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西班牙古城多雷托,在一间神秘的乡村别墅里。电影就这样开始了:镜头从紧闭的铁门栏杆切入,延伸至葱茏草木深处的幽闭房间。空旷房间里的沙发边有一个全身穿肉色紧身衣的女人,她面无表情地摆出轮式瑜珈姿势。接着我们看到另一个女人将准备好的早餐放到升降传输梯里。接着出场的人物是外科医生罗伯特(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饰)。被囚禁的女人、年老的女仆、整形医生,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从开端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张力,但熟悉西班牙著名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的观众对此并不会如阿莫多瓦本人想象的那样感到惊讶,至少在我看来不会。冲突和阴谋常常始于开端看似缺失的张力中,这是阿莫多瓦对电影开头的一贯主张。就仿佛黑夜降临前黄昏渲染出的假象或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暗流已然开始汹涌酝酿。
《吾栖之肤》可能不是阿莫多瓦最满意的作品,它仅仅获得了2011年华盛顿影评人协会最佳外语片奖,第64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第69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第24届欧洲电影奖最佳配乐(提名)。它也可能不是阿莫多瓦粉丝们最爱的影片,但它一定会是看过此片的人忍不住向身边人推荐的电影。我们知道阿莫多瓦最擅长拍摄女性题材,如同费德里科·费里尼用不同的女人去诠释罗马精神,阿莫多瓦用自己独特新锐的镜头语言反复讲述了西班牙女性的淳朴与坚韧,率性与果敢,奔放与性感。经典作品比如《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颤抖的欲望》《濒临崩溃边缘的女人》《修女夜难熬》《破碎的拥抱》……由“西班牙郁金香”佩内洛普·克鲁兹(阿莫多瓦影片中的常客)主演的《回归》,第一个镜头便是一群西班牙乡村寡妇在大风中为死去的丈夫们扫墓的画面。由远及近,平行移动,这一开场长镜头以雷蒙达姐妹擦拭父母墓碑的近景结束。阿莫多瓦在本该悲凉的场景中却配了非常欢快的西班牙乡村音乐,男性的缺席从始至终。一切看似结束,其实悲剧的余烬正死灰复燃,开篇与《吾栖之肤》异曲同工,均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悲欣交集的氛围铺垫。
除了开篇特色,打断叙事进程,多角度多线索叙述是阿莫多瓦驾轻就熟的技能。《吾栖之肤》开篇镜头从被囚禁于罗伯特幽闭的别墅里已变身为女性“薇拉”(罗伯特给他的手术对象新取的名字)的文森特开始,线性叙事到罗伯特弟弟“老虎”的出现与死亡结束,医生与囚俘薇拉头靠着头睡觉共度第一夜时,镜头闪回到从前,叙事分成了两部分,是罗伯特和文森特分别的回忆。观众洞晓了片中人物的遭际之后,叙事又重回主线。阿莫多瓦通过精妙的剪辑穿插起多个相关情节:罗伯特妻子盖儿与罗伯特同母异父弟弟“老虎”从一见钟情到私奔以致发生车祸,老虎逃脱,盖儿被严重烧伤;跟着父亲罗伯特参加聚会的诺玛被文森特“强奸”导致旧病复发精神错乱;盖儿从窗玻璃上无意中窥见自己恐怖的面容跳楼而亡;诺玛因目睹母亲自杀而患上抑郁症;罗伯特绑架囚禁文森特并逐步将他“改造”成了“她”……倒叙、插叙、补叙交错穿插,阿莫多瓦对叙事结构出神入化的运用堪称导演界的加西亚·马尔克斯。阿莫多瓦在接受《电影手册》对《吾栖之肤》的采访时说:“在改编一部小说时,我只会读它一到两遍,不会更多,因为改编是需要自由的。至于这部电影,我并没有照搬原作小说的结构,而是设计了一种我特有的叙事方式。小说的叙事是不断在神秘的现在时和一些过去片断的插入之间交替,但我们并不太清楚那些过去的片断与哪些内容相对应。在这本书中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医生的复仇,我希望深化表现它,使之更真实可信。”
这是他执导的第十八部作品。此片灵感来自于法国小说家蒂埃里·钟凯的《狼蛛》,但情节与原书出入较大,完全烙上了阿莫多瓦印记。阿莫多瓦的影片大多无法逃离阿莫多瓦元素——暴力、犯罪、刀枪、嗑药、宗教,以及不伦之爱……但阿莫多瓦就是有能力凭借其超强的叙事功力,让他的拥趸们可以始终保持观影的新鲜感和满足感。尽管阿莫多瓦被赋予“女性导演”的头衔,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能力或拒绝拍摄其他题材的影片。这部上映于2011年的《吾栖之肤》即是一个男医生复仇的故事,众多人物命运像蛛网一样交织在一起。把同性恋、变性人、强暴、乱伦、嗑药、凶杀等一系列社会边缘元素纠结于一部影片,却并不让观众产生堆砌强加的观感而排斥,阿莫多瓦不愧是西班牙国宝级的导演。这也是阿莫多瓦首度尝试恐怖题材,他曾表示,它是一部“没有尖叫与惊吓的恐怖片”,“不会遵循任何规则”,“将是我拍过的最残酷的电影,班德拉斯的角色极其残忍。”透过貌似恐怖的外壳,影片在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手法的交错运用中要探讨的内核关乎人性,关乎私权,关乎性别尊严。蒂埃里·钟凯的小说发表于1984年,2002年才被翻译成英语,这部小说多年前就进入阿莫多瓦视野,2009年第一次宣布时女主角还是佩内洛普·克鲁兹,正式开拍时则变成了因《范海辛》一片中的吸血鬼新娘形象而跻身欧洲最具魅力女星行列的埃琳纳·安娜亚。男主角罗伯特是由被誉为“拉丁情人”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饰演,此片是他第二次与阿莫多瓦合作,两人的第一次合作是在1990年上映的《捆着我,绑着我》,影片中叠加的斯德哥尔摩情结试图借《吾栖之肤》中的文森特卷土重来,但人质(文森特)没有爱上绑匪(罗伯特),绑匪却爱上了人质。
男主角——外科整形医生罗伯特,苦瓜脸,凶狠、冷酷的外表下,却藏着被控制欲包裹的柔软父爱。挚爱的妻子和女儿先后惨死,心理的剧痛使他萌生了创造一种可以帮助皮肤抵抗燃烧的“保护层”的念头。这种皮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肌肤,它若研制成功,既可以避免人体被烧死,也可以让那些反对他的科学家们闭嘴,最主要的是,可以报失女之仇。于是,他将绑架来的文森特变性为女人,并用转基因技术为他再造了女性的器官和肌肤,并把文森特的脸完全整形成了他妻子的脸。疯狂的恨,扭曲的心理,让事态朝着不可预知的轨道滑行,坠入设计之外的深渊。
曾经与医生妻子私奔的“老虎”再次出现,这个与医生同母异父的弟弟从小就被抛弃,七岁就贩毒的经历让他的血液中流淌着的唯有兽性,而冷漠地举起枪杀死他的正是他的哥哥,帮凶就是从小就抛弃了他的母亲。在面不改色的暴力中,还有没有母子温情手足之爱呢?在声色俱厉的报复和一厢情愿的情感嫁接中,人性是始终在场还是彻底缺席呢?阿莫多瓦说:“兄弟俩有同一个母亲,他们都来自于一个暴力的、放任的家庭。这是一种野蛮的生长环境。这个家庭在道德上完全放任了自己,和传统的西班牙基督教的家庭完全不同。那个整形医生和他的兄弟虽然施暴的方式和途径不同,但他们的行为都代表着野蛮和暴力本身。”传统影片中对于主人公的好坏界定通常是比较明显的,但越来越多的导演们已然意识到并充分尊重了人性的复杂性,当然,这也是对喜爱大屏幕的观众的尊重。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主演的影片《三块广告牌》是颁奖典礼前得奖呼声最高的影片,导演马丁·麦克唐纳对人性复杂性细腻刻骨的诠释迥异于那些爆款均码的流水线爆米花电影。《三块广告牌》与《吾栖之肤》题材上同是为女复仇(一被奸杀,一因“被强暴”自杀),《三块广告牌》中的女主角选择的报复对象是她认为无所作为的公权力的代表——警察局警长。失去女儿的米尔德雷德被愤怒武装,是个不点自着的炸弹,不可理喻。她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甚至起初同情她的观众随着剧情发展也跟小镇上所有人一样开始厌弃她了,但最终淹没心田的仍是与对《吾栖之肤》中文森特怀有的同样无边无际的理解和怜悯。罗伯特和米尔德雷德都需要借助某种方式的报复来转移内疚,掩盖内心的坍塌,回避无尽的痛苦。影片要传达的主题——“愤怒,只会招致更多的愤怒”“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许会被很多人误认为是《吾栖之肤》没有借台词外现的孪生“影眼”。这个结论当然太一厢情愿了。显而易见的不同之处是,《三块广告牌》的开放式结尾让人物绵绵不绝的无力感在和解与宽恕中得到救赎,而《吾栖之肤》结尾以暴力和凶杀利索结束了罗伯特变态的控制欲,但回归家庭后的文森特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如何在不屈的男性灵魂与华丽的女性皮囊共生体上找到平衡?
观众对罗伯特的情绪,与对米尔德雷德如出一辙(从两部影片上映时间来看,此句应该反过来说才是)。从理解同情到不寒而栗,最后是深不可测的人性怜悯。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女儿的可怜父亲,他的悲伤找不到出口。女儿精神错乱时他埋怨诺玛的主治医生不该让诺玛尝试接触人群回归社会,医生的一句“我没想到诺玛跟你在一起会出事”,一下子就将他打入了无尽悔恨和自责的深渊。这是他无法面对无法绕开的一个坎。没有一个正确可行的途径释放他的愤怒、悲伤、愧疚和绝望,唯有孤注一掷的冷酷报复,滥用权力的报复。唯有报复,才能让他在每一个思念和愤怒的空隙填补心中实际上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黑洞。这种报复致命又执着,滥用了权力的罗伯特对文森特的私自审判并不公正。被绑架、变性、整容之后的文森特皮肤柔软,罗伯特给了他亡妻的脸,始料未及的是罗伯特从疯狂的恨中竟然慢慢滋生出疯狂的爱,他爱上了他的造物,转而要控制他,文森特(薇拉)为了逃跑假意顺从。医生在狂乱的爱中迷失了、盲目了、放松了,这份猝不及防的爱恋令他变得仁慈,甚至变得像个孩子一般易于操控。他忘记了试验品的真实内在角色——女人的皮囊下跃动的是一颗男人的心。
文森特作为男性出现,是个女装店店主的儿子,他居然并非那种让观众痛恨的十恶不赦的大色魔,强奸也并没有真的发生。思维定式失效,观众的爱恨情绪无所适从。他只是一个喜欢嗑药和骑摩托车的强势母爱之下的怯懦青年。他喜欢店里的女店员,但女店员却是个女同性恋者,后来,他与因为母亲跳楼死在自己面前而受到刺激一直接受抑郁症治疗的诺玛在聚会上一见之下互生好感,罗伯特认为服下过量药物的文森特性侵了诺玛,致使诺玛旧病复发并最终重蹈母亲自杀的覆辙。
被罗伯特当作凶手的文森特经历了变性换肤的切肤之痛,又要忍受身份认知、角色焦虑以及不见天日的漫长煎熬带来的心理冲击。真正的强暴是文森特所承受的最残酷的惩罚,剧烈、持续的强暴。即使他有着一副华丽的皮囊,而他的心,从来没有忘记自我:“当我看起来不是我,我还是不是我呢?”这是影片想要探讨的,也是观众一直困惑的,而结局,却在凶杀中给出了答案。其实铺垫是一直存在的,伏笔的巧设也独具匠心,文森特一天天写在墙上的日期如同在超现实空间编织一张真实之网,时刻提醒自己,我并非一直居住在这间屋子里,我并非一直居住在这张皮囊里。他画在墙上的“鬼画符”,只露出双腿但身子是房子的女人,模仿的是造型艺术家路易丝·布尔乔亚(她的许多作品展现了双性的共存)画的被囚的女人,路易丝·布尔乔亚的作品给了文森特活下去的勇气,他不允许自己忘记被囚禁的身份。他亲吻报纸上自己失踪时照片的复杂眼神,充分说明他内心的坚持从来没有动摇过,即使作为女性薇拉面对医生罗伯特的病态式对待一度摇摆不定过,即使薇拉开枪杀死罗伯特时眼里饱含泪光。爱恨交错间,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生活从来就不能千篇一律,情感也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原罪在于谁呢?是母亲?是妻子?还是不可知的命运的捉弄?阿莫多瓦告诉我们,科学不是入口,灵魂和存在的自我认同感的延续是无法被任何事物操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