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写人艺术论

2019-12-15 08:26
南都学坛 2019年6期
关键词:歧路

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歧路灯》托于明代,描写的是清朝康雍乾时期以河南开封为中心的外省生活画面和各色人物,数量众多、各具情态、琳琅满目。在为一代人写真的同时,也显示了李绿园刻画人物形象、塑造文学典型的艺术功力,诸多方面均达到了其时代小说艺术的顶峰。

一、熟悉而陌生的人物画廊

《歧路灯》以“教子”为中心,写家政、儒林、官场、市井、商界,写尼庵道院、绿林江湖、荒村野店,皆因人所至,处处扣紧人的命运,为各类人生传神写照,欲以指明破暗、惩恶劝善。从而在多方面描绘社会生活的场景中,把人物形象作为画面的中心,成功刻画了200多个人物。古代小说中,《歧路灯》写人物的这个数量肯定不是最多的,但其前代和同时代的小说,往往侧重于写某一社会群类中或层面上的某一类人物,所以往往圈子比较狭窄,人物职业身份等不甚复杂。而《歧路灯》则几乎把当时社会各种群类、层面或者说各种圈子都写到了,所以虽然所写人物数量不是最多,但是其写人物以职业、身份的类型论可能是最多的。读《歧路灯》,但见各种官绅吏役、秀才师爷、王孙小姐、仆婢佣客、篾片帮闲、商贩经纪、戏子匠作、医卜星算、僧道妓尼、三姑六婆、赌徒游棍、乌龟娈童、绿林强人……三教九流,接踵而来,络绎不绝。小说中有大量个性鲜明、栩栩如生、意蕴深永、内涵丰富的人物,使人过目难忘。这些人物形象,丰富了中国古典小说人物形象的画廊,有的堪称文学典型。

谭绍闻是中国古代小说中以巨量篇幅刻画成功的唯一败子回头的文学典型。虽然他出生在“一个极有根柢人家”,但幼年时由于父亲“严密齐备”的封闭式教育,把他养成一个面嫩心软、不谙世事的“读书的憨瓜”,经不起社会的挫磨摧折、风吹雨打。然而即使如此,如果他的父亲谭孝移能够长寿多护持教导些年,他也未必不能顺利读书做官,享荣华富贵。但不幸的是其父早逝,谭绍闻才13岁就“沾风惹草,东游西荡,只拣热闹处去晃”,一晃就晃到一群“匪类”中去,狎妓赌博无所不为,输钱卖地损之又损,乃至家业飘零、水尽鹅飞。“也把贫苦熬煎受够了”,才因为尚存有良心一次又一次发现,并在父执正人、义仆良友等的训诫或规劝下改过迁善,并终于得到好处。按书中所写,谭绍闻一次又一次抵不住匪类勾引的原因,是他自道“我一向吃了软弱的亏”,描写中也正是把他这一性格特征突出写活,并客观上显示了这一特征的本质内涵。

谭绍闻的“软弱”从根本说不是由于缺乏生活经验,而是他这种“门第人家”公子哥儿自幼娇生惯养的生活使然。其父谭孝移生前虽“家教真是严密齐备”,但其母王氏的宠惯溺爱实足抵消大半,不是请到了“尽足做幼学楷模”的娄潜斋为师,就可以一劳永逸地为他打下人生的“根柢”。所以在历经娄师辞馆、严父去世之后,一经侯冠玉“邪教”的诱惑,谭绍闻本不坚牢的正学“根柢”很快坍塌,“说读就读,说赌就赌”起来,进而反复堕落、越陷越深。

进一步说,《歧路灯》写谭绍闻后来能败子回头,缘于其为“一家极有根柢人家,祖、父都是老成典型”,但是也要看到在谭孝移死后,谭宅真正当家负“教子”之总责的,并非被“托孤”的仆人王中,而是端福儿那“又恁般糊涂溺爱”他的母亲王氏。虽然王氏娘家父亲也曾是一个秀才,但是其父亲死后弟弟王春宇早弃书成为商家。因此,如果说谭孝移(后是王中)——谭绍衣代表了后来使谭绍闻能以败子回头复兴家业的“根柢”,那么王氏的“恁般糊涂溺爱”加以王春宇的出馊主意(如请侯冠玉为师、提亲巫翠姐)则代表了“外家”市井商业文化对谭家“根柢”的侵蚀,直至谭孝移死后、谭绍衣未来期间暂时压倒代替了谭家的“根柢”,使谭绍闻成为一个人生初程上“裸奔”的孩童。所以,谭绍闻的最初堕落,固然有师教不端、匪类勾引等外部原因,但主要是由王氏出于市井细民的“糊涂溺爱”所致的纵子为非;而谭绍闻的一入赌场就起贪心淫念、成为财迷和色鬼,主要也不是他“一向吃了软弱的亏”,而是他由母亲教养成不劳而获、为所欲为的性情使然。

这就是说,谭绍闻的堕落也是源于一种“根柢”,一种由于谭孝移的填房夫人王氏自外家嫁入带来的“小户人家”异质的“根柢”,当这种“根柢”随着王氏寡妇当家成为独生子谭绍闻的教育准绳时,谭绍闻所谓“软弱”性格的一面也就是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继而难以遽改了。《歧路灯》中第五十七回写乌龟以娼妓珍珠串的名义勾引谭绍闻赴赌,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想到“珍珠串几番多情,我太恝绝了,也算我薄情,不如径上夏家游散一回,我咬住牙,只一个不赌,他们该怎的呢”?于是坦然地去了。这一次他虽然拿定主意只嫖不赌,但他“一见六个元宝,眼中有些动火……发起昏来。便见那五个元宝,顷刻间有探囊取物的光景”,于是大赌起来,最后输银八百两,还几乎闹出一场官司。其他如“一诺受梨园”,被高皮匠“炫色攫利”,以及“倒运烧丹灶”“秘商铸私钱”等一连串上当吃亏,无非是财迷或色迷心窍,并往往是酒、色、财一齐来,使他“发起昏来”。

因此,谭绍闻的“软弱”,正是这个由母亲“糊涂溺爱”滋养起来的纨绔子弟的劣质“根柢”的必然表现。这使得他发誓赌咒拿定的主意,只要一见“财”“色”的勾引,就会面嫩心软蠢蠢欲动。反过来,对王中这个敢谏的忠仆,他动辄就逐出家门;德喜儿、邓祥顶撞了他,他也知道说:“祥符是个有日月地方,我就把您这些东西,一齐送到官上,怕不打折您下半截来。”他又对讼师说:“这家生子,骨头也是我的。”这些也不显得他有什么踌躇和软弱。所以,与《儒林外史》中杜少卿、《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叛逆性格不同,谭绍闻是真正的地主家庭蜕化堕落的败家子典型。他丧失了旧道德,又没有且不想获得新思想,一味任着纨绔子弟的劣根性阵阵发作而堕落。诚如夏逢若戏谑他所说:“谭贤弟……人人都说他是个憨头狼。”这真是一个传神的形容。唯其如此,这个形象在当时的社会上才比杜少卿、贾宝玉有了更大的概括性。

谭孝移的夫人王氏是一位糊涂母亲的形象。大约是因为要把她写成一位不完全是“正能量”的糊涂母亲形象,才又写她不是谭孝移的原配,而是“续弦于王秀才家”,这就如《金瓶梅》中写吴月娘是填房一样,是古典小说写平庸乃至不良妻室出身的“潜规则”。王氏的糊涂集中表现为对独生子端福——谭绍闻的溺爱,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见儿子太亲”“惯坏坑了他”,这可以理解。然而这也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王氏的糊涂更多出于小市民的俗气。例如,她放纵儿子玩耍,表面是认为“书也不是恁般死读的”,骨子里是因为她看到当时“世上只要钱,不要书”。她任从儿子赌博,就是因为认定赌博是有输也有赢的游戏。所以有一回谭绍闻赌博赢钱,王氏母子哪里知道实际是吞了张绳祖等诱其大赌的钓饵,王氏竟高兴地为儿子打气说:“咱家可也有这一遭儿……赢不死那天杀哩!”后来谭绍闻把赌场开在家里,王氏也喜得“一天有十几串抽的头钱”。她听任儿子让戏子占了书房,是因为“儿子拿了三十两哄了”,说是戏主送来一月房钱,她“便喜欢起来”。总之,在多数情况下,她放纵谭绍闻都是利令智昏的结果。至于“溺爱”当然有之,但主要是儿子堕落吃亏后的护短。其实若不是当初利令智昏,后来又何须护短?所以王氏的糊涂无他,唯见利忘义、财迷心窍使然。

王氏的见利忘义、财迷心窍又与一般地主守财奴的贪婪不同,而是其向往新兴工商业者暴发户生活的心理表现。她看出谭宅不能“长久富贵”的危机,却不赞成丈夫谭孝移那种“兢兢业业终身怕”的“保守疗法”,而是主张要向新发的财主们看齐。她晓得新发的财主们家“丫头忙着哩,单管铺毡点灯,侍奉太太姑娘们抹牌,好抽头哩”,就在丈夫去世后一件件地纵容儿子学样做起来。上述她对谭绍闻的种种听之任之,甚至撑腰打气,就都是受了当时新发工商业者家庭生活方式和观念影响的结果,而这影响又几乎都是消极的成分。工商业者艰苦创业、精于治生的一面,她恰恰没有看到,更无从效仿,所以从这一形象上能够看到的更多是小市民难免的俗气。这使她管家时的见解,与在世时的丈夫的见解格格不入,且她与亲弟弟——精明的商人王春宇也往往意见参差。所以,她如同亡夫一样地爱子,却一无所长、不能真正帮助儿子支撑门户。例如高皮匠诈索银子,“绍闻才要说六十两,王氏已说出一百五十两了”。总之,王氏这位糊涂母亲的形象,与《西厢记》中崔母、《牡丹亭》中杜母那等迂执礼教的顽固的老夫人形象形成对立的极端,她是被新兴工商业者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弄得眼花缭乱、心烦意乱而糊涂起来的老夫人形象,是一个走出了古旧家庭的死胡同却又搭错车的人物。她与她的儿子一样,得不到任何人的喜欢,唯其深切的母爱永远赢得读者的同情。

王中是一个义仆的形象。虽然作者有通过这个形象表现事君之道的用意,但实际写成的终于还是谭宅一家的奴才。他是“奴仆中一个大理学”,对主人“一星诡儿也没有”。因此谭孝移十分信任他,临终付以托孤之重,还预留田宅为他作后路。就倚重而言,谭孝移实际已不把他作奴仆看待。唯其如此,才使得王中效忠谭宅——由老主人而少主人——更加死心塌地。从谭孝移一方来说,对王中以恩宠、以义结,信任有加,按旧时崇尚义气知恩图报的观念,王中的做法是可以得到解释的。然而不然,书中写王中为谭家所做的一切,都很少与谭孝移的恩养有关,而是为了老主人生前奉守而自己心悦诚服的封建礼教和谭宅与自己的主仆名分。书中写王中时时提起“大爷在日”如何如何,固然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但归根到底还是他对谭孝移生前的一套深信不疑。《歧路灯》中第五十三回写王中大骂夏逢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儿,就公然坐到这里!”直接原因就是恨夏逢若坐在了他不应该坐的内楼里,坏了“门第人家”的礼法。第六十回写王中到了春盛号,谭绍闻的表兄“王隆吉指着椅子道:‘你坐下说话。’王象荩再三不肯,坐在门限上说起话来”。第一〇三回写谭绍闻欲以王中的女儿全姑为儿媳,却担心王中以仆配主“心里不安”,第一〇六回改使全姑为妾又顾虑王中不允,却不料王中连女儿做小主人的妾也还是觉得“心中有些不安”,要到谭孝移坟上“磕头禀过,见小的不敢欺心”,理由即“我是奴仆”。这句话概括了王中的全部精神状态和实际生活。谭绍闻说“这家生子,骨头也是我的”,连讼师冯健都有些听不顺耳,王中却甘之如饴、居之不疑;在谭绍闻都有些不忍为的地方,王中却觉得是受了过分的抬举;甚至别人一时有不把他当作奴仆的表现,他就浑身不自在。他做惯了奴仆,以至于觉得奴仆中也有些“名教”的乐趣,于是不再想做“人”,这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千古无二的一个奴才的典型。

中国古代奴婢制度至清中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歧路灯》中也写了德喜、双庆等奴仆背主琵琶别抱的故事,并且谭宅也到了“家贫奴仆欺”、相率“散伙”的地步。《歧路灯》在这样的时代将王中与背主的奴仆相比,狂热地表彰王中这个义仆,为之送字、立牌坊、请旌表,别立“义仆”一门,客观上有维护行将消亡的奴婢制度、向背主的奴仆们做“招安”宣传的效果,不足为训。然而书中写王中并没有单从“忠”上做文章,还写他特别地能干事、有见识。书中“如今银子是会说话的”那句名言,就由王中脱口而出;谭宅的一切送礼行贿请托之事,也都由王中奔走作成;“割产还债”、重整家业的方略也实际由王中划定……王中是谭宅老主人死后真正的主心骨、台柱子。而他那一套“不识字之学问,乃自阅历中来”,有的不失为金玉良言,如谭绍闻结交盛希侨后有点后悔,“但目下辞他,甚不好意思”,王中道:“相公将来要吃这不好意思的亏。”又如一次王中不赞成谭绍闻说与夏逢若是换帖朋友的话,为之分辩道:“大相公还说换帖的朋友么?如今世上结拜的朋友,官场上不过是势利上讲究,民间不过在酒肉上取齐。若是正经朋友,早已就不换帖了。”这些都是勘破当时世情的话。《歧路灯》从这一方面肯定王中,写奴仆中也有这等有见识、有能力之人,并借盛希瑗之口称赞说:“王中真仆儓中之至人……异日他的子孙,万不可以奴隶相视。若视为世仆,则我辈为无良。”书中还借惠养民之口肯定王中“真正是贤人而隐于下位者”,等等。总之,王中这个形象很复杂,不是可以简单肯定或否定的。

《歧路灯》中的夏逢若是个市井无赖的典型。他也是一个小官宦家的堕落子弟,已经一贫如洗,专一取巧诈骗为生。他的信仰是“人生一世,不过快乐了便罢”,所以什么丧天害理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他又“生得聪明,言词便捷,想头奇巧”,诨号“兔儿丝”——一种攀附寄生于豆科作物上的野草——有一套“粘”和“缠”的本领。他的本领屡试不爽,使谭绍闻一误再误,几至于倾家荡产,还不觉他有什么可恨的地方,有时甚至不得不借重于他。《歧路灯》中第五十一回写谭绍闻遭了官司,焦丹为他合计请一个人去走官府的后门:

焦丹说道:“这赌博场里弄出事来,但凡正经人就不管,何况又是人命?若要办这事,除非是那一等下流人,极有想头,极有口才,极有胆量,却没廉耻,才肯做这事;东西说合,内外钻营,图个余头儿。府上累代书香人家,这样人平素怎敢傍个门儿?只怕府上断没此等人。”谭绍闻极口道:“有!有!有!我有一个盟友夏逢若,这个人办事很得窍。”王氏道“你又粘惹他做什么?王中断不肯依。”绍闻道:“事到如今,也讲说不起。况他平日,也不曾亏欠咱。”[1]477

因此,对谭绍闻来说,夏逢若就是他吸上瘾的鸦片烟。这一种无赖性格也是明清小说史上经世无双的了。

然而,《歧路灯》写夏逢若并没有脸谱化、概念化,而是一定程度上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如写他随着年龄渐长,也偶有良心发现。他的母亲病重,他还知道自己不便在外留宿,“一定是该回去”;娘死了,他“号啕大哭,声声哭道:‘娘跟我把苦受尽了呀!’这一恸原是真的”。他甚至有一回觉得坑害了一向真诚待他的谭绍闻而心里不安。然而,他既已身上没四两力气,什么正经事都做不得、也不想做,堕落到非缠陷坑害人不能为生的地步,也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昧了良心去干那“算不得一个人”的事。在这个形象身上,可以看到为什么富家膏粱子弟堕落而不能自拔的真实情况,这在某种意义上与谭绍闻“败子回头”的形象也是一种互补。

《歧路灯》中写得比较成功的人物,还有先前提到的惠圣人、王春宇、巫翠姐等。此外还有“傻公子”盛希侨,年轻商人王隆吉,薄命淑女孔慧娘,书办钱万里,庸医姚杏庵、董橘泉,风水先生胡星居,江湖术士武当山道士,官媒薛窝窝,再醮妇姜氏,妒妇杜氏,继室滑氏,戏主茅拔茹,赌棍张绳祖、王紫泥、虎镇邦以及市井无赖白鸽嘴、细皮鲢、貂鼠皮,等等。有的即使着墨不多,也妍媸毕现、各有性情,甚或有一定的深度与变化,成为一代小说个性鲜明的形象。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谭绍闻、王氏、王中、夏逢若、巫翠姐等这些典型,其不仅是前代“四大奇书”等通俗小说中没有或描写不足者,也在同时代《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小说中未见同调,故对于读者来说有一种陌生的新鲜,且又写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好像从社会上哪里见过。故曰《歧路灯》的人物别张一军,实为读者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物画廊。

二、人物组合的数理模式

笔者曾论中国古代小说人物设置有数理模式传统,如:“三极建构”即《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和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佳人与拨乱其中之小人的“三足鼎立”模式[2]74-80;“‘七子’模式”即《西游记》中孙悟空、牛魔王等的“七大圣”与杨二郎的“七小圣”的组合等[2]129-137。三人和七人的组合在《歧路灯》中虽不如《三国演义》《西游记》中突出,却肯定是一个客观的存在。作者运用这一类模式的意向非但一点也不含糊,甚至明显是煞费苦心,且有自己的创造。

《歧路灯》中人物组合的“三极建构”,最明显的是第十六回写王隆吉邀谭绍闻二人与盛希侨拜盟,无疑是模仿了《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而第十八回又写“夏逢若猛上侧新盟”,他年龄25岁最大反而做了四弟,虽然是拜盟中的笑话,但从结盟的人数及顺序上看,却更合于民间三国故事所谓的“桃园三结义,后续赵子龙”的模式。不仅如此,《歧路灯》还写了女版的“三结义”,并写在“干姊妹”的情分上的影响,造成了谭绍闻成长路上的一大干碍,即第八回写道:

原来这侯先生的女人,住的与曹氏后门不远。热天一处儿说话,早与开银钱铺的储对楼新娶的老婆云氏,在本街南头地藏庵尼姑法圆香堂观音像前,三人拜成干姊妹。所以一说谭宅请侯先生,曹氏早已十二分满意。春宇那里知道,他与侯先生早已是干连襟呢。[1]86

虽然请侯冠玉做馆最后是王氏的决定,但这“干姊妹”三个背后支配了王春宇、王春宇影响了王氏的决定,则是一个事实。

《歧路灯》人物组合的“‘七子’模式”似无而实有,作者虽无意于突出它,但确实做成了这个“七子”的组合,并暗自得意、有所宣示,即第一回介绍谭孝移说:

相处了几个朋友,一个叫娄昭字潜斋,府学秀才;一个叫孔述经字耘轩,嘉靖乙酉副车;一个县学秀才,叫程希明字嵩淑;一个苏霈字霖臣;一个张维城字类村,俱是祥符优等秀才。都是些极正经有学业的朋友。花晨月夕,或作诗,或清谈,或小饮,每月也有三四遭儿。一时同城朋友,也还有相会的,惟此数人尤为相厚。[1]2

这里既没有明确说包括谭孝移在内的这个“小圈子”的人数,又逐个点名只有娄潜斋、孔耘轩、程嵩淑、苏霖臣、张类村,连同谭孝移实际只有六个。所以读者一般认为这个“朋友圈”就只有六个人了,而作者所设定也只是六个。然而不然,书中至第七回写谭孝移入京后拜客,就又“有翰林戚老爷,那是旧日同窗,极相好的”。虽然同在第七回谭孝移说还“有兵马司尤老爷,是同街的乡邻,也极相好。我带着他两家平安家信,这是一定要拜的”,但与“旧日同窗,极相好的”关系不同,其拜尤公仅因“乡邻”之好,并同时带了他的“平安家信”,所以谭孝移的“朋友圈”应是上述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六个,加上戚公共是七个,正是本作者所谓的“‘七子’模式”!

进一步的证据是书中第九十回写“程嵩淑观书申正论”,程嵩淑对苏霖臣就又一次提及这个“朋友圈”:

既如咱这祥符最相好的朋友,当初有咱五七位。戚公中了进士,拉了翰林,听说他如今在京里,每日购求书籍,留心考核,这算一个好秀才。娄公中后,在山东做官,处处不爱钱,只实心为民,至一处落得一个祠堂,这也算一个好秀才。谭兄拔了贡,保举贤良方正,只这四个字上,他都站得住脚,方完得一个士字。类村兄,明经岁荐,专一讲“阴骘”二字,劝人为善,这个士字,被他一片婆心占得去。落下咱两个,我一向看得你不胜我。论存心之正直忠厚,咱两个是一样的,但我比你亢爽些,虽出言每每得罪人,要之人亦有因我之片言,而难释祸消者。这算也不好也好的人。我一向把你看成唯诺不出口,不过一个端方恂谨好学者而已。前日你送我这部书,方晓得你存心淑世,暗地用功,约略有二十年矣。一部《孝经》,你都著成通俗浅近的话头,虽五尺童子,但认的字,就念得出来,念一句可以省一句。看来做博雅文字,得宿儒之叹赏,那却是易得的。把圣人明天察地的道理,斟酌成通俗易晓话头,为妇稚所共喻,这却难得的很。[1]850

又说:

是咱城里,我们五六个自幼儿相与,实实在在的是正经朋友,不是那换帖子以酒食嬉游相征逐。[1]852

这两处虽然没有说到孔耘轩,但是孔耘轩在第一回即在数中,又是“竹林七贤”中孔融的本家,所以必不会又少了他。而第一个就说戚公,可见这位后来做了翰林的戚公肯定是在数的,进而虽然程嵩淑含糊其词一会说“五七个”,一会说“五六个”,其实就是“七个”,乃一有意隐蔽暗用的“‘七子’模式”。而“戚公”者,“七公”也!当不为穿凿。

李绿园《歧路灯》之所以有意隐蔽暗用“‘七子’模式”,想来应该是有三个原因:一是他喜爱并重视这一写人物组合模式的作用;二是低调显示以与他所厌恶的《西游记》“七大圣”“七小圣”等“俗套”区别开来;三是以错落有致前后照应出之,成一种《周易》所谓“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的叙事态势,既是文人狡狯,也是生花妙笔。

《歧路灯》有意隐蔽暗用的“‘七子’模式”,初以谭孝移打头,谭孝移死、娄潜斋出外做官以后,则以程嵩淑为实际的领袖。这七个人代表了书中谭孝移遗命儿子绍闻“亲近正人”的“正人”。第九十八回写四位新秀才与程嵩淑等同坐:

却说四个新秀才,外边虽煞是恭敬,却个个带跼蹐之态。程公笑道:“四位少年,我眼花,也认不清,还得寻个方便地方,闲散闲散。我们这些老头儿,说话不甚合时宜,诸位虽外饰礼貌以敬之,其实颇有针毡之感。离开了各自方便些。”内中一个少年道:“晚生们正当聆教,唯恐老先生们见外。”程公向张公笑道:“今日之少年,不比当年咱们作少年,见了前辈是怕的。今日风气变了,少年见咱是厌的。咱何苦拘束他们,他们也何苦受咱的拘束?”[1]917

以上程嵩淑话中虽未公开贬低“今日之少年”,但对于风气之变,他们已自觉到无可奈何。这既是写书中“老成典型”对人心不古的感慨,也曲折透露了作者虽坚持写《歧路灯》,但是其对于《歧路灯》可能不合于时尚潮流,怀有深沉的隐忧。

虽然如此,这些人古道热肠,仍坚持做他们认为对的事。因此读者看到,谭孝移死后,这七个人中居家邻近的程嵩淑、孔耘轩、苏霖臣、张类村等四人总在谭绍闻遇事的关键时刻倏然而至。尤其程嵩淑,除了成为作者最重要的代言之外,还一直是谭宅的高参和顾问,有时还是实际的施助者。例如谭绍闻不止一次官司缠身的场合,都是这些人或明或暗的指点帮助,从而规避了风险或化险为夷。所以,书中第十四回写王氏告诫谭绍闻就说:“娄爷、孔爷、程爷、张爷、苏爷们请来坐坐,吃顿便饭。一来是爷在世时相与的好友。二来这些爷们你来我去,轮替着来咱家照察,全不是那一等人在人情在的朋友。”书中第八十六回写谭绍闻悔悟后也认识到“像我爹爹这样人,学问好,结交的朋友都是正人”。正是这些人作为谭绍闻的父执前辈或兼师尊、亲戚直接间接地施加影响,才使谭绍闻的堕落不时得到挽救,以延缓至谭绍衣来施援手。例如第二十回写诸人主动相约去谭家企图阻止绍闻江河日下的堕落:

耘轩万般无奈,只得写“杯水候叙”帖儿,把娄、程二位请到家中。孔耘轩饮酒中间说道:“二位知道萧墙街大相公近况么?”潜斋道:“我住的远,我不知道。耘老,你说是怎的?”耘轩叹了一口气:“我竟是说不出口来。叫舍弟说罢。”孔缵经接口说了一个大概,总是结拜盛公子,引诱的坏了……我看这盛公子是一把天火。自家的要烧个罄尽,近他的,也要烧个少皮没毛。今二公受过孝老托孤之重,何以慰此公于九泉?”娄潜斋道:“嵩翁独非孝老密友乎?心照何必面托。我在城北门,委实不知,不免鞭长莫及。看来耘翁一个未过门的娇客,他当如之何?”耘轩道:“我今只论他乃翁交情,不论娇客不娇客。”嵩淑笑道:“耘老就休作此想。我见世上这一号儿人,葬送家业,只像憨子疯子一般,惟有摆布丈人时,话儿偏巧,法儿偏险。话虽如此说,你权且把娇客当作故人之子,教训教训方是。不如咱约定个日子,同到萧墙街,你又不用言语,我两个破釜沉舟,惩戒他一番。大家匡扶,咱三个耐着心察看他。勿使孝老九泉之下翘首悬望。”遂约定九月初二日,齐到谭宅,调理这个后生。正是: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1]200

由此开始,“七子”中对谭绍闻的这个三人救助帮教过程,与谭绍闻的堕落和悔悟约略同步、此伏彼起,成为全书“绍闻衣德”双线结构之外绾缋全书的又一内在机制。虽然看起来似有似无,实际起到的作用却不容小觑。凡所描写,都不仅是《歧路灯》写“亲近正人”的主场,而且形象地刻画出了真正朋友生死如一的“死友”之义,更与夏逢若之流口口声声自称“为朋友的人”成鲜明对照。另外还需注意的是,书中第十回写谭孝移辞官,顺手写同样“告病者共有七人”,也应该是作者有好“七子”组合观念的体现,而非偶然。

三、人物形象的“符号化”

广义上说一切人文现象都是符号。但是这里所说符号指人所主观给定具体对应物的文化标志。符号与对应物的关系是:符号越是集中深入反映对应物的特征,就越是能给人鲜明深刻的印象;反之,越是给人以鲜明深刻印象的符号,就越是能够集中深入反映对应物的特征。而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塑造,也几乎无一例外地讲究形象的命名或者还有绰号。从命名说最突出是《金瓶梅》《红楼梦》,多以谐音寄义,如“吴典恩”(谐“无点恩”)、“贾雨村”(谐“假语村”)等。从绰号看最突出的是《水浒传》,其写108个“梁山泊好汉”,与人有其性情对应的,除人有其(天罡或地煞)星象属于另一种情况之外,就是人有其绰号。如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天伤星行者武松……天杀星黑旋风李逵,等等,中国人皆是耳熟能详。

《歧路灯》的作者李绿园应是没有见到《红楼梦》,但他非常重视人物的命名,从书中有专写第五十五回“奖忠仆王象荩匍匐谢字”和第九十八回“重书贾苏霖臣赠字”就可以看出。书中第九十五回写谭篑初请谭绍衣起名:“观察沈吟道:‘董之用威,即以用威为名,以寓教思。何如呢?’篑初起身为礼道:‘谢过伯大人慈严互施之恩。’”书中写张类村老生子的名字就是张正名。从而看出《歧路灯》对人物名号的重视,实有过于前人。《歧路灯》写人能从前代小说《水浒传》《金瓶梅》等继承创新,形成自己的人物符号系统,大体分为正、反两类人物。

《歧路灯》中的正面人物一般有名有字有号,循“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颜氏家训》),以名、字、号写其心志,寄彼性情,甚至更多。如书中第一回开篇叙谭氏灵宝派家世:

宣德年间有个进士,叫谭永言,做了河南灵宝知县,不幸卒于官署,公子幼小,不能扶柩归里。多蒙一个幕友,是浙江绍兴山阴人,姓苏名簠簋,表字松亭,是个有学问、有义气的朋友。一力担承,携夫人、公子到了祥符,将灵宝公薄薄的宦囊,替公子置产买田,分毫不染;即葬灵宝公于西门外一个大寺之后,刊碑竖坊。因此,谭姓遂寄籍开祥。这也是宾主在署交好,生死不负。又向别处另理砚田,时常到省城照看公子。[1]2

以上引文中出现两个人物,一个是谭永言,前已论及“谭”即“谈”,“永言”即长言——长篇小说之谓也。实际也有《歧路灯》远自这位灵宝公而起之义,从而这位好官灵宝公成为全书叙事之“根柢”,若曰这是一部写谭姓一家的小说,其意义可谓丰富。另一个人物是在谭氏危难中为之安家开封的苏簠簋,字松亭。簠簋,古代祭祀盛稻粱黍稷的器皿,青铜制、长方形,有四短足、有盖。松亭,因松为亭,《论语·子罕》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其名与字合而表达这位幕友是一位有古人之风,克己复礼,有担当、能始终的品节高尚之人。第一回写谭孝移还提到丹徒族人“去年《齿录》,有个谭溯泗是谁”?梅克仁回答:“那是东院的四老爷。”“泗”即泗水,象征孔学的源头。据朱熹诗所谓“胜日寻春泗水滨”,“谭溯泗”的寓意应该是表示此书以儒学为本。这个人物后来没有进一步描写,或是疏忽了,但更像是本来作者就是用这个名字点出其书溯源于洙泗,也就罢了。

谭孝移的命名字号亦煞费苦心。孝移字忠弼,别号介轩。他的名字出于《孝经·广扬名》:“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娄昭字潜斋,孔述经字耘轩,程希明字嵩淑,苏霈字霖臣,张维城字类村,也都是傍着儒家的经典或义理而设。后续写谭绍闻字念修,谭绍衣字德庵,王中被赠字象荩,智周万“博古通今……经纶满腹”,名取自《易传·系辞上》“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写他善于处事处世保全自己等,也无不关乎人物性格特征。其与人物性格特征相关,除了谭孝移字忠弼之尽忠国事之义,因了他所说极不得已之“隐衷”且又染病不得实现,似乎一个讽刺之外,其他各位名与字则无不切近其性情之概括。这从书中第三十九回“程嵩淑擎酒评知己”说“类老慈祥处多断制处少,耘老冲和处多棱角处少,我便亢爽处多周密处少。即如孝移兄在日,严正处多圆融处少”等,已可大略得到印证。当然书中第七回写退职后愤世嫉俗的读画轩主人为柏公以美其有松柏之节,写王中被赠字象荩以表彰其“真有合于纯臣事君之道者”,更鲜明地体现了《歧路灯》自觉以人物命名作为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

正面人物姓名字号的设定,多本于经史正统观念与吉祥事物,以寓教化、行褒扬,甚至以之为责善的根据,如书中第五十五回写程嵩淑当面责备谭绍闻道:“尊公名以绍闻,必是取‘绍闻衣德’之意,字以念修,大约是‘念祖修德’意思了。请问老侄,近日所为,何者为念祖,何者为修德?”这一问便问得“谭绍闻满面发红,俯首不答”。但也有故使名不副实形成讽刺者,如书中第八十七回写张正心建议谭绍闻的儿子篑初“改名绳祖,以存灵宝公待后之意”,谭绍闻说不能与张绳祖重名。张绳祖是书中最大的赌徒,所以张正心道:“呸!那张绳祖是个什么东西,那才是‘撞破烟楼’的人。昨日泥水匠还寻家伯,说张宅要拆楼卖砖瓦椽檀,叫家伯买。家伯听的,只是咳了几声,难过的了不得。”至于“惠圣人,讳养民,字人也,别号端斋”,则处处与其行为南辕北辙。例如他连自己的兄长都不“惠”不“养”,还怎么“惠人”“养民”,称得起“圣人”名号?由此可见作者从人物命名取字刻画形象,刻意讲求名副其实的用心。

《歧路灯》中的反面人物有的也有名有字,但往往又有绰号。如夏鼎字逢若,绰号或说外号、诨号兔儿丝,亦颇有讲究。夏鼎作为人物形象之称,源自《左传·宣公三年》写“楚子问鼎”的故事: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3]

按诸家注释,以上引文说夏朝“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从而“夏鼎”的作用,应该可以“使民知神、奸”,即帮助人民“不逢不若”,即下文的“螭魅罔两,莫能逢之”。所以,《歧路灯》写这个“夏鼎”,就是用使读者从这个“螭魅罔两”似的人物身上学到识别“神、奸”的学问;他字“逢若”,意谓结交了夏鼎就是遇上了“螭魅罔两”。夏鼎字逢若的这个“人设”,实是点出夏逢若这个人是谭绍闻的灾星,一与他扯上关系,什么吃亏倒霉的事就都来了。虽然这在如今一般读者是难以想象和理解的,乾隆时普通读者也未必领会至此,但是作者为夏鼎命名的这一点苦心与深意毕竟深藏而实在,需要揭蔽出来。至于夏逢若绰号兔儿丝,兔儿丝是一种多生于大豆地里的野草、蔓茎,节间生黄丝,缠绕于大豆的干茎,影响大豆生长,甚至致豆棵死亡。野兔被追逐时藏身其下不易发现,故名。书中第三十六回写王紫泥道:“豆地里有片兔儿丝,叫你割了,俺好放鹰,拿个老黄脚哩。”老黄脚即野兔。这一绰号形象地概括了夏逢若依靠缠陷“门户子弟”捞钱为生的形象特征。

《歧路灯》写“匪类”人物,多有名无字而有绰号,或无名无字而仅有绰号。如书中第三十三回写“假李逵本姓李,叫做李魁,后来输的精光,随了一个姓贾的做儿子,人便顺口叫他做贾李魁,绰号假李逵”;第四十六回写张绳祖外号没星秤,又号张老没。有的人取名似褒而实贬,除张绳祖、惠人也名实相悖之外,侯冠玉字中有,其姓名应是从“沐猴而冠”化出,其字则是谐音“猴中有”的恶谥。有的人仅有姓氏加以某种身体特征称之,如书中第五十四回写“这游棍有几个有名的,叫做赵大胡子,王二胖子,杨三瞎子,阎四黑子,孙五秃子”。有的人拟以动物,如书中第五十四回写“又有一起嫖赌场的小帮闲,叫做细皮鲢,小貂鼠,白鸽嘴,专管着背钱褡裢,拿赌具,接娼送妓,点灯铺毡,只图个酒食改淡嘴,趁些钱钞养穷家”。有的人并姓氏亦无,仅以职业或任意蔑称之,如老豆腐、小豆腐、虎不久儿、珍珠串、乌龟等,嫖赌场合的小人物几乎都没个姓名,而仅以绰号称之。

总之,《歧路灯》人物命名取字、拟号与绰号都极有讲究,读者不可掉以轻心、马虎看过。而且无论正邪或正邪两赋人物的命名都是讲究的结果,使《歧路灯》与他书某些类似命名的情况不同,形成全书人物系统性精致化的符号学特征,它是中国古代小说人物命名符号化成熟的标志。

四、“对照法”与“个性化”

《歧路灯》自觉把各种人物对照来写,使彼此个性分明。上引《歧路灯》第三十九回“程嵩淑擎酒评知己”说:“咱数人相交,原可以当得起‘朋友’二字。但咱三人之所以不及潜老者,我一发说明:类老慈祥处多断制处少,耘老冲和处多棱角处少,我便亢爽处多周密处少。即如孝移兄在日,严正处多圆融处少。唯娄兄有咱四人之所长,无咱四人之所短。”专讲这一班理学朋友性格之不同,既是一种描写,也可视为作者写这些人物性格的实用纲领,体现了作者自觉以对照法写人物性格的艺术特点。

这种对照来写的手法使《歧路灯》人物个性鲜明,有异乎寻常的可识别性。如同胞兄弟惠养民、惠观民有性情真伪的不同;同胞姐弟王夫人与王春宇有对读书看法的不同;同是匪类,盛希侨、夏逢若有豪纵与诡诈、无心为恶与有心为恶的不同;同是谭宅塾师,娄潜斋、侯冠玉、惠养民、智周万各有不同;同是少妇,孔慧娘、巫翠姐有守礼内向和任性而为的不同;同是小妾,冰梅与杜氏有温顺与悍妒的不同;等等。

《歧路灯》以“对照法”写人又非随心所欲故为对照,而是可以从人物各自出身职业、环境教养等的不同找到根据。如惠氏兄弟的不同,源于一个务农齐家、一个讲理学又娶了不贤的妻子;王氏姐弟的不同,在于王春宇有经商打拼的社会经验,而王氏则足不出户,身处一帮亲眷女人和尼僧道姑中,孤陋寡闻。至于“正人”与“匪人”的对立,则以王中与夏逢若为几乎始终的对手。一个千方百计辅助谭绍闻守业走正路,一个挖空心思勾引谭绍闻堕落赚吃赚喝并骗取他的金钱。从书中第十六回夏逢若出场到第一〇〇回这个人物被遣发极边,这一过程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王中与夏逢若争夺谭绍闻的“拉锯战”。夏逢若“平日原怕王中”,王中则把夏逢若“真真恨极了”;王中骂过、打过夏逢若,夏逢若也伺机多次向谭绍闻进过王中的谗言。王中两次被逐都直接与夏逢若相关,大有昏君在上、进奸佞而黜忠良的态势,而两个人物相反相成,个性分外鲜明。

《歧路灯》中人物的个性化,除体现为上述命名取字的表象之外,更在矛盾冲突情节发展中实现和凸显人物性格的独特性、丰富性和发展变化。《歧路灯》把情节作为人物性格的发展史,随着时间、空间、故事情节渐进推移刻画人物性格。对贯串人物性格、始终规定人物命运的基本特征,作者不惜笔墨、反复点染,如谭绍闻的“软”、王氏的糊涂、王中的一心向主、夏逢若的“兔儿丝”本性、巫翠姐的以戏文为生等,都在情节和细节中不止一次被突出体现出来。对人物的描写,除有的用绰号固定之外,还有的更进一步,用口头禅似的语言突出人物性格的某一点。如夏逢若的诈伪做作表现在凡事标榜“我这为朋友的”,王中对大人先生们说话开口总是“小的”、对王氏母子总爱提“大爷在日”,谭绍闻悔悟后又堕落总是说“到那边就回来”,盛希侨骂人总是“狗攮的”,管贻安只讲了一次却使他令人难忘的话即“我是骄惯成性”……这些话分别成为人物性格的突出标记。这和法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密考伯太太总是说“我永远不会遗弃密考伯先生”,有类似的效果。相信《歧路灯》如果更加流行开来,或搬上银幕,这些标志性的话语很可能会成为“热词”。

五、“写实”的两个意外效果

《歧路灯》的描写因真实而深刻,具体表现在写人,就是写什么像什么。但是,专注于写实塑造出的形象本身,有可能是作者把握不全或琢磨不透的艺术生命,有“形象大于思想”的特点,即产生作者初心未有或有违作者初心的阅读认知效果,这也可以说读者同时根据他自己的审美积累,能够从作者所塑造的形象中看到有比作者期待更多的东西。具体来说,主要有以下两种情况。

一是把握不全而初心未有的,如书中第四十一回“韩节妇全操殉母”写穷人家的媳妇韩氏为婆母养老送终后殉节,被作者称为“一宗彝伦馨香的事体”。但是,一方面如有的学者指出,韩氏的真正死因至少很大部分是生活环境逼迫她活不下去了,她的死“揭露了礼教杀人的罪恶”,“更本质地反映了当时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以及所遭受的沉重压迫”[4];另一方面如程公把丧事做喜事办,韩节妇的死没有给号称“为人父母”的地方官带来任何执政为民责任上的反省,反而成了程公制造政绩和声望的大好机会,岂不是良心都喂狗了吗?如果真正是“好官”,为什么不能早发现、早救济、早表彰,使之至少可以活下去,并活得有尊严?所以,《歧路灯》所倾心赞美的这“一宗彝伦馨香的事体”,虽系当时地方官例行公事,主事程公也表示了他认为适当的谦恭,但实质是一桩地方官为政不恤民命的糗事,越是表彰得卖力,就越是暴露程公虽曰好官,但于“礼教杀人”、贫困杀人的现实却是麻木不仁、不知羞耻之所在。

又如书中第六十五回写谭绍闻被拘押后,因其岳母使人暗中使钱,买通刑房书办用计,打动良幕赖芷溪,说动好官边公,“边公细看谭绍闻,果然青年俊秀,也动了怜才之念。带在二堂,责以扑刑,又切切训教了一番”后放了。但是更具体的原因却是“看那谭绍闻,面貌与按察司大老爷三公子面貌相似”——这像什么话?还可以说“原来边公廉明公正”吗?所以,虽然叙此事后的卷末有两首诗,一首称道边公清廉不要钱,另一首说“做官的主意须自己拿,不可滥听人言,观边公与赖芷溪之为邢敏行所卖可知”,但除了显示作者一定不使谭绍闻大堂受刑以免无法科举的苦心之外,实不能不有损于“边公廉明公正”的形象。

二是把握不准而有违初心者。如书中第十二回写娄潜斋是作者所写最笃于友情的一个人,但在谭孝移死后治丧的议论中,他居然讲出“耘老此说,几令人破涕为笑”的话来,还接下来讲了一个“躲殃被盗”的故事。试想挚友停柩在旁,这“破涕为笑”一词和绘声绘色讲故事,是真正的好朋友能够做出来的吗?这显然不合时宜,只见出娄潜斋的腐酸和虚伪。又如书中第一〇六回写谭绍闻要他母亲向王中试探讨全姑为妾时说:“娘见王中,硬提一句,他不依时,娘是女人家,只说娘老糊涂了,丢开手,话就如忘了一般。”“娘是女人家”这话,今天看来就如当面说娘没见识、不懂事,这还像个孝子吗?但这绝非谭绍闻本意,也绝不是作者有意使他为此大不敬,而实乃其根深蒂固轻视妇女之偏见下视为当然,因为书中写王氏也承认过“我一个女人家见识”,自然她也不会以为儿子的说法是一种冒犯。但如今读书到此,稍有对母亲恭敬之心者,岂不正是感觉得到谭绍闻此说中蕴含对母亲的大不恭?由此可见小说写实造成的讽刺,有时是连作者也未必感觉得到的,却正因如此才有了真正的讽刺。

六、以居处与聚会写人

《歧路灯》注重并擅长以居处与聚会写人。这两种情况自然很不一样,但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促进人物性格得以更全面深入的展现。

以人物居处写人,基于人与居处即环境的关系。马克思曾深入论述人与环境的关系,认为人能适应和改造环境,在一定意义上人是环境的产物,而环境是人的延伸,即“人的无机的身体”[5]。这个道理移用于文学作品的考察,可以认为:人物形象独特的环境布置也就是这一形象个性的延伸体现。换言之,文学作品中的环境描写能够折射、反映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命运。李绿园当年不会清醒认识这个道理,但其小说创作写实的态度与方法,客观上推动《歧路灯》形成了重视环境描写、以环境写人的特点。书中有许多人与境谐、境以显人的极佳描写。

《歧路灯》惯以环境描写显示或衬托人物的职业、身份、教养、好尚,如书中第三回写了父亲是秀才、自己已转而经商的王春宇的三间厢房:

有三间厢房儿,糊的雪洞一般,正面伏侍着增福财神,抽斗桌上放着一架天平,算盘儿压几本账目。墙上挂着一口腰刀,字画儿却还是先世书香的款式。[1]25-26

寥寥数语,写出了王春宇经商的职业、小生意人的身份、求财心切的敬业精神以及家庭由读书而经商“转型”尚不够彻底、留有一点书香人家尾巴的特点。又如书中第五回写布政使衙门钱书办的宅院:

只见客房是两间旧草房儿,上边裱糊顶槅,正面桌上伏侍着萧、曹泥塑小像儿,满屋里都是旧文移、旧印结糊的。东墙贴着一张画,是《东方曼倩偷桃》。[1]53

从屋里的供奉、裱糊、张贴、悬挂、摆设,就可以知道其主人是一个久惯刀笔、攫利为生的俗吏。他崇拜的是萧何、曹参,羡慕的是东方朔,而废旧文件档案是他家里糊墙的废纸,真是干什么有什么方便。再如书中第三十八回写惠养民的住处:

单讲孔耘轩到城南惠家庄,进了大门,有三间草厅儿,却也干净。上面悬着一面纸糊匾,横写了五个字,乃是“寻孔颜乐处”。两旁长联一付,一边是“立德立言立功,大丈夫自有不朽事业”一边是“希贤希圣希天,真儒者当尽向上功夫”。[1]351

又书中第七回写柏公待客的读画轩:

果然在悯忠寺后街上有一处宅院……房屋高朗,台砌宽平,上悬一面“读画轩”匾,扫得一清如水。院内两株白松,怪柯撑天;千个修竹,浓荫罩地;十来盆花卉儿,含蕊放葩;半亩方塘,有十数尾红鱼儿,衔尾吹沫,顿觉耳目为之一清。及上的厅来,裱糊的直如雪洞一般,字画不过三五张,俱是法书名绘,几上一块黝黑的大英石,东墙上一张大瑶琴,此外更无长物。推开侧房小门,内边一张藤榻,近窗一张桌儿,不用髹漆,木纹肌理如画,此外,两椅二兀而已。孝移喜其清雅,口称:“好!好!”这些铺床叠被,安笥顿芨的话,何必琐陈。当晚睡下。[1]68

这样一处深藏闹市之中与滚滚红尘隔绝的小院,正与柏公和谭孝移为人的“清雅”、闲淡如天作之合。

书中第七回还提到了谭孝移京城中拜客遇雨、暂避于一大门楼人家“东书房”:

孝移进了书房门,因衣服湿了,不便就坐,四围详看。只见前檐下,一旁画眉竹笼,往上乱跳;一旁鹦哥铜架,衔锁横移。内边一张大条几,中间一架高二尺的方镜屏,左边一个高一尺的水晶雕的南极寿星,右边一个刘海戏蟾,笑嘻嘻手拿着三条腿的虾蟆,铜丝儿贯着钱,在头上悬着。夹缝中间,放着掷色子饶瓷盆——孝移也不认得,只说是栽水仙盆儿。东边一张方桌,一个神龛,挂着红绸小幔子,也不知是什么神。但见列着广锡方炉,两个方花瓶,一对火烛台盘,俱有二尺高,一个小铜磐儿,放着碎帛编的磐锤。至于满壁书画,却都是俗葩凡艳,再不晓的是个什么人家。垂唾之时,又见砖缝里有一块二三钱的银子。因问长班道:“这主人是甚的人?”长班道:“这是柳先生家。将来老爷还要借重他哩,从他父亲就是吏、户两部当该的书办。”[1]74

上引写京城中衙门书办宅院之豪,尤其“砖缝里有一块二三钱的银子”为传神之笔,既与上引“读画轩”一节上下相对照,又引出柏公旧恨以及对书办的一番议论:

孝移又问道:“适才避雨之家,说是姓柳。长班呼为‘当该的书办’,这个称呼,是怎么说?”柏公道:“老朽是宣德年生的,彼一时,弄权招贿的房科,人恨极了,叫做‘当革的书办’,到成化年间,又把这斥革字样,改为‘该’字。”二公大笑。这柏公因说起“当革的书办”,便触起三十年宿怒,说:“这京城各衙门书办,都是了不得的。我这小功名,就是他们弄大案蹭蹬了。——歇一歇儿细说。”孝移见柏公有些恼意,又带了几声咳嗽,便说道:“此辈行径,不必缕述。咱看看鱼罢,怕雹子打坏了。”柏公忽的笑道:“‘该看’,是‘革看’?”两人大笑。[1]75-76

这就不仅以“东书房”的布置透露出柳书办弄权而富的家境和品质的恶俗,而且因缘生法,引出柏公揭蔽京城书办如城狐社鼠为害官场的弊政。

《歧路灯》还能够通过环境描写显示人物生活境况和命运的变化。如书中第八十八回写梅克仁再次来到碧草轩,眼中旧日书房成了“包办酒席”的“西蓬壶馆”,“只剩下一株弯腰老松,还在那荤雨腥风中,响他那谡谡之韵”。有时一器一物都折射出一个人与其家庭命运的变迁,如赌棍张绳祖家用的赌筹,是他祖上坐官时的衙签,“俱把‘临汾县正堂’贴住半截”。

《歧路灯》又常以街、巷、庙宇等命名呼应人物的命运或寄寓对人物的褒贬。如谭孝移住“萧墙街”,虽然是明代开封旧有的街道,但是写作谭宅所在,应是为了预示谭氏“祸起萧墙”[6]、有家道中衰之虞;孔耘轩住“文昌巷”,寄寓对其为“圣裔”诗礼传家的肯定;侯冠玉、王春宇、巫凤山等住“曲米街”,则似乎那里成了书中市井商家人物的聚居地;而夏逢若、姜氏、钱万里等则都住在“瘟神庙邪街”,描写中这些人都不干正经事或为人不端;谭绍闻躲债流落在“度厄寺”,谭绍衣等平倭破敌依据于“宁波定海寺”;等等。

以聚会写人则基于人是群居的动物,每一个人都是某个群体中的一员,在与群体中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中走完人生的路程。小说中写朋友过从、生日寿诞、婚丧嫁娶等礼仪性或带有礼仪性的聚会,就是这种群体交往的最佳形式,很早就被古代小说家所大量采用。如《三国演义》中的“筵无好筵,会无好会”,《水浒传》中包括三次聚义在内的诸多宴会描写,《儒林外史》中的多次文人聚会,《红楼梦》中写开诗社、做生日之频繁就更不用说了。其实这各种礼仪或礼仪性的聚会描写,虽然都有生活根据,但是作者写来却不仅是为了聚会本身,而是借聚会同时为多人写照,作为延展并酝酿情节的手段。《歧路灯》也正是如此。书中写一次葬礼(谭孝移、孔慧娘),两次婚礼(谭绍闻初婚、谭篑初),三次庆寿(林腾云母亲、谭绍闻母亲、王春宇)等,既是风俗如此、自然而然,也同时是总写和广写人物、延展与生发情节的平台。如书中写每一次聚会,都把先前出现可能与此聚会相关的人物,包括用葬礼簿的形式来一次“点名”,既有前此写人物“小结”,给读者某种电影“回放”的效果,又可以借此检视补充、拾遗补阙。如书中第一回写谭孝移原配周氏已故,便是有了这门子亲戚,虽然人没有了,但这家亲戚的名分很重要,却后来不写有任何来往,显然不尽情理,第七十七回便借“谭府王老太太七旬萱龄,并获麟孙鸿禧”的喜筵作一补阙曰:

第三起,周舅爷新妇吴氏到了。——这原是谭孝移元配周宅,周孝廉去世太早,周氏于归孝移,半载即赋悼亡。庶弟尚幼,所以素少来往。今周无咎已长,娶了新妇,算与绍闻有渭阳之谊,所以前日来送喜盒,今日不得不至。[1]750

曾有学者把这种以聚会叙事写人的“平台”设计,称之为“文人聚会”式或“宴会”式,或“礼成为小说中主要的整合原则”的结构,都在其所论该书的观点是正确的或正确的意见之一,可资参考。但是,恐怕都难得用来概括普遍的情况。例如就《歧路灯》所运用的包括多种性质和形式的情况而言,这种“平台”可能还是笼统称“聚会”式为宜,而且用之他书类似甚至更多样的情况,也如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都未为不可。

七、人物形象的心理刻画

作为一部“教子”主题小说,《歧路灯》十分注重写人物内在情感气质的变化,并由此深入到人物心理刻画。书中大量运用人物自白展示其内心世界,如第六回写娄潜斋劝谭孝移接受举贤良方正:

孝移道:“不管人之知不知,只要论己心之安不安。这铺地盖天的皇恩,忠弼岂肯自外覆载?但‘贤良方正’四个字,我身上那一个字安得上。论我的生平,原不敢做那歪邪的事,其实私情妄意,心里是尽有的。只是想一想,怕坏了祖宗的清白家风,怕留下儿孙的邪僻榜样,便强放下了。各人心曲里,私欲丛杂的光景,只是狠按捺罢了。如今若应了这保举,这就是欺君,自己良心万难过去。这是本情实话,你还不知道我么?”潜斋道:“举念便想到祖宗,这便是孝;想到儿孙,这便是慈。若说是心里没一毫妄动,除非是淡然无欲的圣人能之。你这一段话,便是真正的贤良方正了。”[1]57-58

这段描写说人内心世界“私欲丛杂的光景”,表明作者写人注意到一事当前,每不免理欲交争、善恶之分,只在一念之间而已。人生观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人内心里是理与善、还是欲与恶占了上风。应该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歧路灯》写人特别是写重要人物,每着重其内心活动进行刻画,如书中第八十六回开头写谭绍闻与王氏娘俩交心:

且说谭绍闻回家,见了母亲,说了往王象荩菜园,商量买房子,教子读书,赎地的话。王氏久梦初醒之人,极口赞成,道:“王中调理事体,有来有去,委实你爹在世用人不错。先难得这个始终如一。你往后只依他而行。不像别的人,咱日子落倒了些,个个都东奔西逃。你只看你家媳妇子,咱日子好时,我像他的婆子;日子歪了些须,便把我不当人待。我这些日子饮食渐少,大不胜从前。若是孔家在日,你也不至如此,我也不得到这个光景。如今想起你爹爹对我说的话,竟是句句应着。我当日竟不懂得,只看得我心里想的,再没错处。到今后悔,只在我心里。我记得你爹爹临死时,说你了八个字:‘用心读书,亲近正人。’你如今三十多岁了,照着你爹爹话儿行罢。”绍闻回复母亲话时,原把寿木一事隐讳不言。及听得母亲饮食渐少的话,不觉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及说至父亲临终所嘱,又觉良心乱跳,说:“咳,娘呀,我今改志了。娘只放心,多吃些饭儿罢。”王氏道:“我慢慢吃,我肯挨饿么。你去睡罢。”[1]814

这里写他娘俩各心想口说、痛悔俱下,既是忏悔录,又是明志篇,还是出师表。情理兼备、浑然一片,使人不觉是文、不觉是理、不觉是情,但觉感动不已,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歧路灯》的心理描写深化了人物性格,也加强了作品的思想性,使其不仅是故事,更有人生境界、精神本质的探讨。如书中第二十一回写“夏逢若酒后腾邪说”曰“人生一世,不过快乐了便罢”一番掏心窝的话,正是他日常“兔儿丝”般缠陷谭绍闻堕落、不择手段地骗吃骗喝骗钱的思想基础。由此可见夏逢若等一班“匪类”与“正人”的对立,不是一般好人与坏人的对立,而是人生观即人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之思想与方法的对立,从而深化了人物性格。

《歧路灯》又写出了人物心理的复杂变化和变化中的一致。例如书中第八十一回《夏鼎画策鬻坟树,王氏抱悔哭墓碑》,写夏逢若建议谭绍闻早早把自家坟上的杨树作价还债,以免修官署时被强征,作者就认为“原来夏鼎年纪渐大了,向来弄绍闻钱,自己也没济半点事,觉得把人坑了,把自己也坑起来,这一点良心,也有些难过处。因此在绍闻面前献一点好心,设了这条善策”,由此可见他也偶有良心发现不完全是坏的一面,但总体说夏逢若是一个昧了或坏了良心的人——不是不曾有过良心,而是被上述他所说“人生一世,不过快乐了便罢”的邪说替代了。并且这邪说“传染”性很强,谭绍闻又是阅历浅无主张极容易被掇弄的人,经夏逢若“这一片话,直把个谭绍闻说的如穿后壁,如脱桶底,心中别开一番世界了。不觉点头道:‘领教。’”从此便进一步昧却良知,更加放心嫖赌挥霍起来。

《歧路灯》最常写人物悔恨的心情。书中单用“悔”字有39回64次,(《金瓶梅》中有20回31次,《红楼梦》中有50回83次)以用于谭绍闻为最多,但也有不少用于“匪类”人物,如书中第四十二回写资深赌徒张绳祖与夏鼎说话,自述堕落根由:

夏鼎道:“你说的逼真。你既这样明白,又这样精能,怎的把产业也弄光了?”张绳祖叹了一口气道:“咳!只为先君生我一个,娇养的太甚,所以今日穷了。我当初十来岁时,先祖蔚县、临汾两任宦囊是全全的。到年节时,七八个家人在门房赌博,我出来偷看。先母知道了,几乎一顿打死,要把这一起会赌的逐出去。先君自太康拜节回来,先母一五一十说了,先君倒护起短来,说指头儿一个孩子,万一拘束出病来该怎的。先君与先母吵了一大场。这时候我已是把疥癣疮塞在心里。后来先君先母去世。一日胆大似一日,便大弄起来。渐次输的多了,少不得当古董去顶补。岂没赢的时候?都飞撒了。到如今少不得圈套上几个膏粱子弟,好过光阴。粗糙茶饭我是不能吃的,烂缕衣服我是不能穿的,你说不干这事该怎的?总之,这赌博场中,富了寻人弄,穷了就弄人。你也是会荡费家产的人,难说不明白么?……”[1]390-391

《歧路灯》写人物心理或受戏曲中道白影响,多用人物自白,上举谭孝移、张绳祖等之外,又如书中第五十六回写智周万为宵小所忌、受无端诬蔑而辞馆前一番思忖:

且不说这一起攒谋定计。单讲耿葵把貂鼠皮的话,述于智周万,智周万叹道:“这是那的缘故?耿葵,你不必提起。”黄昏烛下,自己独自思忖道:“这等污蔑之谈,从何而来?想是我在此处,必定深中小人之所忌,故造此飞语,是暗催我起身意思?我与欧阳文忠公一样,同是近视眼,或者误遇女人,看不见,有错处也未可知。但只是我之教书,非为馆谷,不过为众人所窘,乔寓在此。若有此等话说,何必以清白受此污辱?不如我以思家为名,奉身而退,改日写一封书来,以恋家不能赴省为辞。风平波静,岂不甚好?且是这诗稿已将次告成,回家差人送剞劂之资,赍回原板,何必羁留他乡?”[1]527

如此等等,都以人物自白敞开心扉、抒发情感,大段写人物心理生成与状态变化,细致暴露呈现那些促使人物行动起来的各种内在动机,心思奇巧,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人物情感越发臻于细腻。

《歧路灯》也不排除对人物心理状态的直接描述,如书中第四十四回写谭绍闻输赌之后的心情:

却说谭绍闻辞了众赌友,出的张宅门,此时方寸之中,把昨夕醉后欢字、悦字、怡字,都赶到爪哇国去了;却把那悔字领了头,领的愧字、恼字、恨字、慌字、怕字、怖字、愁字、闷字、怨字、急字,凑成半部小字汇儿,端的好难煞人也。[1]401

但书中更多的是用细节刻画人物心理,如第四十三回写王紫泥对赌博的迷恋:

二人进去,只见王紫泥害暴发眼,肿的核桃一般,手拿着一条汗巾儿掩着一只眼,站在高背椅子后边看掷色子。[1]396

书中第七十回写谭绍闻与姜氏在夏逢若家意外相逢,姜氏让丈夫马九方把谭绍闻留住:

马九方回复内眷,便说客住下了。这姜氏喜之不胜,洗手,剔甲,办晚上碟酌,把腌的鹌鹑速煮上。心下想道:“只凭这几个盘碟精洁,默寄我的柔肠曲衷罢。”谁知未及上烛……马九方回后院对姜氏道:“客走了。”姜氏正在切肉,撕鹌鹑之时,听得一句,茫然如有所失。口中半晌不言。有两个猫儿,绕着厨桌乱叫,姜氏将鹌鹑丢在地下,只说了一句道:“给你吃了罢。”马九方道:“咳!可惜了,可惜了!”姜氏道:“一个客也留不住,你就恁不中用!”[1]670

其中“洗手,剔甲”“速煮上”“口中半晌不言”“将鹌鹑丢在地下”,几个动作并相应心想口说之态,把姜氏始于喜悦终于怅惘的情感变化及其背后对谭绍闻缠绵未尽之情,写得细致入微、如画如见。又如书中第七十九回:

不言众客擎杯看戏,内中单表这淡如菊,心中老大不快活,喟然默念道:“我们在各州府县,休说那刺史、令长,就是二千石官儿见了我们,不称先生,不敢开口说话;不让我们坐上席,还怕我们吃不饱。那曾罕见这几个毛秀才儿穷措大来。看他们嘴上苍髯,那有发达之日;身上布素,曾无绸缎之袍。略说了一个隔省远客,竟不虚让一让,竟都猴在上边了。我若不说起我的身份,叫他们当面错过,还不认的我是谁哩。”这腹中的临帖,早临了一部颜鲁公“争坐位”的稿儿。但话无来由,如何说呢?[1]765-766

《歧路灯》甚至偶尔深入人物潜意识进行探索,例如书中第五十四回写大盗赵大胡子在陕西偷了金镯拿到赌场出售,谎称是先人遗物:

谭绍闻……问道:“贵先人本贯何处?”赵大胡子道:“我听说是陕西。”夏逢若道:“陕西何处?”赵大胡子道:“只象是潞安府。”孙五秃子道:“潞安是山西。”赵大胡子道:“我记差了。”[1]504

其实,赵大胡子不是记差了,而是失言露出了作案地点陕西,又欲掩饰,故意说成潞安,他失言的背后是做贼心虚的心理。

总之,《歧路灯》塑造了大量独特的、栩栩如生的人物,也提供了丰富宝贵的写人艺术经验。尽管其也不可能完美,但从全书来看,只是艺术水准上不平衡的表现,瑕不掩瑜。《歧路灯》写人艺术达到了其时代小说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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