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洪伟
从历史来看,中国文化①所谓中国文化,并非狭义地指“四书五经”这样的文化经籍,还应包括中国各民族的科学技术、物质文化、制造工艺等,既包括精神文化,又包括物质文化,故传译也并非是文字层面的转换行为,而是中国文化这一无所不包范畴的空间大挪移(包括编译、改编、节译、节选、译介、评论等),日本僧人历经数十载从中国“偷”蚕制丝,即是中国文化的自觉传译行为。向外传播并非始自中国人的主动向外输送,而是国势强盛、经济繁荣、科技领先之时,友邦人士因需求发起的自觉传译行为,这一行为可追溯至唐宋时期的“供不应求”阶段,甚至更早,但多为亚洲的中国文化圈内各国。至于中国文化传至欧洲的史料,截至目前最全面的记录,可能只有意大利马可·波罗(Marco Polo, 1254—1324)于元朝时来华逗留17载所见所闻的辑录——《马可·波罗游记》(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1299),该游记截至1324年已被译为多种文字,在欧洲各国广为流传,成为欧洲各国最初知晓富饶中国的媒介,也成为引发欧洲各国探索中国的一大始源,同时更是引发欧洲各国了解中国、学习中国、探索中国的首次中国文化热。至明末清初,大批传教士“奉旨”来华,达到欧洲各国探索和开发中国文化资源的巅峰时刻,直至甲午海战和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抢运金银珠宝、历史文物,之后所谓的中国文化热才逐渐消退。
历经百余年的发展,中国经济复苏,再一次吸引了世界各国的目光,同时中国文化热得以复苏,但此次中国文化热与前次有所不同。在世界各国聚焦中国文化热,积极、自觉学习中国文化的同时,中国政府也有意识地向世界各国输出中国文化(用经济学术语就是走进“供大于求”的阶段),以孔子学院、中国文化中心、中国学术外译社科基金项目等方式,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建构中国文化的软实力和巧实力(Smart Power)。从中国文化传译的方向及效果看,世界各国传译中国文化系将外语译入母语,且皆由知名海外汉学家和侨居各国的中国籍学者操刀,以各国的需求为依据,以贴近各国受众的阅读品味为依据,再加上权威出版社的推介,传译效果和社会反响非常好,纷纷被世界高水平大学列入必读书目或参考书目,于无形中扩大了中国文化的影响,强化了中国文化的软实力和巧实力。中国政府有意识地择选自认为经典的文本,挑选一批精兵强将外译中国文化,或由海外出版社出版,或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对外发行(如《大中华文库》),②详见贾洪伟:《中华文化典籍外译的推进路径研究》,《外语学刊》2017年第4期,第110—114页;贾洪伟:《有关中国文化走出去视角下民间力量的几点思考》,《外语研究》2017年第5期,第10—13页。但因不了解各国读者的需求和阅读口味,加之国内译者在国外的认可度问题,传译效果和社会反响并不好,至今少有国外学者的书评及列为必读书和参考书目的礼遇,不免沦为被动翻译的尴尬境地。
之所以国内外译中国文化会走进如此尴尬的死胡同,是因为政府和负责相关工作的机构不了解世界范围内文化传播的主客观因素,如社会需求、接受心理、社会意识形态、语言习惯、出版机构及译者的社会声誉等。①参见贾洪伟:《翻译符号学的信念界定问题》,《燕山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第60—65页;张士东、彭爽:《中国翻译产业发展态势及对策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第48—52页。不论是在华出版《圣经》,还是佛经汉译,历经前期的失败与挫折,遂而采取中外译者合作,融合中国儒家文化的策略,②参见徐光台:《明末西方〈范畴论〉重要词语的传入与翻译——从〈天主实义〉到〈名理探〉》,载姚小平主编《海外汉语探索四百年管窥》,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第20页。这一历史经验可证明这一观点的历史正确性。由此可见,中国文化向外传播有必要吸取外来文化汉译的历史经验,采取中外合译,或约请外国汉学家翻译这一途径,③北京外国语大学比较文明与人文交流高等研究院院长、世界汉语教育史研究会会长张西平教授,于2015年6月18日应邀在首都师范大学大学英语教研部做“海外汉学研究与中国文化走出去”学术讲座,也持同样的观点。此外,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天津南开大学经管学院与加拿大联合承办工商管理硕士项目,双方教授卢克(M.W.Luke)与陈炳福以管理学为出发点,采用阐释学方式翻译《孙子兵法》(Sunzi on the Art of War and Its Generla Application to Business,1989),在国内外取得良好的社会反响,是为明证。不但会有效地推动中国文化的传播,还能取得良好的社会反响,扩大中国文化的世界影响,增强中国文化的软实力和巧实力,修正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的不良形象。
在评述美国新译元杂剧之前,有必要简述元杂剧外译的历程,以便为读者提供元杂剧历史发展与外译的宏观发展信息,同时也为本文的评述与分析提供史实信息,保障评述与分析的信效度。
元杂剧又称北杂剧、北曲、元曲,形成于宋末,繁盛于元大德年间(13世纪后期至14世纪),是在金院本和诸宫调的影响下,以唐宋以来话本、词曲、讲唱文学为基础,采用北曲联套形式(每折用一个套曲,每个套曲通常连缀同一宫调的若干支曲牌),融各种表演艺术为一体而形成的戏剧,其代表剧作家为关汉卿、马致远、白朴、郑光祖等。宋金元三朝的经济发展为杂剧提供了充裕的物质条件。金灭宋、元灭金后,各民族之间的混居与接触推动了北方民族乐曲和先前剧本的传播与融合,为元杂剧的发展提供了艺术融合条件。应社会统一后的政治发展、宫廷娱乐和民间艺术的广泛需求,汉族民间艺人和文人的合作推动了元杂剧的发展。
有关元杂剧发展的脉络,钟嗣成于元文宗至顺元年间成书的《录鬼簿》将其分为三个时期:(1)自1234至1276年,“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所录者57人,皆北方人;(2)自1277至1340年,“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及已死才人不相知者”;(3)自1341至1367年,“方今才人相知者,及方今才人闻名而不相知者”。另有以元大德1279年至1307年为界,将元杂剧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为高度繁盛期,活动中心在大都,主要作家有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等,后期活动的中心南移,主要作家有秦简夫、郑光祖、乔吉等。
现存元杂剧的总集和选集,元明之际大体有:元刊《古今杂剧30种》、李开先校订《改定元贤传奇》、陈与郊编刊《古名家杂剧》(内含部分明人作品)、息机子编《古今杂剧选》(内含部分明人作品)、顾曲斋编《元人杂剧选》(内含部分明人作品)、臧懋循编《元曲选》(内含部分明人作品)、赵琦美等录校《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内含部分明人作品)、代孟称舜编《古今名剧合选》(包括《柳枝集》和《酹江集》,含部分明人作品)。近代刊本比较重要的有王季烈编校《孤本④题名中的“孤本”指《元曲选》以外流行的罕见元明作品。元明杂剧144种》(上海商务印书馆刊行,1941)、《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以及稍后刊行的四集元杂剧影印本(古籍刊行社,1953)、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收录了《元曲选》以外的元代杂剧62种。
据相关文献①Shouyi, Chen “The Chinese Orphan: A Yuan Play.Its Influence on European Drama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ien Hsia Monthly (天下月刊) 2.2(1936) ; T.C.Fan, “Chinese Fables and Anti-Walpole Journalism,” The Review of English Studies 25.98(1949): 141—151; Jean Baptiste Du Halde, The General History of China (2nd ed.).London: John Watts, 1739; Liu Wuchi, “The Original Orphan of China,” Comparative Literature 4.3 (1953): 193—212; Robert K.Douglas, Th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of China: Two Lectures Delivered at the Roy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in May and June, 1875.London: Trübner & Co., 1876及维基百科有关“The Orphan of Zhao”的词条。可知,《赵氏遗孤》又称《赵氏孤儿》(1731年的法语译本、1752年的意大利语译本、1756年的英语译本)系第一部被译为欧洲语言的元杂剧,且是引发欧洲中国文化热的元杂剧。
步入新世纪后,美国学界出版了三部比较有分量的元杂剧著作,其中一部为夏正清等编著的《哥伦比亚元杂剧选集》(The Coumbia Anthology of Yuan Drama, 2014),其他两部为哈佛大学教授伊维德(Wilt L.Idema)与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教授奚如谷(Stephen H.West)编著的《神仙道化、叱奸骂谗、风花雪月、神头鬼面:中国早期十一部杂剧》(Monks, Bandits, Lovers, and Immortals:Eleven Early Chinese Plays, 2010)和《〈赵氏遗孤〉及其他元杂剧:早期文本》(The Orphan of Zhao and Other Yuan Plays: The Earliest Known Version,2014)。②Wilt L.Idema and Stephen H.West, Monks, Bandits, Lovers, and Immortals: Eleven Early Chinese Plays.Indianapolis, IN:Hackett, 2010; Wilt L.Idema and Stephen H.West, The Orphan of Zhao and Other Yuan Plays: The Earliest Known Versions.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
基于前述不完全史实,我们暂且将元杂剧外译分为三个时期:(1)1731至1751年的法英两国的不完全译本期,主要是据汉语底本的节译和编译,据法文不完全译本的英语转译,以及依据英语转移本的重译,其中英译本数量多于法译本;(2)1752至1833年的意大利、英国的删节版编译与舞台演出期(期间,1769年的英语译本传入美国),仍以马若瑟法译本为底本的转译和重译,但比前期在地域上有所拓展,延展至意大利、美国和英国爱尔兰地区,该期以英译本为众,可就传播意义而言,不如意大利语译本,另有欧洲学界对元杂剧结构、艺术形式、社会作用等的深度探讨和挖掘;(3)1834年以后是欧美主流语种的全译时期,学界和艺术界开始自觉地关注元杂剧的完整性及其对欧美戏剧的启发性意义。
纵观元杂剧在世界各国的传播,从1730年代的刊物编译文章到转译和重译单行本,再到直接全译本和深度的学术研究,终至对元杂剧整体而系统的认识和研究,历经百余年,甚或二百年的发展,终于抛弃起初仅对《赵氏遗孤》和《老生儿》单部杂剧的狂热,走向全面认知中国杂剧的理性认识阶段。
《哥伦比亚元杂剧选集》,由哈佛大学华裔学者李惠仪(Wai-Yee Li)与两位已故美籍华裔学者夏正清(C.T.Hsia, 1921—2013)和高克毅(George Kao, 1912—2008)主编。多年前,美国元杂剧研究尚在萌芽时期,夏正清和高克毅就开始筹划这一选题,历经多年的选择、翻译、修订,终于修成正果,期间高克毅于2008年去世,夏正清于2011年约请李惠仪加入编辑队伍,两年后夏氏去世,李惠仪独担大任,于2014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③参见该书“致谢”与“序言”,第1页。
本文以文本分析为依据,通过元杂剧底本的衍生文本——编译文本,探知该选集的传译动机。通过序言、译者弁言、杂剧译本、译者尾注,考察传译的内容和选择标准;通过研读选集内容,总结选集的特色,归纳选集的文化战略意义,并以现有元杂剧和百科知识为依据,通过多维视角,指出该选集存在的问题。
言及当初夏正清和高克毅传译元杂剧的动机,李惠仪在致谢中有言:“二者之旨趣在于为读者译介迷人佳作,扶正元杂剧在世界舞台和世界文学中的位置。”④英文原文如下:Their goal was to introduce readers to the fascinating works that should claim their rightful place in world theatre and world literature.See “Acknowledgement,” in 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Yuan Drama.而后,在序言中,李惠仪开篇即言及该选集编译动机,即“本选集旨在为读者引介中国戏剧(杂剧)传统中魁首之作”。①英文原文如下:This volume is designed to introduce the reader to the first great flowering of drama in the Chinese tradition.See“Introduction,” 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Yuan Drama.在序言尾声部分,李惠仪言及当前选集与当初手稿所据底本的变换动机,即:
本选集初稿皆以臧懋循(1550—1620)《元曲选》为据,修订时考虑到《救风尘》底本已有两部优秀译本面世,出于凸显前后译本之间的论评,故选用明本为底本。……为便于比较,《赵氏遗孤》选用元朝底本。当前惯用无韵散文传译中国诗歌,但在修订本集时,编者尽可能添加韵脚,以便传达元剧之感染力或戏剧潜力。②英文原文如下:In an early draft of this volume, all the translations were based on Zang’s Anthology.In our revisions, we chose to use another Ming edition as the base text only in the case of Rescuing a Sister: since there are two good published translations of the play based on Anthology, it may be useful to highlight the more biting sarcasm of the version from Ancient Masters.…For the purpose of comparison, we have translated The Zhao Orphan from the Yuan Editions.Although it is customary to translate Chinese poetry as blank verse, in our revisions we have increase the use of rhymes whenever feasible in order to better convey the pathos or the comic potential.See “Introduction,” 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Yuan Drama.
该选集历经多年翻译与修订,又逢两位主持者先后辞世,传译之动机也不免有所更易。起初,《选集》编者旨在以元杂剧佳作,矫正长久以来国际学者对中国文学作品所抱持的谬见,如大英博物馆研究员、伦敦国王学院中文教授罗伯特·唐古拉斯(Robert K.Douglas, 1838—1913)于1875年五月至六月间在英国皇家学院演讲时所言:
这些著作(中国文学作品)如同印刷术发明前抄写的上帝经书一般,语气冷冰,内容老旧,重复不断,缺乏气势与热情,毫无新鲜感可言。作者一味顺从朝廷,反对独立自主,对古人设立的藩篱,不敢分毫逾越。到处充斥着平衡推理、面向正统的犹豫不决和无望的自由。(这些著作)只能提升记忆力,而培养不出人才;只有长篇累牍的重复,而创新不足。③原文如下:They are, as has been said of the writings of the Scribes at the time of Our Lord, cold in manner, second-hand and iterative in their very essence; with no freshness in them, no force, no fire, servile to all authority, opposed to all independence;never passing a hair’s breadth beyond the carefully-watched boundary line of precedent; full of balanced inference and orthodox hesitancy, and impossible literalism; elevating mere memory above genius, and repetition above originality.Robert K.Douglas,“The Languasg and Literatuse of China,” two lectures delivered at the Royal Institution of Great Britain in May and June, 1875.
在讲元杂剧时,他又无端地言道:中国人天生会演戏,其本性奸诈、缺乏诚信,令其敏于察言观色,聪颖过人,时时琢磨周围之人,无疑会令其演技更卓越,因而在舞台上只是本色演出而已。④原文如下:The Chinese are actors by nature, and are no doubt a good deal improved by their inherent cunning and want of sincerity, which make them quick of observation and fertile in resource, and in everyday life enable them easily to catch the tone of those with whom they associate, and on the stage to assume the characters they wish to represent.(Ibid.)此处言论与伏尔泰(Voltaire)在改编《赵氏遗孤》时的评价不符,即it was a “valuable monument of antiquity, and gives us more insight into the manners of China than all the histories which ever were, or ever will be written of that vast empire,” see Min Tian, The Poetics of Difference and Displacement: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Western Intercultural Theatre.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1.see David Tod Roy, “Introduction,” in Hsiao-Hsiao-Sheng, 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or Chin P’ing Mei.Tr.David Tod Roy.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另参见罗伯特·唐古拉斯撰,贾洪伟译:《中国的文学:英国皇家学院演讲录》,载《国际汉学》2016年第4期,第139—149页。故而,我们不能排除辞世编译者旨在矫正此类谬见的动机。
李惠仪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阐述编译《选集》的动机。从宏观介面来说,选用魁首之作,向国际读者展示中国文学不无佳作,并非前人所持谬见那般不入流,从微观操作层面而言,换用底本,添加韵脚,既是旨在唤起国际学界对中国文学的热情,又是推动中国杂剧走向国际舞台。尽管李氏未明言其旨,但联系过往的中国文学观,不难得出本文所述之动机。
该书由致谢、序言和十部元杂剧构成。致谢部分交代了《选集》成书的历程与相关人士做出的贡献。序言部分厘定了元杂剧术语所指,梳理杂剧产生的历史与发展脉络,阐述其产生、艺术构成、内容结构、艺术特色、艺术形式、题材类型、剧作者、剧中人物、杂剧角色等必要因素,归纳与总结元以后的选编情况及各集选之构成与因由,评述国内对各题材剧集的相关论述,交代《选集》所依底本与终端产品的旨趣。《选集》本体由十部杂剧构成,按题材分为历史剧(《赵氏遗孤》和《赚蒯通》)、罪与罚(《陈州粜米》和《魔合罗》)、拙风遗弊(《东堂老》和《虎头牌》)、戏女(《救风尘》和《秋胡戏妻》)、浪漫爱情(《墙头马上》和《张生煮海》)五类。每部剧前有李惠仪所写的弁言,交代剧名来源与变异、剧情背景与内容梗概、版本差异、关键术语所指、国内外相关评述、艺术特色与魅力及传播状况。正文部分或由一部译文构成,或在原有英语母语者译文基础上,添加了李惠仪的英译,后附近百条有关历史信息、剧中人物、相关论者观点等,供读者自行阅读和判断。
如编者在序言交代,纵观元以后各选编底本,唯明代臧懋循《元曲选》影响力最大,且颇受国内外学者好评,因编者旨在为国外读者提供元杂剧魁首之作,以最佳文学文本矫正国际学界对中国文学作品的错误认识,故以臧氏本为底本;又因此前《救风尘》已有两部优秀译作出版,故选用明本作底本以示区别。此外,《赵氏遗孤》有过明清各代底本译作,为便于比较,编者以元代版本为底本。
《选集》虽然以译作面世,但在十部译作之外,编译者添加了致谢、序言、译者弁言、尾注和参考文献这些显性的附文本成素,且在成书过程中,编译者以元明两代三部底本(《救风尘》为明代底本、《赵氏遗孤》为元代底本,其余均以臧氏《元曲选》为底本),这一切均说明了该选集为典型的编译本。①有关编译的相关阐述,参见贾洪伟:《编译研究综述》,《上海翻译》2011年第1期,第17—20页;贾洪伟:《汉译国外普通语言学典籍研究(1906—1949)》,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9—36页。
论及内容特色,该选集部分剧作由英语母语译作和华裔译者译作并置而成,不但可供读者自由选择,也可起到比对参酌之功效;并非如此前同类选集,只在序言或译者弁言中笼统地论及各剧的历史背景、内容梗概及相关内容,该选集在序言中述及元杂剧的发展脉络、产生背景、艺术特色等,在每部剧作前的译者弁言中详细地阐述相关内容,特别是在国外的传播状况;另外它以汉语拼音系统为据,拼写涉及的杂剧人物和剧作者名字,一反前人采用威妥玛拼音系统的惯例,是为尊重并承认中国有关汉语拼音法定地位这一语言政策的体现;再则,该选集纯粹由老年和中年两代美籍华裔知名学者主编,部分译作由英语母语者翻译,此可谓是强强合作,充分保障了作品的质量和传播;最后该作完全由海外学者作为民间力量②民间力量指非政府力量,由企业、社会组织和个人构成,其中企业包括外资企业、外商投资企业、中外合资与合作企业、国企、央企、私企与民企,社会组织包括国际非政府组织和国内非政府组织,个人分为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有关民间力量的全面分析,详见《有关中国文化走出去视角下民间力量的几点思考》,第10—13页。翻译、编辑和出版,期间受惠于蒋经国国际学术交流基金会(政企合作)和台湾省“文化部”,此乃民间力量与政府力量合作与协作来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典型的案例。
正值推行“中国文化走出去”之际,该选集由知名学者选编,由美国知名出版社出版,不但可在英语世界得到充分的认可和传播,还为中国文化对外传播起到标榜作用。与此同时,它也说明:中国文化走出去不但要善于利用国际汉学家,还要注意并重视海外华人学者的这支民间力量的重要作用。纵观历年出版的中国文化作品,柳无忌、夏正清、高克毅、余英时等编译的作品无不引发国际学界的热情,这正印证了“中国文化走出去”不但须重视译者的选择,更要注意出版机构的遴选。
尽管该选集具有前述诸多优点,但通览全书发现该选集仍然存在诸多不足,大体可归纳如下:(1)每篇译文后附近百条尾注,读者阅读时须不断反复地翻查,不但甚为麻烦,还于无形之中打断了阅读思绪,不如用脚注来得方便;(2)作为文学选集作品,该选集仅收录十部元杂剧,与上百近千部元杂剧相比,可谓是沧海一粟,不如国外出版的同类选集全面;(3)《选集》中部分杂剧由英语母语译者和华裔译者两篇译文构成,不但可供读者和教学者自由选用,还具有对比参照之用,若全书译作均能以外国译者和华裔译者译文并存,效果和意义势必更为显著;①Chen, Liana, “Book Review: 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Yuan Drama (2014),”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74.2 (2015): 466—467.(4)英国文豪罗伯特·唐古拉斯在英国皇家学院演讲录、《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之“中国”词条以及各版有关著述中,多次提及元杂剧《赵氏遗孤》和《老生儿》在欧洲备受追捧的盛况,该《选集》只收《赵氏遗孤》,未收《老生儿》,不免遗憾!与此同时,这也凸显了该《选集》篇幅单薄、内容不全之弊。
如前文所述,首次将元杂剧输入欧洲,搬上世界舞台及推出全译本均出自欧洲学者之手,全面介绍元杂剧虽然有华裔学者陈受颐、柳无忌、夏正清等,但其中不无国外汉学家的贡献,如前文提及的伊维德和奚如谷,这些学者深知所在社会群众的实际需求,能够做到有的放矢,能够掌握他方民众的阅读习惯与惯例,且他们具有异邦受众深信不疑的学术影响力,背后有他邦权威学术出版社“撑腰”,在某种程度上可轻而易举地传播所持的思想和相关言论与信条。尽管所举诸因素并不全面,但仅就这些因素而言,国内学者是无法与之比肩的,这不但能够引发有关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相关思考,更在一定程度上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提供具有极大参考意义的启示。
民国以前,中国文化外译由外国人亲自操刀,中国学者只能作助手,帮助译者把握文本的意义识别与确定,他们了解所在民族文化的需求与民众的阅读口味,译本均在权威出版社刊行,不但保证了译本的声望,还能确保译本的社会反响,故而民国以前的中国文化在他邦的传播效果较好。
之所以民国以前的译本传播效果较好,是因为外国译者均以自身立场和需求为行为依据。譬如,英国著名哲学家瑞恰慈(I.A.Richards,1893—1979)为了研习和传译《孟子》,前后申请数年才获得来清华大学讲学机会,历时两年创译《孟子论心》(Mencius on the Mind: Experiments in Multiple Definition, 1932),②I.A.Richards, Mencius on the Mind: Experiments in Multiple Definition.London: Kegan Paul, 1932.其中有关中国心理学观、科学价值观、中国话语意义模式等内容,引发欧美学者的大讨论,曾轰动一时。虽然瑞恰慈的行为属于时代个例,却有极大的启示性,即只有从社会需求出发,文化传输才能成功;只有择取与所在时代和社会需求极大相关的内容,译本的接受度和影响力才能得以最大程度的保障,这与关联理论所主张的“以最小的努力获得最大的效果”相契合。
当前的中国文化外译,仍以古圣先贤的精言妙论为选题,殊不知此类选题早有译本,甚至许多选题已经有多个版本可供选择,若新译本没有“开天辟地”之功,如何才能“优胜劣汰”呢?况且翻译是转写行为,极难做到“开天辟地”,且译者多为非母语人士,天时(社会需求)、地利(出版发行)、人和(认可度和固有学界威望)均不占优势。若要想在“供大于求”的条件下成功地输出中国文化,势必要借鉴佛经和《圣经》汉译的历史经验和教训,以现实的社会需求为前提,否则不只是事倍功半,更可能是一无所获。
譬如,几十年来,我们主动向俄罗斯输出很多经典文本的译本,但没有考虑到该国的现实需求,这些译本如石投大海一般销声匿迹。俄罗斯政府和有关学者根据自身的需求,选择我们并不关注的内容加以传译,这正说明:我们的中国文化外译工作是被动的,没有按照客户需求加以量身定做。
前述可见,中国文化外译工作,如同裁缝量体裁衣,若不量身定做(市场定位),即使做出来,客户也不会买单,甚或还遭受怨言。故而,要让客户满意,不但要量体裁衣,更要有好裁缝,所谓好裁缝不但要晓得客户的穿衣风格、社会风尚,还要技术好,更要在客户中间具有良好的社会声誉。满足如上诸多条件的,非海外汉学家莫属了。
中国文化外译要想取得预期的效果,不去实地摸底,探知目标受众需要什么,而光靠中国本土译者,光凭借自己主观臆断去选择底本是不行的。若要完成中国软实力和巧实力的建构,提升中国在国际上的软实力,我们要动用多方面的力量作为中国文化外译的必要手段。
第一支可动用的民间力量就是了解中国文化,熟悉所在文化的汉学家,为他们提供资助,委托他们选择译本加以传译和出版,不但可以取得良好的社会效应,更能于无形之中将中国文化传播出去,且具有“可持续发展”的效用;若出于文化损失或篡改问题,有关人士有所顾虑,或组建译本审查委员会(政府力量)把关,或调用中国汉语和外语界学者与之合作,但针对这个疑虑,我们要说的是:文化传播、软实力构建、国家形象提升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与中国谚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具有同样的意味,因此我们的目的是传播中国文化,即使不能保证底本的内容全部得到传译,其中融入了些许外国文化,但毕竟中国文化占主导地位,毕竟能够以备受欢迎的姿态走出去了,这也是值得称道的。
第二支可动用的民间力量是在华学习中国文化的外国青年,他们熟悉所在国的情况,特别是自己国家青少年的情况,且在了解和研习中国文化阶段,若能成功地定位这个群体,从苗子上抓起,鼓励他们传播中国文化,用自己的语言写作中国的所见所闻,影响所在国的青少年。几十年后,这些青少年成为各国的壮年精英,甚至有些人会走入权威阶层,也能于无形之中起到传播中国文化的目的。
最后可动用的一支民间力量是本土外语界和汉学界的有志人士,这批人虽然了解外国文化,但对外国的社会思潮和阅读口味并不那么了如指掌,且“即使国人具备母语人的写作能力……”(中国社科院退休教授朱虹在谈及美国出版社委托她翻译中国现代小说时的话),也未必适合做著作翻译,不如鼓励他们汉译海外有关中国文化传播的著述,以便我们知己知彼,鼓励他们参加国际研讨会,以中国文化为题,或以中国视角看待时下国际学术问题,发出中国的声音,鼓励他们出去开展中国文化讲座或到相关国家的权威机构研修,于无形之中也能起到传播中国文化的目的,这样做所取得的效果还可能更好些。
中国文化外译工作的成败在于管理者能否保持清明的头脑,正确认识到翻译工作的性质,如此才能建立并健全中国文化外译的保障机制。
中国文化外译工作的目的是传播中华民族文化精神、政治理念、价值观念,建构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软实力,提升中国的国际形象,这就意味着:(1)他者的现实需求是中国文化外译的前提,决定着选择什么样的文本,采用什么译者,运用什么翻译策略,因而要在实地摸底基础上进行,了解他邦的现实需求,而不是一味地选择“古董”;(2)翻译是源语文化和目的语文化协调、融通的手段,起到文化互通、互动的桥梁作用;(3)发行是中国文化传播的途径,在什么地方出版决定着译本的传播距离,在国内出版社发行难免让外国读者产生文化不自信心理的误解,在国际权威出版社出版说明文化内容的社会威望和文本质量的可信度;(4)翻译质量是中国文化外译工作的有效保障,但要以目标语群体的阅读心理为依据,才能保证文化传播的社会效应;(5)要在宏观管理层面,制定、底本遴选、译者选拔、译品审查、过程监管、发行营销等的国家法规或规范,保证外译工作的合理、有效运行。①有关民间力量与政府宏观层面的外译信念问题,详见《中华文化典籍外译的推进路径研究》,第112—113页;《有关中国文化走出去视角下民间力量的几点思考》,第11—13页;《翻译符号学的信念界定问题》,第61—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