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不公,全家人唯我有脚气和灰指甲。我不得不天天晚上用药水泡脚、修脚。婆婆从她的卧室出来,笑盈盈地说:“你这脚病俺会治!”我吃惊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巴。婆婆来自中岳嵩山腹地的一个小村庄——西村。月前那里发生了泥石流,小叔子一家去了郑州的三弟家,婆婆来到了北京。平时她是不来的。她舍不得那个依山而建的小院子,院后边有冬暖夏凉的三孔石窑,前边是一座石头垒的大堂屋。中间是百多平米的院落,院内有核桃树、苹果树、石榴树;还有几畦茄子、青椒、金达莱;还有小狗、猪、鸡、鸭。
婆婆戴上老花镜,托起我的脚看了看,一脸不屑的样子:“穿俺做的鞋准好!你那在郑州教书的三弟,也有脚病,就是穿俺做的布鞋好了的!”
布鞋,我知道。没有一点化纤材料。北京大栅栏内联升有卖的,名字叫北京老布鞋。具体怎么做,我并不清楚。但婆婆说的话是否言过其实,有点吹牛?我用擦脚巾擦着脚笑着说:“那就托您老人家的福啦!”
医院里事多,还要下乡搞防疫。我参加小分队归来,两双布鞋摆在我的床头!一双是方口的,一双是拖鞋。那方口的我似曾见过,前些年部队发的就是这种形状的。所不同的那是黑色的,这是蓝色的;那鞋底是橡胶模具热压的,这是千层布鞋底。鞋口沿边的做法都是一样的,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一为机制,一为手制。手制比机制还耐看,还耐人寻味呢!那双布拖鞋和我现在穿的皮拖鞋款式一模一样,下乡我没带,婆婆就照葫芦画瓢了。不同的是后者鞋底为牛筋底,前者为千层布底。后者鞋面为软牛皮,前者为蓝色帆布。我捧着这两双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婆婆做的这两双鞋我最佩服的是那四只千层布底。所谓千层是说法,形容底厚,实际上是十几层。那鞋底上的针脚,左看成行,右看成行,上看成行,下看成行!
“哇!了不起呀!”我由衷地赞叹。我坐在床上把两双鞋试着穿在脚上,不大不小正合适。含笑看着脚上的鞋,眼睛却湿润了。一个1922年出生,迄今已92岁高龄的老太太,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不是亲眼所见,一百个人有一百个不相信!
身后传来婆婆的声音:“俺没有黑帆布,也没有新布衬,俺把俺不穿的旧蓝裤子、旧布衫拆了,不结实的。赶明儿你给俺捡点桐树花,找点结实的黑帆布、结实的旧衣旧裤,俺再做。”
透气好的布鞋,就是比那一半布一半橡胶或化纤的鞋好,因为脚气大多是因为闷热潮湿导致的。
五一节我的三个姐姐来我家聚会,我跷起脚夸婆婆的功劳和手艺。三个姐姐围着我的脚看。“啧啧,不简单!””啧啧,真棒!”赞美声不绝。大姐是个爽快人,非常直率地对我婆婆说:“那您老人家也给我们姐妹做双呗。我们也要预防脚病呀!”
“中中中!中中中!”婆婆拍着膝盖,连连点头,非常高兴地答应了我大姐的请求。
“伸出你们的脚让俺看看,俺看了就知道你们的脚穿多大的鞋合适。”
接下来,婆婆转头叫我:“四春,给你姐姐们做鞋,咱要用新布。你去给俺扯五尺黑卡其布,五尺白洋布。再给俺买几绺纳鞋底的线。都弄新的啊,咱不将就。”
婆婆做着准备工作。她去我家附近的小树林里,捡了一兜泡桐花,摘净、洗净、晾干。又把我寻找出来的五颜六色的旧衣服,拆了、洗了、晾了、熨了。然后,用白面打糨糊,又找了两块儿和擀面板大小差不多的木板,把我儿子小时候写作业用的小饭桌放在阳台上。婆婆准备齐了,就开始做袼褙了。我婆婆做袼褙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别人是在木板上刷一层糨糊,铺一层布;又刷一层糨糊,再铺一层布,铺个四、五层结束。我婆婆是刷一层糨糊铺一层布,再刷一层糨糊,注意啦,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出现了:她没有直接铺布,而是在上面很均匀地轻轻撒一层薄薄的碎碎的泡桐花(据说,泡桐花治脚气),再铺布。再摁结实,再捋平整,这样重复几次,婆婆最后将贴着袼褙的木板和小饭桌拿到阳光下晾晒。
婆婆有一个针线筐,是荆条编的,方的,有盖,是红色的,但已经褪色了。这针线筐里有大小粗细不一样的针,有各种颜色的线团儿,有一把锥子和一把老式大剪刀,一个金黄金黄的顶针。还有一只陀螺形的线坠子,一只织布用的光溜溜的黑色梭子。婆婆说线坠子和织布梭子是她出嫁时亲娘陪送的嫁妆。那织布梭子早不用了,但舍不得丢。
一天上午,我回家取本业务用的书,见婆婆正在专心专意地剪做鞋的布。她老人家一条腿站在地板上,另一条腿跪在床上,身子前倾着。阳光射进屋里,光线好极了。在婆婆睡觉的床上,摆着袼褙,画划线用的桃型粉饼,亮铮铮的剪刀。婆婆左手摁着黑卡机布,右手张开手指丈量尺寸,然后又仰脸嘟囔数字:“三加三得六,再加一得七。”婆婆脸上的皱纹宽宽细细,横竖交叉,花白的头发散开了,一部分披在肩上,一部分遮在额前、耳朵边。阳光把婆婆瘦小的身影投在洁白的墙壁上。啊,好美的一幅画!我摸出手机“咔咔咔”摄下了这一幕。后来,在医院的摄影比赛中这张照片还拿了名次。
我婆婆真是个奇人,她做鞋做衣服,丈量尺寸竟然不要尺子。
又一个双休日,姐姐们来聚会。婆婆拿出了做好的六双鞋,款式和我的一样。每人一双方口布鞋,一双布拖鞋。“来,闺女们,都穿上蹦几下,走几步,看合脚不?”婆婆把鞋发给每个人说道。
我的三个姐姐照着婆婆说的话做了。蹦几下,走几步,三姐还走起了猫步。
“嘻嘻嘻!哈哈哈!”我们几个姐妹美成一团。
家有老人是个宝哇。
“大娘,您真能干!”
“大娘,您真聪明!”
“大娘,您能活一百多岁!”
三个姐姐齐声夸赞着我婆婆。
我婆婆很自豪:“这算啥,当年,在嵩岳抗日根据地,俺是做支前鞋的模范哩!皮定钧司令员还亲自给俺戴大红花哩!”
婆婆说的是事实。也就在那一年,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我爱人是空军飞行部队的团长,一个礼拜返家一次,有时还不回来。婆婆到京来住,原说要给她请个小保姆的,婆婆说:“不用。咱们住六层,俺不会开电梯,俺走楼梯,这比咱家的胡岭地还低哩,还好走哩。”
原来我担心会有婆媳矛盾,不想,我婆婆是个明白能干的人。“四春,你上班忙,咱娘俩过日子,你管买菜买肉买粮食,买油盐酱醋,我呢,管择菜洗菜,蒸馍擀面条。你还管炒菜,我还管收拾厨房、擦桌子、椅子,拖地板、兜垃圾。”
其实,婆婆不单完成了她承诺的责任,还给我做了好多样嵩山风味的小吃,什么油炸萝卜丝咸食,什么红薯粉蛤蟆筋头儿(跟北京的面鱼儿差不多),什么五杂面发糕……
婆婆还有个习惯,爱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爱看河南豫剧和《梨园春》节目。婆婆看《新闻联播》时,全神贯注,像一个退休的老革命干部,特别关心国家大事。看河南戏的时候,她就像年轻了一样,随着曲子哼唱:“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镇乾坤,上呀上写着浑呀浑天候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哪……”
一天,婆婆来到我卧室,解开外裤带,一只手往里摸,一会儿,她摸出来一张红色有毛主席像的百元钞票来。用手捋了捋又拍了拍,放在我跟前说:“四春,再给俺买点做鞋的料吧。”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还给谁做呀?”
我婆婆贴在我耳边悄声说:“先保密!”
“那也花不了一百块呀,再说也不该您出钱呀!”婆婆的钱是政府给的。
婆婆突然直起了腰,一本正经地说:“别的事可以花你们的钱,但这事必须花俺的钱!”
接着,婆婆拉过我的手,把钱放到我手上:“只当俺今年多交了一百元党费。”
婆婆是1944年的老党员。她每年向村党支部交纳一百元党费。
“好嘞!”我大声应着。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家的人都各忙各的,老公忙飞行训练,我忙手术台,读大学的儿子忙他的学业,婆婆忙着她分内分外的事。除了晚上看电视,我能在婆婆身边坐坐,其他时间都各自为战。日出日落,天明天黑。眨眼间,国庆节快到了。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在。我爱人回来了,儿子也回来了。饭桌上还都喝了几小杯杜康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嘛!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婆婆的左边坐着她儿子,右边坐着她孙子,婆婆脸色红润,银发闪闪。《新闻联播》播完了,婆婆起身去卧室,一会儿提出一个花布包袱来,对着我们说:“大牛,四春,小牛,俺交给你们一个大任务!”婆婆一脸的庄重和严肃。
我们三人都站了起来,不知道婆婆要交给我们什么重大的任务。我尊重婆婆,她儿子她孙子就更不用说了。她可是92岁、有70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啊!
婆婆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她打开包袱皮,我们围了上来。啊,是六双布鞋!三双黑布鞋,三双布拖鞋,和先前给我们姐妹做的一样款式,但比那几双大许多。
纯黑色的鞋帮,纯白色的鞋里。鞋底纳得横竖成行,针脚细密匀称。咦,这鞋帮里面还有字?字是用细黑线绣的:嵩山西村杨花花。用什么文字来形容老人家的手艺呢,用“金斗熨波”“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呀!
婆婆用充满感情的声音说:“这鞋是给你们东隔墙军干所的‘皮旅’南下老兵做的!男人的脚大小一般都在这三个尺寸之内,七寸五、七寸七、七寸九……明儿你们带俺去看看他们的脚丫子,他们一共九个人……说不定,他们还认识俺,还穿过俺做的军鞋哩……”
啊,这就是婆婆的秘密。我感动了,我流泪了。我爱人我儿子也感动了。眼前的婆婆就是当年嵩岳抗日根据地的庆功大会上佩戴着大红花的“军鞋模范杨花花”呀!
老娘怎么知道,我们的东邻居是军队干部休养所,所里有九位皮定钧旅的休养干部?
噢,是我多嘴了。“妈,墙那边是军队干部休养所,所里有九个咱们嵩山的老乡。他们是老革命——抗日战争他们放下锄头参加皮定钧的八路军嵩岳抗日挺进支队,解放战争他们跟着皮定钧旅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