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戚
这就是我妹,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感人事迹,也没什么爱好和追求。在她善良单纯的世界里,就是想让她的亲人,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叫林强,林月是我的妹妹,从小就被我欺负。
揪她辫子,给她画花脸,都是常有的事。开始她会向爸告状,但后来就不会了。因为她想做我的“小跟班”。
少年时代的我,还是很拉风的。每天放学,都会带着一帮兄弟,骑上自行车,按着车铃,呼啦啦地穿过大大小小的胡同。
那时,林月会死命跳上我后座,抱住我的腰不放。我们从小在京城胡同里长大,度过了我们的童年和青春时光。
高考那年,我落榜了。其实是意料之内的事。我在家里窝了半年,爸决定送我去学厨师。
他认为,有手艺在身,一辈子饿不死。我们家只有他这一个家长,他的想法就是圣旨,没有反对的余地。后来,我被送去了河北一家很有名气的厨师学校,那里的一位老师是爸的朋友。
我在那里学习了一年,寒暑都忙着实习,最后考到证书。回到北京那天,林月来车站接我,我问:“爸呢?”
她说:“在家等你呢,不过你得有点心理准备啊。”
我一听,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去才知道,我爸中风了,半瘫在床上。我忽然就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整个人都蒙住了。
我愣了半天问:“什么时候的事?”
林月说:“你走没两月,他就瘫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有什么用啊?你学费都交了,难道让你回来啊?”
“那我一年的生活费哪来的钱啊?”
“我打工呗。”
这一年,我爸53岁,我20岁,我妹16岁。我们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靠我妹整整养了10个月。
她每天到快餐店卖8个小时汉堡,然后回家给爸做饭,帮他排便、擦身子、换尿不湿,最后再去小区里的黑网吧,做一夜网管。有时候,回想起来,真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是怎样撑过来的。
那天,我拉着她瘦巴巴的手问:“你不上学了?”
她说:“那怎么办?咱们家存折里就剩 5000块了,我不打工,都喝西北风啊?”
回到北京之后,我在一家饭店里找到了工作。
有了固定的收入,生活也就稳定了许多。我让林月回校复读了高二。其实,她的成绩并不好,但我觉得至少要读完高中。
我爸的身体在第二年开始有了好转,能说清楚话,还能拄着拐杖,简单地走几步。
我觉得命运终于向我们家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林月高中毕业在一家公司找了个电话客服的工作。她人长得不好看,但声音特别甜。尤其是性子够和善,不论怎么骂都不还口,还是笑嘻嘻地礼貌应答。
上班第一年,林月就被评为年度优秀员工。拿到奖金那天,林月请我和爸吃饭。我说:“有我还用去饭店吗?”
她说:“当然了,意义不一样。”
我爸看着一儿一女都能挣钱养活自己,笑得口水都流到碗里了。
那天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个小学同学。我没认出他来,但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认出了我。他说:“唉哟,这不是强哥吗?”
看起来,他混得不错,穿得西装革履,浑身都是名牌。我和他简单打了声招呼,就转身扶着爸走了。
然后,我听到身后那位同学和他的朋友说:“看看,这货以前是我那片儿霸主儿,现在混得特惨,听说就在小饭店儿当厨子。人啊,年少的时候不能太张狂……”
我默默听着,心里忍不住心酸。其实照以前的脾气,我非把他揪过来揍一顿,但是,工作之后,那些往日的火气,也就渐渐磨没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你没本事,别人就会理所当然地笑你。
可是,我扶着爸刚走了几步,林月就转身回去了。她指着那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说:“哎,你说谁呢!嘴巴放干净点。今天我爸在这儿,我哥不爱理你,要不然你不想活了!”
那个同学吓得连忙说了一串“对不起”,就灰溜溜地走了。我和爸都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她。林月跑过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怎么样?霸气不?”
我哈哈地笑了:“就你这样的脾气,怎么拿的优秀员工啊?”
林月说:“那不一样。别人骂我,怎么都可以,但是说你就不行!”
“为什么啊?”
林月挽住我胳膊说:“我是你跟班儿啊,哪能让他们瞧不起我老大呢!”
那时已是十二月,夜晚的北京,吹着凛冽的风。可是有我妹紧紧地挽着我,我就会感到一种踏实的、历经风雨也不会消散的温度。它不热烈,却持之以恒。
林月虽然是家里最小的,但她却是唯一的女性角色,所以总是兼顾着母亲的任务。
当我向30岁无限靠拢的时候,她就开始催婚了。她说:“哎,哥,你怎么不谈个对象,一直没见你有动静呢。”
我无奈地说:“现在的女孩活得多明白,像我这样挣得不多,长得不帅,还拖一中风老爸的主儿,谁敢爱啊?”
林月却撇嘴说:“切,那是她们没眼光。”
不久,林月就私自做主把我的照片登在了相亲网站上,于是相亲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后来我认识了何丽。
何丽是东北人,开朗,热情,在北京工作了四年,说一口爽快的东北话。我们在几次见面中,都比较谈得来。之后,她要来家里看看。
一直以来,我都没说我爸中风的事。我只告诉她我和父亲、妹妹住一起,因为我怕把人吓跑了。
所以,带何丽回来的那个周末,我如临大敌。可那天等在家里的只有林月,爸不在。
何丽问:“你们家就你们兄妹俩个啊?你爸呢?”
林月说:“这是我哥的房子,我和我爸不住这儿。”
何丽捶了我一拳说:“行啊你,还和我留一手。怕我为了你家的文物房子找你啊?”
我忙解释说:“没,没那意思。”
那天何丽一走,我就追问林月,把爸弄哪儿去了。
她说:“我租了个房子,把爸接过去了。以后,你就不用怕女朋友突击检查了。”
“你一个人,能照顾得了爸吗?”
“怎么不能呢?我租的楼房,可好住呢。等你把嫂子娶回来,我们再搬回来住。”
林月用她那种坚定不移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再劝也没什么用了。
我在2012年和何丽结婚了,那时林月带着爸在外面已经住了一年多。
何丽是个明白人。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要我把爸接回去住。何丽说当儿子的得养爹。
可是林月却不同意,她说:“嫂子毕竟是外人,爸那么麻烦,久了肯定要有怨言。到时候闹起来,谁都不好过。”
我把她曾经说我的话还给她:“现在是你没结婚,你带着爸,有人要你吗?”
可林月却有了另一套说法。她说:“呀,就因为带着爸就不要我,那样的男人能嫁吗?我爸就是检验男朋友的利器啊!”
林月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把不好的事,说成好事。
何丽是个直性子,很会操持生活。家里在她的打点下,很快有了起色。
2009年,我们开了一家小饭店。我做大厨,她来管账,日子辛苦却也红火。每个周末,林月都会推着爸回来。那时爸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脑子也变得不太清楚。但一家人聚在一起,总是其乐融融。
第二年,我和何丽有了儿子。林月这个小姑,高兴得天天来看侄子。我看她喜欢的样子,劝她说:“你该找一个了啊,哥看着都替你急。”
林月却不在意地说:“瞎急什么啊,恋爱结婚是讲缘分的。”
可我知道,她是为了照顾爸。那时的爸,已经完全像个小孩了,林月不忍心把他送去养老院。
她在网上看了虐待老人的新闻之后,害怕爸神志不清楚被欺负。而我因为有了小孩,也分身乏术。
有时,我很懊恼自己的自私。作为一个兄长,却习惯了让妹妹去承担麻烦。我从没想过,这些看似快乐的日子,却掩藏了许多我从不知晓的秘密。
那是2018年1月,林月突然在夜里打来电话,叫我快过去。我听她的声音都在发抖,顿时慌了。
我连夜打车过去,看见爸藏在床底下,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而林月头破血流。
我把她送去医院,替她包扎的医生出来对我说:“你是林月哥哥吧?”
我点点头。他说:“你是怎么当哥的?你妹妹长期遭受家暴你不知道吗?她浑身都是旧伤!”
我站在苍白的日光灯下,霎时傻掉了。
林月说,早在半年之前,父亲就已经开始有暴力倾向了,有时只是粥不合口,就会动手打人。
这一次林月替他盖被子的时候,手指戳到他的脖子,他就拿拐杖砸了林月的头。林月一直都不敢和我说,因为她怕我知道了,会把父亲送去养老院。
我这才明白她不恋爱不结婚的真正原因。
林月说:“爸都这样了,不能去连累别人。”
我和何丽商量,把爸和林月接回来住。
她一边点头,一边抹眼泪说:“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你妹了。都接回来,我伺候。”
接我爸回来,是新年正月的一个下午。他到家后,一上床就睡了。林月一直站在院子里,我说:“进屋吧,干嘛站外面。”
她却转身说:“哥,你答应我,以后什么情况,都不能把爸送去养老院。他是有儿女的人,不要扔下他一个人。”
我说:“放心吧,我不能让他再累着你了。”
林月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哥,人遇事不能尽往坏处想。其实麻烦就是生活的动力啊,因为你要战胜它,浑身就都是劲儿。你看咱们家这些年,磕磕绊绊地,但不是一直往好里走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有爸这个麻烦,你哥保准活得比以前更有劲儿!”
她好像心里放下一块石头似的,说:“好,那……我就放心相亲去了。”
我“噗”地一声笑了。
这就是我妹,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感人事迹,也没什么爱好和追求。在她善良单纯的世界里,就是想让她的亲人,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她从不报怨那些命运交给她的坎坷,因为她把那些坎坷都转化成了能量。
那天,林月看见靠在墙角的旧自行车说:“这老古董还能骑不?你再驮我去胡同里转转吧。”
我说:“成,哥带你兜风去。”
那天北京持续很久的大雾,终于消散了,阳光清朗地洒在大地上。
林月坐在后座,像从前那样,紧紧抱着我的腰。她说:“哥,你怎么还这么拉风呢?”
我说:“你可真会哄我开心,我脸都老出褶子了。”
林月咯咯笑了,说:“哥,我要是有男朋友,还能做你跟班不?”
我说:“当然能了,以前这个家一直是你在罩着,你罩着我,罩着爸,今后,让我来罩着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