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國詞人的域外詞學活動
——以嶺南詞人的域

2019-12-16 05:56謝永芳
词学 2019年1期

謝永芳

内容提要 作爲近代以前中外詞學交流的自然延續,以及近代以來中外文學交流的組成部分之一,晚清民國嶺南詞人在域外越來越頻繁地從事多種詞學活動,成爲彼時詞壇的一個亮點。頗有意味的是,這些詞學活動中的特定互動情形,即嶺南詞人與詞學活動發生地詞人之間的創作互動,並不像研究者所普遍期待的那樣常見。在非屬於漢文化圈的詞學活動發生地,相關的詞學互動甚至只存在於嶺南詞人之間、嶺南詞人與國内詞人之間或者嶺南詞人與漢文化圈詞人之間。這是一種基於近乎全封閉運行機制的域外文學交流現象,與近代歐美勢力進入東亞之後漢文化圈逐漸瓦解的情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中國傳統文化獨特而又頑强的生命延續方式和能力。

關鍵詞 近代詞學 嶺南詞人 域外詞學活動 漢文化圈 文化生命力

晚清民國時期,詞人們因爲種種機緣走出國門,在域外詞學舞臺上越來越頻繁地從事多種詞學活動,成爲彼時詞壇的一個亮點。頗有意味的是,這些詞學活動中的特定互動情形,即國内詞人與詞學活動發生地詞人之間在創作上的互動,尤其是非屬於漢文化圈的詞學活動發生地的相關情形,跟近代以前一樣,都並不像研究者所普遍期待的那樣常見,而且還表現出了一種近乎全封閉運行的特點。本文以嶺南詞人的域外詞學活動爲中心,意在通過專題考察這種域外文學交流現象,初步揭示中國傳統文化獨特的生命延續方式和能力。

一 動態流動:中外詞學交流與近代以前特點

近代以前,中外詞學交流主要表現在詞籍(詞作)的相互流傳和詞人的雙邊流動上。東傳的詞籍中,既有詞集,比如《中州樂府》;

金詞總集,惟一《中州樂府》,元好問所選。原與《中州集》相附麗,故汲古閣兩書同刊。張石洲校刊元遺山集,亦彙刊之。其單行本,一爲日本五山覆元本,雙照樓影刊。一爲明嘉靖五峰書院本,彊村校刊。〔一〕

又如《漱玉詞》。《汲古閣未刻詞》現在日本保存者有二十二種之多,其中的《漱玉詞》的彭元瑞傳鈔本,再加上勞權手校道光刊本《漱玉詞彙鈔》,現今都只有日本可見。〔二〕也有詞話。據《清代詩話東傳略論稿》,清代有萬樹《詞律》、徐釚《詞苑叢談》、沈雄《古今詞話》、許昂霄《詞綜偶評》、查培繼《詞學全書》、佚名《詞學叢書》、李調元《雨村詞話》以及劉體仁《七頌堂詞繹》、王士禛《花草蒙拾》、鄒祗謨《遠志齋詞衷》、彭孫遹《金粟詞話》、毛奇齡《西河詞話》等詞話著作傳入日本。〔三〕還有包含與詞相關的内容的其他典籍,如《事林廣記》;

宋燕樂譜字,流傳至今者絶鮮。日本貞亨初(當中國康熙初。)所刻《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吾國西潁陳元靚編輯。)卷八音樂舉要,有管色指法譜字,與白石所記政同。卷九樂星圖譜所列律吕隔八相生圖及四宫清聲律生八十四調,於諸譜字之陰陽配合,剖析尤詳。卷二文藝類有黄鐘宫散套曲,爲願成雙令、願成雙慢(已上係宫拍。)獅子序、本宫破子、賺、雙勝子、急三句兒等名,首尾聲完具,節拍分明。讀白石詞者,得此可資印證。〔四〕

日本五山版漢籍,有出版機構新近集中選擇刊行了其中的約八十種善本,只是未再見到其他詞籍。東傳的清代詞話《詞學全書》,今有中國書店一九八四年據民國五年木石居校本影印本,其中的賴以邠《填詞圖譜》和仲恒《詞韻》,在中國現存典籍中亦非罕聞,前者曾爲人鈔出,並「增補」〔五〕爲《詞學辨體圖譜全書》四卷,現藏上海圖書館;後者尚有乾隆十一年世德堂刻本以及《販書偶記》所著録「舊鈔本」一種。

《中州樂府》的輸出—覆刻—回流—影刊,也可以見出中日之間不間斷的詞學交流和互動。類似的情况是,據曾有部分文字早在民國三十二年就發表於《同聲月刊》的《日本填詞史話》,田能村孝憲(竹田)「年僅二十九歲,便撰寫了我國第一部有關填詞作法的專著——《填詞圖譜》」,是因爲受到了《詞律》的影響;「享和元年(一八〇一)五月,當時二十五歲的竹田,帶著《豐後國志》編纂的要務去江户,並在那裏停留了一年左右。在這期間竹田曾獲得清人萬樹的《詞律》一書,珍視得如獲拱璧一般,並特地寫到《填詞圖譜》的凡例之中。《填詞圖譜》一稿,也是那時動筆撰寫的。」〔六〕當民國六年國學書局石印竹田《填詞圖譜》時,吴縣孫佩蘭又曾參訂其書。

詞集東傳朝鮮的具體情形,史料中有明確記載;

禮部定例,每年,寧古塔人應往朝鮮國會寧地方交易一次。本朝照例差六品通事一員,七品通事一員,帶領寧古防禦一員,驍騎校一員,筆帖式一員,赴會寧地方監看交易。康熙十七年,吴江吴孝廉兆騫,因丁酉科場事,久戍寧古塔,將《菊莊詞》及成容若《側帽詞》、顧梁汾《彈指詞》三本,與驍騎校帶至會寧地方。有東國會寧都護府記官仇元吉、前觀察判官徐良崎見之,用金一餅購去,仍各題一絶於左。其仇元吉題《菊莊詞》云;「中朝寄得菊莊詞,讀罷煙霞照海湄。北宋風流何處是,一聲鐵笛起相思。」徐良崎題《彈指》、《側帽》二詞云;「使車昨渡海東偏,携得新詞二妙傳。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以高麗紙書之,仍令驍騎帶回中國,遂盛傳之。(葉舒璐記。)〔七〕通過出境交易的方式輸出詞集,看似部分地出於雙方的選擇或需求,實際上是既定的國策之一,所謂「禮部定例」;題詩回傳中土,得譽甚隆,則是典型的朝鮮詩而以中國詞集傳,兩者之中都有一些頗爲值得玩味的地方。

至於詞集或詞作東傳的總體情况,在没有出現專題書目——《清詞别集知見目録彙編·見存書目》在考查清代詞集外傳方面可部分地彌補這一缺憾——之前,具體知悉途徑之一是域外史志。如有學者即據《高麗史》卷七一《樂二》「唐樂」部分,考録出其所載雜曲(小令長調)四十一調四十四首。其中,可考者有歐陽修詞一首、柳永詞八首、趙企詞一首、晁端禮詞一首、蘇軾詞一首、李甲詞一首、阮逸女詞一首、晏殊詞一首。這些作品可以補、校中國本土詞集,包括《全宋詞》。途徑之二是域外詞總集。另有學者據《歷代韓國詞總集》中鄭士龍「效秦淮海《桃源憶故人》小詞」之作,何謙鎮「效蘇長公體,仍用其韻」之作等等,查知韓國詞人在創作過程中效仿的中國唐宋詞人,有李白、白居易、温庭筠、范仲淹、柳永、孫浩然、蘇軾、秦觀、李清照、朱熹、辛棄疾、岳飛、陸游、吴激等十四家,相應的作品共計二十九首。〔八〕如果進一步擴大搜查範圍,應該還會有新的收穫。

朝鮮等地詞人詞集傳入中國,作爲與詞集東傳相對的一面,在近代以前,其實也已經不再罕見。如《擷秀集》;

孫愷似布衣,奉使朝鮮,所進書有樸訚填詞二卷,名《擷秀集》,封達御前見蔣京少瑶華集述。海邦殊俗,亦擅音闋,足徵本朝文教之盛。〔九〕

加上有相當多的中外詞人因爲出使等機緣,比較頻繁地流動,國内詞話專書中,也就開始越來越多地選録朝鮮等域外詞人,包括女性詞人之作;

《梅墩詞話》曰;朝鮮蘇世讓與華使君倡和集,其《憶王孫》賦殘春云;「無端花絮曉隨風。送盡春歸我又東。雨後嵐光翠欲濃。寄征鴻。家在千山萬柳中。」‥‥‥‥即此可以見盛明文教之遠。〔一〇〕

康熙間,檢討孫致彌,陪使朝鮮,手編《採風録》,載王妃權氏詞三首。《謁金門》云;「真堪惜。錦帳夜長虚擲。挑盡銀燈情脈脈。描龍無氣力。 宫女聲停刀尺。百和御香撲鼻。簾捲西宫窺夜色。天青星欲滴。」《踏莎行》云;「時序頻移,韶光難駐。柳花飛盡宫前樹。朝來爲甚不鉤簾,柳花正滿簾前路。 春賞未闌,春歸何遽。問春歸向何方去。有情海燕不同歸,呢喃獨伴春愁住。」《臨江仙》云;「花影重簾初睡起,繡鞋著罷慵移。窺妝强把緑窗推。隔花雙蝶散,猶似夢初回。玉旨傳宣呼女監,親臨太液荷池。爭將金彈打黄鸝。樓臺淩萬仞,下有白雲飛。」「天青星欲滴」句,形容夜景絶佳。《踏莎行》過拍歇拍,藻思綺合。即吾中國元明以還,閨秀詞中上駟之選,有過之亦僅矣。《採風録》所載,又有公主婷婷、許景樊、李淑媛、海月四家詩,可知彼都漸被文化,金閨諸彦,不乏銘椒詠絮才也。〔一一〕

當中外詞學交流在創作上體現出來的成果豐富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就會有《域外詞選》一類著作出現(儘管面世已是晚至二十世紀後半葉)。而且,被《域外詞選》收録的「高麗人」李齊賢、「土生波斯」的李珣,也會分别被收入《全金元詞》《全唐五代詞》等斷代詞總集。這種做法,也算是淵源有自。比如朱彝尊所輯一百卷《明詩綜》,其卷九五即收録高麗、朝鮮、安南、占城、日本等「屬國」詩人之作(包括上文中提到過的蘇世讓、鄭士龍等),〔一二〕儘管這些所謂的「屬國」,只是中國名義上的附屬國而已。從理論上講,日本、朝鮮等國的情况也應該會如此。

以上「朝鮮蘇世讓與華使君倡和」云云,也揭示出了中外詞人在創作上親密互動的方式之一,可以看成後文所要討論的詞學活動中的特定互動情形的前奏,儘管「華使君」所作詞已無從查考,而且,基於居高臨下的文化優勢心理,這種不折不扣的「互動」,往往會被同時或稍後的評論者不由自主地歸因於當朝「文教」之盛、之遠。不過,下面的材料中透露出來的信息,又確實可以爲理解中外詞人的創作和創作互動提供一些幫助。如陳孚的域外創作;

天台陳剛中曾爲僧以避世變,至元中,獻《大一統賦》得官,奉使安南。有詩云;「老母越南垂白髮,病妻塞北倚黄昏。蠻煙瘴雨交州客,三處相思一夢魂。」所著《交州集》一卷,皆志風土之異。端陽日當母誕,不得歸,作《太常引》詞云;「彩絲堂上簇蘭翹。記生母、在今朝。無地捧金蕉。奈煙水、龍沙路遥。」又云;「短衣孤劍客乾坤。奈無策、報親恩。三載隔晨昏。更疏雨、寒燈斷魂。」至今讀之,猶令人如見青衫淚痕也。(《堯山堂外紀》)〔一三〕

人云每逢佳節倍思親,從這裏可以看出,域外適逢佳節,因爲多種情緒的交織,也許會更加思念親人,也是之前的詞人很少面對的情况,此情此景,更與何人説?又如,包括嵯峨天皇在内的日本詞人追和張志和的《漁歌子》;「在日本漢學史上,我們當然要把嵯峨天皇推爲填詞之開山祖。指出這一事實的第一個人,是比我高届的前輩學者青木迷陽(正兒)博士。現在拜讀這五首御製詞,我們清楚地看到這是仿照中國唐代張志和所作的著名的《漁歌子》五闋。」兹據日籍《經國集》卷一四選録嵯峨和作中的第一首,以與原作「西塞山前白鷺飛」進行比較;「江水渡頭柳亂絲。漁翁上船煙景遲。乘春興,無厭時。求魚不得帶風吹。」〔一四〕約僅五十年之前出現的中國詞人作品,儘管不太清楚它們具體是如何傳入日本的,但因爲當時帝王的喜愛而開啟域外一代風氣,這種情况在中日兩國有著某種相似性。綜合起來看,同樣相對出色的創造,不一樣的環境和背景,可以揭示出詞學交流背後更爲深層的動因。

中外文學交流其實是一個十分古老的話題,儘管全面而又系統的相關研究甚爲晚出。其中的詞學交流活動,幾乎是從詞體一産生就開始了。總的來看,近代以前的中外詞學交流,主要表現出了這樣幾個特點;一是交流範圍基本上局限於漢文化圈詞人之間,二是交流活動逐漸由單邊轉向雙邊乃至多邊,三是詞籍詞人的傳出和流入都有越來越頻密的趨勢,四是參與其間的中外詞人的地域分佈和身份構成漸趨多元化,五是相互流傳的詞籍門類並非齊全,六是選詞評詞等較爲學術層面的交流方式並不多見。值得提出的是,所有的流動都處於一種連續的、起伏的動態進程中,而影響這一進程的因素有很多。比如,日本國内的政局變化和政策走向,就一直左右著中日兩國之間文化交流的密切程度,在類似問題的討論中具有相當大的代表性,包括;九世紀末年遣唐使的廢止,十二世紀末年武士政治的崛起,十七世紀初分裂時代的終結(其間也宣佈過鎖國),到明治維新以後中國文學不再是日本唯一的外國文學。〔一五〕總的來看,這些特點中的某些部分或要素,自然而然地傳遞到了晚清、民國時期,可以構成全時域中外文學交流活動的共同特點。

當然,中外詞學交流終歸只是整個中外文學交流中很小的一部分,詞以外的他種文學樣式,尤其是詩文方面的交流,要更爲普遍一些。如據《四庫全書總目》所載;

(張鷟)時號青錢學士。日本新羅使至,必出金帛購其文。然所著作不概見,存於今者惟《朝野僉載》及此書。

(宋濂)爲開國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門乞文者,後先相踵。外國貢使亦知其名,高麗、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購其文集。

(《榮進集》)第三卷有上問安南事五言詩,與諸選本所載日本使臣嗐哩嘛哈答明太袓詔問日本風俗詩,僅字句小異,未詳孰是。然其詩皆誇大日本之詞,不應出自伯宗之手。或伯宗後人因其曾使安南,誤剽入之歟?今姑仍舊本録之,而記其所疑,以備參考焉。(歐陽修《居士集》)又一本爲明代朝鮮所刊,校正亦極精審。

(《皇華集》十三卷)明朝鮮國所刊使臣唱酬之作,所録惟天順元年、二年、三年、四年、八年,成化十二年,宏治元年、五年,正德十六年,嘉靖十六年之詩。考明代遣使往朝鮮者,不僅此十年,似有闕佚。然世所傳本並同,或使臣不盡能詩,其成集者止此耶?〔一六〕

據《清代學者象傳》所載;

(沈德潛)海外諸國爭出兼金購求詩集。日本臣高彝寄書千餘言,溯詩學源流,贈詩四章,願付弟子列。先生拒之,蓋法文衡山不以書畫與遠夷意也。

(蔣士銓)最擅場莫如曲,直造元人堂奥。九宫之制,前明玉茗先生實集大成,國朝惟先生足以繼之,前後數百年,迄無嗣響。高麗使臣嘗餉墨四笏,求其曲本以歸。

(曹仁虎)少日與西莊先生諸人倡酬,彙刻其詩,流傳海舶,日本國相以餅金購之。

(吴錫麒)詞則兼碧山、玉田之長,靈雋清超,一時無兩。全集既出,修辭者視爲北斗南車,後進秀髦,咸資準的。高麗使臣爭出金餅購求,都中廠肆爲之一空,其名傾中外如此。

(吴嵩梁)篇什傳播海外,朝鮮使臣申緯推爲「詩佛」,金魯敬父子以梅花一龕供其畫像及詩稿集,國中名宿文士置酒梅龕,爲先生遥祝壽辰,並繪圖徵詩。琉球陪臣來朝,皆欲得先生贈詩爲榮。〔一七〕

以及《旅譚》所載;

漢軍秀子璞郡臣秀琨,言在京師時見朝鮮人李藕船惠吉,其國王族人也。言語不相通,每與之談,輒列筆研,取小牙牌,書以問答。往復之際,多作駢儷,語頗近六朝。後聞人言,藕船故彼中才士也。藕船云,國人言詩者宗錢唐吴榖人祭酒錫麒,學畫者宗揚州朱野雲鶴年,皆爲庵供之,每遇二公

生日,輒獻名花佳酒。其時二先生尚存,已見重於外域如此。〔一八〕都是如此。此外,沈德潛《七子詩選》(王鳴盛、吴泰來、王昶、黄文蓮、趙文哲、錢大昕、曹仁虎,人各二卷)東傳後,高彝曾將之加以删節,在日本刊行。十七世紀以後,中國小説開始對日本産生很大的影響,日本人翻譯和改寫的中國小説有《剪燈新話》、「三言」、《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道光年間,中越文人因越使李文馥等折服於繆艮其人、其才,而在廣州不止一次地雅集。〔一九〕在所有這些材料中,比較顯眼的一點,是流傳對象愈來愈向相對著名的作家作品集中,以至於他們可以在國内和域外大抵同步地獲得聲譽。這又説明,中外文學交流在較爲有力地推動著各自文學發展的同時,域外多國(地)文體乃至文學發展史也會多少受到中國文學演進歷程的影響。

文學批評方面的情况,大致上也是如此。僅以刊於日本的清代前中期詩話著作爲例,據粗略統計即至少有十餘種,包括;陳廷敬《杜律詩話》,有正德三年(一七一三)京都白松堂唐本屋左兵衛刊松岡玄達標點本。李沂《秋星閣詩話》,有文政十年(一八二七)花王齋翻印昭代叢書本。王士禛《漁洋詩話》,有天保四年(一八三三)京都大文字屋正助刊本。陳元輔《枕山樓課兒詩話》,有元文元年(一七三六)京都河南四郎右衛門刊本,文政元年(一八一八)東京英華堂印奥田士亨點大漥行校本。徐增《而庵詩話》,有文化十四年(一八一七)刊梁川星巖中倫堂校本。查爲仁《蓮坡詩話》,有文政十二年(一八二九)江户須原屋茂兵衛等刊本。袁枚《隨園詩話》,有文化元年(一八〇四)大阪河内屋太助刊本。趙翼《甌北詩話》,有文政十一年(一八二八)文淵堂刊本。馮班《鈍吟雜録》,有天明元年(一七八一)蕙園刊西口常道編本。王士禛《答劉大勤詩問》,有文化九年(一八一二)大阪河内屋太助遞修文魁堂刊本。沈德潛《説詩晬語》,有文政十三年(一八三〇)江户須原屋伊八刊本。陳美發《詩法指南》(《詩法入門指規》),有日本延寶九年(一六八一)步玉堂刊山脅重顯標點本。張潮補、敬直增《續詩本事》,有天保三年(一八三二)京都文曉堂刊本。沈德潛《杜詩偶評》,有享和三年(一八〇三)刊嘉永五年(一八五二)出雲寺萬次郎印本。〔二〇〕兩相結合,可以延伸出另外一個話題,即對於通常所謂經典化進程的研究,有時候可能還需要將視野適當擴展至域外。

在越來越多的對外交遊材料中,嶺南詞人的身影也在不斷閃現。如;「(儀克中)居京時,朝鮮客卿李藕船惠吉見之,傾倒甚至,歸粤後,藕船萬里郵詩索和,名益起。」〔二一〕又如儀克中《海天闊處》序云;

朝鮮李藕船(惠吉)於辛卯(一八三一)十月佐貢使來都,與予結文字之好。予繪《苔岑雅契圖》,廣徵詩什贈之。歸國後,倩其首揆之子申少霞(命準)製《黄葉懷人圖》,題詩廿八章見寄,首章即懷鄙人之作也,詩中有「多買五色絲,欲繡劍光樓」之句。感其意,賦此答之,並謝伊師金秋史閣學(正喜)、彼邦駙馬洪海居都尉(熙周)詩翰之贈。秋史與予同遊儀徵相國之門者也。〔二二〕不過,也許是因爲嶺南文壇的地位相對邊緣化的緣故,嶺南詞人在此期間真正的域外文學活動還很少見。

二 詞壇亮點:晚近嶺南詞人與域外詞學活動

作爲近代以前中外詞學交流的自然延續,以及近代以來中外文學交流的組成部分之一,晚清民國嶺南詞人在域外越來越頻繁地從事多種詞學活動,成爲彼時詞壇的一個亮點。

晚近嶺南詞人走出國門的方式或原因,約有出使、講學、流亡、留學等四種。

黄遵憲出使日本期間,曾留下過兩首聯句詞;《摸魚兒·與沈梅史聯句贈源侯桂閣》《買陂塘·與沈梅史聯句》,分别作於光緒四年三月十四日、四月十二日,分見《黄遵憲與日本友人筆談遺稿》戊寅筆話第十卷第六十四話、第十二卷第七十七話,詞題爲《筆談》編者所擬。〔二三〕其中,沈文熒字梅史,浙江姚江人,當時爲駐日公使館隨員;源桂閣,是主持筆談的日本主人大河内輝聲。考慮到黄遵憲現存詞作僅有十二首,這兩闋僅存的域外之作也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黄遵憲又曾題批過相當數量的日人漢籍。如評森槐南《補春天傳奇》云;

此作筆墨於詞尤宜,若能由南北宋諸家,上溯《花間》,又熟讀長吉、飛卿、玉溪、謫仙各詩集,以爲根柢,則造詣當未可量。後有觀風之使,採東瀛詞者,必應爲君首屈一指也。〔二四〕

作爲文化母國中人,黄遵憲對森槐南的肯定和褒獎,無疑是相當重要的。與詞相關的類似評點,是近代以前所罕有的域外詞學交流方式。黄遵憲的詞論本來就少見,詞的評點更屬絶無僅有。

潘飛聲講學德國期間,除了後文論述的創作上的頻繁互動之外,其詞學活動還包括閲讀所携詞集詞作,間接地爲稍後編纂《粤東詞鈔三編》做準備,正如該編自序所云;

飛聲少時稍學爲詩,於詞則未解聲律也。嘗讀先大父《燈影詞》,擬作數首,携謁陳朗山先生。先生以爲可學,授以成容若、郭頻伽兩家詞。由此漸窺唐宋門徑,心焉樂之。間與友朋唱酬,或見近人所作,擷其一唱三歎、怡魂澤顔者,都録爲一編,曾挾之渡重洋,讀與山雲海月聽。壬辰(一八九二)之秋,同里楊菽坪丈有《粤東詞鈔二編》之選,先君子《梧桐庭院詞》並採入焉,發潛闡幽,良可感歎,然尚有數家未備者。因出篋中舊録諸家詞,重加選輯,爲《粤東詞鈔三編》,以附《二編》之後。〔二五〕

其《西海紀行卷》所記,可爲一證;「(光緒十三年八月)十七日,閲蔣劍人集。劍人名敦復,有《嘯古堂集》。詩多哀艷,詞尤淒惻動人。成容若、郭頻伽兩家後,以劍人繼之,殆無愧色。」〔二六〕顯然,「讀與山雲海月聽」之類所表現的不只是爛漫情懷,更能説明,無論何時何地,文學活動已然成爲了一種生活方式,成爲了潘飛聲生活的一部分。

梁啟超流亡日本期間,與域外詞學活動相關的作品,有《三姝媚·送陳大歸國用草窗送碧山還越韻》、《長亭怨慢·文卿遠遊失職牢落而歸倚此送之不勝河梁日暮之感》、《憶江南·寶雲樓夏日即興》十五首等〔二七〕。潘之博《解連環·丁未(一九〇七)六月東遊扶桑歸國有日賦此留贈任公》、麥孟華《六醜·丁未除夕索彊村若海同賦》等〔二八〕,亦屬此類。又,《藝蘅館詞選》光緒三十四年初版梁令嫻自序云;

令嫻校課之暇,每嗜音樂,喜吟詠,間伊優學爲倚聲。家大人謂是性情所寄,弗之禁也。既而麥蜕庵世丈東遊,主吾家者數月,旦夕奉手從受業。丈既授以中外史乘掌故之概,暇輒從問文學源流正變,丈諄諄誨不倦。令嫻家中頗有藏書,比年以來,盡讀所有詞家專集若選本,手鈔資諷誦,殆二千首,乞丈更爲甄别去取,得若干首。同學數輩輾轉乞傳鈔,不勝其擾。乃付剞劂,聊用自娱。〔二九〕

「手鈔資諷誦」,正可與梁啟超《憶江南》十五首其九中的「嬌女自鈔花外集」〔三〇〕相互印證。或曰令嫻時届髫年,力必有所未逮,該選實爲梁啟超、麥孟華等「甄别去取」而假名於令嫻,乃維新派人士基於常派詞學理論的發揮自己政治目的之選。該選編成,潘之博曾爲題《聲聲慢·爲令嫻女史題藝蘅館詞選》;「巧句穿珠,古囊集錦,人間風月千篇。點墨研朱,緑窗閑度華年。新聲别裁僞體,傍玉臺、搜遍金籨。寫萬本,料江河不廢,都市爭傳。 供我迴腸盪氣,正珊瑚擊碎,百感無端。一瓣心香,幽閨多少纏綿。詞流古今百輩,望下風、應拜嬋娟。還按拍,唤雙鬟、歌向酒邊。」麥孟華亦題《聲聲慢·爲令嫻題藝蘅館詞選》;「瓣香熏艷,花露研朱,烏闌斜界生綃。嚼徵含商,冰弦瑟瑟重調。花間試翻舊譜,付小鬟、低按瓊簫。花蟲語,有騷魂一片,香外重招。 覆瓿文章何用,歎紅牙鐵板,一例無聊。底事干卿,玉臺艷集春苕。詞客(平)有靈識我,笑淋浪、袖墨難消。金荃響,算人間、猶未寂寥。」〔三一〕細細品讀題詞,加上載録這兩首詞的民國版本《藝蘅館詞選》題署「梁令嫻鈔」,此説的確不爲無據。

梁啟超的詞評,收入《詞話叢編》者稱「飲冰室評詞」,其中,如評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所云「迴腸盪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評辛棄疾《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所云「自憐幽獨,傷心人别有懷抱」等,皆允稱不刊之論。事實上,《藝蘅館詞選》所載評點還包括麥孟華、康有爲等人的隻言片語,如麥孟華評吴文英《高陽臺》(修竹凝裝)云;「穠麗極矣,仍自清空。如此等詞,安能以『七寶樓臺』誚之。」評周密《大聖樂》(嬌緑迷雲)云;「此刺群小競進,慨天下之將亡也。憂時念亂,往復低回。」〔三二〕這些詞評,都具有時代特色和個性特點,也可以看成是對何以選入這些詞作的一個説明。無論如何,這種將選詞和題詞、評詞打成一片的做法,並將文學活動作爲域外政治活動的一部分,都是難得一見的域外詞學活動方式。

留學過日本的許之衡、廖仲愷,遊學過日本的易孺,都是晚近嶺南詞壇上的有名之輩。相比而言,僅據各人現存詞集詞作,這個類型中的具體情况難於詳查。不過,如果進一步擴大詞人所屬籍貫的考察範圍,會發現以上所述四種去國方式,在晚近時期嶺南以外的詞人中也較爲普遍,而且去國指向範圍也是在不斷擴大,對於本文所探討的主要論題不無補充擴展功用。據查,出使過海外的,至少還有孫點、汪榮寶、鄭孝胥(以上日本)、林葆恒(小吕宋)、汪鍾霖(奥地利)等;流亡海外的,還有狄葆賢、文廷式(以上日本)等;留學遊學海外的,還有劉澤湘、成本璞、楊莊、孫景賢、徐樹錚、寧調元、劉師培、黄侃、袁文藪、楊度、陳劍虹、汪東、桂念祖、郁達夫(以上日本)、陳煥章(美國)、嚴復(英國)、吕碧城(美國、瑞士等)等。其中,如郁達夫,《兼于閣詩話》即云;「不知其舊體詩詞,亦有頗深修養。蓋其自少即喜此道,在日本讀書時,已有許多作品,登在報刊,近經搜集,得四百餘首。」〔三三〕最近整理出版的《郁達夫全集》,按年編排,符合討論範圍的詞雖僅有一首,但其域外舊體詩作頗便尋檢,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作爲選題展開研究。

晚清民國嶺南文人的域外詞學活動,也是此期嶺南文壇對外文學交流活動中很小的一部分。如陳其錕有一首詩,題曰「寄朝鮮李蕅船客卿」〔三四〕,保持或延續著同一位朝鮮作家與近代以前嶺南文人儀克中之間的文學交誼。徐灝也有一首詩,題云;「朝鮮申紫霞侍郎築梅花庵祀吴蘭雪中書,張茶農明府爲之繪圖,申君屬其弟子樸生基駿摹本卻寄,因題此詩。」〔三五〕李長榮不僅於道光三十年所作《松心詩略序》中指出過高麗、美利堅等國人爭購張維屏詩集的事實;「二十年前,高麗國人在都中覓先生詩集。近年如米利堅爲海外極遠之國,其國人亦聞先生之名,誦先生之詩。此與唐時雞林國人誦白香山詩同爲藝林佳話。」而且與自稱爲其「海外詩弟子」的日本詩人八户順叔等酬贈唱和,所輯《柳堂師友詩録》初編收《順叔吟草》一卷(署藤宏光)爲最末一種,也是其中惟一的海外詩集;另將與鈴木魯等人唱和之作編爲《海東酬唱集》,在兩國詩壇上都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三六〕潘飛聲主筆的《香港華字日報》部分欄目(主要是刊登其《在山泉詩話》及相關内容的欄目),也載録了石黑忠德、井上哲次郎、三木貞一、日下部鳴鶴、北條直、金井雄、山崎謙、遠田爲之、永井久一郎、向三榮、森魯直、長岡護美、大沼厚、山吉盛義、小野長願、鐮田景弼、永阪周二郎、夢香情史、蓉塘散史、春江情仙、青井八郎、青甸十八郎等二十餘位日本文人的詩詞作品。其中,青井八郎二詩一詞分載《華字日報》甲辰年(一九〇四)九月初六日、九月初九日、十月初九日;

金尊檀板渺如塵,往事模糊記未真。緑鬢多情憐故我,滄波無恙笑勞人。座中裙屐誰知己,鏡裏鬚眉妙入神。儂亦鑒湖偕影客,披圖商略置吟身。(《題劍公江湖載酒圖》)

孤山風月今無恙,不見仙人萼緑華。(謂君配佩瓊夫人。)留得毫端空色相,平濃奇淡自成家。(《題蘭老畫梅花》)

記得去年江上住,有人説劍高樓。才同宋玉甚悲秋。滿腔熱血,憂憤慟神州。 破碎山河懷故國,新詞且寄閒愁。蠻箋欲寫又還休。烏絲紅袖,掩映墨花浮。(《臨江仙·題蘭老香海填詞圖》)

青甸十八郎四絶句載《華字日報》甲辰年十月初六日;

逐逐勞人倦鳥翩,生平差未飲狂泉。偶談治亂空流涕,已過長沙抱策年。

鏡海風流署寓公,金釵曾拂萬花叢。樊川故事何須問,明月揚州夢本空。

酒腸摩蕩重溟吸,劍氣光芒六合彌。終恐中原摧一髮,國民鐵血不堪思。

短蓑柔櫓棹歌還,安得黄金便買山。光武已亡東漢盡,釣臺今尚在人間。(《寄和蘭老在山泉四截元韻》)〔三七〕

這兩個人的作品,此前未見徵引,故全録以備參酌。又,同屬於廣義上的嶺南地域的廣西桂平詞人崔肇琳,所作《念奴嬌》序云;「越南東京聽歌有感。」宦於嶺南的湯貽汾,《渡江雲》序則云;「乙亥(一八一五)秋,余自廣州押伴暹羅使臣‥‥‥‥等四人入貢京師。明年春,役竣還粤,篷窗驛舍,罄談海外異聞,頗極歡洽。今將别矣,難已於情,因書此爲贈。」〔三八〕不一而足。

晚近詞人的域外詞學活動,影響到了他們自己乃至國内其他詞人的創作。以廖恩燾爲例,他在出使國古巴等地都寫過一定數量的詞作,如民國十七年所作《望海潮·‥‥‥‥是日觀禮畢歸撫斯曲》、《大酺·哥侖布故居放歌擬清真》,民國十八年所作《鶯啼序·賀古巴總統在新建國會行蟬聯就任禮是夕赴國宴用夢窗豐樂樓均紀之》、《喜遷鶯·夜聽阿根廷人弄樂器》等等,雖不能直接提供更多有價值的域外詞學交流信息,但其詞别集之一的《懺庵詞》編年排列相關時段之作,其中的域外創作部分也頗便覽觀。如卷八所載遊馬丹薩鐘乳石巖次夢窗陪鶴林先生登袁園均《西河》;

煙景霽。鉤藤瘦杖融泄。閑尋禹穴下瑶梯,凍巖滲水。素妝仙女散花回,千燈猿鳥娟麗。繞危檻,看墮蕊。靺羅剪露層碎。晶虯細甲近嫏嬛,洞天似咫。有人擊壤按商歌,鸞簫吹又何世。

汞成鶴氅半委地。沁殘雲、雕粉屏綺。壺裏沽春無計。向冰泉試約,長房一醉。青玉簪宜寒光洗。雖作於出使歸來後的民國二十年,但得江山之助,以海外奇景入詞,確如朱祖謀所評;「至其驚采奇艷,則又得於尋常聽睹之外,江山文藻,助其縱横,幾爲倚聲家别開世界矣。」〔三九〕在後文中只是詳述其域外創作互動的另一位嶺南詞人潘飛聲,其實在這方面也與廖恩燾有同樣不容忽視的貢獻。如潘飛聲《柏林竹枝詞》中所寫的全新内容,也部分地呈現於其《海山詞》中,即可爲一證。如果説,「詩界革命」的重要標誌或成就之一是「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四〇〕,那麼,嶺南詞人在域外創作中的表現,也可以看成是與之相類似的新變,可以成爲稍早前已經發起的「詞界革命」繼續努力的一部分,對晚近詞壇産生了一定的影響,從而成爲當時詞壇的亮點之一。

關於「詩界革命」,正如黄遵憲光緒二十八年在給邱煒萲的信中所説;「少日喜爲詩,謬有别創詩界之論。然才力薄弱,終不克自踐其言。」〔四一〕所以,在雖然有人大力鼓吹的同時,相關觀念的理解在當時還是相當參差;「張冶秋尚書善詞翰,到處留題。其過國大夫祠,有《浣溪沙》一闋云;『斜日鞭絲過洧川。興人猶誦大夫賢。訪碑東里踏秋煙。 芍藥洲邊喧社鼓,李桃花下奏神弦。靈祠香火亦千年。』可想見其風流文采矣。張取士極公,其以新思想納入舊風格者,無不高掇元魁而去。有一卷泛填日本名詞,房考力薦,張不爲動,卒擯之。」〔四二〕不然,像張百熙這樣的著名文人官員,不至於會借助科舉考試這柄「利器」來强力推行,以保證在客觀上收到一定的成效,正像早先歐陽修知貢舉時曾經嘗試過的那樣。與「詩界革命」大體相關聯的「詞界革命」一説,可能最早出自錢仲聯。〔四三〕隨後,陸續有學者對此進行過更爲深入的論析。〔四四〕一般認爲,胡適在這方面的貢獻,再怎麼估計都不算過分。矢志「爲大中華,造新文學」(《沁園春·誓詩》)的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不但十分注重對於新文學的開創與建設,也十分注重對於舊文學的革命,留美期間(一九一〇—一九一七)曾寫過後來首次正式公開發表(《新青年》第三卷第四號)的《采桑子·江上雪》《沁園春》(棄我去者)《生查子》(前度月來時)《沁園春·新俄萬歲》等白話詞,作爲「文章革命」(《沁園春·誓詩》)的嘗試,即其解放詞體的實驗品,重在啟後而非承前,具有劃時代意義。〔四五〕胡適的詞體革新思路或者創作「嘗試」方面的「戒律」,包括;説話明白清楚、用材料有剪裁、意境平實。看似平常,其實其中所包含的衝決一切的勇氣和決心,是並時一般詞人所完全不具備的。在《空軒詩話》中曾云「宓論詩作詩之宗旨,以新材料入舊格律,實本於黄公度先生」、「予平日論詩(詞同),恒主以新材料入舊格律」〔四六〕的吴宓,一九二五年八月二日致其哈佛導師歐文·白璧德函中有云;「這裏(指東北大學)不容所謂的『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潛入,對那些敢於反對胡適博士等的人(像我自己)來説,也許是找到了一個避難所和港灣。」〔四七〕也可以從一個特定的側面見出胡適的巨大影響力,以及「文章革命」進程所遭遇到的艱難與複雜局面。

有當代日本學者曾認爲,中國的日本研究只相當於中學水準,所以真正的文化交流不可能。的確,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裏,中外文化發展上曾經出現的巨大落差所累積起來的文化心理優勢,阻礙了中國對其他國家——不只是漢文化圈内國家——主動而深入的研究。不過,就中外文學乃至詞學交流而言,這種情况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未見有出訪中國記録的越南詞人阮綿審(白毫子),卻因爲該國使臣的功勞,詞集由最初僅作爲外交禮物,一躍成爲作品在中國流傳最廣的越南文人,相應地也獲得了較高的聲譽。具體表現,一是龍啟瑞對之讚賞有加,正如其《慶清朝》序所云;

今年冬,越南貢使道出武昌,其副使王有光以彼國大臣詩集來獻,且求删訂。余以試事有期,未之暇,略展閲數卷而封還之。其中有越國公綿審及潘並,詩筆之妙,不減唐人,如「茶江春水印山雲」、「畫屏圍枕看春山」皆兩人集中佳句也。乃録其數十首,並製此詞,以寓輶軒採風之意,因見我朝文教之遐敷焉。〔四八〕

二是況周頤受同鄉龍啟瑞的影響而推重阮綿審;「庚寅,余客滬上,借得越南阮綿審《鼓枻詞》一卷。短調清麗可誦,長調亦有氣格。」〔四九〕又,從阮綿審所作《菩薩蠻·江上憶故人效朱竹垞蕃錦集唐詩》《後庭花·題南唐後主詞集》等詞〔五〇〕,能間接得知近代以來詞集南傳的部分信息。余德源跋《鼓枻詞》所云,則又詳細記敘了該集在中國刊行的原委;

清咸豐四年三月,越南貢使晉京,道過粤中,携有《倉山詩鈔》及此詞。時予舅祖善化梁萃佘先生適在粤督幕府,見而悦之。手抄全册存篋中,歸即贈先父敬鏞公,以先父爲其及門得意弟子也。予久欲爲刊行未果。今幸滬上《詞學季刊》社搜採名家著述,公佈於世,乃録副奉寄,藉彰幽隱。〔五一〕對待他國文化成果的態度,反映的當然不只是個人觀點,也許還會影響到一定時期的國家文化政策。早前,時任禮部尚書的蘇軾,曾三上劄子,論述與高麗國來往「了無絲毫之利,而有五害」的觀點,極力反對將史書、政書、刑律等類書籍出售給高麗。〔五二〕在後世引起過很大的爭議。文徵明、沈德潛「不以書畫與遠夷」的論調,與之在某些方面一脈相承。而與其相對的是,像李寶嘉這樣的晚清文人,卻對傳自朝鮮詞作中的斷篇零章也能珍愛有加;

甲午中東之役,朝鮮武臣某,兵敗自刎,從容賦絶命詞云;「拔劍看天,問當世、誰最豪傑。更莫問、詞賦關山,烽煙陳跡。離離禾黍故宫秋,蕭蕭易水衣冠泣。恨今生、未雪戴天仇,歌長别。 愁不盡,王孫玦。啼不斷,子規血。歎吾王孱懦,受人磨折。柳花宫裏黑磷飛,閼英井畔紅牙歇。莽沙

場、何處賦招魂,空飯麥。」〔五三〕如果漢文化圈内各國文人都能在雙邊交流中如此善待他國文化人的成果,而不是像近代以前的某些文人那樣簡單地採取鄙棄的態度,就一定會有可能不斷開創中外文學、文化交流的新局面,相互推進,共同發展。

三 封閉運行:域外創作互動與傳統文化賡續

在吟於中華以外天的詞人中,曾於光緒十三年至十六年(一八八七—一八九〇)講學德國的潘飛聲,是一個較爲突出的代表。潘飛聲講學期間所作詞結集爲《海山詞》,據陶森甲序尾署「光緒十四年冬十有二月,寧鄉陶森甲榘林序於德意志拍爾陵使署之西樓」,以及張德彝序尾署「戊子(一八八八)冬月,張德彝拜識於柏林行館」,可知當爲第一部在德國編成的中國詞集〔五四〕。《海山詞》凡六十二首〔五五〕,對於集中考察晚近嶺南詞人域外詞學活動中的創作互動,尤其是在非屬於漢文化圈的詞學活動發生地的創作互動詳情,具有典型意義。

兩年歸計未能成。林葉又秋零。蕭蕭送我還鄉夢,渡重洋、只繞盧城。仿佛萬松深翠,蒼煙寒入山棱。 醒來惆悵自心驚。推枕剔涼燈。哦君風雨懷人句,恁清商、都是愁聲。料得阿郎老去,一般憔悴風情。

肝膽曾相寄。偶然間、河梁揮手,海天無際。三載飄蓬憂患足,何況風塵失意。向海外、高樓孤倚。極目鄉園何處是,猛愁來、怕讀君詞句。身世感,尚同慰。 鬢絲照影增憔悴。枉窮邊、談兵説劍,縱論興廢。馬上琵琶供涕淚,陶寫羈情未已。任擊筑、狂歌粗俚。歌罷陰陰天又雪,酌蒲桃、暫作消寒計。應醉喝,玉龍起。

在以上末二首詞下,《海山詞》附録了何桂林原作《風入松·對雨懷蘭史調寄風入松》以及楊其光原作《金縷曲·夜帷獨坐燈影幢幢讀蘭史新寄書並海山詞一卷屋樑落月相對淒然漫填金縷曲一闋寄柏林客邸》;

天涯人憶庾蘭成。詞賦歎飄零。迢迢萬里滄溟外,隔蠻煙、第幾重城。豪氣銷磨劍鼻,客塵飛上衣棱。 小樓一覺夢魂驚。寒雨暗孤燈。赤闌干外珠江水,奈蕭蕭、尚帶離聲。料得倚樓長笛,吹殘今夜吟情。

葉落愁如寄。正寥天、西風南雁,碧雲無際。珍重故人書一紙,剪燭試尋來意。更幾首、新聲重倚。奈我頻年憂患足,傷心人、又讀傷心句。清淚盡,有誰慰。 近來我自拚憔悴。歎人生、幾番離合,壯懷都廢。滚滚風塵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君勿恨、羈愁無俚。滿眼煙花皆幻相,好殷勤、打迭歸山計。酸楚語,莫提起。

這種「附録」,即便不是有意識的編纂行爲,也爲後來者的研究提供了方便。其實,在楊其光《花笑樓詞》中,上述《金縷曲》(葉落愁如寄)下還有一首《金縷曲》,序云;「余以詞寄柏靈,越月,蘭史用原調次韻作答並函訊近況,因再拈此解,以代魚書。」〔五六〕可以有助於更爲全面、清楚地瞭解其域外創作互動的細節。

與國内文人承厚、姚文棟、陶森甲、桂林、張德彝等相關的作品,有九首;《聲聲慢·九月六日承伯純吏部招同姚子梁太守陶榘林司馬桂竹君秋曹集沙蘿浦緑雪樓》、《菩薩蠻·題伯純畫照水芙蓉》、《金縷曲·德兵合操日姚子梁都轉命車往觀柏林畫工照影成圖傳誦城市都轉徵詩海外屬余爲之先聲》、《木蘭花·寒蝶消寒分詠同伯純榘林竹君》、《高陽臺·伯純出示悼姬人詞賦此慰之》、《齊天樂·題竹君江户瑣談後》、《卜算子·張在初觀察席上分詠余得蒲草》以及《虞美人·榘林太守招飲夜余以夜深竟阻聽琴之約伯純吏部詞來書此答之》和《唐多令·答伯純》;

花前中酒平生慣。忘了歸期緩。重扶殘醉上雕鞍。最憶玉人歌罷、玉樓寒。 青琴寂寞離鸞語。舊曲愁新顧。起來惆悵讀君詞。禁得歡場回首、剩相思。

煙樹入樓蒼。蕭蕭塞草黄。望燕雲、帽影都涼。摇落關河悲庾信,驚歲月、爲誰忙。 衣上冷斜陽。胡琴亦懶張。聽秋聲、觸我思量。我合吹簫君擊劍,湖海氣、未消亡。

其中,《聲聲慢》有夾註;「諸公索觀近作。」即此,諸詞人在域外詞學交流中表現出的自覺、主動和自如,也可見一斑。

在以上末二首詞下,《海山詞》也附録了承厚的《鵲橋仙·十一月四夜榘林邀集桫蘿亭館酒闌蘭史匆匆别去蓋有聽諸女史鼓琴之約也晨起無緒賦鵲橋仙調詢之》和《唐多令·蘭史以詩來慰旅況填唐多令謝之》;

金尊半醉,玉驄催跨,又逐蠻娘歌舞。知音座上有周郎,好著意、冰弦細撫。 纖腰素手,柔吟低唱,想已魂銷難數。昨宵顧曲幾時歸,問可有、琴心先許。

高樹暮雲蒼。西風落葉黄。倚層樓、秋色淒涼。誰問羈人愁病苦,偏燕子、寄書忙。 才調數

河陽。深情詩一張。似桃花、潭水難量。我自伶俜傷落拓,空磨劍、説興亡。跟上一類的情况一樣,如果不是有詞作題序等方面的某些特别提示,單純地從詞本文上看,我們也許也會毫不猶豫地判定,它們只是詞人間的國内尋常酬贈之作。這跟前舉廖恩燾《西河》以及《海山詞》中潘飛聲的同類作品如《滿江紅·博子墪譯言橡樹林也有布王富得利第二離宫風亭雪閣數十里相望大河灣環明湖迤邐山光水色蒼翠萬重爲布魯斯第一佳山水》並不矛盾;

如此江山,問天外、何年開闢。憑弔古、飛橋百里,粉樓千尺。鄰國終輸甌脱地,名王不射單于鏑。看離宫、百二冷斜陽,蒼蒼碧。 蒲萄酒,氍毹席。撓飲器,懸光璧。話銀槎通使,大秦陳跡。左纛可能除帝制,軺車那許遮安息。待甚時、朝漢築高臺,來吹笛。

屬於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也就是説,討論晚近詞人的域外創作,必須同時注意到,多數作品中的新名詞、新意象往往會被習慣性地轉换成或者湮没入古典氣息十分濃鬱的語彙,稀釋掉本該順理成章地催生出的新意境,嶄新的題材和内容並不一定能完全激發出寫法上的嶄新變化,相當多的詞人依舊執著於戴著鐐銬舞蹈。

與日本作家井上哲次郎、金井雄等相關的作品,有兩首;《壽樓春·戊子(一八八八)十一月九日桂竹君秋曹井上君迪文學布席緑天樓爲余作生日而芬英媚雅蘇姒玲字四女史亦各送名花至衣香花氣蕩漾於珠簾鏡檻間酒闌諸女史按洋琴揚清歌相跳舞以娱壽客皆盡歡余欣然成此解》以及《滿江紅·别金井飛卿即用見贈原韻》;

海上雲萍,歎遇合、偏無多日。空姚冶、江東詞賦,才名爭識。馬策風塵三載倦,龍標樂府雙鬟索。照海天、椽筆吐長虹,吾難敵。 青樓賦,黄衫客。王融扇,桓伊笛。灑歐洲半壁,數行狂墨。君自五陵誇任俠,我懷一刺艱謀食。約重逢、蓬島醉櫻雲,聽瑶瑟。

在以上後一首詞下,《海山詞》也附録了金井雄原詞《滿江紅·贈蘭史先生調滿江紅》;

落拓潘郎,聽夜雨、殘燈蕭瑟。記當日、珠江遊冶,風流無敵。荳蔻春寒添半臂,酴醾雪霽吹長笛。奈年年、漂泊滯歐洲,青衫客。 家世盛,單于識。詞賦健,雞林索。恨風雲未會,天涯旅食。

窄袖胡姬能勸酒,魁頭弟子知磨墨。問海山、消息更何如,東歸日。值得提及的是,光緒十七年刊《説劍堂集》本《海山詞》,還收有井上哲次郎爲《海山詞》所作序,稱其爲「古來詞家所未有也」〔五七〕,以及井上哲次郎、金井雄分别爲《海山詞》所題詩二首、六首。域外詞人序、題詞集這樣一種也許更有探討價值的中外詞學交流活動方式,與陶森甲、姚文棟、承厚、張德彝以及桂林、承厚等國内文人於域外分别序、題詞集一樣,都是近代以前不常出現的。〔五八〕

《海山詞》中,另有情况不甚明朗之作二首;《國香慢·日爾曼女士李士馨花明玉艷略識華文與陳駿生典籍邂逅白陵聯騎看花擘巾題句擬之洛水江皋不是過也後士馨以流離遠徙竟絶聲聞駿生重訪舊居大有朱箔天涯之感因取士馨往日贈詩屬張小軒茂才譯爲長篇自書於册而委余題首》、《羅敷艷歌·缽丹園看花分詠得白蓮》,録以候考。

與德國和歐洲女史媚雅、嬉嬋、芬英、高璧、玲字、蘇姒、蘭珸琦、威麗默、麥家麗、馬麗婷、鶯麗姒、符梨姒、李拾璧、越梨思、綺雲字、渠家以及洋妓安那等相關的詞作,有十五首;《高陽臺·戊子(一八八八)元夜酒座中贈洋妓安那》、《買陂塘·女郎有字鶯麗姒者屢訂五湖之約賦此寵之》、《蝶戀花·送綺雲字女史歸倫敦酒闌復歌此調》、《訴衷情·聽媚雅女士洋琴》、《搗練子·與嬉嬋女士游高列林林有酒樓臨夏菲利河極煙波之勝》、《高陽臺·蕪亞陂女子越梨思所居第五樓鏡屏琴几位置如畫檻外緑鸚鵡能學語唤人余兩宿其中繡榻明燈曾照客夢而夢中思夢轉難爲懷題此詞疥其壁亦足見回腸蕩魄時矣》、《洞仙歌·同媚雅芬英高璧玲字四女史夜過冬園觀劇歌停日本舞妓阿摩鬌出扇索書贈以此詞》、《思佳客·綺雲字自倫敦寄示天士河圖雲將遲余於紅橋白舫間也》、《夢横塘·蘭珸琦女史邀泛帖爾園之新湖有瑞典女郎威麗默打槳時四月六日新緑乍齊湖波半剪鐵橋環曲間備罨畫圖中佳矚船名緑衣姒亦美人名也》、《琵琶仙·蝶渡紀遊》、《虞美人·夏夜偕媚雅高璧蘭珸琦金鱗池納涼作》、《重迭金·荷花生日集扶荔園爲媚雅壽》、《臺城路·緑天樓琴酌留别媚雅女士》、《摸魚兒·庚寅(一八九〇)七月十一日束裝東歸嬉嬋麥家麗李拾璧馬麗婷符梨姒五女史邀餞佛羅窪園林即席賦謝並以志别》、《虞美人·書媚雅女史扇》。其中,《洞仙歌》詞序中言及之「日本舞妓阿摩鬌」似應另列,姑置於此〔五九〕。又,《琵琶仙》有注曰;「是日,同游女史二十八人。有名蕖家者,贈玫瑰一枝,又按琴唱曲。譯曲意,即言花之色香也。」據《在山泉詩話》所云;「是日二十四女史同拍照畫」、「又有名渠家者,贈余玫瑰一枝,並按琴度曲。」(卷二)「先一夕,同寓媚雅、芬英、威麗默、雪芝、貝殊五女史置酒録天樓,清談惜别,娓娓忘寢。」(卷三)〔六〇〕雪芝、貝殊二人當在此「二十四」或「二十八人」之列。這説明,潘飛聲此類詞中還有相當一部分交往對象待考,儘管雙方其實根本不存在本節所討論的創作「互動」。不過,據井上哲次郎題《海山詞》詩第二首所云;「蠻娘能唱浪淘沙,合寫羇愁付琵琶。一樣傷春感零落,爲君重訴二橋花。(日本新橋、柳橋花月,爲東京之冠。)」以及桂林題詩第二首所云;「新詞傳寫遍蠻箋,鏤玉雕瓊字字妍。記唱壽樓春一曲,萬花低首拜詞仙。」《海山詞》中前引《壽樓春》和《浪淘沙·酒後感秋》;

向瓊樓開筵。掛晶球萬點,光映霜天。更啟瑶窗呼出,照花銀蟾。偏觸我、新愁牽。歎歲華、消磨從前。但醉去吹簫,狂來説劍,憔悴過中年。 紅毺席,書鸞箋。有東瀛舊侣,(君迪日本人,竹君又曾遊日本。)西海群仙。似在纖腰宫裏,聽彈湘弦。抛一串,歌珠圓,舞繡裙、驚鴻翩翩。拚酣飲千觴,宵深醉從花下眠。

一曲倚銅琶。濁酒能賒。醉來才捲緑窗紗。不聽秋聲吹落葉,忘卻天涯。 琴劍負年華。鬢影空嗟。思量佳節近黄花。海燕别人何處去,一樣無家。

之所以在德國播於人口,贏得聲譽,主要就是因爲有了她們的傳唱。不管這些詞究竟是如何歌唱的,至少也算是在域外的一種别開生面的傳播和創造性的接受。

另外,潘飛聲在德國「譯中國經書,訓西歐弟子」〔六一〕,他的學生本應也有可能成爲創作互動對象,但迄今所僅見的相關材料,如《天外歸槎録》中的記載卻語焉不詳;「光緒十六年庚寅七月,余由柏林東歸。十一晨裝促發,翻譯阿(恩德)來,同桂竹君秋曹(桂林)至安海特火車驛,則姚子梁都轉(文棟)已先在,設席小飲。移時,張在初觀察(德彝)、陶榘林太守(森甲)、徐良臣司馬(毓麟)、閻潤亭户曹(海明)、閻奇臣上舍(海誠)及東學書院諸生,皆來送行,而媚(雅)、芬(英)、威(麗默)三女史,亦各贈花球。海外惜别,黯然傷懷。辰刻開車。未刻,至薩克斯威馬推靈恩,停車朝飯。學生林(定浩)、昆(特爾)、戈(齡)始别去。余飮以酒,口占七律贈三生,志其遠送之情。(《七月十一日出柏林城林(定浩)昆(特爾)戈(齡)三生送至推靈恩口占留别》;『諸生愛我最情真,相送輪車出去津。萬里雲山成遠别,三年講舍亦前因。重逢載酒知何日,回首談經尚愴神。握手依依留一語,莫忘異域共尊親。』)」〔六二〕看來,如果不能破解類似的一些信息上的盲區等難題,即便是綜合甚至籠統考察嶺南詞學乃至整個晚近詞學外傳的情形,也還需要繼續努力。

以上,通過對交往對象及其作品進行簡單分類排比,再結合前節所述情形,便可發現一個頗有意味的現象,即晚近詞人詞學活動中的特定互動情形,尤其是嶺南詞人與詞學活動發生地詞人之間的互動,並不像研究者所普遍期待的那樣常見。在非屬於漢文化圈的詞學活動發生地,如德國,相關的創作互動甚至只存在於嶺南詞人之間、嶺南詞人與國内詞人之間或者嶺南詞人與漢文化圈詞人之間。一個需要特别留意並不得不接受的事實是,晚清民國時期,即便是歐美漢學家,也没有看到他們填的詞,更遑論對中國文化與文學極度缺乏瞭解的一般人。從這個角度上講,潘飛聲等人作爲奮戰在歐洲大地上的漢文化「孤軍」,自有其不可輕忽的文化意義。

當然,不作詞,並不意味著西方漢學家没有接觸過詞,没有研究過詞體以及詞的作法。據查,一八六七年,法國女詩人裘蒂特·戈蒂耶的中詩選譯《玉書》輯入蘇軾詞少許,再版時又補了李清照詞。同年,英國漢學家偉烈亞力《中國文獻記略》著録趙崇祚輯《花間集》、向子諲《酒邊詞》、范成大《石湖詞》以及王灼《碧雞漫志》、張炎《詞源》、沈義父《樂府指迷》、《詞律》等詞集、詞論。一九三三年,克拉拉·坎德林編輯宋詞專集《報信風》,卷首有胡適所作「前言」。次年,巴黎大學馮淑蘭撰寫博士論文《詞的技巧和歷史》。〔六三〕另外,《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一册有其讀《西海紀行卷》和《天外歸槎録》筆記,對每月束脩僅三百馬克(不足七十兩)的潘飛聲文辭間不斷表現自己受洋婦傾慕的得意之情,譏爲「措大夢想」,並批評道;「蘭史致力詞章,居歐教授三載,著作中無隻字及其文學,足以自封,可笑可歎。」〔六四〕《光宣詩壇點將録》「埋名而不隱姓」地點潘飛聲爲「地耗星白日鼠白勝」〔六五〕,判詞「粉墨登場一曲新,塞陰俯拾杜陵人。琴書一棹江南艇,艷説英倫跡已陳」中「艷説」云云,以及另外的學者評《海山詞》「大半爲泰西女郎而寫,説者雖艷其遇,然與柳耆卿同科,未免流於塵雜。即使艷麗至於透骨,而風格實不高也」〔六六〕,都同樣帶有批評和否定的意思。但如果轉换視角,則未必可從。

無獨有偶,常熟人、李鴻章孫婿楊圻於二十世紀初出任駐英屬新加坡總領事,也將在海外作詞所結之集命名爲《海山詞》。總共六十六首詞中,楊圻嚴格意義上的域外創作互動,僅有《好事近·海島棲居曉妝詞和内》一首,對象範圍較之潘飛聲更爲狹窄。相關的作品,也只是包括《南柯子·重陽時客星洲游商人佘卓凡山園》、《賀新郎·題馮熙東鄰巧笑圖時同客南溟》、《好事近·江行舟中寄婦霞客》、《金縷曲·送孟龍從弟北行》等四首〔六七〕。另外,旅居歐美有年的吕碧城,所作「海外新詞」在其詞集中佔有最大的比重,也是最爲人稱道的部分。有學者認爲,相較而言,早期的官僚或文人出遊歐美國家,偶有所作,大都零章斷簡,且少有佳作。即如康有爲早年漫遊美、法、德、意等十一國所作紀游諸詩,雖稍有可觀,「也遠不能與碧城詞相提並論」〔六八〕。不過,如果僅就域外創作互動而言,則吕碧城詞也未見得會比楊圻詞的探討價值高到那裏去。這些,至少可以旁證,晚近域外創作互動的一般情形,的確没有超出潘飛聲詞中所體現出的基本樣態。

如果將類似的討論置於更爲宏大的文化背景之下,還會發現,這樣一種基於强大的文化向心力、近乎全封閉運行機制的域外文學活動與文化交流現象,與近代歐美勢力進入東亞之後漢文化圈逐漸瓦解的情况,形成了鮮明而强烈的對比。一方面,由來已久的漢文化圈在外來文化勢力的不斷衝擊下,既有的漢文化圈大文化傳統面臨著如何共同應對衝擊、賡續文化傳統的重大歷史課題;另一方面,與文化傳統賡續上的「内憂」局面相對應,各類文化人在異域的土地上,也在自覺不自覺地利用多種形式,源源不斷地、非侵略性地「開闢第二戰場」,儘管因爲種種緣故,在短期内還不足以取得與文化對手同樣的效果,但也確實在相當程度上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學與文化獨特而又頑强的生命延續方式和能力。至於漢文化圈隨著圈内其他各國或先或後地文化自覺、自立,出現無可挽回的離心和離析之勢,則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一〕陳匪石《聲執》卷下,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九六〇頁。

〔二〕[日]村上哲見《日本傳存〈漱玉詞〉二種》,載《詞學》第九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

〔三〕張伯偉《清代詩話東傳略論稿》,中華書局二〇〇七年版,第二〇四、二〇六、二〇七頁。案;後五種傳入日本的時間在中國的近代以後。另,同書第二一一頁所録《佩文齋詞話》,未能遽定其是否果爲詞話專書,姑置於此候考。

〔四〕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卷一,《詞話叢編》第四五三二頁。

〔五〕江合友《明清詞譜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第三〇二—三〇三頁。

〔六〕[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鬱綴、高野雪譯《日本填詞史話》,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〇年版,第一三五、一三六頁。

〔七〕馮金伯輯《詞苑萃編》卷一八,《詞話叢編》第二一三九頁。案;仇元吉詩中「寄得」,吴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二作「携得」(《詞話叢編》第二四三九頁)。又,《菊莊詞》已然一同東傳的徐釚,其《詞苑叢談》卷五所云徐良崎題詩「全首不傳」(王百里校箋《詞苑叢談校箋》,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二九二頁)之説不確。

〔八〕吴熊和《高麗唐樂與北宋詞曲》,載《吴熊和詞學論集》,杭州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第三四—七六頁;李劍亮《論韓國詞對唐宋詞的受容——以〈歷代韓國詞總集〉爲文獻依據》,載《詞學》第二十七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柳己洙編《歷代韓國詞總集》,韓國韓神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版。

〔九〕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詞話叢編》第四五二三—四五二四頁。

〔一〇〕沈雄《古今詞話》詞話下卷,《詞話叢編》第八〇一頁。案;本條中間所略者,爲明代回回族詞人鎖懋堅《菩薩蠻》(曉鐘若到春偏過)。

〔一一〕況周頤《玉棲述雅》,《詞話叢編》第四六〇八頁。

〔一二〕朱彝尊《明詩綜》,中華書局二〇〇七年版,第四四〇三—四四八三頁;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四,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〇年版,第七七七—七九八頁。

〔一三〕王奕清等《歷代詞話》卷九,《詞話叢編》第一二八一頁。案;陳孚二詞所略去之下片,見載楊慎《詞品》卷五(《詞話叢編》第五〇七頁)。

〔一四〕[日]神田喜一郎《日本填詞史話》,第五、六頁。

〔一五〕詳參[日]清水茂《中國文學在日本》,載《清水茂漢學論集》,中華書局二〇〇三年版。

〔一六〕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五《龍筋鳳髓判》、卷一六九《宋學士全集》、卷一六九《榮進集》、卷一七四《居士集》、卷一九二《皇華集》提要,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影印本,分見第一一四二、一四六四、一四七七、一五三六、一七四七頁。

〔一七〕葉衍蘭、葉恭綽編《清代學者象傳》,上海書店出版社二〇〇一年影印本,第一六九、二〇四、二一四、二三六、二九二頁。

〔一八〕汪瑔《旅譚》卷一,光緒刻《隨山館全集》本。

〔一九〕分參陳曦鍾《關於「大學頭」及其它——〈七子詩選〉流傳日本考辨》《再談高彝與〈七子詩選〉——〈關於「大學頭」及其它〉補説》,分載《北京大學學報》二〇〇四年第六期、二〇〇六年第一期;《中國文學在日本》,《清水茂漢學論集》第四六二—四六三頁;王偉勇《中越文人「意外」交流之成果——〈中外群英會録〉述評》,《詩詞越界研究》,臺北里仁書局二〇〇九年版,第四〇一—四七七頁。

〔二〇〕此據蔣寅《清詩話考·清詩話見存書目》(中華書局二〇〇五年版)統計。又,《清代詩話東傳略論稿》據大庭修《江户時代中國舶來書研究》(關西大學東西學術研究所一九六七年版)等信息,對輸入日本的清代詩話作過迄今爲止最爲詳實的考論,又考得輸入朝鮮的清代詩話總計約三十八家四十餘種。兩書可互通有無。

〔二一〕葉衍蘭、葉恭綽編《清代學者象傳》,上海書店本第三五八頁。

〔二二〕儀克中《劍光樓詞》,光緒八年學海堂刊《劍光樓集》本。

〔二三〕鄭子瑜、[日]實藤惠秀編校《黄遵憲與日本友人筆談遺稿》,載《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十輯,臺北文海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影印本。

〔二四〕郭真義、鄭海麟編著《黄遵憲題批日人漢籍》,中華書局二〇〇九年版,第五九頁。

〔二五〕潘飛聲編、謝永芳校點《粤東詞鈔三編》,鳳凰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第四〇〇頁。

〔二六〕潘飛聲《西海紀行卷》,載何藻輯《古今文藝叢書》,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一九九五年版,第一〇六六頁。

〔二七〕參梁啟超著、汪松濤編注《梁啟超詩詞全注》,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二八〕潘之博、麥孟華撰、朱祖謀輯《粤兩生集》,民國十年刻本。

〔二九〕梁令嫻編、劉逸生校點《藝蘅館詞選》,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

〔三〇〕梁啟超《飲冰室合集》之四十五下,上海中華書局民國二十五年鉛印本,第九二頁。

〔三一〕梁令嫻編《藝蘅館詞選》卷首,上海中華書局民國二十五年版。

〔三二〕梁令嫻編《藝蘅館詞選》,第一〇〇、九六、一四四、一七四—一七五頁。

〔三三〕陳聲聰《兼于閣詩話》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第二〇三頁。

〔三四〕陳其錕《循陔集》卷一,清刻本。

〔三五〕徐灝《靈洲山人詩録》卷三,同治三年刻本。

〔三六〕詳參程中山《晚清廣東李長榮與日本詩人之交誼考》,載《清代廣東詩學考論》,廣東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

〔三七〕香港華字日報報館編《香港華字日報》,香港浸會大學圖書館藏微縮膠片。案;青甸十八郎所和潘飛聲原詩爲;「少日風華一鶴翩,老來甘作在山泉。書生素負談兵志,憂憤誠齋著述年。(楊誠齋贈二潘詩;『大潘皎如鶴出林,二潘有似在山泉。』宋孝宗曰;書生知兵,無如楊萬里者。)」「十載香江署寓公,狂名慚播綺羅叢。誰知絲竹中年感,階上棋枰閲劫空。」「叫起國魂葛蘇士,苦爭憲約嘉富彌。黎里瑞湖成退步,山河猶在夢中思。」「北定王師幾歲還,不妨老子戀空山。草堂亦有閑泉石,置我詩名楊陸間。」(《古今文藝叢書》本潘飛聲《在山泉詩話》卷一。《香港華字日報》甲辰年七月二十三日所載此四詩,第一首中「兵志」作「兵事」。)又,其他人等及相關情况,詳參蔡毅《潘飛聲〈在山泉詩話〉所收日本漢詩考》(《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五輯,中華書局二〇〇九年版)。

〔三八〕湯貽汾《畫梅樓倚聲》,載陳乃乾輯《清名家詞》,上海書店一九八二年版,第七卷第二九頁。

〔三九〕廖恩燾《懺庵詞》卷首,民國二十年刊本。

〔四〇〕梁啟超著、舒蕪校點《飲冰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第五一、二頁。

〔四一〕錢仲聯《黄公度先生年譜》,載《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一二四九頁。

〔四二〕李寶嘉《南亭詞話》,《詞話叢編》第三一九六頁。

〔四三〕錢仲聯《清詞三百首》,嶽麓書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二九四頁。

〔四四〕張宏生《詩界革命;詞體的「缺席」與「在場」》,載《清詞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倪春軍《詞體革命;創作思路與理論建構》,《蘭州大學學報》二〇一二年第一期。

〔四五〕詳參施議對《胡適詞點評》(增訂本),中華書局二〇〇六年版。

〔四六〕吴宓《空軒詩話》,載張寅彭主編《民國詩話叢編》,上海書店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第六册第三八、六二頁。

〔四七〕吴宓著、吴學昭整理《吴宓書信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一一年版,第三四頁。

〔四八〕龍啟瑞《漢南春柳詞》,《清名家詞》第九卷第一〇頁。

〔四九〕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詞話叢編》第四五二三—四五二四頁。案;「影響」之説,係據饒宗頤《阮荷亭〈往津日記〉鈔本跋》,陳荆和編注、[越]阮述《往津日記》,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一九八〇年版,第九二頁。

〔五〇〕龍榆生主編《詞學季刊》,上海書店一九八五年影印本,第三卷第二號第一〇四、一〇九頁。

〔五一〕夏承燾選校、張珍懷、胡樹淼注釋《域外詞選》,書目文獻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一五五頁。

〔五二〕蘇軾《論高麗買書利害劄子三首》,載《東坡全集》卷六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五三〕《南亭詞話》,《詞話叢編》第三二〇一頁。案;此闋調寄《滿江紅》。

〔五四〕程中山《論潘飛聲德國時期之文學創作》,載《臺灣古典文學研究集刊》創刊號,臺北里仁書局二〇〇九年版。

〔五五〕潘飛聲《海山詞》,光緒二十四年仙城藥洲刊《説劍堂著書》本。案;此本《海山詞》較之光緒十七年刻本多出賴學海、蕭常、邱誥桐、鄭權四人題辭。

〔五六〕楊其光《花笑樓詞·花笑詞》,宣統元年《繡詩樓叢書》本。

〔五七〕潘飛聲《海山詞》,香港龍門書店一九七七年影印光緒十七年刊《説劍堂集》本,第四頁。

〔五八〕類似的情况,更多地是會發生在漢文化圈文人之間。如森槐南即有《國香慢·送黄吟梅歸清國即題其東瀛遊草後》,載《域外詞選》第四四頁。

〔五九〕何桂林有一首《一枝春·日本舞妓阿摩嚲送盤梅至席上賦》(《粤東詞鈔三編》第四一三頁),雖未發生在域外,亦可備參考。

〔六〇〕潘飛聲《在山泉詩話》,《古今文藝叢書》本第一二五八、一六四九頁。

〔六一〕李東沅《香海集序》,載《香海集》卷首,光緒二十四年仙城藥洲刊《説劍堂著書》本。

〔六二〕潘飛聲《天外歸槎録》,《古今文藝叢書》本第一〇七七—一〇七八頁。

〔六三〕周發祥《西方詞體研究要略》,載施議對編纂《中華詞學論叢——中華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澳門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

〔六四〕錢鍾書《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商務印書館二〇一一年影印本。

〔六五〕汪辟疆著、王培軍箋證《光宣詩壇點將録箋證》,中華書局二〇〇八年版,第六五二—六五五頁。

〔六六〕王韶生《讀説劍堂集》,載《説劍堂集》卷首,香港龍門書店一九七七年影印本。

〔六七〕楊圻著、馬衛中、潘虹校點《江山萬里樓詞鈔》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版,第六一八—六三八頁。

〔六八〕李保民《吕碧城詞箋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第一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