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诗品》的摘句批评及其误读

2019-12-16 01:46刘纯友
青年文学家 2019年32期
关键词:误读诗品

摘  要:《诗品》之摘句批评大致可分为摘句考证、摘句为法、摘句为评三类,其总体特征可概括为“重句而不唯句”,一曰不以句之有无为品之高下,二曰以句代章,“摘句”与“寻章”并行不悖,三曰解句不离其篇,解篇不离其人。其摘句批评在形式与观念两方面得到继承,但同时也被误读。后世更多地出现了“重句”乃至“唯句”的倾向,就文学创作而言表现为刻意苦吟和因袭名句,就文学批评而言表现为截句为评,就文学传播而言表现为因句得名,但其“离篇”与“失人”的弊端也十分明显。

关键词:《诗品》;摘句批评;误读

作者简介:刘纯友,男,湖南衡阳人,1995年生,武汉大学文学院2017级文艺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与文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2-0-04

钟嵘的《诗品》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不可多得的文论经典,章学诚曾将之与《文心雕龙》相提并论,并认为:“《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1]559 现代学者蒋祖怡先生则将《诗品》与《文心雕龙》合称为“中国古代文论的双璧”,可见其在中国文论中的份量。自二十世纪以来,对《诗品》的研究虽不如《文心雕龙》研究显赫,却也有声有色,成果斐然。在《诗品》研究当中,学者们对其批评方法有较为广泛的关注,这其中又以张伯伟、曹旭二位先生为代表,前者在《钟嵘<诗品>的批评方法论》一文中将其概括为“品第高下”、“推寻源流”、“较其异同”、“喻以形象”、“知人论世”、“寻章摘句”六种方法;后者则在《诗品笺注·序》中将《诗品》的批评方法归纳为比较批评、历史批评、摘句批评、本事批评、形象批评。此外,赖力行、谭帆、萧华荣、查屏球、刘明今、张福勋、方志红、李燃青等学者都对《诗品》的批评方法有所讨论,但就方法归纳和论述范围而言,皆未出二者之外。除此之外,尚有秦丙坤在《论<诗品>中的借言批评法》中提出了借言批评,为二人所未论及。

就目前来看,对《诗品》的批评方法的概括已经有了较大进展,然而对其具体方法的分析尚稍嫌不足①。本文主要关注《诗品》中的摘句批评,试图从钟嵘的具体品评中探究其摘句批评之体例与观念,并从而探讨其对中国文学批评的方法与观念之影响,以及其所受到的误读。

一、《诗品》摘句批评的渊源

摘句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可以说是伴随着人类語言而产生的。人类生活在语言之中,但并非所有的语言都被记录、被记忆。从广义上说,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一切记载都是经过了各种筛选机制的。在这些记载当中,人们又会进一步进行筛选,在卷帙浩繁之中抽检出三言五语,并将之作为精华牢牢记忆。我们所讨论的摘句,就是从整体篇章当中抽取出一部分文字语言的现象。

在先秦时期,摘句的主要形式有二。其一是诸子语录,大抵相当于庄子的“重言”,各种各样的“子曰”是其基本格式;其二则是赋《诗》言志,从《诗》当中断章取义,引申发挥。二者都是摘句的文化心理的表现形式,但后者是《诗品》摘句的直接渊源。对于将先秦引《诗》作为摘句的直接来源,学者们多无异议,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我们并不完全同意那种认为先秦的摘句完全是为“意思”服务而与“审美”无关的观点②,但却赞成先秦摘句并非纯正的摘句批评,因为先秦摘句的重点确乎不在“句”,而在“句”在所引用的对话语境中所可能生发出来的意蕴。

大体说来,真正的摘句批评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世说新语》中诸多对“佳句”的探讨很有代表性。《世说新语·文学》云: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2]242又云: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①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2]205。此外,《世说新语》中还记载了时人对郭璞的“林无静树,川无停流”[2]224、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2]116、孙绰“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起而界道”[2]234等佳句的称赞与欣赏。这说明,至少在清谈的层面之上,“佳句”成为一种社会风尚。除《世说新语》外,当时史书中亦有不少“摘句嗟赏”的例子③。这正如钟嵘所说:“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3]37。

更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大概形成了一种“摘句褒贬”的时代风气,《南齐书·文学传论》云:“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治之区判文体,陆机辨于《文赋 》,李充论于《翰林》,张眎摘句褒贬,颜延图写情兴。各任怀抱,共为权衡。”[4]617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亦云:“如欲辨秀,亦惟摘句。”[5]1502故此,我们大致可以判定此时期人们已经有了自觉的摘句的意识,并将“秀句”作为赏鉴的对象,且将之与人物品鉴以及对诗人艺术成就的评判结合起来。所以,“有句”与“无句”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诗歌艺术成就的分水岭。明乎此,我们就对《诗品》摘句批评的渊源与背景有了一定了解,以方便接下来的分析。

二、《诗品》摘句批评的分析

我们以曹旭《诗品笺注》作为底本,对《诗品》中的“摘句”进行了统计。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摘句”包括两种情况,其一是完整的摘句,即摘下来的诗句是完整的;其二是以词代句,即摘取某个词(多是意象)代指某一诗句,这在形式上虽不完备,但实际上也是在摘句的意义上使用的。此外,《诗品》中还有一些只提到诗篇名的情况,虽然和“摘句”相并列,但不能当做摘句。相反,虽然摘出来的句客观上更多地代指篇名,也算作摘句。

根据以上原则,我们统计出了《诗品》摘句一共十四处。其中《诗品序》五处(三序合一),《上品》④一处,《中品》七处⑤,《下品》一处⑥。《诗品》摘句用例大致可分为摘句考证、摘句为法、摘句为评三大类,摘句考证仅出现一次,是为了说明五言诗之滥觞⑦。摘句为法也只出现在《诗品序》中,是为了昭示诗界法程,如: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於用事?“思君如流水(徐干)”,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张华)”,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3]98摘句为评⑧则贯穿于《诗品》全书,其区别于摘句为法之处在于,前者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评价诗人及其作品的具体成就和地位,而后者则主要为了论述诗歌法式,包括美学理想、创作观念等。前者类似于具体的文学评论,而后者则倾向于总体性的文学理论。一般而言,除了摘句考证一条和一条难以分辨外⑨,《诗品》的摘句多是“秀句”(亡佚之作也难以分辨),都是诗人具有代表性的句子或作品,有些甚至是当时公认的⑩。这表明,《诗品》的摘句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当时的“秀句”文化影响的。

以上介绍了《诗品》摘句的基本情况,接下来笔者将对其摘句特征进行简要分析。为说明《诗品》摘句的特征,我们先考察当时的一般情况。就《世说新语》、《宋书》、《南齐书》等文献中诸多摘句来看,其要点有三。其一是摘句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可以被摘出来单独欣赏,且在很大程度上也确实是被单独欣赏的,如前举之“摘句嗟赏”之例。其二是摘句多以景句为主,要么在辞藻上比较华艳,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要么格式上比较谨严,如“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要么意境上比较玄远,如“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要么运思上比较奇巧,如“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要么出语上比较天然,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总而言之,确实是“立片言以居要”和“篇中之独拔”的“秀句”。其三是有一定的“唯句”现象,即以“有句无句”作为衡量标准,这一点也就是刘勰所反感的“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对此,钟嵘也认为时人“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的后果也不过就是“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刘勰和钟嵘以后,后人对六朝“有句无篇”的现象多有批评,如宋张戒《岁寒堂诗话》:“谢康乐‘池塘生春草,颜延之‘明月照积雪(乃谢灵运诗,张戒误),谢玄晖‘澄江静如练,江文通‘日暮碧云合,王籍‘鸟鸣山更幽,谢真‘风定花犹落,柳恽‘亭皋木叶下,何逊‘夜雨滴空阶,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便称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苏李古诗、曹刘之作,九牛一毛也。大抵句中若无意味,譬之山无烟云,春无草树,岂复可观?”[6]33严羽《沧浪诗话》亦云:“建安之作, 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7]111从《诗品》来看,钟嵘和刘勰一样,对当时的“唯句”倾向是持警惕态度的。就“秀句”的应用语境来看,多是作为“口实”的谈资,然而诗歌创作却不同,它必须建立在字、词、句、篇的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基础上?,然后方可论“秀句”之有无。由此,我们再来考察《诗品》摘句的特征。

《诗品》摘句批评的特征可概括为“重句而不唯句”,具体说来有三个表现,一曰不以句之有无为品之高下,二曰以句代章,“摘句”与“寻章”并行不悖,三曰解句不离其篇,解篇不离其人。

《诗品》重视秀句的事实,已经如前所述。值得注意的是,钟嵘虽重句然而却并不唯句。这首先表现在不以句之有无为品之高下,对此张伯伟先生有过相关论述。他认为,《诗品》的摘句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直接摘出诗句并欣赏,一种是指出有佳句而不落实。前者以中品为主,后者则下品为多,由此说明钟嵘虽然看到了“句”在篇中的作用,却并未对此给予过高的肯定。笔者同意张先生的结论,但对其两种类型的统计有所商榷。张先生认为直接摘句以中品为主,恐怕是排除掉《诗品序》后的结论。如果将《诗品序》中的摘句还原到对具体诗人的品评中,就会发现钟嵘实际上对三品诗人都有所摘句,而上品诗人如曹植便有佳句“高台多悲风”、“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三句,谢灵运也有“明月照积雪”、“池塘生春草”两句,故中品诗人为主的说法便站不住脚了。对于只指出佳句存在的情况的分析,似乎也存在一定问题。首先,《诗品》中的“句”未必便是切切实实的一句话,如“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安道诗虽弱,有清上之句”之中的“句”与其落实为“句”,不如理解为“章”或“篇”。如果按照这样的理解,那么此种情况则还应该容纳被提到了具体诗篇(可以想见这些诗篇在当时大多是名篇)的诗人,如此一来,据笔者统计,上品中所有诗人都是“有篇之人”,故不可谓下品为多?。无论如何,《诗品》并未以句之有无为品之高下这点是没有问题的了。

其次,以句代章,“摘句”与“寻章”并用。这一点简单说来就是“不辨章句”,或者说并不强分章与句。有两点表现,其一是既是“摘句”也是“寻章”,其二是“摘句”和“寻章”同条并列在一起。前者如《上品·古诗》条:“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亦为惊绝矣!”这属于首句代指全篇。还有如《中品·应璩》:至“济济今日所”,华靡可讽味焉。这属于摘句以代全篇(《诗品·下品》亦此例)。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诗品》的具体评论都有一定“以句代篇”的味道。后者如《诗品序·五言警策》条,《中品·何晏等》、《中品·郭泰机等》条,都是篇名与具体“摘句”相并列的情况。

其三,解句不离其篇,解篇不离其人。《诗品》摘句的另一个特点是对“摘句”的解释,并未就某一句进行鉴赏和解释,而往往是由句及篇,因篇及人,又或是句句相并,篇篇共列,人人相較。由句及篇者,如“平叔‘鸿雁之篇,风规见矣”(《中品·何晏等》),“鸿雁”指的是何晏的名句“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假如只看这句诗的话,确实生动地描绘了鸿鹄飞翔之美,但钟嵘却并未对此进行赏析,而是直接转向了“风规见矣”,而要理解到这一层,就必须结合全诗进行分析,因此诗的下一句是“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如此方能领略到这句诗的政治内涵。因篇及人者,以对陶潜的评论较为典型,《中品·陶潜》条云:“至若‘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结合该句前面一句“世叹其质直”,就会发现钟嵘之所以摘出这两句诗乃是为了替陶潜平反,证明其亦有风华清靡之作,并非田家之语,并进而引出对陶潜的整体评价,即“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与其说这段摘句是为了赏诗,而毋宁说是为了论人。至于句句相并,篇篇共列,人人相较者,如《中品·郭泰机等》云:“泰机‘寒女之制,孤怨宜恨。长康能以二韵答四首之美。世基‘横海,顾迈鸿飞。戴凯人实贫羸,而才章富健。观此五子,文虽不多,气调警拔。”这段话一气之下评论了五位诗人,这五个诗人虽有不同之处,但其精神气质和文学才能却十分近似。从这段话来看,钟嵘实际上并未对自己的摘句进行剖析,而更多地是用摘句之法以佐证自己对于该诗人的认识和评价。这和后世某些以“句篇论人”又或“离篇解句”的行为大不相同,从根本上,钟嵘具有极强的整体意识,即句、篇、人三者须臾不可离,具体诗句为诗篇服务,诗篇则出自诗人,诗人又自有统系与脉络。

既然如此,“句”或“秀句”在钟嵘心目中到底有何位置呢?实际上,在钟嵘看来,“秀句”是“虬龙片甲,凤凰一毛”,如果要按照三品而论的话,也只能是居于中品。此外,他对“重句”所造成的可能后果也有清醒的认识,一曰繁芜,二曰拘束。前者见谢灵运条,钟嵘认为谢灵运虽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但却“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后者见颜延之条,钟嵘指出颜延之对待诗歌创作非常认真,有很强的“重句”意识,力求“一字一句,皆致意焉”,但是常常“弥见拘束”,如果才力弱于颜延之,就更加会“陷于困踬”。不得不说,钟嵘确实点出了“重句”的要害,后世之人,“重句”之才高者如韩愈、苏轼、陆游,常是“能放不能收”,一口气连用十几个对偶句,颇以繁芜为累,而“重句”之才弱者如贾岛、孟郊、陈与义,虽刻意苦吟,终难免气象不济,终显局促。另外,钟嵘对“句”的观点与其“自然直寻”的创作观密切相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不作意于声律营构,不刻意于密附与巧似,不以用事而使才炫博,而是让诗思自在生发,让诗笔自由流动,让诗文自然赋形,“不问句之有无”而“自然得句矣”。

三、《诗品》摘句批评的影响

《诗品》摘句批评对后世有着较为重大的影响,但比较遗憾的是,这种影响是建立在对其“误读”的基础上的。接受者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钟嵘对“重句”的警惕,只是在形式和方式上祖述《诗品》,不但并未对其根本精神进行继承,反而更多地走向了见句不见篇的“有句无篇”。

就《诗品》摘句批评的影响而言,主要可分为两个大的层面。其一是在形式层面,其二是在观念层面。于形式层面而言,钟嵘《诗品》作为“百代诗话之祖”,其“摘句批评”的形式被继承并发扬,“摘句”大量地出现在各类诗话著作中。就其具体形态而言,又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其一是“摘句为图”,即秀句、句图类著作,这一类的著作主要是摘取出“秀句”进行结集,多以一联为单位,一般并不评点,其代表性著作是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张为《诗人主客图》;其二是“摘句为法”,即“摘句”以确定诗歌创作法式,一般多见于诗格与诗式类著作,这两类著作的出现与唐代科举文化应有一定关联,大致相当于明代的“时文选粹”或今天的“高考作文模板”。其三是“摘句为评”,这一路向的“摘句”主要是为了品评诗歌优劣,大致相当于今天的诗歌评论,一般来说,几乎每本诗话类著作都会出现“摘句”。另外,许多非诗话著作也常出现“摘句”,例如诗集、诗人传记等。我们会看到,这些形式层面的“摘句”实际上都是“句本位”,或者说“以句为尊”的,就句图类著作而言,“问句不问人”的现象并不鲜见,而就诗格类著作来说,强调的也是“句”本身的“法式”意味,至于诗话类著作,其重心也常常是“诗句”而非“诗人”。

就观念而言,由“摘句批评”所产生的“重句”观念对文学本身也带来了较大的影响,总的来说可以归纳为“秀句情结”,亦即杜甫所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其一,就文学创作而言,创造佳句成了极其重要的追求,更是出现了苦吟一派,只为“吟安一个字”,便不惜“捻断数根须”。假如自己才力不济,创作不出佳句,便化用乃至盗用前人成句,成功的如李白之“解道澄江净如练”,失败的亦复不少。实际上,如果能够创作出佳句,也确实能够名声大涨,如唐代的赵嘏因“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而被称为“赵倚楼”,宋代的柳永被称为“露花倒影柳屯田”,秦观被称为“山抹微云秦学士”,宋祁被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贺铸被称为“贺梅子”,此外还有张先又称“张三影”、李清照又称“李三瘦”,这些名号的得来都与其佳句有关。其二,就文学批评而言,有名句者在各种选本、各种诗话著作中总是要占便宜,无论是选家和评论者都很乐意为之留出一席之地。同样,“重句”也导致文学批评上的“截句为评”现象,即选出某篇中某一句话进行评论和解释,而不顾及其全诗与诗人。如张惠言评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照花前后镜”等有《离骚》初服之意,饶宗颐评冯延巳“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为“三顾老臣之心”,此都未免以偏概全,有过誉之嫌。“重句”的延伸后果即是,评论者们常常也只关注诗人的名篇名作,而忽略其大量的非名篇名作,这在上世纪鲁迅和朱光潜关于陶潜诗的讨论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其三,就文学传播而言,“佳句”的传播效果比“常言”要好很多,王兆鹏先生曾统计过唐诗排行榜和宋词排行榜,结果发现,排行榜上靠前的诗词都是有着“佳句”的。如唐诗排行榜的第一名是崔颢《黄鹤楼》,其“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四句脍炙人口,而排行第二的《送元二使安西》的“劝君更尽一杯篇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更是千古名句。此外,就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而言,我们學习诗歌往往都是从“名句”入手,我们能记住的诗歌也多有“名句”。更极端一点的例子是,民间流传着大量对“名句”的戏仿和歪解,这在网络文化中随处可见。由此可见,“佳句”对经典的筛选与传播确实起着重要作用。但与此同时,“唯句”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亦不可忽视,对“句”的重视常常是以牺牲“篇”和“人”为代价的,不可不慎。

结论:

以上对《诗品》“摘句批评”的分析表明,钟嵘虽然看重“句”,但并无南北朝时的“唯句”倾向,而更强调“句不离篇”、“篇不离人”,更加看重对“句”、“篇”、“人”的整体关照。但遗憾的是,《诗品》“摘句”虽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但却是建立在“误读”的基础上的,后世的“重句”倾向有意无意忽略了钟嵘的思想,甚至是走向了其反面。因此,对钟嵘《诗品》之“摘句”的分析就有着一定“拨乱反正”的作用,启示着我们应对文学史上长期存在的“离句解篇”、“离人释诗”现象保持警惕,否则很容易就会陷入“重句”情结中而“不得其平”、“不得其正”。

注释:

①有意思的是,《诗品》中的形象批评、历史批评、比较批评、溯源批评都有相关文章专门探讨,而本事批评和摘句批评却暂未有专文。究其原因,大概是本事过少,而摘句伤碎。就目前来看,对《诗品》摘句批评的关注有三个维度,其一是将其纳入《诗品》批评方法整体进行观照,其二是将其纳入秀句文化中进行考察,其三则是将其纳入摘句批评发展史中进行审视。这三个维度都肯定了《诗品》“摘句批评”的重要价值,同时也遮蔽了其历史性和独特性,故本文以专文形式探讨之。

②张伯伟、曹文彪等人都认同这个观点,但笔者以为,先秦的某些引《诗》是包含了美感体验在内的。至少如《论语》中被刘勰称为“ 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的两例,应当是有一定的审美体验在其中的。

③《南齐书·丘灵鞠传》:“宋孝武殷贵妃亡,灵鞠献挽歌诗三首,云:‘云橫广阶阁,霜深高殿寒。帝摘句嗟赏。”此外,《宋书·谢灵运传》云:“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正史。”

④《上品·古诗》条。

⑤《中品·魏文帝》、《中品·何晏等》、《中品·应璩》、《中品·郭璞》、《中品·郭泰机等》、《中品·陶潜》、《中品·谢惠连》条。

⑥《下品·班固等》条。

⑦昔《南风》之词,《卿云》之颂,厥义夐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谣曰:“名予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

⑧一共10处,如:惟“西北有浮云”十馀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不然,何以铨衡群彦,对扬厥弟者邪?(《中品·魏文帝》),其中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一条既是摘句批评又是本事批评。

⑨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诗品序》),此处的两句诗是否是“秀句”存疑,严格来说不是,但按钟嵘的意思,这两句应该至少属于中等水平以上,但不是最佳。

⑩如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孙楚“零雨被秋草”、王赞“朔风动秋草”,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亦有称赞。从《诗品》看,钟嵘并不同意沈约的诗学观点,可见这几句确实是当时公认的“秀句”。

?这大致相当于今天的聊天和写作,聊天大可语不惊人死不休,写作则必须考虑整体,在整体的基础上再寻求佳句。对于“句”与“篇”的关系,可参看《文心雕龙·章句》和《文心雕龙·隐秀》,笔者以为,钟嵘在这方面的意见大致与刘勰相同。

?本无意细辨此事,然学界多沿袭张先生之观点,故有此疑,未有不敬之意,诸君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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