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里巴人到阳春白雪
——高密扑灰年画代表性传承人吕蓁立访谈录

2019-12-15 02:09王万顺梁成帅采访整理
文化遗产 2019年1期
关键词:年画

王万顺 梁成帅 采访整理

吕蓁立,男,1953年生,山东省潍坊市高密市姜庄镇棉花屯村人,现居姜庄镇上;出身于扑灰年画世家,自幼跟父亲吕清溪学画,因“文革”干扰只上过小学,下学后参加生产劳动,为了生活以及爱好偷着画扑灰年画,七十年代末参加由地方文化部门组织的民间艺术学习班,开办家庭作坊,从事扑灰年画创作与生产;画风既严谨又潇洒,集前人扑灰年画艺术之大成,富有创新性,代表作品有《家堂》《财神》《三娘教子》《百子图》等;系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高密扑灰年画)代表性传承人。

扑灰年画是山东高密特有的一种民间艺术形式,大约发端于元末明初,清中后期达到极盛。与潍坊杨家埠、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等木版年画依靠木刻雕版进行印刷不同,高密扑灰年画主要采用手绘方式起稿,以一张拓扑多张,再行绘制而成。从生产方式来看,先有手绘,后来为了满足市场需求,以及受到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的影响,出现了半印半画、木版全色套印两种类型。从画面色彩而言,有红货、灰货两大类,红货使用多种颜色,大红大绿,显得艳俗;灰货即老抹画,也叫墨色画,以墨为主要颜料,属于民间文人画范畴。灰货档次高,被称为细活;红货档次偏低,被称为行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吕蓁立自幼受到父辈影响,爱好绘事,虽然遭遇时变,但矢志不渝,坚持走高端路线,在传统扑灰年画的基础上,融汇了中外多种绘画艺术手法,具有浓重的文人画色彩,最终完成了由俗到雅的风格转变。通过口述史访谈,我们能够了解吕蓁立的学艺经历、艺术追求,把握高密扑灰年画的特点及其发展状况。

一、高密独有:年画与地方风俗

高密扑灰年画具有悠久的历史,但是到底产生于什么年代,并没有确切的官方文献记载。根据民间艺人代代口头相传,以及早期的作品来判断,大概可以追溯到元末明初。明朝洪武年间,一批来自山西、河南、河北、江西等地的移民带着相关技艺来到高密,与当地民间艺术相融合,逐渐形成了扑灰年画。最初源自民间庙宇壁画,后来又受到民间文人画的影响。据传,扑灰年画始发地在高密北乡公婆庙附近,距离吕蓁立老家所在的姜庄镇以及莫言的老家大栏乡都很近。高密扑灰年画在全国独此一家,具有自己独特的工艺制作流程和艺术特点。它与地方民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内容、形式与风格,在具体的场合或用途中都有不尽相同的表现。特别是在春节这一重大节日,贴年画,挂家堂,是高密当地普遍的风俗习惯,具有重要意义。前者直接面向当下的世俗生活,反映着人们的精神思想和审美心理;后者则是慎终追远,以朴素的民间伦理道德维系乡间家族秩序。

王万顺(以下简称“王”):吕老师您好,今天特意来拜访您,想了解一下扑灰年画这门民间艺术,先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吕蓁立(以下简称“吕”):扑灰年画是咱们高密的特产,别的地方没有。它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被称为高密“四宝”之一,其他还有高密茂腔、聂家庄泥塑、剪纸,都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另外,它还与泥塑、剪纸一起被称为民艺“三绝”。因为扑灰年画太独特了,是高密民间艺术的代表,所以高密又被称为“扑灰年画之乡”。

王:原来我还以为它跟木版年画差不多,既然它这么独特,看来两者有很大的不同。

吕:它们都是年画,既有联系也有区别。主要是制作工艺不太一样,木版年画是刻版印刷,扑灰年画是用炭条起稿,拓扑后手绘。不过后来扑灰年画也发展出了半印半绘和套印两种形式。因为在嘉庆年间,有个叫胡三的人将天津杨柳青的木版年画的刻板技术带来了,用木版印制,代替了扑灰起稿,提高了效率。杨家埠的杨洛书[注]杨洛书(1927-),潍坊市寒亭区西杨家埠村人,联合国民间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杨家埠木版年画)代表性传承人。早些年曾经来高密收购扑灰年画的木版,用来做木版年画。这几种我以前都做过,现在主要是手绘,变成文人画了,这也是国家有关部门大力倡导和重点保护的传统技艺。印刷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算不上是艺术,价格也非常便宜。如今买画子的少了,市场大不如前,不保护起来的话,有些技艺就面临着失传了。

王:扑灰年画来自民间,在民间流行,与民俗息息相关,现在市场不行了,是不是意味着民风民俗的改变?

吕:有很大关系,人们的审美与过去不太一样了,这玩意儿也不时兴了。最早它源自民间庙观里的绘画,后来转移到家庭当中。作为年画的一种,也是从民间习俗中产生的。年画嘛,当然与年有关系,过年过节的时候,贴不同内容的年画,表示不同的意义,比如增添喜庆啊,祈福禳灾啊,祭奠祖先啊。相应的,扑灰年画也分为不同的类型。装饰性的扑灰年画在过年的时候是为了制造节日气氛,在门上、窗户上、墙上粘贴,花花绿绿的,富贵牡丹啊,和合二仙啊,连年有余啊,图个新鲜,辞旧迎新,欢乐吉祥。过去是土房,露着墙皮,很难看,贴上年画,满满当当的,色彩缤纷,就好看了。不同年龄身份的家人的房间,要贴不同的年画。在老年人的房间里,要贴福、寿,还有关于孝道的内容,比如寿星佬,八仙过海,以及劝人向善的题材。在年轻人的房间里,比如姑娘的闺房,都是宣扬三从四德的,反映民间生活的比如踢毽子,还有神话故事,戏曲人物,仕女图,像仙女散花,牛郎织女,天河配,乞巧,等等。婚房里面挂麒麟送子,有了小孩之后,就挂五子夺魁,三娘教子,望子成龙的内容。驱邪禳灾的挂钟馗捉鬼、胡三太爷,贴门神。胡三太爷据说是道行很深的狐仙,这是我们当地的信仰,能够消灾灭难,有求必应。还有财神爷、关公、菩萨,表达人们美好的愿望。农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辞灶日,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工作,也要贴年画,供奉他老人家的神像。平时的婚丧嫁娶,也贴不同内容的扑灰年画。过年的时候,咱这里最重要的是要挂一种特殊的扑灰年画——家堂。在山东的很多地方都有请家堂的风俗。

王:莫言在散文《过去的年》中写了高密当地的风俗,其中写到挂“家堂轴子”的事,就是家堂吧?

吕:家堂轴子就是家堂。[注]家堂,画有祖先神位的画,过节时供奉祭祀,以祈求先人神灵庇佑。万丽主编:《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高密民艺四宝(高密扑灰年画)》,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52页。这是大约从明朝就开始的风俗,家家户户悬挂家堂,祭祀祖宗。上面写有祖辈的名讳,过年的时候请出来,过了年收起来,有的地方是烧掉。比家堂大的叫“族影”[注]族影,记载一个宗族先世宗祖神位的图画。族影比家堂大,家堂记载的是一个家庭去世的先祖。万丽主编:《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高密民艺四宝(高密扑灰年画)》,第109页。,有两三米高,画幅很大,内容也多,死去的祖宗的名字也多了,就像族谱一样。族影得挂在祠堂或者专门的屋子里,一般是大户人家才这样讲究,定期祭祀,比如在春节、清明、端午、冬至等节日,家族的人聚起来祭奠,追念先人。平时就保存起来,放在专用的木盒子里。到了过年的时候,除夕日,由家族里有身份的长辈请出来,摆好,还要摆上丰盛的供品进行祭奠。正月初一,全族的人都聚集到祠堂里,或者族影房里,按照辈分,上香,磕头;初二的时候,再收起来。一般的家堂都是印刷的,可以赶集去买。我画的家堂价格就高了,三千五千买不着。向你透露个信息,有一年莫言来我这里买家堂,还没买到我亲手画的。

二、学艺经历:从家传到专业创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特别是“文革”期间,传统的高密扑灰年画生产被禁止,代之以新式年画,许多老画样被毁坏,老画师失去创作自由,百姓消费受到限制,扑灰年画产业遭受毁灭性打击。吕蓁立与扑灰年画结缘,一是出身于扑灰年画世家,自小受到父亲的影响,二是为了生活所迫,不得不依靠偷偷地画扑灰年画补贴家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为了养家糊口,到具有艺术自觉,虽然比较曲折,但他是幸运的。“文革”结束之后,改革开放以来,在地方政府的大力扶持之下,民间艺术受到重视,吕蓁立从民间被发现,成为重点培养对象,开始走上专业创作的道路,数十年之后,最终脱颖而出。

王:吕老师您是怎么喜欢上扑灰年画的?请谈谈你的学艺经历。

吕:我是家传,我父亲就是干这个的。当时我学艺很艰苦,主要原因是生不逢时。我的家庭成分又不太好,是中农,一有运动,马上就感觉出来了,从小担惊受怕。“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就不能好好上学了,下地干活,到了1968年,坚持上了两年学。那时候贫下中农保送上大学,没有咱的份儿,干脆就不上了。

王:你的情况跟距离你家不到20公里的莫言一样,家庭成分也是中农。不上学了,那你干什么呢?

吕:那时候根本吃不饱饭,还上个什么劲?下学的时候十五六岁,回生产队干活。当时我对画画有瘾,从娘胎里就有细胞,从小画画,有家传的基因。上学的时候办黑板报,写标语什么的,都叫我写。想画画,但是生产队不让你画,说你不务正业。怎么办?偷着画呗!下雨阴天,不能干活了,就在家里画。那时候还谈不上是创作,而且穷得连资料都找不着,只能找些照片临摹。

王:那时候有样稿和创作工具吗?

吕:1960年那会儿,家里所有的老画样,攒了好几辈子的,好几大包,全部拿去烧了!到了六七、六八年,手里一分钱都没有,穷得叮当响,俺父亲对我说:“我冬天闲着没事,画点窗旁[注]窗旁,指的是窗户两边按窗框的墙的横断面,过去是土墙,很厚。这里以粘贴位置指代年画。窗户上面贴的年画叫窗顶。,你下去卖,留着过年花,起码弄个十块八块的。”那时候十块八块就过个好年,精肉才六七毛钱一斤。那时候我小啊,十来岁,我说:中。他画的时候,用那个糊窗户的白纸,晚上偷着画下来,白天我就用小包袱一包,藏在腰里,下乡走街串巷吆喝着去卖。画的内容都是花卉。多少钱一套呢?一对窗旁,加上窗顶,一毛五。一天也能卖十块八块的。我父亲画得很快,扑灰年画又叫“抹画子”,再说他也有功底,也就有自己的收入了。到了1974年,我结婚了,结婚之后就有自己画的想法了。其实在结婚前一年的冬天,我就开始自己画了。我画什么呢?猫蝶富贵,就是小猫扑蝴蝶。我对我父亲说:“你这画不行,档次太低了。”他说:“你档次高,但卖不了啊。”我画的价格是两块钱一张!颜料和毛笔都不用买,家里剩下一些老底儿,但纸张得买。以前纸张用的是大光纸,即窗户纸;原料是矿物原料,有些是黄槐。这期间青岛产一种纸,叫美术纸,是画水粉画的,但不是画国画的,那个纸含木浆比较多,两毛钱一张,宽是七十五公分,长是一米,一割两半,对开,两张。

王:你画的比你父亲的价格高很多,也是走街串巷卖吗?

吕:这个我都是在市场上卖,就是到集市上去卖,也是偷着。我父亲画的我就不去卖了。那时候条件艰苦啊!冬天连个炉子都没有,都是在炕上盘着腿,放个小圆桌,临摹的时候,把画挂在墙上,比着画。先用铅笔定好稿,再上颜色,每天画一张,多了画不了,但是画一张卖两块钱。自己拿着去高密大集上去,放墙上,站在那里。要小心别让税务所的人发现了,否则就会被没收。那时候“四人帮”虽然被打倒了,但气氛还是差。我每次只带一张画,多了也没有,看他们过来了,我拿下来就窜了。我这画是水粉,用擦笔,很精细,那时候农村没有画这种的,比较新颖,跟我父亲完全不一样,我走的是国画的路子。人家都说:“哎呀,你这画不糙[注]不糙,方言,不坏,很好的意思。。”

王:你的国画功底是怎么学的?

吕:主要靠自学。这里的人比较保守,不交流,跟谁学?我们邻村有个画老虎的,老虎身上的黑毛硬乎乎的,很漂亮,很精神。我问他怎么把这个毛画出来,他不跟我说,只说用炭灰擦。我试了,不出那个效果,画出来很生硬。我感觉这个难度太大了!我就钻研,问了好几个老师,没有懂的,当时我都动摇了,失去信心了。那时候村里有个右派教师,美术很好,我就去请教他。他说这个简单,分好几步走,先打底,接着上色,两下,三下,就出来了。哎呀!这么一弄,真是出来了!非常有立体感。很简单的事儿,把我误了好几年,不指点根本不知道。那时候的资料都是印刷品,我虽然能半点不差地临摹下来,但是一上颜色,和人家完全不一样。那个右派老师跟我说,得用宣纸,你这个纸是大光纸,颜料也不对,你这是水粉,怎么能出这个味道?那时候国画原料没有卖的,得上济南去买。后来有数了,原来是颜料不对,纸张也不对。

王:“文革”结束以后,情况就好了,高密的民间文化保护和开发工作做得不错。

吕:1976年夏天,我认识了高密文化馆的焦老师[注]焦岩峰(1931-1995),曾任高密县文化馆馆长,为发掘和保护高密民间艺术做出了巨大贡献,除了吕蓁立,国家级非遗高密泥塑项目传承人聂希蔚、剪纸项目范祚信都是经他发现并培养起来的。。因为我会画,就被推荐参加了高密县扑灰年画创作学习班,第一批我记得是1976年春天,全县不到二十个人,就我自己是农民,其他人都是工人。画什么呢?旁的都不画,就画窗旁这一块,因为窗旁是民间的,就照着它创作。其实我不愿意画这些东西,因为它太俗了。老师说必须画这些东西,这一块文化很深。那就画吧!到后来,就是到1979年,每年我都参与。1976年的时候是每年两次,春天一次,三个月,秋天一次,三个月,一年六个月。那时候在高密学习,还给你发钱,每个月十五块钱,交生产队十块买工分,剩下五块是生活费。见识、视野从此就这么打开了。到了1980年,我就不大参与了,为什么呢?那时候实行“大包干”了,分了土地,县里再办班我就不大敢去了,因为我有两个孩子,家里六口人,一大家子靠我养活。我在家里偷着画家堂,一张家堂卖12块钱,了不得啊,那时候过个年十来块钱就够了。

王:什么人家需要家堂?

吕:老百姓需要,这是民间信仰的东西。“文化大革命”时期已经把家堂烧了,八几年刚恢复,没有人能画,所以价格高。学习班我就不去了,结果被焦老师发现了,他说:“调不动你了还。”我就解释这个事儿,我说焦老师,现在我两个孩子,实行大包干,养不过家来,你一个月给我这两个钱,怎么养活家人?当年为什么急着出去呢?因为我想尽量脱离生产队,把我从生产队里解救出来。那时候生产队不让画,说你不务正业。

王:偷着画呗!

吕:偷着也不中,被发现了,真弄你。1976年以后,把我调到大队里去看苗圃,比生产队的活儿要轻快些,算是照顾。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这个说:“伙计,去画个画像。”那个说:“伙计,去刻个图章。”我说中。有一回,有个书记开会点我名了,他说:“吕蓁立这个家伙是人事不办啊!他来这里不是画人头,就是刻戳[注]戳,即图章。,你有那个本事,不会搞点研究把这个棉花弄得高产着点,叫你在这里弄这个?对不起,你就别弄了。”被点了名,我就不敢弄了。

三、经营之道:坚持走高端路线

从清代嘉庆初年到20世纪40年代,高密扑灰年画非常流行,吸引了省内外的许多贩卖年画的客商,他们云集高密,批量收购,再运回自己家乡销售。除了徐州、临沂、烟台、杨柳青,还行销到内蒙、东北三省等地。想当年,高密北乡姜庄、公婆庙等地有着大量的扑灰年画作坊,有的村子几乎是家家户户做年画,场景非常热闹。在鼎盛时期,扑灰年画分为两大支派:一是传统的墨色画,又叫传统的“老抹画子”,也叫“灰货”,此类扑灰年画画风典雅,素淡稳重,笔墨潇洒,浑然成趣,早期以神像、墨屏花卉为主。这些扑灰年画的作者都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受到民间文人画的深刻影响,创作出来的作品具有较高的艺术欣赏价值。另一派是借鉴了木版年画的色彩对比强烈的年画,大红大紫,又称之为“红货”。此类作品主要受到农村人的欢迎,销售在扑灰年画中占据主导地位,比灰货更抢手。吕蓁立的父亲吕清溪就擅长画红货。而吕蓁立则主动选择从事墨色画绘画,一者是出于经济收入的考虑,灰货市场价格高昂,二者是个人的艺术爱好使然,三者是为了继承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出的长远考虑。

王:后来你自己怎么开店了?

吕: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国家一年一年放开了,我就搞行活[注]行活,批量生产的档次较低的缺少个性的产品。细活,高端产品,主要指墨色画。,1985年开始雇人,搞大作坊。那时候在村里(棉花屯)我算是搞得比较红火的,大批量生产批发,全家人齐上阵,那时候雇着四五个人,加上自己家的,七八个人。直到1995年,我大闺女就下学了,不愿意考大学,我说下来画画吧。她想去工厂打工,我说不中,你旁的别干,画画就中。从那开始我闺女和俺父亲领着这帮人干行活,我就慢慢地走创作的路子。那时候我画的《八仙图》值多少钱呢,四百!后来四百买不着了,到了两千了,逐渐往上提,直到三千,现在到了六千了。家堂那时候是三千块一张,现在是三万块一张。高密扑灰年画走高端路子,一个是家堂,再一个是财神。别人也有画的,但是画得不好。因为这个家堂,把咱中国这个山水、琴棋书画、书法全部囊括进来了。

王:家堂是民间的东西,档次不高吧?

吕:不是,低端的是大众化的行活。当年在老艺人中间,家堂是非常好的东西,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你没功底,一年两年不行,它不光好看,还得画得形象,得有艺术修养,得雅致,叫人百看不厌。要弄就弄高端的,价位也比较高。这个不会坏,为什么呢?咱用最好的宣纸,千年宣纸千年卷,颜料是最好的矿物原料,等到以后就成文物了。贱钱没好货。这一块很重要啊,我卖不了,宁愿搁这里。

王:你走的是高端路线,产量很少吧?

吕:量少,一年画不了几张,但它是艺术品。如果是清代的精品,现在来钱了。如果是行活,就不值钱了。为什么我要走高端路子呢?一个呢,这是首批国家级非遗项目,必须搞艺术品,这是形象问题。大批量生产的行活有什么好东西?如果没有好东西,不用说出国了,自己都看不过眼去。高密扑灰年画不是那种行活,它是一座富矿,它有好东西在里面。

王:莫言在小说中写过画扑灰年画的口诀:“哗哗哗,一溜栽花;胡萝卜缨子芥菜疙瘩。大笔挥舞,小笔勾画,要想活快,就用扫把。”说的就是行活。你这个墨色画跟国画差不多了,是你的重点。

吕:我这些全部以墨为主,其他颜色弄出来发飘,这个墨用好了,其实很难。咱高密扑灰年画,一个是大红大绿的,一个是以墨为主的,两个画派。当年以墨为主的墨色画,价位要高一些。大红大绿的我不大愿意画了,太俗气了。收藏扑灰年画的人大部分要墨色的。咱高密年画除了这两个画派,还有半印半绘的,我们叫版画,版画不值钱。

王:墨色显得很高档,有文人画的特点,本质上又是民间的东西。我记得冯骥才先生就主张走高端路线。

吕:我们经常联系。他说你这个路子是对的,你这个年龄搞行活,累死了,弄几张精品,搁这里就挣钱,这个身份(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在这里摆着,为什么不把价格提上去?有些人就是馋钱,他自己提不上去,管他质量不质量。你像我们这个扑灰年画,自古以来,我们棉花屯是画得最好的,但也分三六九等,水平都不一样,水平高的,价格越高。虽然高了一些,人家卖五毛,我卖六毛,差距不大,但是价格要体现出来,市场也供不应求。

王:最早的时候扑灰年画是不是行活?

吕:清中期是行活的年代,那时候我们这个村家家户户都干,都是行活,预计每年得出30万张。销路大部分都上东北了。年画嘛,都是家里贴的,每年都贴,用浆糊糊墙上,今年摞上一层,明年摞上一层,一年一年摞得很厚。现在扑灰年画作为高端艺术品,主要是收藏,所以细活就吃香了。

王:马上要过年了,现在市场上有卖的吗?

吕:没有,普通的也没有。

王:什么时候没有卖的了?

吕:手绘的这种,从清末民初吧,市场上基本没有卖的了。套印的行活以前还有。行活不用装裱,上墙,托上三层纸,也有两层的,我们叫“打壳子”,干了之后刮下来,一天一百张,必须完成,直接揭下来卖。

王:清末也有高端需求吗?

吕:清中期到清末,我们村出过五个高手,他们留下了一些作品,一看就是大家风格,非常好。现在一般人画不了。行活他们不干,觉得人格上接受不了。

王:那时候就分行活、细活?

吕:那时候就分,我们把行活叫抹画子,谁都会抹,有个样就行了,抹上、上颜色就行了。它跟画画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档次不一样。现在还是这样,水平高的和水平低的没有共同语言。不是谁瞧不起谁,而是差得很远。

王:现在低档的做的很多吧?

吕:做的不少,街上,村里。现在少了。

王:现在高密扑灰年画的生产规模有多少?

吕:全部加上,不到三万。

王:他们的销路在哪里?

吕:通过网络。都是大众化的,十块钱,五十块钱,再费点事儿,就是加工了,也叫细活,一二百块钱。也装裱,都是使用机器装裱,都不是好东西。咱这个网上不卖,我也不会上网。一般都是爱好者直接联系,福建的,上海的,打电话来。这些人都是收藏。我销出去的,一般都是高端的。我这几年,比如恭王府搞展览,为了收藏,我带了不多,十来张,全部留下了。卖给恭王府的是一千六一张,在外面是三千二一张,咱要价也不高。我去年创作了一套百子图长卷,创作了半年,长近十米,起码得卖一百多万。现在的人送礼,也不敢用我的,因为价格太高了,大家都是图便宜。

四、创新与传承:守护传统

民间艺术植根于传统,又离不开创新。新中国成立以前,高密扑灰年画从题材内容、表现形式、艺术技法到风格特点,都处于不断变革、创新、发展过程之中。近半个世纪前,高密扑灰年画濒临灭绝,改革开放之后,以吕蓁立为代表的高密扑灰年画艺术家,不仅要恢复传统、守住传统,还必须在创新中求发展。吕蓁立首先要做的是研究古人,学习他们的长处,克服和改进他们的弊端。虽然国家及各级地方政府积极扶持,但是改变不了市场不断萎缩的现状。在市场经济时代,扑灰年画这门手艺的传承也面临着后继乏人的尴尬。而扑灰年画具有过分依赖于民俗的“致命”特点,随着人们的生活方式、精神思想、审美心理和消费习惯的改变,来自新鲜事物的冲击,以及乡村民间土壤的松散,民风民俗的淡薄和消失,如果不采取更加有力的保护措施,不对其进行适应性革新,其未来的命运不堪设想。

王:除了走高端路线,与老辈儿相比,在技法、题材等方面,你的创新之处在哪里?

吕:从技法上谈不上创新,也不敢说创新。干了大半辈子,我走的还是传统的路子。以前我们村里高手比较多,他们的作品我也临摹过,但是我觉得我们要超越古人。

王:从哪方面超越呢?

吕:还是要从技法上。古人不在了,作品留下来,他的技法已经死了,固定不动了。那时候人们不注重交流,不学习。尤其是画家堂,他们不研究,从构图到设色,都保持着很严谨的特点。家堂是供祭祀用的,当然越严谨越好,但是有些地方也需要潇洒一些,比如山水,工笔兼着小写意,还有大写意的地方,都得用上。前人的画全是工笔,显得比较呆板。当时高密有个高手叫庞凤翥,他是画壁画的,技艺比较高,姜庄镇这一块都跟他学。他的画很贵。解放后不让画了,他就没饭吃了。到了晚年,又不甘寂寞,有个亲戚去看他,他就说我给你画个东西作纪念,就画个族影吧,我也不要你钱了。1993年我专门去看这张画,亲戚拿出来,哎呦!确实好,非常严谨。问题也有:第一个,他的建筑,门楼这一块,是朱门,没底色,没有民间味。咱民间这块,一般是青砖青瓦,然后是黑门,红底,年味就出来了。再一个,人物身上的线条很到位,但是显得呆板,人物呆板了,不生动,一点也不活,因为它没有民间这一块,它是工笔画,纯工笔,民间的东西没加进去。

王:民间的东西必须要有民间的风格。

吕:是的。比如家堂,家堂必须抓住哪一点呢?建筑物,大门楼这一块必须得是黑门,大红底子贴上,就突出来了;青砖青瓦,加上黄琉璃瓦,出来皇宫的颜料,这一块少些,别太多,调调色,活跃活跃气氛。黑是一种主色,没有黑不行,不稳定,黑色显得非常庄重。黑,青,红,绿,都不能少,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桃红,就是粉红色,要少用,用多了发飘,但是不能不用,加上可以起到透气的作用。俺们棉花屯有个人就喜欢用黄色,黄色不是洋吗?但是画就显得发飘。太洋了不好看。老百姓不知道啊,一打眼,哎呀,这个新鲜,就要它!但是作为高端的东西,它就不行了,不受看。

王:你现在画的题材很多了,人物,山水,动物,这些你父亲那时候画的多不多?

吕:父亲画不了。行活就是大红大绿的。我这很细腻了,很严谨了。颜料还是那些颜料,但大红大绿,显得通俗,以墨为主,显得淡雅,这是两种风格。后者属于墨色画,都是扑灰年画。这些人都是画这些带颜色的,叫抹画子,别的都不会。父亲不懂,他不是搞艺术的。我父亲画的不用起稿,他抹画子,唰唰几下就刷出来了,完全靠功底。我不画这个,这种太俗,太简单,我画那种难度比较大的。我这水平算是高的了,市场上没有卖的。当年我卖一张两块钱,跟卖个窗旁一毛五差多少钱?卖一张就中,我觉得挺舒服。他那个便宜,卖的多,没有样子,随心所欲。题材都是花卉,没有人物。到后来,我这里花卉、动物都有,老百姓喜欢的都有。形式上,我的画是直接挂在墙上,不是贴的了。我从画国画开始,如果没有国画的功底,永远画不好扑灰年画,把国画加进来,扑灰年画的层次就高了。

王:后来批量的行活你还做吗?

吕:2000年,我从村里搬到镇上住,闺女也大了,面临着结婚,也不能光替咱干活了。搬到这里后,就慢慢地不干了,出的少了,不雇人了,平时自己画点。嫚[注]嫚,胶东方言,女孩,这里指女儿。自己画,画家堂什么的。我指点她,让她画画。这个东西得有悟性,很难。

王:女儿悟性挺高吧?你儿子为什么不学?

吕:她悟性还中吧,在扑灰年画当中算好的。我儿子在济南干律师,他对这个不感兴趣,看着就够了,不爱好。俺孙子,每年回来都缠着我说:“爷爷,教我画画。”

王:现在社会上学这个的多吗?你收了多少徒弟了?

吕:青年不太多,以中年为主,都是四十多岁的。我收徒比较严格,首先考虑人品,人品不好,不要你,再一个要爱好民间艺术。人品必须好,家庭团结得好不好,对待父母好不好,这几条是必须的,然后你可以到我家里来。现在收徒都有资料记录,去年我收第一批的时候,市里有关部门就用影像记录。今年还没收。

王:我看直接传承你衣钵的很少,你女儿是吕氏扑灰年画的传人。是你不愿意招,还是什么原因?

吕:不是我不收,是不敢收。素质很差的话,你不敢要他。其实想学的人很多,有些朋友叫孩子来提高一下综合素质,指点指点,这倒是可以。孩子还在学习阶段,不是社会青年,我可以指导,比如什么是扑灰年画啊,怎么个画法,重点突出在什么地方,等等,以培养兴趣和知识普及为主。真收徒弟了,就要真教,不能背着他。但这个很难,别看在这里叭叭叭说得挺好,一回家就不行了。有的徒弟拿自己的作品过来,乍一看和我画的差不多,但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差别,缺少神采。

王:国家这块扶持力度怎么样?

吕:媒体的支持不少。国家文化部有专款,出去开会每天补贴二百块钱,报销来回车费。从2006年开始,政府这块给很大的帮助,要不扑灰年画名气没这么大。媒体,当地政府,文化部的全国“非遗”这块,照顾得确实挺好。作为民间艺人,必须要珍惜这个时间,必须操作起来,这就是对国家的回报。扑灰年画创牌子很关键,必须要有好东西。

采访手记:

吕蓁立先生嗜好烟酒,跟高密另外两位国家级非遗项目(聂家庄泥塑、高密剪纸)代表性传承人聂希蔚、范祚信一样,创作时抽烟的动作特别潇洒。那天采访结束后,吕先生非要拉我们下馆子,笔者只好奉陪,两个人干掉了他自带的一瓶当地白酒。听他(他们)的言语,他对自己拥有的一技之长特别自豪,也特别感激时代给他的机遇,感恩贵人式的人物——焦岩峰先生。要是没有这项特长,没有焦岩峰当年保护传承民间文艺的努力,没有政府部门的大力扶持,恐怕他还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没有可观的收入,没有机会出国,更没有机会见到高层次领导人。在保护民间文化的漫漫长路上,还有许多有名的或无名的功臣,他们的付出不会白费,民间文艺之花将越开越绚烂。不过,与另外两位先生不同的是,虽然都坚守传统,但吕蓁立明显走了一条更高难度的道路,追求阳春白雪虽则继承了高密扑灰年画墨色画的一支流脉,却忽视了市场化颓败的另一脉,毕竟大俗大雅才是它的出路。知道笔者喜欢篆刻,吕蓁立先生特意索求一章,印文是:源远流长。希望高密扑灰年画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吕蓁立手中能够发扬光大,永远传承下去。

猜你喜欢
年画
传统年画在非专业美术教育中的应用研究
春牛图(年画)
年画
缸鱼年画之旅
《红楼梦》年画在捷克
武强年画
鸡年画鸡
猴年画猴
羊年画羊缪印堂
缪印堂的“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