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杨民康
“音乐与文化认同”专栏导语
二十多年前,著名音乐学者郭乃安先生针对音乐界时局,倡导大家:“人是音乐的出发点和归宿。因此我说: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①郭乃安《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中国音乐学》1991年第1期。阅读这篇文章时,我发现郭先生并非像一般人那样,仅是针对人所持有的音乐观念和音乐行为泛泛而谈,而是兼涉了人们面对音乐时所具备的主体性地位,亦即以人的主体性及文化本位为中心的意识。应该说,无论在当时或在当下,这都是十分超前,却非常在理的观点和主张。然而,鉴于郭先生的文章篇幅不长,对于通过什么样的研究路径?怎样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尚未来得及给予明确的答案,以致它一直成为摆在中国音乐学者面前,且一直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去努力攻克的一个学术难题。比如,中国传统音乐研究领域诸多同人多年来以“音乐与文化认同”为话题和主旨,经历了多个不同的阶段和曲折的过程,如今取得了一系列的相关研究成果。其目的和意义正在于此。
近几年来,中国音乐学界围绕“音乐与文化认同”问题,召开了多次学术研讨会议,陆续出版和发表了多本专著及数十篇学术论文,在研究话题上,由以往以“族性音乐与身份认同”为中心,转而集中于如下几个方面:一是沿着宏观把握和抽象论述的路子,去讨论诸如“如何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框架下理解中国民族音乐文化话语体系?”“中国音乐话语体系与文化认同”等问题;一是更多集中于“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族性认同与文化建构”问题,并且以音乐民族志个案或多点音乐民族志比较的方法,对之进行脚踏实地的分析和论证。②参见杨民康《“音乐与认同”学术现况及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实践》,《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魏琳琳主编《音乐与认同:民族音乐学与人类学的跨文化对话》,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年版。
本期《音乐研究》刊载的五篇相关论文里,有两篇结合了宏观、抽象层面与微观、具体层面,以人的主体性为中心视角,讨论了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的发展及认同现况及其应对策略。其中,杨民康的《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与身份认同——以中国西南与周边跨界族群的比较研究为例》(以下简称“杨文”),从身份认同的角度思考中国跨界族群音乐研究的分层和属性,提出作为国家、民族社会文化体系的子项之一,中国少数民族暨跨界族群音乐文化在表征文化认同时,呈现为一张多面、多层的文化与身份认同之网,并且携带着自己的编码程序和表述方式。该认同之网上存在着按文化圈、文化层的历史性规律而发展、形成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认同阶段和层次序列,其中的不同认同类型,是自族群和地域内部传承向跨地域、族群、文化传播的方向,前后依序,顺着时针,由小渐大,由点到面,滚雪球般地自然增长,最后形成一张由族群认同、区域认同、信仰认同到国族认同等构成的认同阶序之网。然后从定点、多点音乐民族志研究与族群、地域文化认同,跨界族群音乐比较研究与国族音乐文化认同,跨界族群音乐文化圈研究与信仰认同,区域音乐文化比较研究与区域文化认同和离散族群音乐与族裔散居身份认同等五个方面,讨论了跨界族群音乐研究采用的不同方法论及研究分析思维与音乐文化认同之间的关系。
张应华的《宏观与微观:西南少数民族音乐文化认同研究的双重视角》(以下简称“张文”)认为,音乐文化认同研究的宏观视角,即在动态、多点、线索等研究策略中讨论音乐文化的共性特征,侧重不同文化主体、文化空间之间相互认同的文化叙事和理论探究。其微观视角则侧重于具体的民族志田野实践,强调以相对静态、定点、结构分析的方法,去描述不同音乐事项内部的差异性特征,突出其结构内部相互“认异”的文化叙事。在此概念基础上,“张文”聚焦于西南少数民族音乐文化认同研究的宏观视角,提出了相关的五对学术关系:历史民族音乐学与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内地文化认同研究、区域音乐研究与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区域文化认同研究、族群音乐民族志研究与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族群文化认同研究、西南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的跨境认同研究和西南文化通道的音乐认同研究。可以说,该五对关系分别从宏观的关系思维与中观的方法论思维两个层面上,与前述“杨文”的观点形成了呼应和互补的关系。继而,“张文”又借用美国阐释人类学学者格尔茨“历史构成、社会维护及个体适应”③Clifford Geertz,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New York:Basic Books,pp.363-364.的分析模式,从微观研究的层面,讨论了“音乐文化历时性的‘差异性认同’:口传历史的规约”“音乐文化空间性的‘差异性认同’:社会维护的规约”以及“民间艺人角色性的‘差异性认同’:个人创造的规约”三个方面问题。最后还结合相关文化人类学理论,对宏观视角与微观视角的理论取向进行了比较讨论。
赵书峰的《传统的发明与本土音乐文化的重建——基于中国少数民族音乐身份认同变迁问题的思考》,聚焦于当下少数民族音乐存在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身份认同与文化变迁关系问题。该文提出,传统音乐的形成与建构是长期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文化间“濡化”“涵化”的当代历史结局。因为任何原生性传统的形成过程决不是一源的,而是多元文化融合、互动而成的产物,其中包含对传统文化的发明、改造与借用,尤其是前者在传统文化的延续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对传统音乐文化的发明与改造,不但为了适应其所处时代社会、历史、民俗、审美语境的需求,而且是为了更好地延续音乐的传统。作者借助于人类学有关文化濡化、涵化的理论及许多相关的音乐发展现况实例,试图论证以下基本观点:族群间彼此的文化认同是本土音乐身份重建的重要前提;传统的“发明”是多维度权利与知识互动语境下的主观话语建构。然后进一步讨论了传统的“发明”与本土音乐文化的重建在当下音乐文化发展过程中具有的社会意义。
杨曦帆的《传统的建构与理解——岷江上游地区的音乐民俗与文化认同研究》侧重从中观至微观视角,立足于音乐表征文化认同的网络及阶序中的一个重要层面——区域文化认同展开讨论和分析。该文认为,文化认同研究在国内已有较为稳健的起步,但对于中国博大的文化当量而言,理论与个案相结合的区域文化认同研究还应当引起更多关注。岷江上游地区存在着包括族群、信仰、习俗在内的较为丰富的多元文化结构,不同文化之间存在着流动与变迁,音乐常常成为信仰仪式和民俗活动的情感表达手段,因此,以音乐为接入点,能够较好管窥这一地区人们的真实生活与文化属性。作者还在讨论文化认同理论、历史语境中的文化认同、认同的音乐体验、认同与不认同、特殊自然环境与区域音乐文化认同等问题的基础上得出以下结论:岷江上游地区多族群文化元素在社会文化层面上表现为“复杂结构”,融合、边界、分离和变迁等文化现象同时共生,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流变与建构。认同不仅是简单的“聚拢”,而是具有着文化上的互动与多种表现形式。相关乐舞的文化背景也可能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对于“背景”的解读需要结合于当下的需要,需要理解“当下”人们情感/情绪的表达。
魏琳琳的《乐器、身体与文化认同——以安达组合演奏的冒顿潮尔为例》,通过具体的音乐民族志个案,去讨论音乐表征文化认同的一个特殊面相——乐器及其身体表演行为与文化认同的关系。该文指出,乐器是一种预期目的的物质实现,是人类活动中音乐普遍存在的证明。在乐器研究中,有一种未引起注意的潜力,即以象征的方式与身体接触,在不同文化中乐器的使用与感知方式表征文化认同。安达组合作为近年来中国蒙古族音乐走向世界的民族音乐组合,其音乐及表演形式,在保持自身传承与文化身份的同时,将全球化理念融入自身表演当中,并以此得到海内外受众群体的广泛认同。安达组合中所使用的乐器(包括马头琴、拖布秀尔、冒顿潮尔等)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其中冒顿潮尔(Modonchoor)因其特有的音色在蒙古族音乐文化中占据重要位置。该文通过乐器与身体的互动及民族志个案的描述,关注冒顿潮尔作为一件世界性乐器、广义跨界族群的产物,通过不同表演语境中表演者的个性化表达体现了现代民族的文化诉求,从而彰显不同程度的认同阶序关系。
笔者亦曾在另文中提出,以音乐分类法为代表的传统音乐分析方法,正在经历着由较单纯的以音乐为主旨的对象性研究,到文本间性,继而主体间性,亦即以物——音乐为对象和中心到以人——音乐文化持有者为主旨和中心的文化转型过程。④杨民康《中国传统音乐分类法的方法论转型及文化认同特征》,《民族艺术》2018年第6期。若结合近年来的相关成果去检阅,可见学者们进行的上述讨论,并非是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而是以特定语境中的人和文化为研究目的,以音乐分析为入门之径和对象性过程,并且以众多的音乐民族志个案成果为学术支撑。据此可以说,当代中国音乐学者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和路径,去努力实现郭乃安先生“把目光投向人”的生前夙愿,把民族音乐学的研究事业推向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