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私人日记蕴含了最简单的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因为作者和读者被假定为同一个人。而且作为一种形式,它还是最亲密的。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我们只在日记里残酷地实话实说。
——苏珊·桑塔格
我构筑这飘摇的世界
只能容下我,音乐,自由,诗
顽强地一次次
筑好被风吹倒的积木
——摘自1981年陈超的日记
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间往往并不是对等的,尤其是卡夫卡这样的“分裂”式作家:“从外表上看,卡夫卡的生活展现为一种正常的、几乎是单调的式样。一个举止良好的年轻人,不情愿地结束了高等中学阶段,接着又以一种心不在焉的方式学习法律。一个模范的事务所办事员,平静地在一家保险公司履行他的责任,逐渐地,甚至有些犹豫地,走着他的晋升之路。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徒劳地试图克服对婚姻的深深反感。解除婚约之后,大部分的假期都花在奥地利或波西米亚的疗养地。夜间写作。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失眠、周期性偏头痛、疑病症。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处于肺病晚期。几位朋友,以及和他的作品的品位相比显得令人惊讶地世俗化的几种爱好:农艺、园艺、游泳,与一般市民的兴趣没有什么两样。”(伊凡·克里玛《布拉格精神》)
在作家的诸多文本中最特殊、最隐秘、最内在的无疑是通信和日记,这揭示了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状态,“在他的日记和通信中,可以看出他将注意力如此集中于他自身,他的病、他的梦、他的焦虑,他最琐细的日常活动。”(伊凡·克里玛《布拉格精神》)每一个作家和诗人都会有属于自我的更为个人和私密的文本,比如日记和书信,“倾心于那些仅属于个人的秘密:日记、断片、某些修改稿,或诗人在公众面前突然拉下自己帽沿的一刻……例如从奥登的‘我们必须去爱否则死到他十五年后改定的‘我们必须去爱并且死,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谁在修改着一位诗人?”(王家新《谁在我们中间》)
陈超只留下了几本日记,而苏珊·桑塔格则一生留下了近百本日记。日记里的苏珊·桑塔格是同性恋和双性恋,“把日记理解为不过是私人的、秘密的思想的贮存器——像个又聋又哑还是文盲的闺密,是肤浅的。在日记里,我不只是更加敞开心扉;我创造我自己。日记是我表达自我感觉的一个媒介。它再现的是情感上和精神上独立的自我。日记或日志的主要(社交)功能之一完全就是让别人偷看,关于这些人(如父母+情人),我们只在日记里残酷地实话实说。”(戴维·里夫编选《重生——苏珊·桑塔格日记与笔记(1947—1963)》,1958年1月2日日记)对于日记这种特殊的记录方式,陈超有着十分深入的清醒理解,这对于我们解读他的日记大有裨益,“日记是我们努力抓住自我的方式。但有许多人写日记是由于构想出另一个‘我来满足自己。在日记中他扮演自己,怜悯自己。他所面对的不是‘我,而是未来的潜在读者。他的日记,更像是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读许多名人日记,使我对‘日记产生了一种虚无的看法。‘写作就是坐下来审判自己,就体裁的严酷性而言,日记是意志薄弱的人不应动用的形式。一种危险的精神财富。”(《日记》)在1996年9月9日的日记中陈超也再次证明了日记是最直接面向自我的书写:“本来不想写什么日记,但还是拿出了本子,这说明,更内在的东西驱使我走向它。”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写这样一种自传,写如何成为一个诗人,就需要一种关于自我的神话。被描述的自我是诗人的自我,日常的自我(其他的自我)常常因此被无情地牺牲。诗人的自我是那个真正的自我,另一个自我则是承载者;而当诗人的自我死了,这个人也就死了(拥有两个自我,是悲惨命运的定义)。诗人的大部分散文——尤其是以回忆录形式写成的散文——都是用于记载诗人那个自我的胜利出现。(在诗人的散文的另一个重要体裁也即日志或日记中,焦点往往是诗人与日常的自我之间的差距,以及兩者之间往往并不成功的相互作用。这些日记——例如,波德莱尔或勃洛克的日记——充满保护诗人的自我的各种规则;绝望的鼓舞箴言;屡述危险、沮丧和失败。)”(《诗人的散文》)确实,日记是一种私密而特殊的“文体”,甚至在郁达夫和周作人等人看来日记不是单纯的实用文体而是“日记文学”(参见郁达夫《日记文学》)。这是只面对了更为真实和复杂自我的精神档案:“不要小看了这两部小小的书,其中哪一个字哪一句不是从我们热血里流出来的。将来我们年纪大了,可以把它放在一起发表,你不要怕羞,这种爱的吐露是人生不易轻得的。”(陆小曼《〈爱眉小札〉序》)尤其是性格层面上一个作家的丰富性和真实性有时候会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到目前为止,我的‘自我封闭倾向越发严重,几乎无法正常与人交往。为此十分痛苦。从外表上看,我也越来越瘦。这种瘦不有碍于健康,而且仅体现在脸上。还有一点:我的瘦不可逆转。真不知这种标志性的瘦意味着什么。现在我的日常生活就是上午写作,下午散步,晚上陪伴女朋友,看来似乎一切如意,其实还是危机重重的。我的神经越发紧张,失眠、头痛,晕车(因此我不好旅行),也容易被小事干扰”(1992年12月9日韩东给陈超的信),“我在外面给人的感觉是很‘嚣张的,但在山中,我的真正生活(从精神到交往)是绝对孤立和孤独的”(1992年11月20日周伦佑给陈超的信)。
我们在文本现实(传记、诗歌、小说、日记、通信、档案等)中看到的只是一个作家的个人形象和社会形象的几个侧面而已,更多的个人的私密生活和更为内在的部分则被这个作家自己带走了,也就是很多更为真实、隐秘的部分并没有被记述而流传下来。我想到了传记作家特德·摩根眼中如此复杂的“总和性”的毛姆,尽管毛姆本人认为自己的生活很乏味甚至认为现代作家的生活都是乏味无趣的,但这也许并不是真相,“一个孤僻的孩子,一个医学院的学生,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小说家,一个巴黎的放荡不羁的浪子,一个成功的伦敦西区戏剧家,一个英国社会名流,一个一战时在弗兰德斯前线的救护车驾驶员,一个潜入俄国工作的英国间谍,一个同性恋者,一个跟别人的妻子私通的丈夫,一个当代名人沙龙的殷勤主人,一个二战时的宣传家,一个自狄更斯以来拥有最多读者的小说家,一个靠细胞组织疗法保持活力的传奇人物,和一个企图不让女儿继承财产而收养他的情人秘书的固执老头子。” 无独有偶,莱昂纳德·科恩的形象同样令人眼花缭乱。他是加拿大伟大的诗人、小说家、画家,进入摇滚名人堂的巨星、歌手——“摇滚界的拜伦”,“他是情圣,是瘾君子,还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他在巅峰时遁入深山做了和尚。”(西尔维·西蒙斯《我是你的男人:莱昂纳德·科恩传记》)英国的女作家缪丽尔·斯帕克则在生活和社交中更是反复无常、性格多变,“躁动不安,要求严苛,很容易生气,外表像变色龙一样善变,能够在连续的几天里表现得像两个不同的女人”“有些熟悉她的人认为她是一个白女巫,天生具有超自然的洞察力。大多数人认为她古怪、捉摸不透;有些人认为她有点神经错乱”(戴维·洛奇)。斯科特·科恩在1985 年采访鲍勃·迪伦时曾经这样描述:“桂冠诗人,身穿摩托夹克的先知,神秘的游民,衣衫褴褛的拿破仑,一个犹太人,一个基督徒,无数的矛盾集合体。完全不为人所知,像一块滚石。他曾经被分析、定级、分类、钉上十字架、定义、剖析、调查、检验、拒绝,但是从来没有被弄明白过”。至于“千古一人”的苏东坡,其形象就更是多样而难以捉摸了,“我们可以说苏东坡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亲民的官员、大文豪、新派画家、大书法家、造酒实验者、工程师、假道学的反对者、静坐冥想者、佛教徒、儒家政治家、皇帝的秘书、酒鬼、厚道的法官、坚持自己政见的人、月夜游荡者、诗人,或者谐谑的人。然而,这些恐怕都无法构成苏东坡的全貌。”(林语堂《苏东坡传》)
日记,正是一种挽歌。日记,显然是一种私人的秘密档案或“精神掩体”。这是最直接面向自我最真实情感和最真实自我的记录方式。尤其是对于陈超这样内省的人而言,这些日记成为类似于叶芝式的“自我分析”,而这种日记对于那些极少数的知情者和阅读者而言显然具有反观自身的效应。
陈超最早的一本日记是橘红色的封面,上面有一个亭子和假山的图案,背景是烫金的竹子,封皮左下角有两个金字“风光”(北京市商标印刷一厂印装,1979年,36开,120页)。日记时间为1981年9月10日至1982年12月27日。
第二本日记的塑料封面是淡紫色的(很有些小资味道),封皮右上角是四个烫金字“电影日记”,封皮居中是电影胶片的图案以及朵朵盛开的梅花。该笔记本由北京制本一分厂1981年三季度印制,36开,120页。
第三本是土灰色的布面硬装本。封面上部是“日记”两个字,日记的上方是花朵的图案。整个封皮的左半面是装饰性的花叶图案,素朴、大气。天津市第二制本厂1984年印刷,32开,200页。
在此仅说说陈超的三本日记,按记录的先后时间日记本的封皮颜色分别是橘红、淡紫和土灰色。这极其偶然又极其准确地对应了三个时期不同的陈超。红色的激情和青春热烈时期,淡紫的幻想和沉思的时刻,土灰色的抑郁、失眠和诀别。
陈超的日记呈现了内心的多种声音的纠结,而更大程度上则是他不断检省自己的缺失,这也是他能够在生活、诗歌和评论中不断飞速精进的重要原因。这是一个人的对话和辩难,是劝慰,是和解,也是独立人格的不断维护和决不妥协。这使我想起1996年王家新读叶芝日记时的情形:“说来也怪,我从不记日记,却爱好读作家的日记。例如卡夫卡的日记和言辞片断(人们称之为“格言”,其实它们恰恰是“反格言”的),按照传统文学观念它们不是‘作品,但对我来说却构成了个人精神最隐蔽的源泉。我珍惜它们甚于许多鸿篇巨制,因为一个痛苦的灵魂就在这些片断之间呼吸。”叶芝的日记同样具有自审性:“我一直大谈特谈我的长途乘车旅行,即使我嗓子哑了我也不停下。为什么这样?完全是因为我胆小,因为我感到另一个人在评判我,因为我赋予他的沉默以所有可怕的性质。由于被评判所以我必须诱引我的评判员。”
在日记中我们看到了深情的陈超、自勉的陈超、内省的陈超和痛苦的陈超。一个人的多重面影在这些文字中现身。而日记还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印刷体文字的秘密,更体现了书写行为与写作者之间的直接关系。每一个写下的字,无论是大小轻重甚至每一个笔画,都可能对应于那一时刻书写者自身的身体甚至精神状态。本雅明就反复强调手写体的重要性,哪怕只是几个手写的字词,在本雅明那里,词语与身体、心灵(包括潜意识、无意识)和才能是直接贯通的。而对于仅属于本雅明极端写作风格的“微观书写”,伊斯特·莱斯利则强调这种写作行为的不可替代性,尤其是面对文本和写作者本人性格的时候:“手写体呈现的不仅是分析作家性格的一种方法,也是接近只被思考或许甚至未被思考之物的可能性。手稿的特征就体现在无意识的、未言表的因素,语言之前就存在的物,也许是外在于表达的东西。”(《本雅明》,陈永国译)
先说说那本淡紫色封皮的日记本。这是陈超在河北师大中文系读书时作为1981年度“三好学生”的奖品。日记本里的彩色插图都是当时的美女演员,一张是秋深时节一个穿着棕色羽绒服的女孩,手里拿着一串枫叶,另一张则是两个背靠背的少女面带憧憬地坐在草地上。这本日记主要是陈超抄录的诗歌习作。
日记第一页抄录的1980年9月7日写的一首诗——《1980年九月七日夜》。
仍然要思议
对着不可思议的一切
我拿起笔
也拿起冷峻的思绪
仍然要坚韧
挺起巍峨的躯体
我站在天地间
测量着缥缈和实在的距离
有凄风有苦雨
甚至热泪甚至血滴
仍然要思议
仍然要坚韧
活着,而且寻觅
可见陈超早期的诗歌习作更注重内心情感和理想的浪漫式抒发,句式和语言更多受到朗诵诗和俄罗斯诗歌的影响。在《思绪之二》习作的开头陈超引用了赫尔岑的一段话值得注意,这不仅是一代青年的心声,也带有陈超个人性格的某些特征:“我们生逢两个世界交替之际,因而对于有思绪的人们来说,生活就格外的艰苦和困难。”这个日记本抄录的诗歌大多作于1981和1982年,没有在当时和后来公开发表,也没有收入陈超的诗集——《1980年九月七日夜》《思绪之二》《思绪之六》《纪念》《前驱者》《致北方》《雨云——一代人》《中秋夜》《致诗》《小诗二首》《致北方》(同题)《思》《思念》《思索》《思考》《我和文学》《“……!”》《欣慰》《今夜的星》《丢失》《遐想》《幻觉》《紫色的河,流,流》《忆山西》《致仙人掌》《仲夏夜》《我要等待,是的!》《笑》《水》《水手的爱》《游苍岩山得打油诗》《致》《致友人》《致童年》《海》《帆》(日记本上还画了一只小帆船)、《诗》《无题》《向往》《追求》《交替》《想念晓义兄》《自白》《祝愿》《失望》《致白杨》《雨晨》《渴念》《热爱生命》《灯》《一个希望——给同类》,共计52首。陈超这些诗歌(最短的诗作只有两行)已然受到了朦胧诗人(诗潮)的影响,实际上不只是陈超,那几乎是一代人的精神生活:“侯宝华是我的老同学,也是老朋友,同系不同年级。远在三十多年前的1980年,我们就是同一个诗社的成员。记得那时,中国诗坛有关‘朦胧诗的论战正如火如荼,刚刚改革开放的人们对这种新的情绪和修辞基础还远不适应,我们新松诗社的同学大致也分成了两拨。我和宝华都是‘朦胧诗坚定的拥护者,不仅在阅读时能机敏地感应、揣摩,更在写作中自觉地身体力行。在那一次次真的‘大动肝火的辩论会和朗诵会上,对北岛、舒婷、顾城等人诗歌的激赏,使我们成为灵魂上彼此支持的兄弟。”(陈超《历史和当下的对话》)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朦胧诗人中陈超最喜爱的不是北岛而是舒婷——对陈超来说北岛的影响来得要晚但是也更持久。舒婷是陈超80年代初诗歌写作起步阶段的“恩人”“指导教师”和启蒙的“心灵朋友”:“对50年代出生的诗歌读者,舒婷曾像一位女性的丹柯。但她的火焰是柔和的、迷濛的。不带有进攻性,却烛照了我们的身心。70年代中后,在僵硬的政治教条和集体顺役的禁欲体制尚未广泛松动时,舒婷的诗,带给我们久逝的诚朴的宽慰和最初人性的苏醒。那时,舒婷是‘及时赶到的诗人,她表述的经验比其他朦胧诗人更顺当妥帖地在我们心中扎下了根。北岛、多多、江河等‘黄皮书滋养的优秀诗人,距我们的识力尚显遥远,我们热爱他们,却不甚理解,有待时日;而中国风舒婷却像泉源渗入土地,点滴不剩,被我们这代人吸收,更新了我们粗糙的情感。难忘呵,为舒婷诗争执、激动、彻夜难眠、专题朗诵会,这一切都远去了,后来我们已有更挑剔的阅读胃口。但是,最初的感动还活着,舒婷那‘理想使痛苦光辉的表情,还被一代人珍藏心底。世上有多少杰出的诗人,但却只有不多的诗人才能有机缘领受读者的感恩心情。舒婷递给一代人的诗人恩情,我们不会忘记,就像我们不会忘记最老的朋友,最初的恩师。”(陈超《昨天:诗的恩情——舒婷诗的特殊魅力》)对于陈超这代人而言,舒婷的诗是一代人的青春、一个时代的纪念、一代人胸中的一口长气、一种永志不忘的诗的恩情。当然,舒婷对陈超的影响是局部和阶段性的,陈超对她的诗歌阅读也是有选择的。当陈超在《今天》上第一次读到舒婷的《致橡树》并没有多大感受,但是当陆续读到《诗刊》《福建文艺》《榕树》等刊物上舒婷的《致大海》《珠贝——大海的眼泪》《船》《心愿》《落叶》《寄杭城》《秋夜送友》《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会唱歌的鸢尾花》等其他诗歌时陈超受到了心灵和诗艺的双重震撼,“穿过祖国山水,准确地击落在一个文学青年心上”。在理想化的时代氛围中陈超的这些早期习作还往往是以“一代人”(“我们”)的身份和集体形象(燃烧的木炭、跋涉者、水手)在说话和宣告。比如,“让我们走吧 / 尽管天空不再晴朗 / 信念也不再巍峨 / ……我们不该是幽灵 / 我们是共和国的公民 / 我们是世界的强者”(《思绪之二》)。这些诗情绪饱满、鼓胀,语调也比较高亢、激昂,外在的节奏和韵感强烈。当然,那些直接面向了个人情感世界(内心、朋友、童年、故乡、父母、初恋)的诗则相对内敛、深沉、滞重、凝缓:“我构筑着飘摇的世界 / 只能容下我,音乐、自由、诗 / 顽强地一次次 / 筑好被风吹倒的积木 // 我是个好孩子 / 我说着笑着,劳作着。”(《小诗二首》)尽管此时的陈超才二十岁出头,但是他竟提前在预叙中想象到了老年时的图景以及未来的命运感:“晚年我们再经过这里时 / 也许会看到火红的花朵 / 呵,思维是紫色的呀”(《思绪之二》),“我知道我的生命是多么短促”(《雨云——一代人》)。尽管这是陈超的诗歌起步阶段,但是显然他已经具备了综合的写作能力,即使是在青春期,陈超也并非是严肃地板着面孔抒情,而是具有着幽默、开心、别具一格的另一面。比如,《游苍岩山得打油诗》读来颇让人解颐——“游苍岩,灰雾弥漫山,/ 石階通天热泪落,/ 怪石缝里生古檀,/ 美哉苍岩山!// 入苍岩,老陈凄凄然 / 老孙洞里毛骨悚 / 苔滑路窄罡风寒,/ 森哉苍岩山!// 问苍岩,苍岩有吾仙,/ 兴衰成败可有数,/ 真假恶善孰评判?/ 苍岩默默然!// 爱苍岩,柿叶火把般,/ 秋凉不凉秋心暖,/ 全仗红叶吾心燃,/ 采撷回家转!// 苍岩好,美景未曾谙,/ 蜻蜓点水掠而过,/ 处理胶卷占时间 / 来日——重登攀!”几乎是二十年后的夏天,陈超再来苍岩山,因为下雨而在山中客栈羁留二日——偶然而命定的时刻。当年的那个轻松、幽默、开朗、浑身散发着热力的青年已经成为更成熟、内敛和理智的中年人,也有岁月和家庭带有的隐忧和沉滞——“新生的苔藓压弯了翅膀”。他近乎有些木讷地喝着“三九”黑啤酒,烟雨迷蒙中的苍岩山冷风吹袭,青翠山水是“清新的寒噤”,夏天也苦旧、发霉,中年人提前到了老年:“白檀茕立在苦绿中的绿。/ 连阴雨使岩石更显嶙峋。/ 鹌鹑囊嗉中菲薄的热量在蒸发,/ 山瀑焦灼地摔打竖琴。// 野雉潦倒,狐狸遁驰,/ 岩缝里,雨水惊扰了山鼬的酣眠,/ 南阳公主留下的庙宇 / 在加速着霉烂。// 守林人长霉毛的板棚,/ 漏出凄清的灯光。/ 他妻子搁下针黹,/ 与山茱萸漠然对望……峡谷窜荡的冷风,/ 磨利了山豆根和牛蒡的锋毛,/ 你吐出阑珊的话语,/ 也有它苦涩的味道。”焦灼、霉烂、凄清、漠然、苦涩、寒噤……
有一点更为重要,陈超从20世纪80年代初就把诗歌看作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生死与共的命运伙伴:“我爱你,你这奄奄一息 / 的孩子。我拉着你 / 的手,走向那里 / 那开着红石竹花的墓地 // 我们爱得好深呵!久久地 / 不,永生永世不能分离,纵是 / 为了你,把我的眼睑分割 / 把我的喉咙封闭 / 我也会情愿的:我爱你一生 / 并且耗尽了无穷的智慧和体力。”(《我和文学》)事实证明,陈超最终没有辜负他的这一命运伙伴——一直到红石竹花开满了自己的墓地。
橘红色封皮的日记本,与陈超强烈的存在意识和生命意志有关。他摘录了大量的格言和诗句,同时也记录了自己的情感和心路历程。他不仅抄录了歌德、莎士比亚(《奥赛罗》)、费尔巴哈(“人的本身最高的、绝对和本质及其生存的目的,是在于意志、思想和情感之中,人的生存就是认识、爱和希望”)、笛卡尔(“征服自己,而不要征服世界”)、卢梭(《忏悔录》)、托尔斯泰、萨特(还写有一首诗《给老萨特》)、贝多芬、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契诃夫、鲁迅等文学家和思想大哲的箴言,而且还抄录了《人权宣言》(“自由就在于可以做一切不损害他人的事”“每人对自然权力的行使,仅受保证社会其他成员享受同样权力的限制。此项限制只能由法律确定之”)。这是生命和生命的对话,是对自我的认知,对生命的体认,对时间的审视,对人生的参悟,“要正直地生活,就必须挣扎、迷乱、追求、犯错误,开始、放弃、又开始、又放弃,还要永远地斗争和忍受的牺牲。”(托尔斯泰)此外,陈超还摘抄了蒋光慈、艾青、公刘、北岛、舒婷、梅绍静等人的诗句,比如舒婷的《馈赠》(“我简单而又丰实 / 所以我深刻”)和梅绍静的《青春》(“单纯到了十分 / 才是真正的深沉”)。在1981年教师节这天,陈超抄下了北岛的一句诗——“我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 我只想做一个人。”这些成名诗人对正在写作的陈超而言是一个强大的激励和提升。正如他1981年10月16日日记中所感叹的那样:“读舒婷的诗,高兴。她是幸运的,在昨天应运而出。而我,我们,还要等多久呢?终会有一天的。”陈超用肯定给出了自己答案。而从性格和命运的角度考量,陈超是乐观的也是深沉的,当命运携带灰烬、寒冷并发生倾斜的时候陈超的意志力就表现得更为强大。我不知道这是否除了他的性格、理智和生命意志使然,是否与他成长期最早受到一些诗人的启示有关?1981年陈超读到公刘的一首诗《回答》,在笔记本上抄录了最喜欢的一节——
幸亏我有一点乐观的禀性,
常能从灰烬中拨亮火星;
如果悲痛迫使命运倾斜,
理智的砝码就会来恢复平衡。
也许,日记是最能袒露一个人的真实性格和内心活动的——尤其是青年期和成长阶段以及遇到重要事件和挫折的时候,当然也有着难以尽然避免的矛盾性(甚至带有修饰和虚拟的修辞成分,包括当年陈寅恪、郁达夫、徐志摩和朱自清的日记。1927年6月15日郁达夫的日记写道:“Y在杭州城里跑了一圈,屁也没写”),“就日记的特性而言,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到它的第一个矛盾性——自白性与秘密性的矛盾;日记的第二个矛盾性——真实性与虚伪性的矛盾。(日记常常是‘诗与真的混合物)青年期写日记的心理:青年意识到本身的软弱,一方面想努力掩饰它;另一方面又希望找到倾吐的对象和安慰者”(日记1982.2.23)。陈超在大学期间一直希望自己能迅速地成熟起来,而他对自我的认识显然一语中的:“我的性格,很有意思。一种笑着的忧郁,一种歌唱着的苦痛。没有人了解我(我不是说理解,因为我讨厌别人理解),他们都认为我天真幼稚纯真,这真不错。这不是我要装的,是他的一厢情愿地这样认为的。纯真正派这是有些的,而幼稚——我的上帝,我多么希望自己真能幼稚一些呵!”忧郁、痛苦、纯真以及欢乐、幽默、睿智所一起构成的性格就带有了矛盾性,这一矛盾和扭结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开始了,“在一切都无意义时,我尤其讨厌休息。工作,不竭地工作,明快地令人高兴。工作是无结果的。无结果就是意义,而有结果的事,我又感到忐忑”(1981.9.15),“生活中的欢乐和悲哀都让我感到悲哀,于是我转向无目的的‘奋力辗转。当一切都不再能引起我的兴趣时,剩下的只有用读书挨时光,认真地、挨命地读。”(1981.9.30)年轻并不意味着轻松,“是的,我成熟了,成熟得已近于老化,如果不马上应用,会变成一堆腐朽的”(10.14)。这种“成熟”与陈超经常阅读哲学著作不无关系,那时他比较钟爱的是卢梭,这给了他诸多有益的启示,也打开了他的眼界。当时(1981年)陈超对人类幸福和不幸的认知比同学和同代人都要深刻得多:“人类抛弃轻易得到的幸福,走向不幸后的侥幸,当一种安宁或饮食居住已经不再成为问题时,他(或她)们便迫切需要在精神上也达到像生理的欲望一样的满足。悲剧于是就在这里产生——自然赋予人奢望一切的能力,却用这能力的绝小部分满足它,使他(或她)永远处于忧愁不快中。”
平心而论,我喜欢陈超日常生活中聊天的时候偶然冒出来的脏字,有力、幽默、解气。当他在早年的日记里因为对人对事极其气愤的时候所骂的“妈的”“他妈的”“去他娘的”的时候我很会心。年轻人尤其是善良和真诚的人如果不(敢)愤怒还是个人吗?
快毕业了,陈超也不能不想到毕业分配的问题,那份清醒、自知在他那个年纪是属于超前的,甚至还带有清晰的预见能力:“石家庄是个必留之地,这点不容动摇,留校是一条路,看来这是唯一一条可靠的路,尽管这条路中间和归宿未见得好。”(1981.10.14)我久久停留在最后一句,“中间”“归宿”是指什么呢?
第三本日记是从1990年12月17日开始记录的,除了一般的日记外主要是诗稿和随笔以及读书笔记。陈超日记中的诗歌几乎从没有公开过——如《穿过失败的大地》(1991.3.21)、《心灵》(1991.3.21)、《祖国》(1991.4.13)、《此时此刻》(1991.6.7),但是这些诗句和他同时期公开发表的诗歌能够起到相互校正的互文意义。这对于考察陈超诗歌的发生学意义上的轨迹以及他对诗歌的认识与修正都是重要的。陈超早已注意到最重要的关键词“心灵”“命运”,“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我们活下来了,如果一切都在最好的安排下活下来了。这当然挺好。但是,心灵,它是不要当奴仆的!哪怕最好的高级的奴仆,也不要!”(1991.3.21)命运和独立成为陈超一生都在思考和反复掂量的本质性问题:“在我生命的果核里 / 已经住满了军火!”(1991.6.7)
翻开日记的第一页,是一首诗《冬天的火焰》(1990.12.17)——
黑暗从金属内部走出来
冰冷,压迫,不能呼吸
十二月,在我发烧的额头刮北风!
整整一座天空下坠到黑暗
比黑暗更黑些
十月的死亡,十一月的腐烂
被十二月保存,发酵专制的盒子
冬天,大地在失败
正义已经冰冷……
在流放过诗歌的路上
我如今拎着生命走过!
但是,在冰雪中写作的人不会衰老
在田野上走动像是雪暴中的狼
十二月!让风攀上天空的季节
我不服气!
我不等待春天,让竹篮盛满花朵
没有春天,春天滾开!
强大的风暴足以使我斗志昂扬
有如寒冷中心灵的果子
悬在前面燃烧
1990.12.17 晨
在日记中,我发现自始至终陈超最热爱的无疑是诗歌——
“我很少被名著打动。我读诗,读各种各样的美好或深刻的或奇怪的诗,我尤其爱读现代诗中表现个人心灵的那些诗。我的诗歌写作,已步入专业化,而不是走入心灵。这和我读的太多,而想的太少有关。我最大的愿望是做一名好的诗人”“在理论写作上,我不再勉强自己的学术性。只写独抒性灵的短文,三五千字的。我将诗论当作另一首诗写,我将不再考虑这是否合什么章法,我是我自己。我不在乎。”(1991.4.17)
“我一生只是爱好诗歌。我没有别的才能,玩,不会;文、体皆不通灵。因此,我的全部希望就是与诗结为一体。”(1992.10.14)
“为了诗,我失去了正常的享乐,但得到的更多更多,诗歌从未给我带来任何不幸。我更要努力去做!”(1992.12.12)
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