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鲜, 光晓霞
(1.扬州大学 旅游烹饪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2.扬州市文物局,江苏 扬州 225127)
唐代扬州城地处南北运河与长江交汇处,且临海有优良的海港,是经济发达的国际贸易城市,被誉为“扬一益二”。现存与唐代扬州国际海港城市直接相关联的物质文化遗产不多,但从历史文献和考古成果可以管窥唐代扬州海港城市对外经济文化交流的盛况。本文从历史文献和考古成果角度,梳理扬州城市国际贸易与文化交流,为海上丝绸之路申遗提供基础性资料。
扬州是运河城市,是国内南北物资集散的中心,也是国际贸易的中心城市,大量国内外商人集居于此,从事商贸活动,国际化程度较高,被誉为“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1]。西亚、北非、西北亚、东南亚等地的珠宝、香料、药材、珍玩,以及中亚北欧的宝石和毛皮,印度和南洋的香料和染料等,通过海路运到扬州,再通过长江和运河运往国内其他地区;中国大宗的丝绸、陶瓷、茶叶、香料、药材等货物也从扬州运输到这些国家和地区。
唐代来华贸易的阿拉伯商人胡尔达兹比赫描述:“由此东方海洋,可以从中国输入丝绸、宝剑、花缎、麝香、沉香、马鞍、貂皮、陶瓷、绥勒宾节(斗篷、披风、披肩的意思,译者注)、肉桂、高良姜。”[2]《唐大和尚东征传》记载鉴真第二次东渡时携带的物品均购自扬州,其中有当地生产的落脂红绿米、甜豉、牛苏等各类食品和工艺品等;有从国内其他地方贩运来的白藤簟、五色藤簟、麝香、零陵香、甘蔗等;有产于南洋群岛的胡椒、龙脑;产于印度及红海沿岸的苏方木和熏陆香;产于西域与南洋的毕钵、呵黎勒和阿魏香料等等。可见,当时扬州的中外物品是相当丰富的。
唐代中国是东方大帝国,阿拉伯是西方大帝国,两国之间官方来往必不可少。阿拉伯当时称大食,其国家疆域东起印度河流域,西临大西洋,横跨亚非欧,包括后来的波斯和阿拉伯国家。两大帝国之间国使的往来受到朝廷的庇护,所以大批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打着“贸易朝贡”的旗号,沿着海路到中国。他们在扬州开设“胡店”“波斯邸”等商店,集中销售海外物品,如香料、海药、珠宝、象牙、金银铜器等手工制品,兼营金银财宝、贵重物品的存放、批发、储藏、银钱拨兑等业务,社会地位高,经济收入丰,蕃客中的波斯商人当时被称为“富波斯”。《太平广记》记载唐时胡贾在华事迹有44条之多。《蒲寿庚考》中陈裕菁记载:“唐代互市港中。贸易最盛。侨胡最多者。广州外首推扬州。故扬州于有唐一代。繁盛为天下冠。观张祜‘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可见。”蒲寿庚、佛莲都是当时蕃客中的大贾巨商,仅蒲寿庚之婿、泉南巨商南蕃回回佛莲一人,“其家富甚,凡发海舶八十艘”[3]。
唐代胡商多为扬州的富有人群,其衣着打扮和生活习俗对中国民间有示范效应。如胡商头戴毡帽的习俗,对扬州居民的影响比较大,并通过运河城市影响到宫廷和国内其他地区。在市场需求和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扬州也制作毡帽。“是时京师始重扬州毡帽”[4]卷153,1101,“此间甚难得扬州毡帽子”[4]卷157,1128。当时扬州的手工业发达,制作工艺非常精湛,所制作的毡帽流行于京师,是供不应求的稀有商品,反映出胡商文化对国内居民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唐代扬州城内胡商集中居住在罗城,考古学家在今三元路、汶河路一带发现大量波斯生活器皿类的古陶片,这些波斯古陶片与巩县窑绿釉片、长沙窑瓷片、越窑青瓷片、邢窑白瓷片等唐代文物残件在同一地层出土[5],是唐代中晚期到五代时期波斯商人集聚于这一带的文化遗存。唐代诗人张祜《纵游淮南》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指的是罗城最繁华的两条十里长街之一,即东西走向、自禅智寺月明桥、抵西水门一带,沿官河的街道,长约4.2千米,唐德宗贞元四年(788),杜亚任扬州长史兼御史大夫和华南节度观察使时,因城内官河淤塞,且侨寄衣冠及工商等多侵街衢造宅,行旅擁弊,疏浚了运河[6]。可见,沿着官河两岸的东西长街是胡商集中居住区和商业活动区。东西长街是扬州最繁华的商业街,大量外国人集聚区的存在,反映出扬州城市的国际化程度是比较高的。
古代中国通过扬州进出口贸易的商品品种繁多,从考古发掘可以看出,陶瓷是扬州大宗的交易品,其次是铜器等。
海上丝绸之路兴盛时期,中国南北方窑口生产的瓷器通过扬州转销到国内外各地。在扬州唐朝罗城商业区出土了大量全国各地生产的瓷器,有河南巩县的唐代青花瓷[7]、巩县窑绿釉片、长沙窑瓷片、越窑青瓷片、邢窑白瓷片[5],证明扬州是这些瓷器的转销中心。
扬州还是唐三彩转销国外的中心。唐三彩是国内外市场比较偏爱的瓷器,扬州城遗址出土的唐三彩,大都属于中晚唐时期北方烧制的实用器皿或艺术陶瓷,通过海上丝绸之路销往国外。在海上丝绸之路所连通的沿岸国家和地区都发现了与扬州类似的三彩实用器皿,如埃及福斯塔遗址、日本奈良县大安遗址、御坊上三号墓、福冈县冲之岛、京都西寺遗址、朝鲜半岛庆州附近,伊朗高原的剌及斯,埃及开罗附近的福斯特、阿曼和印尼等地[8]92-94。这些国家不同地区所出土的唐三彩,其胎质、施釉和烧结等工艺,与扬州唐代文化遗址里出的三彩器皿残片十分相似,说明是从扬州出口的。
大量唐三彩从扬州港运到沿海的国家和地区后,被当地人模仿烧制。如在日本烧制三彩窑址集中的奈良,被日本历史学界称为“奈良三彩”,受日本文化影响,其彩釉较素雅。伊朗在三彩器物上书写黑色波斯文字,被国际陶瓷学界称为“波斯三彩”,受波斯文化影响,其彩釉较凝重[9]。
扬州不仅是国内瓷器的外销中心,也是国外瓷器在国内转销的中心。2004年在扬州唐宋城东门遗址的唐代晚期遗迹中出土的孔雀蓝釉陶片[10],属于伊斯兰釉陶器,原产地是以今伊朗、伊拉克、叙利亚为中心的西亚。所出土的孔雀蓝釉大陶壶是西亚人的日常生活用具,应该是波斯人从本国带来扬州使用和销售的。在日本鸿胪馆和西大寺也出土了类似的陶器。这些发现西亚伊斯兰孔雀蓝釉陶器的地方,均出土了萨珊和伊斯兰货币、伊斯兰玻璃器等[10],证明扬州不仅是西亚商品进口地,还是西亚商品转输到周边日本等国家的口岸城市。
为满足陶瓷进口国的市场需求偏好,陶瓷烧制上出现了许多外国文化元素。如扬州唐城遗址商业区发现的青花瓷枕残片,上面有异国的装饰图案[11]。唐代晚期长沙窑已从事生产专供穆斯林市场的陶瓷器,并通过扬州港销往东南亚和中东地区,如扬州出土的晚唐时期的青釉绿彩阿拉伯背水壶[12],上面的阿拉伯文字和图案,与泰国出土的瓷碗相似,同属于长沙窑的产品;伊拉克撒哈拉地区发现了波斯陶和我国唐代青花瓷共出现象,与扬州唐代罗城发现的瓷器共出现象类似[5],说明国内生产的带有异国文化符号的瓷器是通过扬州运出的。
汉代扬州凭借境内的铜铁资源、渔盐之利,已成为东南地区最具影响力的铜器生产和销售中心。大云山汉墓出土的鎏金铜象、鎏金铜犀牛[13],造型精美,显示出扬州高超的铜器加工技艺。扬州制作的铜器是向朝廷进贡的地方产品,其中青铜镜最受宫廷喜爱,是扬州诸铜器中最重要的贡品之一[14],也是扬州商贸出口量比较大的手工制品,远销西亚,曾从印度尼西亚爪哇岛黑色号沉船打捞出带有“扬州扬子江心镜”铭文的铜镜[8]13。
为满足贸易国家居民的偏好,铜镜上增加了不少外贸国的文化元素。如扬州出土的一面唐代正方形铜镜上,在镜纽两侧铸有两个腾跃的狮子,波斯人曾经送过狮子给中国,汉语中的狮子源自波斯,这面铜镜说明与波斯文化的联系[8]76。扬州金湾坝曾出土一面唐代打马球铜镜,形状是菱花形,主纹为打马球图案,四人各骑一匹马,各执一支头部弯曲的长棍,分成甲乙两组,中间一个波罗球。这个打马球图镜比故宫博物院的藏品略小,图形与唐章怀太子墓壁画中的马球图基本相同。马球运动始于波斯,早在汉代传入我国,到了唐代更加兴盛,打马球铜镜也反映了波斯文化对中国的影响[15]。日本冲之岛学术调查队曾在位于对马与北九州之间的冲之岛津宫遗址里,发现一面唐代海马葡萄镜,在日本出光美术馆保留一面叫真子飞霜的铜镜。这种铜镜在清代中晚期的扬州还保留两面:一面存于阮氏、另一面藏于岑氏[8]98。这些有外国文化元素的铜镜,印证了唐代依托商品贸易而进行的中外文化交流历史。
除了铜镜,扬州可交易的其他铜制品也比较丰富,当时有歌云:“潭里车船闹,扬州铜器多”。与佛教相关的铜制品也有许多种,如鉴真东渡准备的器物中,以铜制作的净瓶——铜瓶,他东渡带到日本去的铜盘(佛教乐器之一)、铜叠(佛教法器之一)等铜制造的佛教乐器和用具[16]22。这些铜器对日本铜制品的制造工艺和文化影响是深远的。
唐代扬州是淮南江北的佛教文化中心,佛教文化发达,仅城内就有49座佛寺[17]15,吸引大批日本学问僧随遣唐使到中国学习佛法。日本僧人登陆中国和离开中国时,都要去扬州佛寺拜访学习,如日本天台宗创始人最澄的弟子圆仁入唐求法时,曾去扬州巡礼祖师鉴真的祖庭开元寺[17]10,也就是大云寺。
唐代也有不少佛教大师出访日本传播佛法,如道璿是洛阳大福先寺僧人,曾在唐开元二十四年(736)随日本第九次遣唐使前往日本传法[16]106。对中日佛教文化影响最大的是鉴真和尚,他从扬州渡海到日本,将中国佛教文化传入日本,对日本佛教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如他将唐朝佛教律宗的主要经典——四分律传入日本;将唐代佛教建筑文化传入日本,完全按照唐代宫殿建筑形制建成了招提寺,成为日本佛教的标志性建筑[16]110;将唐代佛像文化带入日本,指导塑造的卢舍那佛坐像、药师佛立像与千手观音像,成为日本佛像文化的标杆;还将中国佛教管理体制带入日本,使日本仿唐制设置了佛教僧官——僧正[16]104。
鉴真对日本的影响不仅限于佛教文化,还有医药、书法等。日本自古以来在汉药店的药袋上大都印有他的坐像。据《鉴真和尚东征传》记载,鉴真东渡时所带的药物中,有一种叫“河梨勒”的中药,出产于西南亚,在我国南方各省都有,是佛教常用药,疗效很好,和“奇效丸”一样,日本直到今天还在用,是民间常备药。这个处方原来被收在《鉴上人秘方》一书中,这部医书虽然失传了,但鉴真的这两个医方,至今仍记载在日本《医心方》一书里。日本招提寺森本孝顺长老赠送的“鉴真过海大师”肖像的药纸,一张写有“开山鉴真大和尚传方奇效丸”处方和“奇效丸”的药袋,上面的图案皆绘彩色,是江户时代(1603—1867)的文化遗产。
鉴真东渡时曾带去了《王右军真迹行书》一贴、《王献之真迹行书》三贴,还有大批唐人手写经以及其他杂体五十贴,这些都对日本书法的影响比较大。在日本皇室的倡导下,王右军书法盛行全国。现在日本正仓院中还藏着王右军的《御物丧乱帖》和鉴真的《请经帖》,见证了中国书法对日本的影响。
有关鉴真所进行的中日佛教文化交流的遗产,在国内主要集中在扬州大明寺。大明寺虽非唐代建筑,是后期修复的,但其位置仍是唐朝时期鉴真东渡前讲授律学的寺院所在。另外,国清寺也是中日交流的证据,国清寺是圆仁登陆掘港后,首先礼佛并下榻的处所。2017年,南京大学在如东市掘港镇成功发掘国清寺遗址,出土从唐代到清代的大殿垫土遗迹、墙体、石柱础等遗迹40多处,瓷器、建筑构件、紫砂陶器、石雕、铜钱等文物1 000多件[18]。
考古工作者在扬州唐代牙城遗址以东不远处,发现了长沙窑青灰色彩釉扁形背水壶,壶正面阿拉伯文字的意思是“真主最伟大”,说明唐代扬州已经有伊斯兰教徒的活动。伊斯兰教具体传入扬州的时间,可从明代何乔远《闽书·方域志》记载判断,“(灵山)有默德那国二人葬焉,回回之祖也。回回家言:‘默德那国有吗喊叭德圣人,生隋开皇元年,……。门徒有大贤四人,唐武德中来朝,遂传教中国。一贤传教广州,二贤传教扬州,三贤、四贤传教泉州’”[19]。说明伊斯兰教早在8世纪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兴盛之前,也就是唐武德时期(618—627),已经沿着海上丝绸之路传入扬州。
从760年田神功杀戮扬州商胡大食、波斯等商旅数千人的记载[6]3313可以看出,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已经有数千名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胡商长期居住在扬州。胡商集中居住区被称为“波斯邸”,现在扬州江都区有一个名叫波斯庄的村子,在昌松乡,位于唐代掘港附近,有水道与掘港相通。唐代胡商进入掘港后,为方便商品运输和贸易,会沿着运河水道分布,在水路汇集的地方集聚经商。波斯庄村民相貌类似西域人,应该是胡商后裔。掘港附近的波斯庄和扬州罗城内都有穆斯林胡商集聚区,这些集聚区自然成为伊斯兰教传播中心。
第一,中外文化通过商人的往来活动进行交流,并通过商品实物体现出来。唐代扬州依托其有利的海运条件,发展国际贸易,成为来自西亚和东亚等地区商人集聚的国际化都市,他们在从事商贸活动的同时,促进了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在扬州国际商品交易中,瓷器和铜器是大宗的贸易商品。由于国际市场需求大,瓷器和铜器制作时均增加了外贸国的文化元素,同时也成为外贸国仿造的商品,如日本和波斯模仿中国唐三彩制作的瓷器。商人带到扬州的日用器物和他们的生活风俗,对扬州及中国其他地方文化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第二,唐代扬州良好的海上交通条件,为佛教文化东渐日本和伊斯兰教传入中国提供了便利条件。以鉴真为代表的僧人从扬州到日本弘扬佛法的同时,将中国佛教、建筑、医学和书法等传入日本,对日本社会文化发展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信仰伊斯兰教的胡商在扬州罗城的商业区和波斯庄集中居住,使伊斯兰教以胡商集聚区为中心,向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