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
在今年国庆盛大阅兵、游行及新创大型音舞史诗《奋斗吧 中华儿女》中,再次奏响、颂唱了著名作曲家郑律成的两首代表力作:《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和《延安颂》。聆听着这激昂奋进的旋律和歌声,我也和亿万国人一样,心旌激荡、热血沸腾。当年采访郑律成遗孀——新中国首位女大使丁雪松的场景,依然清晰、历历在目……
那是1985年的暮春,我们策划组织在上海举办《三军歌唱家音乐会》。为联络、落实军旅歌唱家们来沪参演事宜,我和胞弟李建国多次往返于京沪。
有一次,我在时任中国音协主席李焕之家中,偶遇丁雪松。因为音乐会中有总政歌剧团张积民演唱的《延安颂》,而且本次音乐会还准备出一本介绍军旅作曲家和歌唱家的专辑,于是我不失时机地与丁老师相约,采访郑律成创作的过往。
1914年初夏,郑律成出生于现今韩国光州的一户农家。那时整个朝鲜半岛都是日本殖民地。虽生于乱世,但作为这个能歌善舞民族中难得的音乐天才,郑律成一直想用自己石破天惊般的歌喉,唱出朝鲜民族的不平和希望。
郑律成从小就受到三个流亡中国进行抗日活动的哥哥激进思想的影响,十五岁时就在自己求学的全州反日学生运动中冲锋陷阵了。他印传单,贴标语,领头上街示威。面对日寇、军警的疯狂镇压,毫不示弱。大批的同学被捕,郑律成因机智过人而躲过一劫,但反日反侵略的思想已深深扎根脑海。
1932年,郑律成随三哥郑义恩来到中国南京,参加由朝鲜人在此地创办的朝鲜革命军事政治干部学校,校址设在南京郊区江宁镇的一座庙宇里。同期入学的有55名同样流亡中国的朝鲜学员,主要学习政治、军事知识,包括学战术、射击、爆破和世界史、朝鲜独立运动史及唯物史观等。这些学员在课余时间经常用歌声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这正好发挥了郑律成的特长,他从小就在大舅家听着世界名曲成长的,如今再唱起这些耳熟能详的作品,更是热血沸腾、激情四溢了。
两年后,郑律成学成毕业。起初被派往南京鼓楼电话局去收集日本人的情报,后因上级知道他有音乐天赋,不久又调往上海,被介绍到白俄声乐大家克利诺娃门下学习歌唱,想借音乐学习来掩护他所从事的地下革命活动。克利诺娃非常欣赏他得天独厚的天籁般嗓音和超凡脱俗的音乐感觉,非但不收其学费,还要出资保送他去意大利留学,希望他能成为顶级的男高音歌唱家,东方的卡鲁索。
在那时上海风起云涌的群众歌咏活动中,郑律成结识了冼星海及“左联”的一些革命音乐家,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想用音乐作为武器来唤醒人民投身抗日,于是萌生了投奔革命圣地延安的念想。冼星海是郑律成最崇拜的音乐家,他蕴满情感、发自肺腑创作的《到敌人后方去》《救国军歌》等抗日救亡歌曲,是那样的激情澎湃、催人奋进。冼星海也十分看好郑律成,认为他唱得太好了,并承诺他:以后我写歌,你来唱,为我们唱电影插曲、灌唱片。
卢沟桥事变后,中国进入全面抗战。但不久的淞沪抗战失利,上海沦陷了。冼星海和他的演剧队离开上海,前往内地做抗日宣传活动,最终去到延安。为了追随冼星海,郑律成急切地想去延安求学。在“左联”成员、时任上海妇女救国会领导杜君慧的引导下,他开始筹划延安之行。因没有路费,郑律成在朋友的引荐下,求助于乐善好施的“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先生。得知这位青年要去延安却苦于没有路费,先生二话没说立刻拿出三十块银元,以解燃眉之急。也是在“左联”的关照下,八路军总部的高级参议宣侠父亲自给八路军西安办事处主任林伯渠写了介绍信。那时前往延安的青年鱼龙混杂,大批工农子弟外,还有莘莘学子和一些宁可放弃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但同时也混迹了国民党派遣的特务。因此,当时去延安求学是要有人证明或担保的,况且郑律成还是个朝鲜人。
郑律成非常感激杜君慧,在告别她的那个夜晚,他特地弹起了曼陀铃,唱着充满悲壮激昂的歌,表达了他此时此刻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
背上心爱的小提琴和曼陀铃,带着两本《世界名曲歌集》,郑律成像战士带着武器一样奔赴心中向往的延安。在到达西安后前往延安的六百里路上,他目睹了人流滚滚的壮观景象。无数革命青年义无反顾、不畏艰险地选择了抗日救亡之路,这情景深深感染了他。
1937年金秋,鄭律成到达延安进入陕北公学后,旋即就把自己原名郑富恩改为郑律成,意即自己未来的音乐之路、韵律成功顺利。那时的延安是全国抗日的革命圣地,郑律成如鱼得水,他的音乐才华有了施展的舞台。当时艰苦的生活需要充满激情的艺术来振奋,于是,中国共产党人便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歌咏运动,充满着青春、激情的延安顿时成为一片歌的海洋。无论城中的街头还是旷野上、延河边,那山山岭岭到处人如海、歌如潮。郑律成沉浸其中,有种挣脱了多年束缚在身上的绳索重获解放的感觉。多少由衷的幸福和欢喜油然而生,汇涌成奔腾在胸中的激情澎湃的音符和旋律。
郑律成所在的陕北公学和抗日军政大学是延安歌咏运动的主力,光抗大师生就有万余人。每逢开会,各个连队都要指挥拉歌。你刚唱罢,我就应和,互不相让,歌声此起彼伏。延安城又依山傍水,很拢音。几万人的合唱,简直地动山摇。学生唱、老师唱、军人唱、百姓也唱。有新创的革命歌曲,也有传统的陕北民歌。延安这座名不见经传的西北小山城,不但是全国抗日中心,一时还成了音乐之城,歌咏之城。歌声更坚定了这批投身革命的年轻人不可动摇的信仰。郑律成亲耳聆听过毛主席的演讲,也亲眼目睹了革命事业在延安的辉煌前景,更与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学谈理想、侃人生,此时的郑律成从未有过这样的自信和自豪。
很多天,郑律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多少激动人心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有一晚,他再也不能抑制心中的冲动和欲望,为了表达对延安无比的崇敬和无限的热爱,挑灯夜战,一气呵成了一首歌颂延安的主题音乐,翌日,即请鲁艺的女诗人莫耶填写歌词。但当时的莫耶还未找到创作的灵感,故没马上动笔。
莫耶在延安小有名气。那时,她刚完成由向隅作曲的歌曲《纪念一二·八》,这首歌在延安广泛传唱,影响甚广。来年的春天,郑律成从陕北公学调入鲁艺,与莫耶同学。一天,全校师生去延安城里开会,回归时已近黄昏,爬上鲁艺所在的半山坡,放眼望去,一派迷人景象:夕阳辉耀下的延安宝塔,清澈的延河水在哗哗奔流,初升的月亮把这庄严雄伟的古城照亮。只见一队队从城里走向山野、田间的战士雄姿勃发,那激昂的歌声和口号声,响彻云霄……
此情此景,怎不教人思绪联翩、心潮难平。莫耶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激情的涌动,旋即在随身所带小本子上,以《歌唱延安》为题,写下了那撩人心魄的歌词。
第一时间拿到歌词的郑律成激动无比。他把原先已谱就的主题音乐稍作调整、发展和变奏处理,完成了曲谱。不久后一次有中央领导出席的晚会上,郑律成怀抱曼陀铃在中央大礼堂的舞台上,与在上海学习声乐时的同学唐荣枚(向隅的爱人、新中国最早的女高音歌唱家)一同合作齐唱了这首新作。歌声是那样的隽永抒情,又激昂奔放,毛主席和许多中央领导热烈鼓掌并高度评价。郑律成感动得热泪盈眶。演出第二天,中宣部便要去了歌谱,后经其定稿改名为《延安颂》。随着作品的不断传播,《延安颂》唱遍了大江南北,成为中国音乐颂歌的开篇。
一个作曲家要写出旷世经典,必须要把握时代的情感和脉搏,表达亿万人民的心声,这样的作品才有强大的生命力,而真正美好的旋律,也一定来自真实情感的表达。《延安颂》是用颂歌的形式开篇,并运用西洋的七声音阶和大调式的曲法,抒情又极富浪漫主义色彩,作品庄严大气,听后令人肃然起敬。《延安颂》为延安留下了一首永恒的颂歌。
1939年,郑律成又创作了一首有着浓郁陕北民间风味的抒情歌曲《延水谣》,此作可谓是《延安颂》的姊妹篇。此歌曲调明亮宽广,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不失为郑律成音乐创作上的又一华彩乐章。
郑律成的《延安颂》在陕甘宁边区广泛传唱后不久,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又轰动了延安。郑律成深受其启发和鼓舞,也想写部与之媲美的《八路军大合唱》,于是他请来了延安最有名的词作家公木合作。郑律成对公木说:未来的大合唱既要大气磅礴,又要独立成篇,这里面要有军歌、进行曲、骑兵歌、炮兵歌,再添上官兵颂……
起初,公木的创作信心并不十分高涨,但看到郑律成如此热情,他的劲头也被带动起来了。在短短的三四天里,他陆续写出了《八路军军歌》《八路军进行曲》《快乐的八路军》《子夜岗兵颂》《骑兵歌》《炮兵歌》《军民一家》和《八路军和新四军》等八首歌词。公木这么快完成写作,郑律成兴奋不已。但那时的延安没有一架钢琴,郑律成在谱曲时,只能打着手势,敲打着脸盆,敲打着桌子和石头,甚至拍打着大腿,用鼻子哼哼成曲调。那长短相间、韵律谐和、节奏明快、旋律雄壮的《八路军进行曲》的曲调,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写就的。此曲立意高远,构思精致,大气磅礴,有一种超越时代的魅力。作品首先在抗大唱响,随后流传于整个八路军。在解放战争中,被改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如今已成了人民军队的军歌。
正当年轻的郑律成音乐创作如日中天之际,同时他又意外收获了热烈纯真的爱情。他与同样来到延安寻求真理的中国重庆姑娘丁雪松因歌結缘,互相爱慕,彼此欣赏,成就了当年延安的一段异国恋情。
丁雪松比郑律成小四岁,她年少时就有远大的理想,每天看到长江上过往的船只,她一直想走出这山城去闯世界。抗战爆发后,深受共产党影响的丁雪松,爱国热情高涨,她多次在重庆的报刊上发表评论文章,唤醒国人投身抗日洪流,19岁时就已成为重庆妇女救国会的领导之一。一年后她奔赴延安,立志做一名以解放全民族为己任的革命者。
在延安抗大,她是众多女学生中的佼佼者。她带领的女生队纪律严明、队列整齐,即使有千余人的大队伍出操,她也指挥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盖因她出色的组织能力和优美的文字功底,被边区政府主席李鼎铭先生相中,点名要去当了秘书。艰苦战争岁月的磨练,使她更迅速地成长;而长期革命斗争的锤炼,也成就了她的革命之路。
丁雪松最早关注到郑律成,是因为在延安的多台文艺晚会上聆听到的他美妙动人的歌声。抗战中的延安不仅是革命之城,也是领风气之先的文化精英的汇聚之地。长征过来的官兵,大多是农民出身,而从国统区来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文化素质都很高,他们引领着那时的生活潮流。文娱活动在延安广泛开展,连中共中央的领导也带头跳舞,观摩演出。这些都给这座原本荒凉的山城,带来了时尚和优雅。
作为鲁艺的学生,郑律成经常在各种晚会上表演,嘴里吹着口琴,手里弹着曼陀铃,脚上还踏着打击乐器,身兼三职。放下口琴时,他那极富感染力的男高音,有时演唱聂耳、冼星海的歌,有时也会唱些外国名曲,尤其每当演唱自己创作的《延安颂》时,那令人心旌激荡的旋律从他高亢的歌喉中涌出,多少人为之倾倒。在丁雪松的心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心魄的魅力。
延安在抗战那个特殊年代里,云集了众多知识女性和名媛。她们冲破世俗的旧封建礼教束缚,奔赴延安去参加革命,后来大多成为文化精英和女中豪杰,其中很多人成为中共党政军的夫人。而美丽又有才华的丁雪松则嫁给了一位异国艺术家。
郑律成似乎与丁雪松有着前世姻缘。就在丁雪松注意到郑律成的时候,郑律成也早已暗恋上了她。每每看到这位年轻的女军官在操场上威风八面地指挥训练队伍,郑律成总是暗自喜欢,但又不敢表白。
可谓无巧不成书。有一晚,郑律成与丁雪松在晚霞照映下的延水河边不期而遇。这对青年男女的四目刹那间互相对视,碰撞出像磁铁般的耀眼火花。丁雪松害羞地低头疾走,而郑律成又生怕惊跑这位美丽的佳人,也没有鼓足勇气上前招呼。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错过了一次能正面交流的天赐良机,但事后双双都陷入思恋之苦。
真是苍天有眼,偶作天成。不久,郑律成从鲁艺毕业被分配到抗大担任音乐指导,除了到各大队教歌,其余时间就是培训歌咏骨干。期间,他有了更多与丁雪松直接交往的机会,而且这种交往越来越频繁。秋去冬来,两颗年轻的心靠得更近了。有一天,丁雪松回到自己所住的窑洞,感觉屋里被收拾得特别干净,窗台上多摆放了几枝野花,桌上出现了两本书:《安娜·卡列尼娜》和《茶花女》,边上还留了一张纸条:送给小鬼女军官——郑律成。这时,丁雪松的心中一热,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快感。从此,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打那后,郑律成和丁雪松经常相约在清凉山下延水河边散步和黄土窑洞里秉烛长谈。共同的理想使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他们的热恋期,也正是郑律成创作的高峰。他除了《八路军大合唱》外,还有《十月革命进行曲》《抗战突击运动歌》《生产谣》和《在森林中》等一大批新作面世。
当年延安的生活非常艰苦,物质匮乏。鄭律成用自己打猎得到的两头黄羊,举办了一场丰盛而又热烈的婚礼。他先用一头黄羊与老乡交换,拿得来的黄米和红枣做成年糕,而另一头黄羊则烤成一堆羊肉串,招待客人。婚礼在鲁艺文学院的一间大平房举行,在周扬的主持下,延安的许多文化名人纷纷前来祝贺。这对有情人在历经风雨的考验后终成眷属。三十年前我采访丁雪松老师时,郑律成已去世十多个年头了。当谈及她的心爱人时,丁老师依然含情脉脉,毫不吝啬赞美之词:郑律成不仅才华出众,相貌也俊朗,又会作曲,歌唱得更好……这对革命伉俪无论面对“反右”还是“文革”所遭受的罹难,始终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忠贞不渝。
一年后,他们的女儿降生了。但当时营养不良的丁雪松没有乳汁喂养女儿,眼看嗷嗷待哺的小女饿得不成样子,郑律成只能无奈地把从上海带来的一直陪伴着他音乐创作的那把小提琴卖掉,换回一头带羊羔的母羊,用羊奶喂养女儿,才算度过难关。为了铭记这段难忘的岁月和那把救命的小提琴,他俩的女儿后来取名:郑小提。
抗战胜利后,朝鲜也从日寇铁蹄下解放,在中国参加抗战的朝鲜同志都要回国了。丁雪松和女儿也随丈夫郑律成回朝鲜了。回到祖国后的郑律成还秉承着在延安时期的创作风格,谱写了《朝鲜人民军进行曲》等十多部音乐作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经朝鲜领导人金日成和周总理的批准,郑律成和丁雪松夫妇重返中国工作,而且郑律成加入了中国国籍。在以后的十多年间,郑律成创作了二百多部各种题材、不同样式和风格鲜明的音乐作品。
此时郑律成的创作,已不仅限于军事题材。那年他来到白雪皑皑的大兴安岭,那里的神秘和富饶,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在《兴安岭组歌》中,有一首《兴安岭上雪花飘》广为传唱,作品充满了诗情画意和无限遐想。
1952年,文化部周巍峙同志约请郑律成与词人方平一同去四川下生活,搜集川江号子,从而写出一首有中国民族特色的声乐作品,去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经过长途跋涉,郑律成一行来到了岷江,见到了纤夫们逆流拉船上滩的一幕幕壮观而难忘的场面。冲天的号声气势动人心魄:号子一吼,一唱百和,大江顿时回声四起,余音悠远绵长。郑律成的心被震撼了,他开始在川江边寻找一些唱号子的拉船纤夫,一曲一曲地记录。川江号子内容丰富,变化多端,是很好的创作素材。在回京的途中,作品《江上的歌声》顺利完成。不久此作就由中央乐团合唱团在严良堃的指挥下首演,好评如潮。这是来自老百姓的旋律,更唱出了人民的心声。
1963年,郑律成创作的歌剧《望夫云》在北京首演,大获成功。他为毛主席诗词谱曲的五首大合唱《长征路上》也堪称大手笔。粉碎“四人帮”后,年逾花甲的郑律成重新焕发艺术青春,他与好友著名词作家乔羽共同构思了一部描写周总理的大型声乐作品。孰料,他竟在北京郊区的一次垂钓中突发脑溢血,不治而亡。此作未竟,是他人生的遗憾。
郑律成二十四五岁时就留下了经典,而他六十二载人生,共谱写了360多首各种样式和题材的音乐作品。他的歌像火一样炽热,流淌在亿万人民的血脉中,温暖着人们的心房,是我们伟大时代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