋名下做博士后,由陈先生协助指导。出站后乜小红又到经济学博士后流动站,陈先生还是协助指导。陈先生为什么连续在两个站中指导乜小红,个中原因我应当更有发言权,因为我和乜小红交往也很深。
乜小红是西北师范大学硕士毕业,之前在陇南工作,婚姻上遭受过挫折,因此感情的大门基本上就关闭了。她是个非常执着的人,在事业上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感情失败后只有事业上全力以赴的投入,因此她与任何人的交往都是人情人际的投入,而且是超常的。我讲两个小事,一个是2001年我到台湾参加会议,从兰州出发的飞机是早上7点半,而我必须4点从家出发,她听说后3点从师大到我家送我。当然她是想上博士,师大到兰大几乎一个小时车程,可以说她一个晚上都没有休息。第二个是2001年我们举办会议,她的强势性格与研究所其他学生很难合群,她此前用个人关系从省上申请了3000元会议补贴,按道理谁也不知道有这笔钱,而且她领到的是现金,人也到了厦大,但是她却将这笔钱交回给我们,补贴了会议的亏空。这件事情上,乜小红的品格不得不让人敬佩。
乜小红与我们家的关系很好,她叫我俩口老师和师母,与女儿姐妹相称,当然我们也将乜小红当成自己的学生看待,我们总感觉乜小红有一扇心理的门对任何人都是紧闭的。女儿到武汉读书之后得到乜小红的很多帮助。由于我经常会去武汉看望女儿,所以也到乜小红那次数多些,交谈也就多些。我在女儿带领下到过她住的地方,给我的感觉是乜小红一心扑在研究上,生活上一塌糊涂,简直使人不能接受。一方面他招待我和女儿非常大方,另一方面对自己节约到极点,每次博士后聚会的剩米饭她都打包带回,隔天热了自己吃。说实在的,她的生活标准连个农民工都不如。出站以后当了教授,但是她的勤俭作风还是没有变,什么时候冰箱中都存着一堆剩饭。我实在看不下去,告诉乜小红你当教授是为什么,你这样生活不改变会出问题的,赶紧成个家,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质量。陈先生也对他这样的生活工作提出批评,无奈乜小红太固执,根本不理会别人的善意批评。最后剩饭吃出病,两次胃癌发作要了她的命。陈先生是乜小红的合作导师,乜小红学术上的拼命精神也很招陈先生的赏识,陈先生遇到这样的优秀学生当然会不遗余力的指导,每个老师遇到这样努力、优秀的学生都会不遗余力的扶持。乜小红在陈先生指导下发展很快,主持国家一般、重点和重大项目各一次,并获教育部社科优秀成果奖一次。她用十余年的时间完成别人一生的研究工作,取得别人一生才能获得的成绩,但是她也用十年走完了人生路程。陈先生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和知识储备指导和扶持乜小红,乜小红在武大的快速发展凝聚了陈先生的全部心血和学术希望,可以说是寄托着陈先生学术生命的企望和未来,乜小红用生命交了一个完美的答卷,尽管这个答卷使人感到心痛。他们的合作应当说为博士后培养工作树立了一个典范,不过结果有些过于悲壮。乜小红是陈先生的得意门生,师生之间建立起一种纯洁而真诚的情谊。
乜小红2001年同我相识,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我的很多建议她都采纳,重大项目开题和期中推进会也是我来主持。2016年11月乜小红病逝,对我来说感到很悲伤,这对陈先生是个沉重的打击。第一,失去心爱的弟子就是失去学术希望;第二,乜小红承担的国家重大项目正在进行中,后续工作全部压在陈先生的身上。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堪比失子之痛。陈先生对待乜小红同志是这样坦诚与认真,对待每一个与之交往的后学同样鼓励扶持有加。与他交谈请教毫无隔阂,感觉情同父子。2017年陈先生也因癌症住院,2018年4月我参加刘安志主持的国家重大项目开题报告会,会上见到陈先生,交谈中他精神很好,也很乐观,说手术很成功。谁知时隔两月,6月7日那天,突然传来陈先生因病离世的噩耗,让人无法接受。我当时本该写篇文章表达自己的哀思,无奈心乱如麻,陷入深深的怀念和悲痛中不能自拔,下笔不能成文,哭泣不能成声。
后来与刘安志教授协商在《敦煌学辑刊》上办一期纪念陈先生的专号,以悼念这位学术生涯上的引路人,事业上的参谋,亦师亦友的前辈。本期组稿是由刘安志先生负责,而我负责兰州大学方面的撰文和印刷,特别是好友冻国栋先生建议将我了解的陈国灿先生写出来,而不是一个简单的为纪念而撰写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