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
生于1980年12月,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25期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中短篇散见《民族文学》《长城》《延河》《朔方》《文学港》《黄河文学》《厦门文学》《短篇小说》等报刊杂志。
1
山本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在张二狗的指引下,扑向水井街张氏酒坊。
山本是攻打枣城的日本指挥官,年纪不大,顶多三十岁。听老人们说,此人五短身材,面庞瘦削,短发竖立,鹰钩鼻,浓眉毛,嘴唇上留两撇小胡子,一双鹰眼寒气逼人。山本是一个中国通,熟悉中国文化,懂得中国习俗,喜欢中国菜,会说汉语。
据说,山本有三大嗜好。一是嗜杀。据枣城县志记载,他曾手持锋利的东洋刀,砍杀过上百民众。二是嗜色。自他进驻枣城,先后奸污的女人达一百之多,有的甚至怀上了他的孽种。三是嗜酒。山本每次进食,可以无肉,但必须有酒。
印象中,日本人对中国酒似乎不太感兴趣,可山本是个例外。他有一套歪理,认为不喝酒的男人不配叫男人,不喝酒的军人也不配叫军人。一个男人,如果不会喝酒,跟阉掉的公鸡有什么两样?酒是一种火焰,可以点燃男人的身体和灵魂,让懦夫变得勇敢,让勇士如虎添翼。山本带兵,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每次出战之前,总要把部下聚集起来,发表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让士兵们喝上一碗出征酒。据说,那些喝了出征酒的日本兵,如狼似虎,横冲直撞,如豹子如疯狗,杀人如砍瓜切菜。
山本认为,中国是一个被酒浸泡的国度,不懂中国酒,何以懂中国人?从古至今,在这块古老神秘的土地上,上到王孙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哪一个能与酒脱开关系?不得不说,酒是中国土地上最漫长的河流,只有沿着这条河流,才能真正进入中国人的内部,破译这个民族的密码。只有破译了密码,才能真正把这个国家踩在脚下,攥在手里。也就是说,征服中国人的武器除了坚硬的刀枪,应该还有柔软的美酒。
山本每到一处,总要打探有什么好酒。他的鼻子格外灵敏,只需朝天空嗅一嗅,就能捕捉到隐秘的酒分子。他像一只灵敏的猎犬,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把猎物挖出来。他把各种各样的美酒收集起来后,储存在一间密室里。据说,密室里靠墙摆放着架子,架子上站满了酒瓶,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红的绿的………满目瓶罐,让人一惊。酒屋是山本最私密的地方,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踏入半步,否则杀无赦。没事的时候,山本喜欢独自呆在酒屋里,与形形色色的美酒为伴。他的目光温和地抚摸那些形态各异的酒瓶,就像抚摸一个个秀色可餐的美女。看着看着,他抓起一个酒瓶,把酒倒入杯子之中。酒香袅袅升起,他微闭双眼,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一个个沉寂的下午,山本就这样躺在一张大椅子上,举起酒杯,轻轻摇晃,看酒色,辨酒味。不得不承认,山本是品酒的高手,只需看一看,就知道成色好坏,说出生产原料,酿造时间,优点缺点。有人说,山本的那根舌头不知尝过多少美酒,已经成了精,成了妖,成了鬼怪。
当然,山本并不是酒鬼。怎么说呢?喝了酒的山本神采奕奕,豪情万丈。酒是精灵,让他若有神助,脑海里常常冒出一些疯狂绝妙的念头,从而找到对付人的有效方法。他知道中国有个大诗人叫李白,能够斗酒诗百篇。他欣赏这个人,觉得他们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李白只是一介书生,吐出的不过是几首酸诗。而他呢,谋划的是大事,惊天地,泣鬼神。他还知道中国有个英雄叫作曹操,曾经横槊赋诗,酾酒临江,算是人中豪杰。他认为,曹操之所以能够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跟酒有很大的关系。怎么说呢?是酒让他成了另一个人。山本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曹操,將会率领大军,荡平中国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枣城沦陷后,山本听说了张氏酒坊的大名。于是,在张二狗的带领下,直奔水井街。嗅着风中的幽幽酒香,山本不由兴奋起来。
2
那个黄昏,张崇焕跟往常一样,穿着长衫,坐在院子里的大竹椅上。他的面前放着一张茶几,茶几上站着一只黑酒壶,躺着一卷古色古香的线装书。酒壶装着刚出锅的酒,还散发着温热。他随意地翻着书,时不时抿上几口小酒。师傅们都在忙碌,进进出出,一片喧闹景象。张崇焕却置若罔闻,沉浸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在枣城水井街,人们早就看惯了张崇焕的这副模样。他的世界,不在酒中,就在与酒有关的书中。
说起来,张崇焕算得上枣城的名人。之所以有名,主要与他的两大嗜好有关:书,酒。
张崇焕出生于书香门第,他的祖父及父亲都是秀才。父亲对他管教甚严,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没想到,张崇焕却无心仕途,迷上了古书,尤其是那些与酒有关的古书。他一头扎进祖辈留下的书屋,如痴如醉地翻着那些古色古香的线装书。为此,有人叫他书蠹。蠹,虫子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就是一条书中的虫子,以书为食。
印象中,大凡喜欢古书的人,往往是些老学究。张崇焕似乎是个例外,他年纪不大,不过四十几岁,正是男人可以大有作为的黄金年华。妻子王氏,是私塾王老先生的女儿,容颜姣好,温柔贤惠,聪慧能干。育有一儿一女,十五六岁,正在国立中学读书。这样一个家庭,让人们生出许多羡慕。有人私下议论,说张崇焕真是个傻子,一天抱着那些古书干啥,还不如好好抱抱自己的老婆。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饱读诗书的张崇焕,竟然迷上了酒。只要见到酒,他就忍不住要喝上几口。他喝酒极为讲究,且有神圣的仪式感。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碗放于桌上,微闭眼睛,翕动鼻翼,呼吸悠长,似乎要把酒分子一点点吸进五脏六腑。随后,他把脸凑近酒碗,圆睁眼睛,一丝不苟地观察碗里的酒,似乎要明察秋毫。枣城人戏谑他: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莫不成酒里有花有宝?他不说话,继续看,神闲气定,面不改色。过了许久,轻叹一口气,他双手捧起酒碗,缓缓端到嘴边,抿上一小口。酒入喉后,他双眼微闭,脸上泛起或喜或悲或苦或乐或痴或醉的表情。
后来,张崇焕开办了张氏酒坊。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醉翁之意不在酒,喝酒是为了造酒啊。张崇焕虽是酒坊的掌柜,但只是名义上的,所有的事务全部交给妻子打理,他只管技术问题,尤其是酒曲的配置。张崇焕非常佩服中国古人的造酒技术,认为其博大精深,神秘莫测。于是,他常手持古书,企图破译古人的造酒密码。
那个彩霞似花的黄昏,张崇焕正在看一则关于“猿酒”的记载:“……黄山多猿猴,春夏采集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这则记载,他已经读过多遍,想过多次。他盯着那些古色古香的繁体字,似乎要看穿文字后面的秘密。透过古老的文字,他仿佛看见一群嘻嘻哈哈的猿猴,蹦跳于山林之间,择花采果,酿造神奇的美酒。想象之中,他走向一道山崖,崖上长满了树木。放眼望去,满山秋色斑斓,悬崖高耸入云,苍穹蔚蓝高远。清风徐来,他陡然一惊,嗅到了一缕暗香。越往前走,那香味越浓,沁入心脾。那是一种他闻所未闻的奇香,仿佛长满了柔和的翅膀,围着他飞来飞去。更神奇的是,当奇香入喉之后,像许多花骨朵徐徐打开,开满了五脏六腑,缀满了经脉骨骼。恍惚中,他身轻如燕,随风飘浮起来。他飘过树林,飘向崖顶,飘上天空。阳光灿烂,几只猿猴乘着云朵,举起酒杯,对着天边的夕阳,芬芳溢满天地之间。他飞过山崖,向一只猿猴飞去,一把抢走了他手中的杯子。猿猴们笑起来,冲他叫着闹着,将杯子一个个抛上天空……
每次翻阅这本古书,他总会浮想联翩,走向黄山上那群幸福的猴子。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是真能造出猿酒,让这种传说中的酒重现人间,那该是多么可喜可贺的盛事啊。事实上,通过长期的钻研,他已经掌握了猿酒的酿造方法。令人奇怪的是,他迟迟没有动手。妻子王氏问过他,他不置可否,叹了口气说,再想想,再等等。
张崇焕沉醉于猿酒的想象中,如老僧入定,眼不观人,耳不听声。
此时,山本率领一群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3
山本站在张崇焕的面前,像一个得意的猎人,盯着中箭的猎物。张二狗弯着腰,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后面,如一棵歪脖子树。
张崇焕对眼前这一切浑然不知,他还沉浸在猿酒的世界里。他闭着眼,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他的思绪从现代穿越到古代,去了那片猿啼声声的森林。
日本兵提着刀,端着枪,不由分说,径直往屋里闯。王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试图拦阻他们,一个矮矬矬的士兵用枪戳了她一下,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张崇焕的一双儿女吓得掉了魂,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山本安静地站在张崇焕面前,眯着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脸孔,打量着那把黑色的酒壶,那卷黄色的书。
日本兵闯进屋里,见锅砸锅,见碗摔碗,见鸡捉鸡,见狗杀狗,甚至见到正在锅里发酵的酒糟,也要刺上几刀。他们用刀枪挑开被子,砸开箱子,击破水缸,似乎屋里的一切,都是他们不共戴天之敌。一时间,屋里鸡飞狗跳,发出噼噼啪啪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声响。一块木头带着呼呼的风声,从屋里飞了出来,划出一条弧线,砸到张崇焕的面前,发出刺耳的脆响。木头击打地面,泥沙飞溅起来,洒落到张崇焕的脸上。顿时,张崇焕成了一只蓬头垢面的土鸡。
张崇焕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山本抱着手,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像一堵墙。
张崇焕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身上的沙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日本军人,他的大脑绕了几个弯,这才转了回来。
张二狗呵斥道,还不快起来,这是大日本帝国的山本太君。
山本提起酒壶,嗅了嗅,叹道,好酒。
张崇焕仓皇站起,弯下腰说,太君,我们是大大的良民,请饶过我们吧。
山本对着酒壶,喝了一口酒,叹道,好酒啊。
日本兵的打砸还在继续,他们提着刀槍,走向了摆放酒坛的储藏室。那可是张家的命根子,是造酒师傅们几个月的心血。几个师傅壮着胆,企图拦住他们。没想到,日本人真横啊,他们举起刀枪,一阵乱砍乱刺。日本人的刀实在太快,挟着呼啸的风声,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刺眼夺目的光芒。片刻之间,几个师傅已经挨了刀子,鲜艳的血洒落一地。有个老师傅躲闪不及,竟被日本人一刀砍中手臂,只听“刷”的一声,那只手被齐齐整整斩断,扑通一声掉到地上。过了几秒钟,血才“噗呲”一声喷射出来,如一朵巨大的红色喷泉。那只断手在地上跳动着,呲呲作响,跳跃着向它的主人爬去。
那师傅大叫一声,顾不上那只追赶他的手,哭叫着跑出了酒坊。
张崇焕的妻儿挤在一起,缩成一团,在角落里簌簌发抖。一个日本兵盯着王氏姣好的面庞,丢下枪,淫笑着,呲牙咧嘴,向她走去。
山本提起小酒壶,扬起脑袋喝了一口,叹道:好酒。
日本士兵一把揪住王氏的头发,一只手伸向王氏的胸膛,抓住她胀鼓鼓的乳房。王氏面孔朝天,眼睛大睁,陡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张崇焕以首叩地,哀求说,太君,放过他们吧,行行好,求求你了。
山本说,从现在起,你的酒坊归我。
顿了顿,又说,记住,酿出最好的酒,否则,这里的人全部死了死了的。
山本走到王氏身边,蹲下身,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然后起身,冲张崇焕微微一笑,带着部下扬长而去。
4
张崇焕和张二狗成了山本的红人,山本给他们作了明确的分工:张二狗负责寻找花姑娘,张崇焕负责酿造美酒。
说起来,张二狗和张崇焕还是一个老祖宗的分支。据说,只需往上推三代,他们就是一家人。用今天的话说,他们有共同的遗传基因。可是,在张二狗的身上,却看不到张崇焕的半点影子;在张崇焕的身上,也看不见张二狗的半点影子。
张二狗身材高大,膀大腰圆,但却是个驼背。也有人说,刚开始的时候,张二狗并不驼,但自从跟了山本,他总弯着腰低头说话,时间长了,也就成了这副模样。山本让张二狗负责找花姑娘,这真是找对了人。张二狗有只超大号的红鼻子,如一朵巨大的鸡冠花,开放在他那张倒三角脸上,几乎占了脸部的三分之一。这是一条奇异的鼻子,敏锐异常,赛过警犬。每经过一个地方,他只需把鼻子贴着地面,就能嗅出附近有没有女人。更奇的是,他还能通过气味,嗅出女人的年龄,胖瘦,高矮,美丑。自从山本进城后,有点姿色的女人们都躲藏起来;没有躲藏的,也在脸上涂满了锅灰。
山本给张二狗安排了几个兵,跟着他走街串巷,搜寻那些隐藏在角角落落的花姑娘。张二狗领着士兵们在街上大摇大摆地闲逛,左邻右舍街坊邻居见了他都要称一声“张爷”。很奇怪,每当这个时候,张二狗就不驼了,他抬头挺胸,脑袋高高昂起,简直就是一只骄傲的公鸡,对着天空喔喔打鸣。
与张二狗相比,张崇焕要单薄得多,儒雅得多。张崇焕喜欢穿长衫,布鞋,像个教书先生。无论是站,坐,走,他的背脊都直直的,像棵白杨。不过,自从那个黄昏与山本遭遇后,他的腰就弯了下去,像一把不堪重负的弓。
成为山本的酿酒师后,张崇焕把所有精力全用到了造酒上。山本是个鸡蛋里能挑出骨头的家伙,在各种美酒的锤炼下,他的舌头已经成了精,对酒非常敏感。最可怕的是,山本讨厌重复,哪怕再美的酒,喝上几次,他也会感到厌倦。为此,张崇焕不得不绞尽脑汁,翻新花样,酿制不同味道不同风格的酒。事实上,张崇焕对酿酒的要求相当苛刻,比绣花还挑剔。不说其它,单原料的选择,就让他煞费苦心。选麦子还是包谷,稻米还是高粱,黄豆还是豌豆,这都是必须考虑的问题。粮食的产地、水分、成色,配备的比例,都必须做得心中有数,千万不能大意。这些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制造酒曲,这将直接决定酒的质量,半点马虎不得。麦曲小曲红曲大曲,它们是酒的灵魂,决定着酒的绵、甜、净、爽、柔、纯、厚。虽然张崇焕对它们的姓名很熟悉,但仍觉得它们是游荡飘忽的幽灵,难以把握,难以触摸,可意会不可言传,可遇而不可求。他整日整日地呆在酒坊里,眼睛布满血丝,苍白的面容越发苍白。
每次酿出新酒,张崇焕就会第一时间给山本送去。张崇焕叫伙计将酒坛子搬上马车,亲自押送。山本进城后,枣城县县政府大楼成了山本的府邸兼指挥部。从张氏酒坊到县政府,大概有几公里。张崇焕身着长衫,弯着腰,低着头,坐在马车上。他的身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马车从大街上驶过的时候,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张崇焕使劲缩着脖子,把头埋进坛子中间。那时候的他,跻身于密密麻麻的酒坛之间,看上去就是一个灰头灰脑的坛子。
山本喝酒时,张崇焕提着那把黑色的酒壶站在旁边,为他斟酒。山本对那把土里土气的酒壶感到好奇,曾问张崇焕,为什么非要用那把酒壶,不换一把洋气些的?张崇焕告诉他,那把黑酒壶是张家祖传的宝贝,来自于皇宫,是用罕见的特殊材料制成的。喝酒前一刻钟,把酒倒入壶中,它能在短时间让酒进行升华,从而获得最完美的味道。听张崇焕这样一说,山本的眼睛都直了。
山本曾想把那把酒壶据为己有,但张崇焕告诉他,酒壶的保养很讲究,有一套繁琐的工序,稍有不慎,就会毁掉酒壶的特异功能。
听张崇焕如此说,山本只得作罢。再说呢,张崇焕的不就是他的吗?还怕酒壶飞了?
山本每次喝酒,都要求张崇焕先喝一杯。山本鹰眼圆瞪,看着张崇焕把酒从壶里倒进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张崇焕喝完酒后,山本并不立即喝酒,他让张崇焕站在旁边等候。十几分钟后,见张崇焕安然无恙,山本这才端起酒杯。
山本从不太放心这些中国人,他们表面温顺如羊,暗地里又会变成咬人的毒蛇。
5
在山本的府邸,张崇焕常常遇上张二狗。
山本真是个会享受的家伙,有了美酒,还需美人陪饮;不止陪饮,还要陪睡。每当张崇焕提着酒壶给山本斟酒的时候,张二狗经常押着颜色各异的女人,急匆匆地赶来。那些女人,都是张二狗带着兵丁,从枣城的大街小巷搜来的,不,是抢来的。吃喝完毕后,山本一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下女人。那些女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山本弄得生不如死。弄过之后,又被像破布一样扔出去,或者赏赐给他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山本换女人,就像换衣服。再好的女人,山本也不会留恋,玩了,也就丢了,绝不牵牵绊绊。
当然,也会遇上倔强的女人,不喝酒,不吃菜,不说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对这种败坏胃口的女人,山本根本没有耐性。他常常一声呵斥,跳出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把女人按倒在地,三下两下捆成一个粽子。山本吃喝完毕,斥退众人,独自品尝“粽子”。
张崇焕从山本的府邸出来时,常常与张二狗同路。山本未进城之前,张崇焕是老板,是掌柜,张二狗是穷光蛋,是混混,两人如同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毫无交集。因为山本,这两条河流开始改向,最终交织在一起。
每次遇上张二狗,张崇焕会弓起腰,称他一声张爷。刚开始时,张二狗毫不客气,照单全收,一概笑纳。看着昔日高不可攀的酒坊老板在自己的面前低声下气,张二狗爽呆了。山本未到之前,他只是水井街上的一混混,野狗一样游荡在大街上。那时候,张崇焕是水井街上的神话,是张大老爷,穿着长袍,身子笔直如松,凛然不可侵犯。想起这些,张二狗是多么感谢山本啊,是山本让他从一条狗变成了人,而且成了人上人。不过,张二狗并没有昏头,他敏锐地发现,山本对张崇焕越来越倚重。张二狗感觉到了某种危机,他害怕有一天,张崇焕在山本那里的份量超过自己。自从有了这种危机感,张崇焕再叫他“张爷”时,他摆摆手,笑容可掬地说,张哥言重了,向上数三代,我们是同一个老祖宗呢。如果不嫌弃,以后就叫我兄弟吧。
渐渐地,张二狗和张崇焕熟络起来。没事的时候,张二狗就会溜达到张氏酒坊,和张崇焕说一说自己的丰功伟绩。每一次,张崇焕会炒上几个好菜,拿出珍藏的美酒,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地。
张二狗喝高后,话特别多,滔滔不绝。他借着酒兴,不厌其烦地讲述着捕捉花姑娘的故事。据他说,山本是个难侍候的主,对女人相当挑剔,个子不能太矮,不能太胖,不能太瘦,不能太黑,屁股要丰饶,胸要饱满,五官要端正。山本尤其偏好鹅蛋脸的女人,认为那样的女人最有女人味,最容易让男人激情澎湃。张二狗带着他的手下,仿若大内密探,走街串巷,眼观四方,耳聽八路,寻找着山本想要的花姑娘。自从山本进了城,枣城的女人,有的用煤灰涂脸,有的把头发染白,有的用刀子把脸划破,有的剃掉头发……
不过,不管女人们如何乔装打扮,始终逃不过张二狗那只超大号的红鼻子。枣城人说,那只大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敏。哪怕女人们变化多端,只要张二狗吸吸鼻子,立马被打回原形,根本无处可逃。
有一次,张二狗带着手下,游荡到金山路。这时,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一个女乞丐,衣衫褴褛,脸色如炭,头发乱成鸡窝草,散发出一阵阵馊臭味。定睛一看,女人的头发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大便,随从们捂住鼻子,蹲到地上,哗哗啦啦呕吐起来。张二狗却翕动大红鼻子,透过阵阵恶臭,敏锐地嗅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气息。那个美丽的年轻女孩,就藏在面前这具丑陋腥臭的外壳之中。张二狗当机立断,喝住正在呕吐的手下,严厉地下达了作战命令:抓住女乞丐。女乞丐拔腿就跑,几个大汉纵身而起,把她扑倒在地。张二狗叫人把乞丐带进澡堂,强行为她洗澡。几十分钟后,一个年轻女孩哭泣着,从澡堂走了出来。众人看着肤白貌美的女孩,不由都惊呆了。
张二狗说,张哥,知道吗?我这工作,和你那工作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得去芜存菁,去伪存真,都不容易啊。你的工作靠鼻子,嘴巴,我的工作靠鼻子,眼睛,差不多一回事。
张崇焕喝了口酒,默不作声。
6
人们常常看见张崇焕和张二狗一起走在大街上,并肩而行。张二狗背脊笔直,威风凛凛,像一只趾高气昂的鹅。张崇焕仍然穿着长衫,但却背脊弯曲,仿若一只蜷缩的大马虾。
张二狗成了张氏酒坊的常客,他时不时提上几斤水果,或几包点心,或一块肉,来到酒坊里。有几次,他甚至给王氏带来一些光鲜亮丽的布匹,还有几盒写着外国字母的化妆品。这些东西,算是枣城的稀罕物,奢侈品。自从日军进城后,枣城的街道冷冷清清,大多商店关门闭户,女人喜欢的布匹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已经很难买到了。即使能买得到,也没有女人敢用。山本那双鹰眼,仿佛正悬于苍穹之上,俯瞰着枣城满目疮痍的角角落落,让女人们彻底遗忘了爱美的天性。她们跟蚕蛹一样,蜷伏在丑陋的茧子中,悄无声息,无影无踪。
王氏把张二狗送的东西锁进一个柜子里,挂上沉甸甸的大锁,让其永无出头之日。那些鲜艳的布匹,洋气的化妆品,悄无声息地躲在黑暗里,落满灰尘,渐渐变成了死尸。多年以后,几个收古董的人满怀希望地撬开锈迹斑斑的铁锁,打开虫眼密布的木柜,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柜子里,躺着几捆爬满蛀虫的布匹,轻轻一提,就化为了粉尘。几瓶沾满蛀虫尸体的化妆品瓶子,长满了灰白肮脏的霉菌。有人把瓶子提出来,擦净灰尘霉菌,看见了瓶子上面乱七八糟的外国字母。他们满怀希望打开已经生锈的盖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却从瓶中冲了出来。
张崇焕和张二狗的关系渐入佳境,如火如荼。每一次,张二狗来到张氏酒坊,张崇焕都要吩咐王氏炒几个好菜,倒上好酒,与张二狗边聊边喝。王氏有一手好厨艺,炒的菜色香味俱全,张二狗吃得赞不绝口。张氏酒坊的酒又香又烈,张二狗喝了一杯又一杯,根本停不下来。张二狗喝醉后,把手搭在张崇焕的肩膀上,将臭烘烘的嘴巴凑到张崇焕的耳朵边,乱七八糟地讲述着他的赫赫战绩,不厌其烦地夸耀他那只给他带来无尽荣耀的大红鼻子。
有一次,张二狗喝高了,醉醺醺地靠着张崇焕的肩膀,看着王氏说,老哥,你太有艳福了,娶了这样漂亮的嫂子,真他妈值了。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山本狗日的,就算找了一万个花姑娘,他也比不上你啊。
张崇焕抖了一下,笑道,兄弟说笑了。
张二狗笑嘻嘻地说,哥,我敢跟你打赌,要是能给山本找个嫂子这样的女人,他肯定会赏给我几百大洋。
张崇焕端起酒,连声说,不谈公事,兄弟,不谈公事,喝酒,喝酒。
张二狗不说话,血红的醉眼盯着王氏。
张崇焕说,兄弟,要想让山本高兴,哥有一个更好的法子。
张二狗一把抓住张崇焕,连声说,哥,快说,什么法子。
张崇焕四周看了看,这才神秘兮兮地告诉张二狗,他准备研制一种神奇的酒——猿酒。
什么是猿酒啊,猿猴喝的酒吗?张二狗问。
张崇焕说,非也非也,所谓猿酒,就是猿猴酿的酒。
张崇焕掏出一本古书,翻开,然后递给张二狗。张二狗瞪大了眼睛,盯着泛黄的书页上那些蚂蚁似的黑字。张崇焕拍了拍张二狗的肩膀,说,兄弟,我们是一家人,如果猿酒研制成功,算你一半功劳,得到的奖赏,我们兄弟五五分。
张二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张崇焕的手,叫道,太好了,我们好好干一票。
张崇焕叹了口气,说,不过,为兄的遇上了一点困难,希望兄弟帮忙。
张二狗把胸膛拍得山响,说,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兄弟也决不推辞。
张崇焕说,兄弟,你也知道,山本进城后,我那点家底已经全部贴进去了,要研制猿酒,还得有钱,你能不能借我一点?
张二狗说,自家兄弟,谁跟谁呢?没问题。
几天后,山本忽然问张崇焕,张掌柜,听张二狗说,你在研制猿酒,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猿猴酿的酒吗?
张崇焕掏出已经被磨损的古书,翻开,指着其中几行字说,古人记载,黄山多猿猴,春夏采集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我打算借鉴猴子们的做法,为太君酿制这种美酒。
山本叹道,此乃神酒啊,好好做,皇军大大有赏。
7
造酒师傅收拾包裹,纷纷离开了张氏酒坊,各奔东西。只有几个无处可去的,还留在酒坊帮忙,混一碗饭吃。
街坊邻居和张崇焕越来越疏远了,只要看见他,他们就会自动避让,退避三舍。实在避不开,他们会低着头,泥鳅一样溜走。人们早已把他当成败类,山本的忠实走狗,吃里扒外的杂碎,辱没祖宗的不肖子孙。每当他赶着马车,载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屁颠屁颠地跑过水井街,人们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
事实上,已经有人把张崇焕列为了暗杀目標,试图置他于死地。张崇焕赶着马车走向县政府的途中,曾经不止一次遭遇过袭击。几个蒙面人拿着大刀、长棍、匕首、臭鸡蛋、石块,对他发起了偷袭,但都被他逃脱了。张崇焕练过功夫,身体虽然单薄,但却身手敏捷。如果换成他人,早就死过几次了。不过,每一次袭击,都给张崇焕留下轻重不一的记号。最危险的一次,张崇焕差点丢掉了性命。
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黄昏,张崇焕埋头坐在马车上,缓缓驶过空无一人的大街。走到一个拐角时,从雾中跳出一个蒙面黑衣人,对着他连开了几枪。也是张崇焕命不该绝,黑衣人开枪之际,他本能地一跃而起,从马车上飞身而下,几个翻滚,躲到了马车后面。黑衣人一击不中,提着枪向马车逼近。张崇焕躲在马车后面,看见他的枪口冒着烟雾。黑衣人越走越近,张崇焕屏住呼吸,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黑衣人刚转过马车,张崇焕忽然出手了。石头带着尖利的风声,如脱弦之箭,飞向了黑衣人,准确地击中了黑衣人的手。“啪”的一声,手枪掉到地上。张崇焕一跃而起,扑向黑衣人。黑衣就地一滚,捡起手枪,几个腾跃,消失在大雾之中。
张崇焕被袭击的事情,被张二狗知道了。张二狗提议,为了张崇焕的安全,应该向山本报告,给他安排几个卫兵。张崇焕笑了,说算了吧,就凭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哪里就能杀得了我?
没过多久,妻子王氏忽然和张崇焕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们越吵越烈,发展到最后,张崇焕竟然动了手,扇了王氏两大耳光。王氏哭哭啼啼地收拾背包,要带着儿女们离开张氏酒坊。张崇焕也不留,任由她哭天抹泪,翻箱倒柜。王氏临走之前,指着张崇焕破口大骂,骂他是汉奸,是卖国贼,是窝囊废,是山本的一条狗,是日本的孙子,骂他的爹,骂他的祖父,一直骂到他的祖宗十八代。张崇焕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王氏骂累了,他才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扔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说,走吧,带着孩子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王氏带着儿女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张二狗曾提议带人去找,张崇焕黑着脸说,算了,就当他们已经死了。
王氏带着儿女走后,整个酒坊一下子空了。尤其是晚上,几个造酒师傅入睡之后,酒坊变成了冰冷的坟墓。张崇焕关上门,锁上窗,独自坐在煤油灯前,翻开那卷古书,手持毛笔,边看边思边写,时而凝思苦想,时而奮笔疾书,时而眉头紧锁 ,时而长声叹息。鸡叫三遍后,他停笔,吹灯,把稿子装进抽屉,和衣躺在床上。那张宽大的木床,曾经是妻子和他的乐园,是他们生儿育女的地方。自从妻子儿女走后,那温暖的大床似乎已经变冷了,像石头一样。
现在,张崇焕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把猿酒研制出来。张二狗心急,隔三差五来张氏酒坊,打探猿酒的研制情况。这段时间,山本的心情不太好,动不动发脾气,骂人,摔杯子。张二狗希望张崇焕赶紧把猿酒弄出来,让山本高兴高兴。只有山本高兴了,他们才有好日子过。张二狗每次过来,总看见张崇焕穿着长衫,枯坐在大竹椅上,微闭双眼,形同老僧入定。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书,站着一把黑色酒壶。线装书是打开的,书页上方压着一方砚台。张二狗看了看,上面有一段被划过的文字:黄山多猿猴,春夏采集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
张崇焕叫张二狗不要急,猿酒的事情得慢慢来。有句话说得好,好饭不怕晚,就让山本再等等吧。事实上,通过反复阅读古籍,刻苦钻研,多次实验,他已经掌握了酿造猿酒的方法。不过,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还得想想,再想想。
那段时间,张崇焕越发消瘦,面色黧黑,像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他的长衫已经打皱,汗味四溢,也不洗一洗。给山本送酒的时候,山本忍不住问,张掌柜,你生病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张崇焕笑了笑,说,谢谢太君关心,不碍事,是猿酒让我失眠了。
山本笑了,很灿烂的笑。他拍了拍张崇焕的肩膀,说,不是“猿酒”,是“神酒”,张掌柜的良心大大的好,忠心耿耿,我期待着你的神酒。
8
张二狗依然很忙,带着他的手下,游荡在大街小巷。他那只大大的鼻子,红得像肆意开放的花。
张崇焕带着那把黑色的酒壶,隔三差五出现在山本的府邸,为山本斟上亲自酿造的美酒。张崇焕给山本带的酒,几乎从不重样,每次都有差别。山本对此深感满意,是张崇焕让他品尝了风格多样的美酒,感受了变幻莫测的味道。要求甚高的山本,也不得不承认,张崇焕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酿酒师,没有之一。不过,最让山本神往的,还是张崇焕正在研制的猿酒。山本说,张掌柜,所谓猿酒,就是神仙喝的酒啊,是凡人难得一见的神酒。如果张先生真能够让这种神酒再现人间,那你就是当今的酒神了。
山本说这番话的时候,微微闭着眼睛,脸部残酷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憧憬着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猿酒,他想,如果能喝上那种传说中至真至美至纯的神酒,他肯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神仙。
像以前一样,张二狗仍然经常带着各种颜色的女人,出现在山本的府邸里。在这里,张崇焕遇上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比如开狗肉馆的长着一双媚眼的刘三妹,国立小学那位婀娜多姿的杨玉莲老师,隔壁邻居王麻子的大奶子媳妇,水井街那位白白嫩嫩的豆腐西施,长着一双大长腿的邻居阿四……这些人,他都认识,她们也认识他。她们看着他,眼巴巴的。他板着脸,从她们面前走过,似乎从没见过他们。她们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他却置若罔闻,斟完酒,转身离去。
那些认识他的女人,被山本放回来后,四处讲诉张崇焕的劣迹,引来了无数的眼泪。人们控诉着张崇焕的罪行,添油加醋,越传越远。有人甚至说,张崇焕是只王八羔子,把妻子作为礼物,送给山本享用,从而换取权势地位。有无数的正义之士,恨不得割下张崇焕的头颅,用来祭奠那些遭受奸污的女同胞。枣城刚成立不久的“锄奸会”,就把张崇焕列为二号暗杀目标,仅仅位于张二狗之后。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把张崇焕推向了风口浪尖,使之陷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境地。
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枣城的天空又高又蓝,美得让人心碎。像往常一样,张崇焕用黑酒壶为山本斟酒。山本喝着酒,阴沉的脸上绽放出难得的笑容,对着张崇焕竖大拇指。张崇焕斟完酒,提着他的酒壶,转身要走。刚一回头,他看见张二狗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走了进来。张崇焕愣住了,那女人,竟然是他的亲表妹——小桃红。
小桃红是枣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山本进城后,她就逃到城外,躲了起来。不知张二狗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她挖了出来。狗日的,那根烂糟糟的红鼻子,竟然如此厉害。小桃红头发零乱,脸上汗迹斑斑,衣服破破烂烂,嘴巴被塞了一块破布,但仍一脸倔强,不停地扭动身躯。张二狗双手抓住小桃红的肩膀,推着她向前走。山本一见小桃红,眼睛顿时直了,口水啪嗒啪嗒往下掉。不得不说,尽管处于那种窘迫的境地,小桃红仍然美丽异常,艳若桃李。
山本示意张二狗,拔掉她嘴里的破布。张二狗看着山本,有些犹豫。山本说,怎么了?
张二狗说,太君,这娘们的嘴很臭。
山本说,没事,她敢骂我,我就撕裂她的嘴。
这时,小桃红看见了张崇焕,她看着他,不停地使眼色。张崇焕知道,她希望自己出面向山本求情,放她一马。
张二狗拔掉了小桃红嘴里的布团,小桃红凄厉地喊起来,哥,救我。
山本望着他,张二狗也望着他,小桃红也望着他!
张崇焕愣了一下,酒壶差点脱手掉落。但也就在一秒钟的时间,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缓缓说道,表妹,你就好好服侍太君吧。
张崇焕提着酒壶,缓缓转过身,缓缓走出门去。
那天晚上,小桃红趁山本不备,打开窗子,迎着惨白的月亮,从楼上纵身跳下。她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跌落到地上,四肢断裂,头顱破碎,血肉模糊。
小桃红的死,并没有影响山本的快乐生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也没有影响张二狗,他带着手下的兵丁,早出晚归,游荡在枣城的大街小巷。
整个枣城,都在谈论着小桃红的死,最终,人们把矛头指向了张崇焕。大街小巷,贴着张崇焕的画像,面部插着血淋淋的刀子。有人甚至扬言,谁割下张崇焕的头颅,就赏给一千大洋。据说,锄奸队也作了精心部署,准备采取行动,将张崇焕碎尸万段。
小桃红死后的第七天,张崇焕和张二狗一起从山本府邸出来。张崇焕把张二狗拉到一个角落里,悄悄告诉他:兄弟,猿酒研制成功了。
张二狗兴奋极了,他一把拉住张崇焕,说,老哥,太好了,让兄弟整一口吧。
张崇焕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别让山本听见了。你今晚偷偷来我家,记住,只能一个人。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张二狗兴致勃勃地去了张氏酒坊。
9
城外来了一支八路军,试图攻打枣城。
刚开始,山本并没把八路军放在眼里。对他而言,正规的国军尚且形同虚设,这支土包子军队又有何惧?在山本的眼中,八路军根本不配叫军队,几杆破枪,几根梭镖,几把大刀,穿着破破烂烂,这样的军队能有什么战斗力?再看看他们的面容,一脸菜色,消瘦见骨,明显营养不良。一支身体孱弱的军队,它的战斗力又能强到哪里去?
张二狗忽然消失了,仿佛一滴水,蒸发到了枣城的空气中,无迹可寻。山本派出大批人马,到处搜寻,掘地三尺,连张二狗的半个影子都没找到。山本深感震惊,活蹦乱跳的张二狗,怎么就一下消失了呢?是谁吃了豹子胆,竟然敢动他的红人。有人猜测,张二狗肯定被八路派人暗杀了。也有人说,张二狗肯定是被锄奸队干掉了。
张二狗的消失,让山本的心情很不爽,瘦削的脸黧黑阴沉,如同枣城浓云密布的天空。每次吃饭喝酒的时候,他就格外怀念那只红红的大鼻子。
山本感到庆幸的是,他还有张崇焕。不过,张崇焕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了,山本接到情报,锄奸队将对张崇焕采取暗杀行动,据说,这一次,锄奸队志在必得,准备了两套方案,将派出最厉害的杀手。为了以防万一,为了梦寐以求的猿酒,山本特地派出几个士兵,负责张崇焕的安全。山本下了死命令,如果张崇焕出了事,他将把士兵们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城外的八路神出鬼没,幽灵般搅扰着驻扎在枣城的日本人的安宁。一些传闻如同不祥的乌鸦,张开黑色的翅膀,在枣城上空飞舞。有人说,八路来了,山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还有人说,八路军已经潜伏到城里,寻找时机,伺机干掉山本。更让山本愤怒的是,有几个巡逻的日本士兵,忽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几天后,有人在臭水沟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已经发胀发臭,五官扭曲,面目可憎。奇怪的是,他们的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山本下令彻查此事,部下忙了半天,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认为是八路干的,目的是煽动人心,搞乱枣城。山本闻言大怒,拔出东洋刀指着枣城的天空,哇哇乱叫。
愤怒之余,山本派出一支队伍,到城外攻击八路,企图一举将八路消灭殆尽。几天后,他却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派出的队伍中了八路的埋伏,全军覆没。山本火冒三丈,鹰眼冒火,短发根根竖立,两撇小胡子被扭曲成歪歪斜斜的“八”字。他实在想不通,战无不胜的帝国士兵,怎么会栽在几个土八路的手里。这事情传出去,让帝国的颜面何存?山本迅速召开作战会议,调兵遣将,准备全军出动,主动出击,报仇雪恨,让八路有来无回。
这时,张崇焕忽然来了,手舞足蹈,满脸喜色。
张崇焕告诉山本,猿酒研制成功了。
山本跳了起来,真的吗,猿酒终于研制成功了吗?传说中的神酒啊,终于再现人间了。
山本当即决定,要用猿酒作为将士们的出征酒。
那天晚上,山本一身戎装,把部下聚集在操场上,发表了感天动地的演说。他站在台子上,鹰眼闪耀着熠熠光芒,旁征博引,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说得精彩极了。士兵们随着山本的手势,举起拳头,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喊。
山本训话完毕,张崇焕取出黑色的酒壶,倒出一碗酒。顿时,一股浓郁的香味四散开来,不绝如缕,沁人心脾。将士们仰着脑袋,大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着暗香浮动的空气,陷入了一种梦幻般的情境之中。
张崇焕端起酒碗,对着苍白的月亮,一干而尽。
随后,张崇焕拿起酒壶,亲自给山本倒满一大碗。
山本一声令下,士兵们一拥而上,把酒坛子搬了上来,每人倒了一大碗。
顿时,天地之间弥漫着醉人的香味。一些从空中飞过的鸟雀,竟然忘记了扇动翅膀,扑哧扑哧掉落到地上。几只夜猫闻讯而来,瞪着鬼火般的眼睛,奋不顾身地往酒碗上扑,却被士兵们用枪击毙。一大群蚊子,嗡嗡地叫着,在士兵们的头顶盘旋,像一团乌云,怎么也赶不走。
山本举起酒碗,大声对士兵们说,为了大东亚共荣圈,为了大日本帝国,干!
透过月光,山本仿佛已经看见,他的部下奔赴战场,所向披靡,八路草把子一样倒下去。
干了酒,士兵抱着碗,用舌头舔舐着,舍不得扔下。
忽然,山本听见肚腹轰然作响,一阵剧痛排山倒海袭来,他一下蹲了下去。
月光下,士兵们抱着碗,纷纷倒下,如同大风中的草把子。
山本举起手,指着张崇焕,你,你!
张崇焕笑笑说,山本先生,猿酒的味道不错吧?
山本倒在地上,瞪着垂死的眼睛,看见张崇焕像一把雪亮的宝剑插在月光里,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
他的手里,提着那把可怕的黑色酒壶。
也许,山本变成鬼也不会知道,记载猿酒的古书上还有一段短短的注解:猿酒既成,色若黄金,形似春花,堪称琼浆玉液,国色天香;然惜之不易酿,但稍有差池,即酒曲失魂,酒神成魔,醇醪化为砒霜,云液转为毒鸩,见血封喉,毒蛇钻心,毁人无形,杀人无声。
有人猜测,这也许正是张崇焕最初迟迟不敢动手酿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