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疲倦地靠在他的肩头:“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以前循环听李宗盛的很多歌,很悲伤。最近写稿的时候再听李宗盛,觉得在岁月的洗礼下,他真的没有伤心欲绝,而是彻头彻尾变得沧桑温柔了,仍然愿意用极其浪漫的字眼去描绘他的所爱,唱出平淡生活中的一种惊心动魄——“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我内心还是倾向于相信,世间千万种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就像一位诗人说的:“我曾踏月而来,只因你在山中。”
1
春云城的冬天下起了雪。林松落坐着有些乏,从樟木凳子上起身,雕花木装饰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雾气,他伸出袖子擦了擦,漏出一片很光亮的景致:院子里的青松堆满了雪,风一吹洋洋洒洒,一位男子站在树下耐心地拂去面前女子黑发上的雪花,也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抬起头,目光映着天际的雪絮,有些寥落。
助理急匆匆地推开木门:“先生,访客到了。”
“是吗?”林松落收回目光,整了整衣领,露出温和的笑容,“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林松落在春云城开了一间私人心理咨询室,由古宅改建而成,收费不菲,但效果显著,一时间约单不断。
几个礼拜前,林松落接到一个预约。对方声音低沉地说他的妻子近些天精神不好,情绪低落,夜里常常失眠,听了旁人的建议想找心理医生试试看。末了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言辞恳切地叮嘱道,希望做咨询的时候,屋里屋外最好不要出现明火。
他看过了助理递过来的资料,来访者的丈夫叫周云深,照片上他很年轻,五官俊朗,眉眼深邃,穿着挺括的白衬衣。林松落记得他,家里的老人常爱看电视台的美食栏目,他是上面常驻的表演厨师,每次一出场,就引得底下的小女生花痴大叫。来访者叫辜小满,也就是眼前这个推门进来、脚步轻轻的女子,她发丝散乱,只露出娇小的半张脸,安静地坐在软座上。
周云深在旁边小心地理好披在肩头丝巾上的褶皱,像是照看一个孩子,举止间满是宠溺怜惜。
屋里氤氲着刚煮好的安神茶的水汽,暖气开得很足,辜小满的脸红扑扑的。她转头和周云深说话,林松落才看清她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是一截枯树枝,从眉间一直蜿蜒到脖颈,乍一看很是惊心。
“小满,你听医生的话,我就在门外等你。”周云深声音有些沙哑,一步一回头很是不舍。
辜小满转过头笑了笑,沉默半晌后,抬眼时的神情却很是冷漠:“医生,我没有病。”
刚开始来做咨询的人,多少都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心理咨询最常用的方法是谈话治疗法,他见怪不怪地喝一口茶,随机换一个话题,柔声开口:“看得出来,你先生对你很好。”
这句话像是唤起了辜小满的某些回忆,她神色复杂,像是有难言之隐。
“你觉得我和他般配?”
“有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爱我,还是只是可怜我?”她嘴巴张张合合,激动起来有着疤痕的半边脸表情很是狰狞。
林松落不动声色地耐心倾听着,淡淡地看着眼前的辜小满,等待着她平静心绪。
窗外暮色沉沉,她像是陷在回忆里,绞着手,睫毛微颤,许久才抬起眼睛,面露倦色:“医生,你想不想听我讲一个故事?”
2
十年前,春云城的冬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鹅毛大雪,辜小满深一腳浅一脚地踩在雪里,路上糖炒栗子、煎饼馃子的吆喝声叫得响亮,她也充耳不闻。
她一直走到街角的店里亮起的灯下,趴在绿玻璃上看着里面一个挺拔的忙碌身影,“哧哧”地笑。
周云深忙完,擦擦手一转身就对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无奈地揉揉眉心:“小满,外面冷,我给你煨了玉米排骨汤,快进来喝!”
见辜小满不动,他撩开帘子走到她跟前,牵过她的手。他的掌心微温,袖口生香,兜得辜小满满头满脸,她跟在他身后,看着灯光下两个人交错的影子,心里如同吃了蜜饯一样甜滋滋的。
周云深和她从小长在烟雨巷子里,小时候她性格乖张,他没少帮她挡雪球、石子儿、棍棒,还要好脾气地向人家道歉。
她挤着眼泪可怜兮兮地恶人先告状:“是他们先动的手!”
每每周云深总是蹲下来,替她理好弄乱的衣裳,好脾气地袒护她:“小满没伤到哪里就好。”
当时明明他只比她大五岁,口吻已经像个稳重老练的大人。后来她继续读书升上高中,而周云深为了维持家里生计,帮忙打理在巷口的小店,当了一名厨子。
小时候懵懂,她像个跟屁虫一样,周云深走哪里她跟到哪里。他站在案台边上炒菜,她就蹲在地上给他择菜,他去逛早市买食材,她起得早早的,裹着冬衣守在他的自行车旁边,等他载着她在茫茫白雾里穿行,晃晃悠悠地驶向人潮。
如今她已经长大,可是在周云深眼里她还是那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跟屁虫。并且,她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幽怨——他早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周云深看她皱着眉头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帮我跑个腿,把信交给小曼,好不好?”
“不好!”她深闷一口汤,听到后连呛了几口,一脸抗议,“你自己怎么不去给她?”
他的神色一黯:“我老待在店里走不开,还是你替我去吧!”
其实是怕苏雨曼的妈妈发现吧,辜小满接过信撇了撇嘴。苏雨曼是隔壁S大舞蹈院的系花,她长得漂亮家境又好,和周云深谈恋爱遭到了她母亲的强烈反对并放言道:“我说什么也不会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厨子的。”
所以他们两个在一起,只能是由辜小满牵线搭桥,偷偷摸摸地进行。
在辜小满眼里光芒万丈的周云深,也不过就是苏雨曼的一个痴心追求者。喜欢一个人大概会卑微到尘埃里,很长一段时间,周云深拿着食谱研究新鲜的菜式,装在食盒里让辜小满送过去。哪怕苏雨曼只是吃上几口他也会心花怒放,一有空就去校门口等她放学,只为了能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上她一眼。
每次他站在苏雨曼面前都是一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的模样,辜小满就觉得心酸。
她把信放在口袋里,他系着花围裙在门口迎着风目送她离开,她走出去几步没忍住又折回来问:“你为她做这么多,究竟值不值得?”
“小满,”他叹息一声背过身去,声音像是浮在水面上有些含糊,但是后半句辜小满还是听清了。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爱一个人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3
辜小满不懂,但是她看得懂眼神。他们两家隔着路口遥遥相对,她时常拉开布帘子,躲在书堆后面透过缝隙看对面。
花窗底下周云深低着头,侧颜轮廓分明如刀刻,像是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他温热的眼神刹那间融化了这冰雪长天。辜小满知道他又在抄写情诗,写好了装在信封里,用胶水粘上,再托自己给苏雨曼寄过去。
许是天气冷,这次周云深交给自己的信胶水没粘好,米黄色的信纸掉在玻璃台上。辜小满凑上去细看:“想要去看你,又怕忘了呼吸,只顾着在一起,问你安好,却道天色不早。”
周云深切菜的刀工好,字也如行云流水,落笔生烟,纸页间流转着淡淡的墨香。辜小满一边吃着米糕,一边心里冒着酸意,如果没有苏雨曼,周云深的这些好是不是就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蹲在S大的门口等苏雨曼出来。苏雨曼五官秀气、皮肤白净,扎一个高马尾,背挺得很直,在人群属于一眼就能辨认出的美人儿。
辜小满小步跑过去,把信塞到她手里,干巴巴地开口:“今天晚上八点,旱冰场不见不散。”
她一转身背后就响起了一阵哄笑声:“哟,你男朋友又派小信使来约你了。”
“雨曼,既然你男朋友是一个厨师,改天请我们去他店里吃饭啊?”
也许是错觉,辜小满看见苏雨曼攥着信,脸上没有一丝欣喜,反而是满脸尴尬。
她不管,信送到了,她的使命就完成了。她转身扬长而去,可就算再怎么故作潇洒,心里还是在意。整个晚读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忍不住幻想他们两个在冰场里成双成对、翩翩起舞的样子。
她读书不专心,被老师拎到走廊里罚站。她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觉得眼睛生疼生疼的。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她跑去冰场看,出乎意料地空荡荡的,等走到回家的那条青石板小巷,才看到两个并肩行走的熟悉身影。
她急急地闪到阴影里,生怕被發现了。这幅场景她以前也见过,但今天不一样,他们彼此间的沉默更像是冷战。
“云深,如果你真想和我在一起,就好好考虑我们的未来,别当厨师了,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苏雨曼脸涨得通红,仰着头对着眼前的人。
“当厨师有什么不好,如果你愿意,我想为你做一辈子菜。”周云深苦笑,伸出去挽留的手被苏雨曼一把推开。
“在你改变主意之前,我们不要见面了。”苏雨曼赌气扭头就走。
“小曼,三年好不好?”周云深追到她跟前,堵住路气喘吁吁地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你等我三年,我出去外面打拼,赚了钱再风风光光地回来找你。”
苏雨曼这才抬起泪眼看他,声音里终于带着几分欣喜:“好。”
可是辜小满看苏雨曼离开后,周云深一脸颓唐的倦怠,眼睛里映着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在夜色里露出落寞的神色。
他坐在路边的雪堆上,辜小满走过去的时候,看见他的手已冻得通红。
“小曼?”他满心欣喜地抬头,呵出一口白雾,直到眯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低下头埋在胸前闷闷地说了一句,“小满,是你啊,这么晚还没回家。”
“是我。”
辜小满在月光下红了眼眶,眼前人的呢子大衣黑皮鞋被雪水打湿了,但狼狈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她走上前去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应该是周云深怕苏雨曼不喜欢厨房的气味,特意放了香袋熏过的。
她想要抚平他一直紧皱的眉头,可是在听清他的嘟囔后,伸出的手颤了颤,最后还是悬在半空。
“有的时候,我都分不清,他叫着小满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不是小曼姐?”从回忆回到现实,她垂下头,眼泪簌簌滚落在淡蓝布衫的衣襟上,晕开一个个墨点。
或许在周云深的心里,她从来只是一个爱添乱的邻家妹妹,所以他才会趁着她上课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收拾东西去了火车站。等到辜小满她端着他做好的点心蹦跶着破门而入,已经太晚了。
旧物收拾一空,留着陈年的灰黑印子,夕阳斜照,氤氲的热气像是罩网,熏得她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
壁钟嘀嘀嗒嗒地敲起来,咨询时间结束了。林松落适时地为满眼泪水的辜小满递上纸巾,几句话简单小结完后,便转身去和门外等待许久的周云深商谈下次咨询的时间。
也许是这次漫谈有了一些疗效,待到辜小满整理好情绪再度起身,面容平和了许多,勾起的嘴角甚至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倒是林松落倚在木扶手目送他们远去,站在原地默默出了会儿神。
4
果然,后来的几次咨询和林松落预想的一样,几乎没有多大的进展。辜小满一直陷在之前的悲观情绪里,抗拒再提起往事,甚至于当林松落引导她正视心结的时候,也频频受挫。
冬去春来,古宅院落的几处蜡梅已经开了,于是林松落提议和她一起去看看。
辜小满站在淡黄的花树底下踮起脚尖嗅了嗅,也许是被花挠痒了嘴唇,第一次,她在和煦的春风里转过身来,露出微笑的模样,看着林松落,目光像是落在回忆的某个角落:“他一直都记得,我喜欢花。”
辜小满喜欢花,常常溜去公园摘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周云深常常取笑她是“采花大盗”。他走了以后,逢年过节常常有人匿名寄花过来,订单上面的寄件人地址经常在变动。他是想借此让她安心,可是辜小满偏偏放心不下,趁着高三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执拗地去找他。
其实他过得并不好,租住在一个几平方米的地下车库,靠替人打工度日,定下的城市也是海城,是苏雨蔓心目中理想的繁华大都市。
她看着胡子拉碴、消瘦了很多的周云深,红肿着一双眼睛,拉紧他的袖子不肯松手,语气近乎哀求:“云深哥,还是回去吧!”
周云深叹了口气,冷着脸将她拎回车站,一边数落她:“小满,我不能总在你身边,你要学会靠自己。”
他给她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摁了摁她的肩膀,就匆匆赶回工地,背影一下子淹没于汹涌的人潮之中。
她僵在原地,睁大眼睛看了很久,倏忽一下背过脸哭了出来,这个道理她懂,可是不亲眼见到他,她心中总有牵挂。
“这个号码,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轻叹了口气,对着一旁的林松落哑然失笑,“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能去麻烦他了。所以有一次,我刚拨到一半就挂掉了。但像是冥冥中有感应一样,他过了不久就赶回来了。”
辜小满自幼父母离异,母亲远走他乡,父亲是一名在外奔波的出租车司机,深夜载客的时候突发肺气肿,送医院当晚宣布抢救无效。
再见到周云深的时候,她刚给棺木撒完泥土,走着走着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巷子里的青石板上,是他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冬夜的路灯破开一个昏黄的窟窿,她埋在他黑色的风衣领子里,几乎泣不成声,只知道傻傻地仰着头问:“你这次回来,打算什么走?”
这个问题周云深过了很久才回答她,那是高考倒计时一百天,她从亲戚家搬回老房子专心备考。她伏在木桌上写练习题,窗台外的樟树已听得到隐约的蝉鸣,厨房里正炖着买来给她补营养的鸽子汤,他立在阳台看着远方夜色覆盖的楼房。
“等你考完了,我再走。”他叹了口气,声音远远地传来,“也是因为在外面闯了一年半,事业没有起色,想回来歇一歇。但最主要的是,你现在处在人生的关键阶段,不能因为任何事情分心。”
他的语气刻板得像是教导主任,辜小满刚抹了抹眼睛,又被他逗乐了,但他下一句郑重其事的话却让她不由得鼻子发酸。
“小满啊,以后你要为了自己而活,知不知道?”
她听完以后默不作声,暗地里学习比以前更用功,成绩突飞猛进,可就在高考后她兴高采烈地拿回录取通知书想给周云深看的时候,他却突然病倒了。
是出去不小心淋了雨,也是长期的劳累旧疾加新伤,他一直发着低烧,吃了药总也不见好。辜小满守在他身边照顾,在灯下听他做梦呓语,反复念叨一个名字,一点点红了眼眶。
都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周云深回來就一直守着承诺,没有去打扰苏雨蔓,可是辜小满知道,他出去买菜一次次绕的远路和夜里时常没有按灭的台灯是为了谁。
辜小满忍不住去找她,等在她家门口,想恳请她去看看周云深,最后见到的却是她和另一个为她打伞的男人。
春云镇夏季雨水丰沛,那天刚放晴不久又下起了暴雨。辜小满站在雨里像是撞破了一个秘密,转身就想走,苏雨蔓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
“小满,这是周云深送我的伞,”她的声音清冷,在雨幕里听着刺耳,“你拿着还给他,叫他不要再等了。”
这些她回来一个字都没有说,甚至于当周云深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起身问她:“小满,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了?”
她只是捡起那张被他揉皱的扔在床脚的厨艺大赛的海报,故作轻松地说:“是啊,刚才雨蔓姐来过,叫我把这个给你看。”
“可她不是不喜欢……”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许多,但喝了口熬的药之后,语气还是涩涩的。
“是为了你,”辜小满笑了笑,索性鼓起勇气继续把这个谎圆下去,“她说一个人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才会开心。你要是能把擅长的事情做到最好,也是一种证明。到时候她就会留在你身边的。”
她见他还是不信,指了指身后还滴着雨水的花伞作为证物:“她等了很久,一直到雨停了你都还没醒,就悄悄走了。”
“真的吗?”周云深看着她一怔,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辜小满垂着眼不敢看他,背过身去水盆拧一条干净的凉毛巾:“当然啦,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的,这个道理是你讲给我听的,怎么到了你自己身上反而不会了?”
她光顾着说话,没注意到周云深端着药碗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平静了下来。
5
辜小满如愿考去了周云深在的城市——海城。
上了大学,她只要有空就去他打工的酒店找他,这个城市和以前相比似乎还是老样子,但是回来的这一年里两个人的心境都变了很多。
周云深做菜本来就有天赋,很快就从洗碗工做到了中级厨师。辜小满比以前开朗了很多,参加各种学校的活动,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傍晚,他们吃着烤串对着海上来来往往的轮渡发呆,辜小满一边呼啦啦地喝着碳酸饮料,看着码头对岸灯火璀璨的繁华都市,大声地喊:“嘿,你好啊!”
周云深满眼笑意地看着手舞足蹈的辜小满,突然有点感慨:“以前我背井离乡来这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过,直到你来了,这个城市都感觉没有那么空了。”
辜小满听完像是被呛了一口,脸涨得红红的。有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去揉揉她的头,但是被她轻巧地避开,退后几步。
“云深,”她眼神倔强地盯着他,淡淡开口,“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是该失落?还是该欢喜?他去看她演的话剧,坐在台下看眉眼已然长开的她穿一身绣花红旗袍,哼着小曲出场,一时间惊艳四座,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有点弄不清楚自己的心了。
辜小满倒像是对自己的变化不以为意,以前她就是他做的新菜品的第一个食客,等他参赛了以后更是积极为他拉票,时不时帮着想菜品搭配的新点子。
偶尔她会和说起学校的日常,他戴着高帽做糕点,听到她说到有人给她献花的时候向她表白了,揉着面团的手一顿:“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当然是拒绝了。”
辜小满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看着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我告诉他,我早就有了一个喜欢很久的人了。”
这算是间接表白了吗?
几乎是说完的一瞬间,她的脸就红了,心扑腾扑腾跳得很快,恨不得马上要跳出嗓子眼了。而周云深听完以后,洗干净手后就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像是也有话要对她说。
灯光朦胧,像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眼里含着脉脉深情,低下头看她的时候,微凉的阴影就覆在她的眉眼间。
可偏偏在这关键节点上,“丁零零……”的电话铃破坏掉了气氛,周云深揉了揉眉心去接电话,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夜深了,下了晚班的厨房很安静,清晰的回声里有细小的尘埃起落,等在一旁百无聊赖的辜小满靠在水池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海城的深秋原来这么凉。
6
就像辜小满想的那样,那通电话是苏雨蔓打来的。他进了决赛的消息她从电视上看到了,正好她就住在海城的亲戚家,想之后比赛的时候到现场为他加油。
也许是太久没联系了,周云深的反应冷淡又克制,讲电话的时候也没有避开辜小满。后来他一心一意准备钻研参赛的菜谱,像是已经遗忘了这件事。
越是不动声色,辜小满越是心慌,劝周云深参加电视台的厨师比赛本来就是自己想让他振作和借此留在他身边私心的赌注。只是没想到,辜小满苦笑一声,苏雨蔓把伞还回来之后,居然又在这个时候回心转意了。
“想什么呢,菜都凉了。”周云深一边擦拭桌台,看她这段时间总是心不在焉地拨弄碗筷,敲了敲她的脑袋。
辜小满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不用问的,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不肯认清事实罢了。
那通电话以后周云深虽然表面上平静如常,但是随着离他和苏雨蔓三年之约的日子越近,他做菜的水准老是忽高忽低,别人也许不知道,可她舌头早就被养得刁钻,一尝就明白。
他的心里啊,终究装着一个放不下的人。
事已至此,辜小满甚至有点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听他要对她说的话,如果听完,自己怕是当场连厚着脸皮赖在他身边的勇气都没有。也是从那一天起,她打定了主意,等比完赛无论输赢,她都该离开他了。
“那后来呢?”一直默默地听她讲述回忆地林松落,突然犀利地发问,“既然他不爱你,你们又怎么会一起?”
“是因为厨房的煤气管道破损引起的爆炸。”辜小满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肩头止不住地颤抖,眼里的恐惧和忧郁一闪而过,“隔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记忆里到处是火光,碎玻璃碴,我的脸、我的脸就是在那个时候受伤的……”
灾难发生得太突然了,那天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当时她正和他在厨房门口闲聊,重物倒下来的瞬间,她都不知道自己那里来的力气,奋力推开周云深,自己硬生生挡了下来。
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梦醒了以后她躺在医院的急救室,脱离了生命危险,腰部被玻璃扎伤,半边脸也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而放弃比赛、日夜守在她床头的周云深,紧紧攥住她的手,泪如雨下地向她承诺:“小满,你别怕,以后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只要你愿意。”
事后她总在想,也许是因为当年的她等这一句话等得太久了,隔着纱布分不清他的眼里究竟是愧疚、怜惜还是爱意,她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疲倦地靠在他的肩头:“我愿意。”
而门口那个一直站着的熟悉身影听完以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回到现实,辜小满自嘲地笑了笑。向一旁的林松落解释:“后来是觉得海城都市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所以我们还是回春云城了。”
苏雨蔓最后远嫁到了国外,因为比赛而小有名气的周云深做了小城电视台的特聘厨师,而她毕了业以后在当地开了一个花店,当了一名花艺师。
当年的种种好像被埋在尘埃里没有人再提起,直到十年年快过去了,她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本写满情话的本子,最开始的那一页的日期是苏雨蔓离开的那天,署名“给M小姐”。
忽然之间,往事被撕开了一个口,滚滚尘埃里回忆纷至沓来,几乎将她淹没。
“我才发现一切都怪我,我年少的时候缺乏安全感,遇见云深这么好的人,就想紧紧攥在手心里,再也不放手。所以我当时知道苏雨蔓站在门外,还是贪心地答应了。”辜小满说着说着忍不住捂着脸抽泣,滚烫的泪水不断从指缝里滚落,“都怪我耽误了他,他本来可以和他喜欢的人共度一生,却还要照顾我这样一个残缺的人……”
“也许你错了。”
一贯温和的林松落第一次表情严肃地打断她的话:“你抬头看看,周围已经是新世界了。商场换了新的广告,路灯变了样式,连这个古旧的宅院也翻新了几次,你说的故事发生在十年前,已经过去很久了。是不是你不肯放过自己,受了创伤后困在心魔里不愿意出来?
“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他对你的好只是出于怜悯,而不是爱呢?”这句话他没有对着辜小满说,而是叹着气抬眼朝着数月来,周云深一直坐在长椅上等待的那个方向望去。
林松落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一旁泣不成声的辜小满是听懂了,还是没有。那一次咨询结束后,她就结束了治疗,再也没有来了。
7
林松落再见到周云深是在暮春,他正倚在躺椅上听一首老歌,没想到周云深会突然提着精致点心来访。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虽然不知道医生和她说了什么,但是小满现在精神好了很多,还变得爱笑了。”这样一个俊秀挺拔的男人,谈起自己爱人的细微变化时,眼角眉梢都是视若瑰宝的温情。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那个本子是你写给她的,对吗?”出于私心,沉默了许久的林松落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周云深。
几乎从见面的一开始他就笃定周云深爱着辜小满,只是,他还想要对方亲口说出另一部分真相——辜小满选择性忽略的真相。
“对。”周云深一愣,反应过来倒是有些害羞,“以前她老演话剧养成的习惯,爱叫我周先生,我就问该叫她什么,她随口打趣说,不如就叫代号M小姐吧。我一直记得,写在本子里想在周年纪念日那天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被她提前找到了。”
回忆倒回到最初,周云深在聽闻了苏雨蔓和别人在一起后大病一场,是在辜小满日夜照顾他甚至不惜说幼稚的谎话骗他的时候,心如死灰的他才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一贯后知后觉,直到她盯着他的眼睛向他表白,他才真正明白过来自己对她的心意。只是被那通电话打断后一直纠结于该怎么开口告诉她,倒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成全了他们两个人。
他爱她,就算她的脸被划伤了,在他心里依然如往昔一般明艳动人。但他怕她介意,所以数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不谈,直到不久前一个小孩来店里买花,好奇地盯着她的脸说了几句,从那天起,辜小满的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才有了后来的心理咨询。
周云深走后,林松落久久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助理唏嘘不已:“我就不明白了,彼此相爱的人为什么会互相误解呢?”
“那是因为,从心理学层面来看,要是缺乏坦诚的沟通与理解,伴侣间要做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总是很难的。”林松落叹了口气说道,“总要在时间的湍流里反复确认,最终才能安然地将彼此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臂上如戳记。”
这么一大段又长又拗口的话,助理没听懂,又继续追问,林松落清了清嗓子:“我累了,你别打扰我听歌!”
窗外落花如雨,扬声器里传来歌手的声音沧桑又温柔,时光在这一刻显得悠远漫长——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林松落闭眼听着,窗外树影斑驳飘摇,一片静默中,像是有人又凑在他的耳畔哼唱,声音酥软,霎时间让他的心“突”地一跳……
一曲终了,林松落从旧梦里醒来,掩面轻轻发笑,细碎的泪珠滑落眼角,几乎微不可闻——
那是因为,这是,爱的代价啊。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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