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翎
在当代文坛,裘山山这个名字,曝光率并不算很高。她一直都低调谦虚,安安静静地写作,创作一片属于自己的文学天地,拥有自己的忠实读者群。读者们喜欢裘山山的文学品格:“温润,质朴,对日常普通生活的小人物命运有静水深流的艺术化呈现。”在文学圈,裘山山被冠以“军旅文学作家”称呼。不过,熟读裘山山的文学作品后,你会发现,她还写了大量军旅生活外的社会题材小说。裘山山对此有很透彻的自我分析:“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和在选材上的偏好,是和他的生活阅历、情感方式、文化修养乃至价值取向有很大关系的。”裘山山同时还认为,文学就是文学,作家就是作家,其所关注和呈现的,必然是超越具体的领域和范围,达到对普遍意义上的人性和心灵的艺术扫描。
(编 者)
作家档案
裘山山,1958年生,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四川省作协副主席。1984年起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河之影》《雪山上的达娃》等,小说集《白罂粟》《野草疯长》《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等,散文集《女人心情》《五月的树》《一个人的远行》等,长篇传记《隆莲法师传》《从白衣天使到女将军》,电影剧本《遥望查里拉》《我的格桑梅朵》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以及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日文和韩文。
裘山山文风朴实简洁,明净大气。她的写作坚持不控诉,不渲染,充满了温情和暖意。裘山山有清晰的自我认知:“这个也许是天生的,不是我刻意追求的。我的经历,秉性,所受的教育,让我只会写老老实实的东西,传达老老实实的感情。我不擅长渲染,浓墨重彩,从某种角度看未必是优点,说明我这个人词汇量有限,激情也不够。当然,从积极的角度去看,是因为我相信朴实的力量,相信朴实的作品、诚恳的表达,才能真正深入人心。”“裘山山的教养和经历使她的内心具有很强的向善性、向光性、母性,呈现为某种质感,就是秋日沉淀的沙床,正午温厚的河水。这种温厚的内在沉淀使她能够在创作中对人性加以温暖地守护。”裘山山颇为认同评论家李美皆的评价。她说:“我愿意给我自己和喜欢我文字的人,带去温暖与抚慰。”
作家作品
裘山山
我有恋纸癖。看到好纸,会忍不住拿起来摩挲。做编辑时,印刷厂拿来几种纸商议来年用纸,我总忍不住想选最好的,哪怕成本高一点。在宾馆开会,桌子上通常摆放着宾馆信笺,我就舍不得在上面作记录,随手记在稿子上,把纸带回家。我的抽屉里攒了许多宾馆信笺,大多很考究,有的雪白,有的米黄,有的光亮如上了釉,有的则压着浅浅的皱纹,凭直觉,都在50克以上吧。我还攒了一些单位上早年的稿纸,有十六开的,还有八开的。年代久远,已经有点儿发脆了。但我还是喜欢放着。偶尔,我会把这些纸拿出来,像女人看珠宝那样欣赏一番。
其实我对纸的感觉始于童年。那时候父亲在铁道兵学院教书,晚上总在台灯下备课,我会向他讨一张纸来趴在一边写写画画。当时就有一种莫名的喜欢。父亲对纸很珍惜,正面写过教案,背面就拿来做演算草稿,正反面都用过了,就裁成两张扑克那么大,放在卫生间,让我们如厕用。我蹲厕所时会拿起来看,正面看不懂,反面也看不懂,就揉吧揉吧,用掉。有一天父亲很喜悦地拿回一张布满细细小格子的坐标纸,是从教研室废掉的纸里捡回来的,还有半张好用。父亲说,这可是很好的道林纸。道林纸这个词,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童年。这张坐标纸后来父亲用来给我和姐姐记录年龄和身高,至今依然在。
等我做了编辑,才知道道林纸就是胶版印刷用纸,因为最早是美国道林公司生产的,故得此名。再后来我又知道了双面胶铜版纸、蒙肯纸等各种好纸,还知道了纸是分类的,包装用纸、印刷用纸、办公用纸、工业用纸、生活用纸,加起来有百来种吧。买书时也会发现,纸越来越好了,越来越让人喜欢了。我做主编时曾规定,所有的纸必须用两面,尤其打印校对稿只能用废纸。寄刊物用的牛皮信封也要翻过来再用。
但即使如此,我却从来不知道造纸的过程,或者说,从来没目睹过造纸的过程。作为一个爱纸的人,这是一大遗憾。
终于有了这一天。
這一天我们来到温州瑞安,来到瑞安芳庄,来到芳庄东元村,来到东元村的“六连碓”,去朝拜造纸的遗迹。下雨,山路很滑,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缓慢前行。这样的行走显得颇为庄重,很符合朝拜的心境。
温州造纸历史悠久,而这个“六连碓”,则是瑞安山区屏纸生产的典型所在。在宋应星所撰的《天工开物》中就有记载。所谓“六连碓”,简单地说,就是六座顺着山势而建的纸碓房,即生产屏纸的作坊,是目前保存最完整、历史最悠久的造纸作坊,与2000多年前我国的古造纸术紧密相连。
追溯起造纸,肯定要说到东汉人蔡伦。我们从小就知道蔡伦造纸,却不清楚详情。有个不那么积极的说法,说蔡伦当时造纸,是为了讨好太后邓绥。邓绥是个才女,喜欢写写画画,同时又很节俭,觉得用帛纸太昂贵了,希望能有一种质地好又便宜的纸。蔡伦当时是宫里太监,位居中常侍,他的靠山窦皇后去世了,急需找到新的靠山。得知邓皇后这个愿望,立即表示愿意去完成这个任务,以至于屈居主管御用器物制作的尚书令。为造出纸,蔡伦可谓殚精竭虑,冥思苦想(我觉得还应该加一句“群策群力”,因为当时的皇宫作坊,原本就聚集了天下的能工巧匠)。当然,蔡伦原本天资聪颖,肯动脑子,他在西汉造纸雏形的基础上,改进技术,采用树皮、麻头、破布、渔网等原材料和新的制作工艺,终于生产出了可以书写的纸。他将造出的纸和奏折一起,呈给了汉和帝,龙颜大悦,即封他为龙亭侯,故后人也称那纸为“蔡侯纸”。
虽然蔡伦最终因汉和帝去世、在宫廷斗争中失宠而自杀,但他发明的造纸术却流传下来,一直福泽后人,并沿着丝绸之路传向世界,成为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纸的诞生,令人类文明有了质的飞越。
也许蔡伦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改进的造纸术有多么伟大。在纸诞生之前,我们的祖先是将文字写在兽骨上,写在树皮上,写在石片上,写在青铜上……再后来有了竹简和木牍,但都是些既稀少也不易携带之物。西汉虽然有了纸的雏形,原材料却是丝帛,成本昂贵。是蔡伦第一个生产出了植物纤维纸,让纸有了广阔的来源。所以无论初衷如何,蔡伦都是一位了不起的发明家,是我们的纸神,值得永远铭记。
再说回到芳庄。芳庄的屏纸,在工艺上与蔡伦的古法造纸术一脉相承,始于唐宋年间。只不过他们采用的原材料更为单纯,因居住的地方水多竹茂,故全部用竹子,水竹。据史书载,同一时期的其他地方,皆因地制宜造纸,四川是用麻,北方是用桑皮,沿海地区是用海苔,制作过程也大同小异。
我们细细参观了芳庄屏纸的制作,为表达敬意,我将其过程如实写下:先将水竹斩成1米左右,劈成指头粗的小条,再用锤子将竹子锤裂晒干,扎成捆,俗称“刷”。这道工序叫做料。将“刷”叠排放进石灰塘,压上石块浸泡3到5个月。这道工序叫腌刷。其间还要上下翻动,称为翻塘。翻塘很累,且容易引起皮肤溃烂,不得不随时用草药敷胳膊和手。“刷”沤熟后捞出,用清水浸洗一个月,再晒干。这道工序称为晒刷。将晒好的“刷”放进水碓房的捣臼中,利用水碓将其捣成竹绒,这道工序称为捣刷。最后将捣刷好的竹绒溶进水里,搅拌均匀,用细竹丝编成的纸帘在浆池中轻轻一荡(捞),滤掉水便剩下一层薄薄的纸浆膜,重叠起来称为“纸墙”。这道工序叫捞纸。然后用3米多的压秤压干纸墙中的水分,切成三节或四节,称为压纸。最后才是分纸,晒纸,折纸,打捆,包装。
多么不易!整个工艺流程往大处讲至少有8道,往细处讲,得有70多道甚至上百道。从竹子到纸,至少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毕竟,它是将一种生命形态,造化成另一种生命形态。
我们沿着山势向上走,虔诚地朝拜了每一个碓房。这碓房,即是其中一道工序“捣刷”的所在地。只见强有力的溪水顺山冲下,带动起木制水轮,水轮再带动起轴木,轴木上镶嵌着大石头,然后“水激轮转,则轴间横木,间打所排碓梢,一起一落舂之,即连机碓也”。原来所谓连碓,就是连续地舂,一下一下地不停地捣,捣碎竹梢,直到将竹梢捣成竹绒。说来汗颜,我最初还以为六连碓是六个水碓连在一起的意思呢。
我们一直向上走,从六碓房走到一碓房。其中一个碓房正在作业,那是为了让我们观看而特意作业的。我看到大石头下的竹梢,正在被一下下的捣碎,我却忘了问,一批竹“刷”要捣多长时间才能成绒?我估计,至少需要两天吧,至少需要捣上千下吧?我们还发现,那水轮的设计也很科学,有一根竹子悬在高处,专门用来引水冲刷轴承,以免因过热出现故障。劳动人民的智慧随处可见。
上到山顶,从溪水的另一侧往山下走,一路上,便看到了许多用大石头凿成的浸泡竹梢用的石槽,也叫石塘。每个都有小书桌那么大,闲置经年,生满绿苔。但依然能想见当年它们浸满刷(竹梢)的样子。原来这座葱绿的山坳,就是一个大大的造纸厂,是一个个的露天车间。再往前,我们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道工序,“捞纸”:一个工匠正用极细的竹丝编成的纸帘,从浸泡的竹绒浆池里,轻轻地一捞,滤掉水,便成了一层薄薄的纸浆膜。据介绍这道工艺很考手艺,是决定纸的质量的关键一环。
纸真是来之不易!我心里一遍遍地感叹。
细看那“捞”起来的纸,便是我们通常称其为“马粪纸”的草纸,还无法用来书写,只能做一般生活用纸。若要把它进一步造成可以书写的纸,还不知需要多少道工艺,下多大功夫。
原来,那天天与我相伴、书房里随处可见的纸,那从写第一个字就开始使用、用了几十年的纸,是这样诞生的。其间融入了多少人的智慧,多少人的汗水,还有多少人的生命。回望那葱绿的山坳,就像一个孕育生命的子宫,经年累月诞生出一张张伟大的纸。
虽然现在屏纸已停止生产,虽然我们有了现代化的造纸工艺,虽然因为电脑输入对纸的需求开始下降,但面对这久远的造纸遗址,我依然心怀敬意,心怀感激。我在细雨中,默默地向这个深藏山坳的造纸作坊致敬,向发明了造纸工艺的先人致敬,向传承了造纸工艺的芳庄人致敬,也向那些为了成为纸而奉献出自己的树木、竹子、芦苇、桑麻、麦秸、棉花、稻草、海苔等所有的植物致敬。你们不仅是纸农的衣食父母,也是我的衣食父母。
如今,造纸业还在不断创新。比如研究出了用废弃的污泥造纸,又比如研究出用废弃的香蕉秆造纸,这些原料经过新工艺后变废为宝,为我们的纸世界锦上添花,繼续造福。
忽然想,为了对得起伟大的纸,我们每个写字的人,都应该好好地练字,以便让自己的字,配得上一张张来之不易的纸。
作家链接
舒晋瑜:从1978年起开始发表作品,你的处女作发表在哪里?谁是最初的伯乐?走上文坛的道路是否顺利?
裘山山:看到这个问题我有些汗颜,以后我要改一下,把最初发表作品的时间推后到1984年。因为1978年我发表的那四篇小文,真的是很幼稚,不能称为作品。第一次见报是在1978年4月的《重庆日报》,第一次见刊是在1978年第六期的《解放军文艺》。那时我就是一个小战士,自己投稿去的。要说伯乐,第一次发表我作品的编辑都是伯乐。
我真正开始发表小说,是在六年之后的1984年,那时我已大学毕业一年多了,在《昆仑》(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文学双月刊,现已停刊)第六期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责任编辑是海波。海波也算是伯乐之一吧。此后我以每年一到两个短篇的缓慢速度开始创作。那时候养孩子和工作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加之也没摸到门儿,直到1993年以后我才比较多的开始发表作品。1995年有一次小爆发,记得一年内我就发表了9个中短篇小说,其中5个是刊物头条。到1998年我40岁了,才开始写第一个长篇。在创作上我真的是晚熟加慢熟。上世纪80年代好多“50后”作家都走红了,我还是个业余作者。所以我跟好多“60后”作家一起玩儿,因为出道晚。
舒晋瑜:能谈谈家庭对你的影响吗?
裘山山:家庭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很幸运,父母都是非常好的人,正直,善良,有爱心。我们家就我和姐姐俩姊妹,从小得到了比较好的教育,家教也很严。我从小就属于成绩好又听话的那种孩子。尽管我父母最早是不希望我走文学创作这条道路的(他们希望我学理工科),但他们依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母亲是报社的编辑,文笔非常好,父亲是工程师,特别喜欢古典文学。于是,母亲对文字的感觉影响了我,父亲对文学的热爱影响了我。他们后来看到我对文学一心喜欢,也就不再阻拦了。当然,父母对我的影响不仅仅是在创作上,还有对生活的态度,对工作的态度,正直的秉性,包容的情怀,做事认真,为人厚道,还有幽默开朗的个性等等,都影响了我。
舒晋瑜:评论界对你的叙述方式,大致认定为“温情”可以概括。你自己如何评判?
裘山山:评论家李美皆写过一个《裘山山论》,其中有两段论述:
“裘山山的教养和经历使她的内心具有很强的向善性、向光性、母性,呈现为某种质感,就是秋日沉淀的沙床,正午温厚的河水。这种温厚的内在沉淀使她能够在创作中对人性加以温暖地守护。”
“裘山山不以乌托邦诗篇来进行虚妄的抚慰,而是尽力贴着地面走,以女性乃至母性的胸怀悲悯,抚慰着笔下的小人物。裘山山一向关注普通人的痛苦、矛盾、困惑,因为,看似简单的个体生命,其实都有复杂的内心生活。”
我比较认可她的评价。我个人认为我的创作比较有悲悯情怀。我努力用文字去体察每一个生命的艰难和痛苦,去描摹每一个生命的珍贵和独特,去欣赏每一个生命的温暖和光亮。我愿意给我自己和喜欢我文字的人,带去温暖与抚慰。
舒晋瑜:你如何评价自己的语言风格?
裘山山:说到语言风格,我追求的和我呈现的,可能会有所不同。
我追求的是朴实简洁,机智幽默。但肯定没完全达到。达到了一些吧,比如朴实,我想我基本做到了,我一直是比较本色的写作,这个受我母亲影响,她教导我要用自己的话去写,不要渲染夸张。简洁也基本做到,我讨厌拖沓,长期当编辑养成了习惯,总是反复修改稿子,没写完就会回头去改,看到哪里多一个字也会去删掉,有时删掉了感觉不通畅,又加上。受不了粗糙的文字。
但机智幽默,就是更上一层楼了的境界了,我还在努力。
陈蕾:你的作品《家书》里边的信件,是在父亲去世后偶然发现的意外惊喜,还是以前就大概知道它们的存在,只是没特意关注?
裘山山:也不算偶然发现,因为我们都知道父亲有这个习惯,保存一些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东西。父亲一直就是个喜欢整理的人,是我们家的档案管理员。不只是信件,家里的其他文件他也保存着,比如我和姐姐的奖状,姐姐小时候画的画,妈妈当年改正“右派”的有关文件,他自己发表的一些学术文章和散文诗歌,都分门别类装在一些大信封里。但是,那么多信集中看到那是第一次,还是很震动的。也许是因为后来不再写信了,他就把所有的信放進樟木箱里了,他可能觉得樟木箱不易生虫。他很看重这些信件。
陈蕾:今昔对比,你感觉自己有哪些话是要对父母说的?有哪些话是特别想对年青人说的?
裘山山:对父母,永远都是那两个字,感恩。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增加,这样的感激之情越来越浓厚。父母给予我的,是我永远无法报答的。年轻时不懂事,总以为父母就该如此,等自己做了父母,或者等自己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父母,才知自己父母的不易。我为自己有这样的父母感到幸运。
至于对年轻人,想说的都是老生常谈,就是有空还是要多和父母聊聊天,多和父母交流一下感情。哪怕是一起聊聊影视剧,一起玩玩游戏。虽然现在不写信了,但交流方式依然很多。不管自己多忙,或者多有成就,都不要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没有谁是凭着一己之力长大的。现在多做一点,将来就少后悔一点。
(舒晋瑜,作家,《中华读书报》记者;陈蕾,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