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老友来电,春茶出来了,要给我寄一点。收到的茶叶冲泡之后,清香呢喃,我却突然想到了东紫同学的小说《春茶》。
一叶一芽是春茶中的上品,也是一位陷入婚外情的女人的爱情信物。那位曾经用“万条闪电罩住她”的他,却又亲自把她信奉的爱情击碎。他淡淡一句“假的,寄回去吧”,是拒绝爱情、斩断情缘,还是虚情假意、全身而退。东紫实则道出的是爱情在世间呈现的方式,虽有千万种,但绝不会有简单的恒久。在生活的泥淖中,爱情并不能让你如履平地、健步如飞。而婚外情就像“单芽”的茶叶,光照过短,生长期短,积蓄的营养尚未充分吸收就被采摘了。人对情感的选择,都要自食其果,无论酸甜苦辣。
东紫的写作,从开始就挟风裹雨,有着对情感书写的超强敏感和长驱直入。不易察觉却锥刺人心的疼痛,由点而面,像一夜雨露浸染的丛林,在她的《被复习的爱情》《月村的斯芬克斯》等作品中,濡湿我们的内心。她的文字“炙烤”着这个浮躁的快节奏生活时代里极易为我们忽略又引发阵痛的那个“难以接近的梦想”。
和东紫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见证者是栽植在东院墙的几棵银杏。那是2015年秋天,作家回爐班开学不久,几位同学午后在院子里散步,看蓝天澄澈,看银杏金黄。那是北京最好的季节。散步途中,一位高个女子说起她老家莒县浮来山上的那棵四千岁银杏王,她曾在那棵树下祈祷,也曾为它生病而难过。我不经意一瞥,她目光中闪动着真实的疼痛。不知是谁先主动打的招呼,已经忘记了,好像开场白就是:“哦,原来你就是……”是的,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2008年中华文学基金会编选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我们是同时入选的作者。她的是中篇小说集《天涯近》,对这个书名我印象很深。后来不知在某个场合,从青年评论家岳雯的评论《小说家东紫与好人戚慧贞》中,我知道了她的本名和职业——戚慧贞,药剂师。我在心底又“哦”了一声——对在医院看多生死病痛的东紫而言,她的冷峻、凛冽,是职业环境使然,但她的温情、柔软,对人的关切、慰藉,又是心性流淌。如同那次初见时的散步交谈,我记下了她看金黄银杏时欣喜与疼惜的眼神。
因了早前的“相遇”和鲁院同学的交集,显然延宕了彼此的交情。在那个回炉班上,她俨然是班级医生,又像个姐姐般关心同学的头痛脑热和肩颈肠胃。特别荣幸的是,这位药剂师后来成了我们家的“家庭医生”,老人小孩有些小毛病,我都会第一时间问询,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讲授如何治疗。也因了东医生的悉心指导,少了许多跑医院的烦恼忧愁和盲目担心。她的真诚、善良和悉心,常让人感动,而她研判生活难题,即使“尖锐”“刻薄”,但事后冷静沉思,又不得不让人佩服她对人生真相把脉的精准和细致。我想,这大概是由医转文者的共性吧,对这世间,从身体到心灵,她手执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发生病变的“溃烂”之处,将腐肉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地挖取出来。
她大概是把世事看得太通透,于是成为身边很多朋友“情绪疾病”的治愈者,而她也是我见过的极少表现不良情绪、生活再正常不过的写作者。如果说有过什么烦恼的话,就是唯一牵挂的儿子西红柿。去年她去北师大读研究生班,很是犹豫,家中那个进入中学的帅男孩,需要接送、陪伴以及督促学习,少不更事的孩子有了任性,有了主张,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情感秘密,而身为母亲的她以一个作家的宽广思维捉摸着儿子日常生活中的情绪变化,有着无尽的猜测、紧张和焦虑。好在那都是人的成长所要经历的,东紫“为娘”的担心,也往往被作家的宽慰与豁达所消解,而西红柿学业优异,在健康的跑道上奔跑着。
因为熟悉,后来读东紫的作品多起来。我能感觉到她文字里垒筑起的那道分水岭。前期是刺痛,她徒手白刃,短兵相接,刺破迷雾;后面是温暖,把冷漠驱赶,把虚伪扎穿,把暖意播撒。她谈到起初的创作时说,某个形象和故事核击中了她,为之心痛,她要让麻木的人们经历“痛”并铭记“痛”。她帮我们去洞察人生的某种形态,我们看到不同人生的起飞与降落,疾步与飞奔,停滞与漂移,看到所犯下的过错与成长的收获。而在做了母亲之后,她突然意识到温暖“对于一个人品性的呵护是至关重要的”。她作品中因暖意而生发的光,或如灯火或如暖阳,照亮孤独失意者的前路,也照暖被损害被侮辱者的内心。
前些日子,著名作家刘烨园病重,东紫前去看望,病床上的烨园老师见到她,谈论的还是文学。东紫回忆,当年刺激她走上文学之路的是他说过的一句话:“你天赋里有写作的因子,如果不写的话,对得住你这条命吗?”一个把写作视作生命的人,对她的影响虽已成往事,但她在唏嘘感慨生命的短暂脆弱之时,也庆幸与这样的人生相遇,庆幸自己从此再没离开过文学。她人生最艰难的那段时光是文学帮她走出来的,而时至今日笃定前行的仍然是这种源源不断的生命需要。
从山东日照走出来的小说家东紫,她的写作根据地也许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但她建构了精神意义上的文学故乡。像普鲁斯特,一生都在追问人生与存在的问题,东紫也是在辨析和剖察着世间的情感和人性的繁茂萧瑟,审视着人所演绎和伪装的,骄傲与离散的爱与恨、悲与欢。她借助一个个可信赖的物质外壳,去安放四方漂泊或难以落地的灵魂。她让许多同行钦佩的是,她对属于这个时代的情感生活的推移变异拿捏审视、精雕细刻,仿佛是在虚空处搬出山川河流,草木虫鸣,万物葱茏。
回想我们相识之后,东紫不仅是以文学的方式、他者的途径,让我体悟情感的微妙、丰富与变迁,也让我在直面生死的刻骨铭心和笨重击打时有了一道道缓冲和屏障。她以一个医者的从业经验,或者说,也是一个优秀作家对世界与生命的领悟,让我在理应能认知死亡的年龄,更亲密而宽容地抚触死亡、原谅死亡。人生的故事就是围绕生命与情感的死亡展开的,每个人都会死,每个人也都活着。在东紫的文学世界里,那些爱而不能的人们,那些在底层奔波命运多舛却坚忍顽强内心微笑的人们,那些不因世间不公而苟活的人们,虽死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