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的阳光像一匹明晃晃的缎子,肆意地泼洒在长街上。天气正好,轻风柔媚,一阵阵吹向街侧的杨柳。杨柳微微摇晃着,不出声,一片清绿如水。街上不时有人经过,皆懒洋洋神色,扬州城内一派安闲景象。
蔡牙婆在厅堂等候客人,早早备好茶水,为了映衬这春景,特意煮了一壶建宁茶。她做的是买卖瘦马的生意。扬州瘦马,天下闻名。其实就是将从小培养好的姑娘卖给有钱人家作妾,因以身形清瘦出名,故称瘦马。蔡牙婆做这一行做了几十年,如今也攒下了些名声。今日来挑人的是一位京城外放的官员,出手阔绰,她自然不想丢了这桩生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早早挑好了待选的姑娘,皆是悉心调教的顶尖货色。她一心巴望着能有个好结果,反复嘱咐姑娘们用心表现,院门外传来“嗒嗒”的马蹄声,衬出午后阳光里的悠长滋味,客人到了。
杨间下了马车,朝院内随意看了一眼,这处院子也算闹中取静。外面人来人往,里面却透出一种幽静意味。阳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映出几分慵懒之态。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春风拂面,他不由眯起眼睛。再睁眼,蔡牙婆已兀然立于眼前,身穿素净的藕灰色夹衣,外罩月白色禙子,身上并无其他装点,只有两只小巧的金耳坠扣在耳垂,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蔡牙婆笑着迎上前,躬身行礼道:“杨相公安。”一边笑一边暗自打量,这客人年近五十,蓄着须,神态颇为淡然,确是个读书的斯文人。蔡牙婆不敢分心,继续笑道:“杨相公快请进屋,喝口茶歇息歇息吧。”
杨间随着蔡牙婆跨进院内,进了屋,室内摆设清雅,丝毫不露脂粉气,他不禁面露赞许。蔡牙婆忙着请杨间就坐,又递上早已备好的茶水,杨间接过,见是建宁茶。轻啜一口,饮出是谷雨时的下品。不过建宁茶也算名贵,纵是下品也差不到哪里。放下茶盏,抬头见这妇人嘴角含笑,倒也不过分谄媚,显见是和官员富商打惯交道的,对这些虚礼与客套早已心中了然。他又扫了一眼茶杯,建宁茶是绿茶,绿茶向来以纯白器皿搭配为佳,这茶杯上却是一笔笔的青花。他不由笑了一下,到底还是市井中人。
“我听人说,你这儿的姑娘都会唱曲。”杨间斟酌道,“我没别的癖好,唯独对这听曲有几分偏爱,所以才来找你。”蔡牙婆应声道:“相公大可放心,我这儿的姑娘,不说别的,单论唱曲这一项,保准让您满意。”杨间答道:“那便好。”蔡牙婆笑道:“相公有多少心便放多少心,我的姑娘,唱曲自然都是专业的。”说着蔡牙婆双手击掌,登时便有一纤纤身影现于门侧。蔡牙婆道:“这位姑娘名叫柳轻烟。”柳轻烟盈盈下拜,娇声道:“奴家拜见先生。”柳姑娘一身浅绿衣裙,袅袅婷婷,倒是很合她的名字。
蔡牙婆道:“姑娘往上走。”柳轻烟轻移莲步上前,裙裾摇摆,有意无意间,微露三寸金莲。蔡牙婆继续道:“姑娘转身。”柳轻烟转向杨间面,露出姣好面容,只见脸上朱粉轻施,石黛淡扫,描画出一温雅美人。“姑娘借手睄睄。”柳轻烟闻言伸出双手,抬手间袖上轻纱滑落,露出一片莹润肌肤。“姑娘睄相公。”柳轻烟抬眸望向杨间,目光里似水柔情。杨间心中暗叹,也不知练习了多久,才把一双眼练得这般动人。只是他久居京城繁华之地,再怎么温柔缱绻,秦楼楚馆里的笙歌曼舞,他见过太多,也太熟悉。面前的姑娘,虽与京师的那些略有不同,不過也实在并无多少差别。再度回想起京城,杨间不免有些落寞,端起茶盏,杯中茶叶碧绿莹莹,热气袅袅拂向他面,他轻轻吹了口气。
蔡牙婆继续道:“姑娘善画。”说着便命人将一幅山水画展开至杨间面前,杨间漫不经心地瞄了几眼,倒也有几分工巧处。他赞许地点点头,随即将桌上打赏的铜钱递过去。
蔡牙婆心下明了,道:“姑娘请回。”柳轻烟便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时间仿佛从未来过一般。蔡牙婆不动声色地唤出了第二个姑娘。一袅娜身影立时出现在厅前,纤巧轻灵,比之柳轻烟的娴雅端丽,更有一番弱柳扶风之态,尤其一双眉目,蕴含的情意也显得更为丰富。杨间笑着摇摇头,再次递上赏钱。之后紧接着又两个姑娘,一个善棋,一个善曲,杨间还是一个也没看中。
蔡牙婆候于一旁,只觉得桌上那支金簪异常晃眼,晃得让人心生焦灼。到底是笔大买卖,这次挑选的也都是手中的顶尖货色,明明后面这个曲唱了很久,杨间也细细欣赏了很久,然而末了却还是只递了赏钱。蔡牙婆偷觑杨间神色,知他并非有意为之,而是真未看中。她不由有些慌乱,做这行生意的可不少,她若不成,后面还有一窝蜂等着。谁手里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好货色呢?若是被别家抢去,她损失一笔买卖不说,更重要的,对她名声也是一个打击。然而事已至此,她只能保持冷静,按捺住内心的忐忑。生意做多了,蔡牙婆心里也清楚,不论富商还是官家,多半只有年轻的才见了第一个就想带走,上了岁数的,一般都要多看一些,仔细琢磨一番才能定下来。杨间是京城来的,见多识广,更懂得这些,所以他或许并非没有中意的,只是想等最后再决定?想到这层,蔡牙婆暗中稳下心神,又唤出下一个姑娘。
后面跟着的几个姑娘一个个出现,再一个个依次退下。
杨间神色间已有几分疲倦,但还是顾自看着。他自己也觉无趣,不过一个妾,何必如此上心?许是扬州春色晃人心神,让他忽然生出些多余的念想。然而他毕竟不会在此地久居,不过是挑一个这段时间能伴在身边的人,好代替先前那个病死在路上的小妾,实在不需费这么多心。他打定主意,一会儿随意指一个罢了。
姑娘们渐次而出,已然到了最后一个。蔡牙婆微微一怔,最后一个姑娘是随清娱,和其他姑娘有些不同。这姑娘不是她从别人手里买 的,而是从小就跟着她的。随清娱的母亲与蔡牙婆是同乡,自幼交好,在烟花地混迹了一辈子,早早去了。离世前将女儿托付给蔡牙婆,要她代为照顾。此番若是能成,自然也是一桩好事,但她实在未抱希望,才把她安排在了末尾。随清娱长相也算风流,性子却古怪,从小到大都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就连她母亲病逝,也未见她落一滴泪。蔡牙婆苦心栽培,让她学了不少才艺,但她没一样专长。本来照品级划分,她是不在顶尖这个层面的,只是因了她母亲和自己的交情,蔡牙婆才一直努力地将她往顶尖的层面培养。这么多年下来,论时日,随清娱和她待的日子最久,论心思,她对这个姑娘却是最不明白。眼看她静静立在屋外暗影中,蔡牙婆心内暗暗叹口气,唤她进来。
随清娱款款出现在了门外。
日已西斜,随清娱立在门楣处,周身也铺上一层斜日光辉。因低着头,她的面容半掩在阴影中,身上的天青色锦绣,被斜阳染成一片暗金。杨间看着她摇摇上前,缓缓低下头行礼。她的身影悠悠向下,屈膝再直起,和前面的姑娘也没什么不同,但又有些特别之处,也不知是为了掩饰动作的不标准,还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之物,她虽低着头,却似乎在笑着什么似的。然而抬头之时,唇边笑意已尽数散去,只眼中笑意尚存,若隐若现。发间一支步摇因为身体的摆动轻轻摇晃,珠翠之间,夕阳映照飞尘盘旋。
杨间望着她那一双眼,一时间,只觉天尽头无际云霞,尽枕于她身边。一切恰到好处,她完全是一派天然妩媚,因无知而益显风流。
他不由怔住,正要端茶的手略停了停。
蔡牙婆在一旁笑道:“她善琴。”
随清娱立于杨间面前,垂眸看向眼前的茶盏,却显然不是在看茶,只是任意找一个欹点。
蔡牙婆见杨间并无拒意,急欲让随清娱演奏一曲,把握良机,正要出声,却见杨间已拿起手边的金簪,起身插在随清娱发间。金簪精巧别致,镂空的花纹雕琢出一个如意云纹的样式,栖息在乌黑的发端,刺目的光芒忽然沉稳下来。蔡牙婆短暂的惊诧之后,一颗心稳稳地落了地。
随清娱抬头望向杨间,眼眸中像飞走了一双蝴蝶。
天长落日远,水静寒波流。
他看着她笑。
2
入夜时分,蔡牙婆去了随清娱的房间。
随清娱已换了一套家常衣衫,正在弯腰点烛火。烛光下,她的身影轻巧动人。看见蔡牙婆来了,连忙微笑着让座。蔡牙婆拿起梳妆台上的如意金簪,轻轻摸了一下,笑道:“姑娘好福气。”随清娱淡淡道:“是妈妈的功劳。”蔡牙婆复把金簪放回桌面,簪子发出轻微的嗒声,像一枚刚刚落下的棋子。
“你母亲当初把你托付给我,到今天也算有了交代。”蔡牙婆徐徐开口:“我昧良心的事也是做惯了,但你不一样,我是盼着你好的。”随清娱轻声道:“我明白。”蔡牙婆问:“你的新曲子练得如何了?”随清娱迟疑地答:“不是太熟。”蔡牙婆见她还是往常那个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叮嘱道:“杨相公是喜好听曲的人,你合该好好练练才是。不过现在着急也晚了,你嫁过去以后切不可松懈,一定勤加练习,也还来得及。杨相公是京城来的,孤身一人,府内暂无当家夫人管束,身旁又无别的小妾争宠,是个好出路,你好好把握。”随清娱道:“谢妈妈提点。”蔡牙婆继续道:“承你叫我一声妈妈,我认真和你说了,像咱们这种出身低微的,能给富足人家做个妾,已是造化,更不用说是到达官显贵之家为妾,那就更是天大的造化。但是你要记住了,跟着杨相公,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逾矩,毕竟只是个妾,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蔡牙婆想了想,又道,“你现在虽不用太过担心,但若将来有机会去了京城,可得要察言观色,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不仅要侍奉好相公,更要讨好当家夫人,万不能惹她厌烦。从我这里出去的姑娘,最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发卖到青楼的,可不在少数。一旦进了那个地方,可就再难出来了。”随清娱应声道:“是。”蔡牙婆眯起眼睛,叹了口气,心想,也不知她到底明不明白。她站起身,轻拍下她的肩,低声道:“好了,早些睡吧。”刚走到门口,忽又停下,回头叫了一声:“清娱。”随清娱问道:“怎么了,妈妈?”“哦,没什么。”蔡牙婆笑了笑,出了屋,身影消融在模糊的夜色里。
第二日,蔡牙婆就开始忙着筹备婚礼,虽只是嫁妾,但成婚该有的流程却也都要有。她安排好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帛若干、布匹若干,一应俱全后,差人送往杨间处点阅,又着手为随清娱做嫁衣首饰,连着忙活了三天,才算弄完。
出嫁那日,刚过午时,蔡牙婆就去照看随清娱的梳妆。她已换上备好的嫁衣,绯红绫罗软如流波。蔡牙婆还未见她穿过这么艳的衣衫,忍不住夸赞:“你穿这个倒是好看,想来杨相公也能满意。”插带婆进来给随清娱梳头,她的头发多而密,乌压压一匹,像一川瀑布。蔡牙婆站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随清娱长得和她母亲并不像,背影却削似。这么一想,随清娱的母亲便晃上了她的心头。她做的这行本就是买卖姑娘的生意,手下调教过、嫁出去的姑娘不知有多少,但随清娱到底不一样。想到这里,蔡牙婆动了情,她没儿女,如今倒觉得是自己嫁女儿一般,竟有些不舍。
随清娱梳好头发,化上飞霞妆,姿色逼人。蔡牙婆难免讶异,她从未想过这姑娘浓妆后如此惊艳,禁不住感叹杨间的眼光,到底是京城人,把人看得通透。
蔡牙婆由衷赞道:“姑娘今天真漂亮。”随清娱的视线上移到镜中的蔡牙婆:“多谢妈妈夸奖。”蔡牙婆从她的目光中丝毫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心绪,说悲不悲,说喜不喜,仿佛此刻要嫁的不是她,而是旁人。蔡牙婆抚着她的肩:“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随清娱笑道:“我什么也没想,就是觉得这镜子里的人不是我,有意思。”蔡牙婆忍不住皱眉:“不是你是谁?算了,你从小就是这个性子,我也不说什么了,日后杨相公跟你说话,可不能这么随着性子。”随清娱应道:“是。”蔡牙婆道:“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对你母亲有交代了,她一心为你好,只是去得早。”说到这儿,蔡牙婆红了眼,抬手拭了拭眼角。随清娱垂下头,眼底仍旧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难过的痕迹。蔡牙婆只得道:“罢了,不说这些了,今儿是你的好日子,请姑娘上轿吧。”
暮色时分,斜阳已沉,天色汪洋如海,在一片青蓝里漏出几点星光。街灯初上,灯火摇曳,是个出嫁的好时辰。蔡牙婆目送花轿渐渐远去,她想起过去那些从她这儿出去的姑娘,有嫁人之后顺风顺水的,有被正妻凌辱虐待的,有犯了错被发卖到烟花之地的,也有几个早早去了的。一时间,万般心思涌上心头,却是不知该怎样形容。她究竟送走了多少人?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花轎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蔡牙婆知道,随清娱再也不会回来了。
3
小满之后,柳色日益浓郁。放眼望去,扬州城处处青翠。杨间书房外有一处临水的小亭,入了夏,书房也跟着燠热起来,这几日,他便习惯在亭内读书,新纳的小妾随氏陪侍在旁。亭内有一方石桌,石桌上备有纸笔砚台,又散落着几本书。他正拿着其中一本翻看,读到其中一句,似曾相识,便想找身边的词集对一下,却发现石桌上皆是曲集,于是唤随氏去书房拿。随清娱应了一声,走出亭子。天淡淡的,她的衣服也是一片淡色。杨间看着她进了书房,稍顷,又从书房出来,手中已多了一卷书。阳光在她发簪间摇曳出一片晃动的水光,映得整个人就像是水波间虚无的幻影。她把书递给他,轻轻摇起团扇,扇子里的蝴蝶扑在空中,虚晃晃的让人抓不住。
杨间一页一页地翻着词集,找到了那句词的出处,又返回来对照曲集,一边看一边推敲字眼,渐渐入了迷。翻到一段,觉得曲子中的韵叠得有些不顺,轻哼了几句,感觉还是不太妥当,想稍稍做些改动,然而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合适的字眼。他忽然想到随清娱就在身旁,便想让她先唱一下,转过头,却看到她倚在一侧,靠着亭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她双目微阖,衣裙间压出大片褶皱,双手随意地搁在一边,原本握在手中的团扇,已掉落在地。
杨间不由笑了笑,弯下腰拾起扇子,轻轻放在桌上,又拿起书一字一字推敲,在纸上试着写了几行字。阳光和周围的寂静让人感到空虚,是一种钝钝的茫然,却又让人平静。
有人踩着小碎步朝这里移了过来,在一片积水般的幽静中,一声又一声,敲在地面,有点像落雨的声音。随清娱醒了过来,睁开眼,开始有点惘然,转念又像忽然意识到自己适才睡着的事,很快直起身,抖了抖裙角。过来的是侍女,来给杨间添茶。杨间见随清娱醒了,对她笑道:“你若想睡就多睡会儿吧。”随清娱陪着笑了笑,问道:“先生在写什么?”杨间道:“这里的韵看看怎么改比较合适,你试着唱一下。”随清娱看着杨间写下的句子,轻声唱道:“寻春自恨来何暮,春事成空。懊恼东风,空有灵犀一点通。”
“果然有些不妥。”杨间提笔圈出几个字,“能想到什么妥当的吗?”随清娱摇头:“我不会。”杨间失笑道:“我倒是忘了你不懂。”停了停,杨间拿起石桌上放着的《牡丹亭》:“你不是还没学全么,这本书你就先拿去看吧。”随清娱接过,杨间挥手道:“你且回去吧。”随清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行了礼,随即拿着这本书离开了。阳光笼在她身上,虚虚的像一层烟。
杨间继续钻研韵调,改了几个字,换了韵,还是不太满意。总觉得哪里不对,想重写,提笔却又无从下手,不觉怅然,到底是老了。他抬起头,只见绿水粼粼,植物葳蕤,景致甚好。白日悠长,正是一年中的好光景,自己平白感慨年华逝去,实在不妥。想到这儿,他无声地笑了,烦闷的情绪消散了许多。今日恰好十五,虽不是什么节日,但闲来无事,晚上可以出去看看月色。
扬州多水,城中处处水道,湖光水色更是不少。晚间吃过饭,杨间便带随清娱去了瘦西湖畔。湖面已有小舟几点,天边月明,向湖中投下一个幽幽的影子,随着水波晃去晃来。不远处,一只游船向岸边行来,揉碎了湖中月影,船上传来一阵阵琴音曲声。有人从船内走出,杨间望去,正是友人林之泊。林之泊与他是同窗,二人颇为投契。林之泊并不像杨间一样久居京师,早早便调至外地,后来在扬州谋了一个好差事。本地盐商众多,他从中获利,积下些产业,便打消了继续往上走的念头。自杨间来了扬州,二人常在一起聚会游赏,以交流曲词为乐。不过今日倒是巧合,无约而偶遇,平添几分意趣。林之泊本就在船上听曲赏乐,一人正觉无聊,见了杨间,自是欢喜,急忙邀他上船。
杨间携随清娱上了船,船中几个歌伎正抱琴唱曲,唱的正是时下流行的小调。林之泊道:“我也是闲来散心,听着倒也可以。”杨间笑道:“这支曲子确实不错。今日我翻出以前的旧本,觉得不太对,想着改一改,可惜是不如从前了,竟改不出。”林之泊道:“这是哪里话,论起戏曲来你可是行家,你若自谦,我更是无地自容了。”杨间道:“这么说,我倒是不敢承认自己无用了?”林之泊道:“那是自然,切不可妄自菲薄,若有好戏,一定要叫上我。”杨间点头道:“近日闲着无事,倒是排了一出戏,和戏班子说了几回,有些地方还不太满意。”林之泊道:“你排的戏,准没话说。”杨间道:“若差不多了,定邀林兄共赏。”林之泊笑道:“那我肯定是第一个去的。”
杨间和林之泊说着话,随清娱便坐在一侧看那些歌伎唱曲。歌伎唱完了当下流行的小调《桂枝儿》,又唱起旧曲《竹枝词》。歌声柔婉,却透着懒洋洋的倦意,她定定瞧了一时,也似跟着歌声一齐困了。
4
杨间排好戏后邀了几位友人来听戏,顺带叫了几个自己的门生,有年轻人在,场面热闹些。林之泊早早便带着侄子林阡到了杨府,林阡也是杨间的门生,颇有才华,心气也高。两年前,秋闱中举。翌年进京参加会试,遗憾未能出贡,无缘殿试。此后,不免消沉。今日林之泊带他来,除了特意让他拜访老师杨间,也是想让他散散心。林阡先向杨间行过礼,便同叔父坐在一边。杨间知他胸中郁结,宽慰了几句,林阡一一答应着。
客人陆续到了,不想却下起了雨,众人暂且聚于书房。先谈论了一时国事,这几年流民问题纷扰不断,到底不能不关心一下。但众人身处扬州,灾荒之事离得远,感慨远大于忧虑,没说几句就转到了戏文上。杨间兴冲冲地想给大家看自己新改的戏词,方想起修改过的曲本放在随清娱处,忙差人去叫她。
林阡不喜戏曲,又觉室内闷热,便悄悄起身走向门外檐下透气,扑面而来的凉意让他舒适不少。天空中飘着小雨,雨丝细密,落地温软。地面湿漉漉的,青苔在墙角蔓延一片,石砖也似多了些厚重的古意。
“长清兄怎么一个人溜出来了?”林阡回过头,原来是师弟杜左年,于是笑道:“你不是也出来了嘛。”杜左年走到他身边,悄声道:“我出来透个气。怎么,长清兄不愿意我在身边?”林阡笑道:“怎会?”杜左年道:“看样子这雨马上就要停了,稍顷就可以看戏了,雨后空气清新,又有好戏可赏,真是不亦美哉。”林阡笑道:“你知道的,我不愛听戏。”杜左年道:“我知道你对戏曲没什么兴趣,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别总想着科考的事,这都过去多久了,我一会儿可是要看戏的,你可别悄悄走了。”林阡迟疑了一下,杜左年已摇头晃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戏中自有美人来。你不喜听戏,也不能不爱美人。”林阡笑道:“你倒是心宽。”杜左年道:“我可没你想那么多,我就想着,什么时候中了功名,第一件事就是先纳一房妾,毕竟扬州的姑娘是出了名的好。”林阡失笑:“等你有了功名再说也不迟。”杜左年叹道:“我也不过是想想,毕竟这朝局上的事情……”杜左年摇摇头:“罢罢罢,我去解手。你可别先走。”杜左年去了,又留下林阡一人,他顾自立于廊下,原本失意的心情,被杜左年一打岔,倒是消散了不少。
细雨如丝,绿意温润,颇具诗意。林阡望着雨,雨落竹丛,翠色入眼,只觉要随着雨滴下来似的。竹丛中有一小径,不远处忽有一纤纤身影自小径缓缓而来,伞面上一叶红荷遥遥绽放,沾染上微雨,更是娇艳。林阡的目光不由随着那抹伞面移动,一直移到石阶下,那伞却忽然向后张去。林阡不及避开,便直直撞到伞下人的一双眼里,那眼眸清亮见底,却又似在雨中氤氲成雾。林阡一时竟忘了避开,只是定在那里。只见她忽然轻巧一笑,仿佛无意,又似故意。她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收伞进了厅内。
林阡忽觉得胸口一滞,并没有跟着进去,仍在外面待着。一点声音浸在厅内谈笑声之间,轻轻传到外面。“先生,您的曲本。”“就放这儿吧。”“是。”“来,正好弹个曲子。”片刻,传来几点清音,林阡从檐下望向房内,那女子正在弹琴,目光随着琴弦而动,却又兀自虚虚而掷,随意漫在空中,像是看着什么,却又什么也没看似的。
细雨如丝,不知何时已停。亭内早已布好桌椅,备好清茶以及各式果子,众人围坐于亭内赏戏。隔着一方水池,戏音从不远处的戏台上悠悠传来:“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它自家飞絮浑难住。”戏台上小旦戏腔婉转之极,声如珠玉,缠绵若丝。众人皆被戏音抓住,在台下听得如痴如醉。
杜左年悄声向林阡道:“果然唱得好,可别说你不爱听。”林阡望着戏台,像是回过神,点头道:“确实很好。”杜左年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很快又被戏音勾住不再理会他。林阡向随清娱望去,她正站在杨间身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腰间的玉坠,拨弄了一下又一下,方看了眼桌上,端起茶壶添了几杯茶,转而靠在亭子一角,仿佛觉察到有人看她,她的目光直直向他扫了过来。林阡忙做出专心听戏的样子,内心却一片慌乱,只觉得自己实在唐突。
天色青灰,地面积水明灭,池中荷花露水点点,有鱼空落落地游着,仍旧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下过雨不久,戏台上的声音都像是沾着水,舍却了几分缠绵,更显清灵。林阡只是看着台上的人,戏音却是只字未听清楚,连什么时候结束都有些恍惚。
从杨府离开,林阡没有同叔父回家,而是陪着杜左年一同去了二十四桥。当年杜牧曾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佳句,如今二十四桥已失了大半,不过留着的这一处也成了风雅之地,文人多喜来此赏玩,此处又毗邻扬州有名的风月之地钞关,更是文人最爱流连之处。
入夜,钞关的纱灯一盏盏亮起,映水摇摇,河中浮起一层渺渺轻烟。对岸一片娇声笑语,风尘妓者明灭于烛火之间。茶馆酒肆内灯火辉煌,往来的人声悠悠漾在水面,隔着河水,对岸的欢声笑语听上去缈缈得不真切,仿佛此岸尚在人世,过了桥,彼岸便是幻境一场。
杜左年摇着折扇笑道:“诗词总说琼宫玉阙。我看此地也不差。”又指着对岸一个朦胧身影,向林阡问道:“你觉得这个姑娘如何?”林阡正自默默望着河水,闻言只是低声道:“不错。”杜左年无奈道:“看都不看一眼,你也真是敷衍。”林阡迟疑道:“是么?”杜左年继续道:“上次和你去吃槐叶冷淘,你也一点没放在心上,也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林阡笑道:“我不是都与你来钞关了么?”杜左年点头:“这倒也是。你看,对岸的姑娘尽你挑选,如此之乐,怕是京中操劳的皇帝都比不上。更何况现在是多事之秋,我虽没去过京城,不过此刻就是有功名利禄,我也不乐意去了。”
林阡笑道:“既如此,士文弟也该赋诗一首才是。”杜左年收了折扇:“美人就在对岸,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赋诗?”他随即将扇遥遥指向一人:“不错,这个姑娘就很好。”林阡顺着折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女子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微微摇晃。杜左年起身道:“我可是要酒醉温柔乡去了,林兄你什么打算?”林阡道:“我再看一看。”杜左年笑道:“那我先去了,可别说我不仁义。”说着,便快步穿过二十四桥,灯火模糊了他的身影。
对岸的姑娘们在茶馆与酒肆间徘徊,酒幡招展,灯火通明,一个个娇笑地招揽客人。夜色与烛火为对岸添上了一层暧昧的轻纱,掩去了年轻姑娘脸上的疲倦与年长妇人浸润在风月里的折皱,等待的调子在这夜色里也显得无比动人。然而掀去那层遮掩的轻纱帘幕,只有破败荒凉的本相。林阡觉出这层意味,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哀伤,俨然觉得自己的命运是附身在对岸了,自己其实与这些娼妓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对岸中人。
他落寞地笑了笑,正打算离开,一个姑娘的身影却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心头一阵恍惚,眼前浮上另一个人影。他想忘记那张面容,然而雨中的一叶红荷却像钻进了他心里,在心底幽幽潜伏着,挥之不去。
灯火摇摇将熄,茶馆已暗,酒肆尚有人声。那些没能揽到客人的女子相互调笑,自娱自乐,唱几首肆意欢谑的小调。她们尚不死心,拿眼觑着过往行人,只盼有男子肯停下来带她们离开。
林阡迈过橋,她们的目光立即娇媚地飞向他,恨不能直接粘到他怀里。那个身形与随清娱相似的姑娘也在其中,目光楚楚。林阡递给她一贯钱,姑娘兴奋地接过,就要跟上来,他却摆摆手,阻止了。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欢娱的夜色格格不入,他觉出自己行为的可笑,转回身,带走了那个女子。
5
扬州雨多,入秋后,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林之泊因这场雨受了风寒,杨间专程去探病,幸而无大碍,林之泊还饶有兴致地和他聊了半日戏文。雨停后不几日,入了十月,到了十五,这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杨间吃过午饭,便去了大明寺祈福。
大明寺内古树环绕,一派清幽。地上虽多了些落叶,放眼望去仍是满眼翠色。香客往来不断,都是上香祈福。杨间走进大殿,正中端坐于莲花高台之上的是释迦牟尼大佛,鎏金的佛像宝相庄严,眉目细长,带着仁慈与肃穆的微笑。殿前香烟环绕,旁边小僧人笃笃敲着木鱼,缭绕的香烟中,敲木鱼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寺传来,但又异常真切,清晰地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的心上。佛前跪着一个老妪,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祈求什么,虔诚的样子让人唏嘘。
杨间燃起手中的香,香烟环在他眼前,向上空轻盈地升去。他双手捧着香移到大佛面前,安宁的诵经声中,人显得无比渺小。他缓缓跪倒,从低处向上望去,大佛的面容在缭绕的烟雾间有了扭曲,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对世人的怜悯,又像是对众生的嘲笑。他心里忽生惶然,仿佛看到滚滚的热焰升起,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座庙宇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要沦为废墟。黑色的浓烟燃起,碎片在火中四散跳跃,热得发烫,像一只又一只黑色的蝴蝶。他茫然地望向大佛,眼前的烟雾散去,大佛依旧慈悲地俯视着他,俯视众生。他站起身,低头将手中的香插入炉中,走出大殿。往常他会去找寺内的住持畅谈佛法,今日则失了兴趣。上香祈福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他没有注意,却忽然听到有人向他问好,转回身,林阡正拱手行礼。
杨间颔首,想起林之泊的病情,问道:“你叔父最近可还好?”林阡道:“承蒙老师关照,家叔已无大碍。”杨间道:“那便好。我上次去见他时他兴致虽不错,但精神似乎不大好,那日倒是没有见到你?”林阡低着头:“学生没想到老师会来,那日约了友人去游湖。”杨间道:“水光山色确是动人之景,不过游玩之余,切不要忘了读书用功,为师盼你早日春闱夺第。”林阡恭谨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杨间想起上次答应带给林之泊的书已经找了出来,便道:“你今日可还有事?”林阡摇头道:“学生无事。”杨间道:“既如此,便随我走一趟,我有几本书要带与你叔父。”林阡点头道:“是。”
杨间回了府便径直去了书房,林阡在一旁默默候着。杨间翻着书,刚找出两本,忽有小厮通报有客人到访。他便让林阡暂留在书房,自己先去待客了。林阡随手拿起一本词集翻看,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沏茶的侍女,回身一瞥,却是随清娱。
随清娱向他行礼道:“林公子安。”林阡慌忙回礼。随清娱走过来,将手中曲本放至案头,是《牡丹亭》。林阡不由问道:“你喜欢《牡丹亭》?”随清娱的目光定在曲本上,神色淡淡的:“不喜欢。”林阡微怔,未料到她答得这么直接,却听她反问:“你喜欢么?”林阡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喜欢,戏里的故事都是编出来的梦,世上的事,没那么圆满的。”随清娱转而看向他手中的词集,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问:“那这阕词呢?”
林阡低头看去,是他无意间翻到的贺铸的 《青玉案》 ,便笑了笑,道:“都说最后一句好,其实我只喜欢第一句。”随清娱似有些讶异:“凌波不过横塘路,公子喜欢这句?”林阡点头道:“因为觉得,所有人都过不了横塘路。很悲凉,是不是?”随清娱笑道:“读书人的事我不懂,我给公子沏杯茶吧。”
随清娱沏好茶,将茶盘端了过去。林阡接过,随意抿了一口,茶杯是金玉满堂的图案,两尾金鱼在茶盏间游弋。随清娱在一旁继续翻看曲本,却并不专心,只是倦倦的样子,两人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随清娱带笑的声音响起:“先生。”林阡抬头,果然见杨间回来了。杨间“嗯”了一声,朝她点点头。随清娱又沏了一杯茶给杨间,便先行告退。她的身影合在泛白的天色里,渐渐地不见了。
杨间将找出来的几本曲集交给林阡:“就是这些,今日便麻烦你了。”说着,又从书架间取下一个长方形的棕色盒子,递给他。“我这里新近收了一支上好的湖笔,不常用,送与你吧。”林阡接过:“多谢老师。”杨间叮嘱道:“最近时事多变,但你安心读书便是,科考入仕总是不会变的。”林阡点头道:“学生明白。”天色渐晚,杨间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林阡拜别时,杨间温和地笑道:“代我向你叔父问好。”
6
春节到了,很少下雪的扬州忽然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晶莹剔透,天气虽变得更冷,但是白雪皑皑,又像添了几分暖意。杨间站在雪中,看着雪花从空中飘坠,落到自己身上,倒也是另一种飞花轻似梦的感觉。雪降祥瑞,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征兆。他不禁想起京城的冬日,也是这般大雪飞扬。
京城的新年仪式繁重,可以说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腊月二十三,祭灶之后,各家就需打点春节期间的点心吃食。京城又有“烧阡张”之仪,需用三牲熟食和剪成阡张的草纸供于祖先牌位前,一直供到元宵后方撤下。每到除夕,更是忙乱,往往连着几天都睡不好觉。如今身处扬州,需要准备的东西自然简单得多,不过同去年一样吩咐下人购了些年货,又备下些应例的吃食。年纪大了,他并没有多少过年的兴致,直到除夕这日才在书房写春联。几案上放着一官窑小胆瓶,胆瓶中早早插好了水仙,已经开了,如茶盏的白色花瓣托着黄色花蕊,花香浓郁,压过了几案上博山炉中的熏香,只看得到一点点香烟向上缭绕。随清娱在一旁研墨,杨间对着桌上的红纸思索片刻,信笔而挥,不多时就写好。晾干后,吩咐下人拿出去。他接着整理要拜访的同僚友人名单,随清娱站在院外看着仆佣张贴春联,灯笼渐次挂起,新年的意味立时现了出来。
到了夜晚,杨间自行做了祭拜,便和随清娱坐下吃饭。屋外不断有烟火鞭炮的声音响起,混杂在除夕之夜,充满节日的喜庆。桌上摆着几样备好的年菜,其中有一道鲥鱼,虽是腌制的,但也难得。两人吃完饭后,就坐在一起守岁。
雪到晚间便停了,屋内的炉火烧得正旺,杨间有些乏,便让随清娱把门打开。一股清冽的冷气透进来,随清娱探出身,院子里仍有薄薄的积雪,廊檐下挂着的灯笼招摇着,白雪红灯,映在夜色中,颇为动人。杨间被风一吹清醒了不少,隨清娱转回身,向杨间笑道:“先生要不要听曲?”杨间问道:“练熟了吗?”随清娱应了一声,径直唱了起来,是最出名的《游园》 :“袅情丝吹落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她的气息仍带有一丝紊乱,然而融在夜色里的声音却恍若被冰雪擦拭过,清亮而透澈。
杨间透过烛光望着随清娱,她站在门楣处,整个人像融在了烛光里,像一个幽微的影子。她的声音在空中虚浮着,渐渐晃进他心里。他随着这点声音变得轻盈起来,笙歌映院落,灯火下楼台,最难得花好月圆。这样很好,这样的日子,他觉得很安宁。
到了时间,小厮出去燃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空气里震动。夜空一片明净,天上的星星都像是被雪清洗过似的,格外明亮。随清娱哈着手在屋外观看小厮放鞭炮,鞭炮响过之后碎成红屑,映在白雪中,明明昧昧之间,就像撒了一地落花,
杨间在屋内给下人们发赏钱,一院子的人聚在一起。他一面发着钱,一面笑道:“你们也都难得清闲,索性今日就好好热闹一场。”众人听了,皆是满脸兴奋,说笑的说笑,玩叶子戏的玩叶子戏,一直闹到了天亮。
新年过后,更加热闹,节日仿佛一天一天过下去,永远没有完似的,还未到元宵,市井巷陌间就已经是纱灯满挂,原本湿腻的冷空气也让人充满暖烘烘的错觉。
到了上元佳节,林之泊早已租下一条画舫,一早便约杨间一同听曲赏灯。从舫中望出,远处浮灯一片,颇为绮丽。杨间赞道:“都说花灯属杭州最为繁盛,我看这扬州却也不逊。”林之泊笑道:“我在杭州也曾见过一次,确实热闹,不过真要看灯,还是我家乡绍兴为好。”杨间问道:“哦?不知是怎么个好法?”林之泊笑道:“说是说不出来的,还是要亲自看看才能明白。若有机会,定邀贤弟一道去看看。”杨间笑道:“那便说好了,林兄不可反悔。”
月光如练,林阡随着杜左年并几个好友相聚在一起,共赏花灯,一路上,只见兔儿灯、马儿灯、菱角灯、芙蓉灯、雪花灯等,重叠交错,迷离惝恍。人来人往之间只觉喧妍绮丽,繁盛十分。不少灯上都挂有灯谜,杜左年随意寻了一个,见上面写着:倚阑干,东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打字一。杜左年叹道:“不就是个门字嘛,这么好猜,真是没有新意。”其中一人道:“本就图一乐,难了你也不一定就能猜得出。”杜左年笑道:“這话我可不爱听,你快挑个难的让我猜。”那人便看了几个,指着一个道:“你来瞧瞧这个。”杜左年望去,见上面写着:碧海青天夜夜心,打词牌名一。想了半日,果然猜不出来。林阡随后笑道:“是空相思不是?”那人也笑道:“还是长清兄有才。”杜左年不服:“这本就是他熟悉的,这个不算,不如我来给你们说个谜,看你们谁能猜得出。”众人点头称好。杜左年便道:“神仙菜。打物一。”众人皆不知神仙菜是什么,面面相觑。林阡道:“别卖关子了,这准是你自创的。”杜左年道:“我就知道你们猜不出来,告诉你们吧,谜底就是——”杜左年故意一顿,方缓缓道:“萝卜干。”一行人不禁笑了起来。林阡笑道:“你这又是哪来的花样?”杜左年叹道:“前两日有个朋友叫我吃神仙菜,我一听这名字,自然兴冲冲地去了,结果见了,就是一盘腌萝卜干,唉,以后和神仙有关的东西,我是再也不敢沾了。”众人笑倒一片。杜左年还在摇头叹气,林阡转眼瞥到了又一个花灯,只见上面写着:玉人何处教吹箫——礼记句一。暗自思忖,却也想不出应是哪句。杜左年道:“这个是真难,我只知道二十四桥。”这一句点醒了林阡:“难道是‘声必扬?”有人看了谜底,赞道:“长清兄果然厉害。”
一行人又继续向前走,在一盏八角宫灯前停了下来。那八角宫灯做得极为精致,每面各画有一美人图,而每一美人图又各对应着一首诗词,其中一面是一佳人独立于灯火依稀处,正是辛弃疾的《青玉案》。一旁的人笑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个倒是应景。”另一人又道:“此词是好,不过说起《青玉案》,贺铸那首也相当不错。”杜左年也凑趣:“这个我知道,尤其最后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果真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几个人又笑在一起。林阡看着花灯怔怔出神,一时未注意到他们说话。杜左年凑到林阡身边,问道:“林兄喜欢这个花灯?”林阡轻轻抚过花灯,低声道:“画得委实不错。”早已走到前面的人回身唤道:“走了,后面的灯还多着呢。”林阡应了声,随即跟了上去。
随清娱感了风寒,没有外出。她一个人懒懒地靠在床榻上,喝了药,躺了一天。到了晚间,支开窗子,抱着手炉,向外望去。院子里也备下了些花灯应景,天色清寒,花灯也像罩了层薄霜。烛火在花灯里静静燃成一个小火光,隔远了就只觉得是一片朦胧的亮光。她一个个看过去,看了半天,又抬起头向远处望一望,院子中是剪下一角的夜空。今夜是个清朗的夜,星星清明,银色的光往下洒,月亮只是圆,像一盏灯。
忽然就炸开了烟花,刷地点亮了夜空,一连漫天里都是烟花,熙熙攘攘,星星黯淡得看不见了,月亮也减了光辉。漫天的烟花里,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只觉得今年的烟花分外璀璨。
7
京城失陷的消息是在四月传来的,当时,杨间正在林府与几个好友赏玩字画,小厮急急跑来,连礼都顾不及行,惊慌失措道:“京中传来消息,说是,说是皇上没了!”众人大惊,林之泊斥道:“到底什么情况,细细说来。”小厮慌道:“我,我听传信的说,闯贼围攻京师,宫城被困,无人救援,皇上就……就缢死在煤山树顶了!”说罢,已是啼泪交加。大家顿时不再言语,一个个面如死灰,气氛如一块沉重的铁石。
杨间想起了皇上,那个曾经拥有天下最高权力的王者。印象中,他总是一脸严肃,穿着宽大的皇袍坐在大殿之上。他离这个黄色的身影很远,总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并不宏亮,甚至有些微微的沙哑,像是患了久治不愈的咳疾。记得他初登基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他从这个少年稚嫩的声音里,捕捉到了野心和抱负。果不其然,在他登基不久,深受先帝爱重,独揽朝野大权的魏提督,迅速而悄无声息地倒台了。朝中跟着倒霉的人一批又一批,接连被处置。他心里着实高兴了一番,宦官当道,阉党横行,扰乱朝纲,早已是大明之痛。然而积重难返,大明元气已伤,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再后来,他被外放到扬州,不过短短两年,如今想起往事倒觉得隔了很久很久。总以为还要回去的,妻小家室仍在京师。可是,真的还能回去吗?想到这里,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再看座中之人,均已是老泪纵横。林之泊徐徐道:“许是谣言,也未可知。”无人应答,彼此心里都清楚,皇上大抵是真的没了。
悲凉是慢慢涌上来的。他从林府告辞后,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家走。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一如往日,消息显然还未广泛传开。暮色悠长而沉静,他想起过去在京城,忙完一天的公事后,也喜欢在街上慢慢走回家。京城的风又干又利,刮在脸上刺刺的。他走了半天,风却还是那么轻柔如丝。他恍然明白过来,这里是扬州,并非京城。这一刻,他很想念京城的家,还有那个他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朝廷。卖东西的吆喝声传到他耳边,他停下脚步,想知道小贩卖的是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一瞬间,他失了神,望着周围一切,不知身在何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随清娱站在门口相迎,微笑道:“先生回来了。”杨间直直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即便说了,她也不会明白。不明白有不明白的好处。这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她。
他倒在扶手椅上,一天之内缩成一个长出白发的幼童。房间沉闷到难以呼吸,他吩咐随清娱:“把窗户都打开吧。”她闻言推开柳叶格的窗子,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洒入,微薄如纸,空气中荡起多余的尘埃。
杨间心里一阵凄然,看着尘埃四散,又看着夕阳渐渐消失,天空仍然清朗,屋内却迅速暗了下来,夜色渐渐从东边涌起。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随清娱默默陪着,直到黑暗吞没了整间屋子,方道:“先生该用饭了。”说罢点亮烛灯,走出屋子。杨间默默看向烛光,透过烛火,只觉得周围是一片幽幽的虚无,仿佛烛火中才是真实的世界。他站起身,伸出手去碰那点烛光,灼痛袭来,他又颓然地收回手。
吃过晚饭,杨间早早便歇息了,只是一直难以入眠,干脆披衣起身,一个人到园中漫步。月色清寂,愈显寥落。他想起京城里的一切,觉得遥远而不可信。天上的明月掉进池中,沉默地望着他。忽然有声音传来,“先生?”他随声望去,只见随清娱举着一盏琉璃灯,面容在烛火下晦暗不明。“我猜先生或许睡不着,便出来看看。”杨间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随清娱忽然道:“先生可要听曲?”他默默点了点头。
杨间抬起头望着随清娱,她摇曳在月光下,轻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歌声在夜色里漾开,声音一时低下去,一时又向上扬,扬得渐渐高了,高了,便又断了,忽然又连了下去,丝丝缕缕不绝。上次听曲还是除夕,那时他还觉得一切安好,不过几月,天地全然变了模样。
又过了许多天,杨间收到家信,得知京城家中尚安,终于略略放心,开始为以后做些打算。陆续传来新消息,京城失守后,大批官员南下,南京立了福王之子为新帝,有了新的年号。杨间心有所动,南京自是多了大批同僚,当中不乏和他有交情的。思虑半天,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时机,决意前往南京寻求出路。他简装出行,故打点起来也迅速。临走时,随清娱送他到门外。
“先生此去,一路保重。”她立在门畔,轻风吹过,衣衫微晃,身后的院落寂无声息。杨间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保重。”随后便上了马车,马车跑动起来,嗒嗒声响在耳畔。
鸟在枝头一声声鸣叫,就像一支唱不完的曲子。街上依旧是往来的人声,卖杂货的小贩仍像往日一般吆喝,又像是一支走了调的曲子。 随清娱倚在门口看了半晌,方才回屋。
8
林阡得知京城失守的消息时,只觉得像是天气正冷着忽然失去了遮风的屏障。平日总是抱怨这道屏障太过破旧,如今失去了才觉难受。他心里是一种钝钝的疼,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产生疏离之悲。这让他想到明前的元,元前的宋,原来都是一个样子,周而复始,无一例外,就像一场轮回的棋局。
好友杜左年来寻他,二人见面,彼此皆是一声长叹,像看一出戏轰然倒台,烟尘飞起四散。他们还未准备好,便莽撞地见证了一个朝代的落幕。
杜左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林阡举杯:“你说的是。”两人怀着一样的心思,说不清以后会怎样,索性不提。
“说来也真是讽刺。”杜左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前些天还在为赋新词强说愁,才几天,就成了真愁。”林阡的眼睛里抹上了一层薄雾。杜左年叹道:“往常我总说你是杞人忧天,没想到成了事实。”林阡低声道:“我也没有料到会这樣,又有谁愿意这样。”杜左年又倒了一杯酒:“明明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可能离得太远,我总觉得其实还和从前一样。”林阡也倒了一杯酒:“我和你一样,也觉得和从前没什么不同。”杜左年笑道:“要真是这样该多好,和从前一样。”“你说的是。”林阡低下头,看着眼前的酒杯,水面泛着幽光,浮着他一腔的壮志未酬。治国平天下,是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的追求,纵使听起来像个谎言,他也未能免俗。杜左年道:“我过两日便要回乡了,你可有什么打算?”林阡道:“这么早便要走吗?”杜左年道:“朝局动乱,还是先回家乡安定下来才是,你不回吗?”林阡道:“看叔父的意思,大概不日也要启程。”杜左年笑道:“那看来还是我先走一步了。”林阡道:“我去送你。”杜左年举起酒杯:“好,一言为定。”
不日,杜左年启程,林阡送至城门外。杜左年笑道:“平日总觉自己才高八斗,今日临去,不承想却是一句诗也作不出来。”林阡也笑道:“你总算认清了自己。”杜左年闻言倒是点点头:“不过此情此景,怕是长清兄也作不出什么好诗吧。”二人相互揶揄一番,终至临别之时,杜左年忽正色道:“结识林兄是士文之幸,今日别去,也不必效仿古人折柳,就此止步,你我后会有期。”彼此都知道这一别恐难再见,但却共同装作不知此事,仿佛不远的将来,他们还会相聚在瘦西湖畔,把酒临风,畅谈人生。林阡停步,看着马车消失在绿柳尽头,声音极轻,又极郑重:“后会有期。”
林之泊久居扬州,名下有产业傍身,自然没心思蹚南京的浑水,也明白扬州与南京一线之隔,朝廷自会尽全力保扬州无虞。只是外界消息每每传来,清兵大有渐逼渐近的趋势,他又得知了些南京近日的消息,心中便有了计较,明白若是真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走,怕是来不及。权衡利弊后,终于定下回乡的计划,虽决意早日动身,临走前还有不少事务打点。这一打点便又延误了许多日子,而林阡也得以多留了一些时日。
之后的日子里,林阡一个人走了很多地方,把自己去过的地方又一一走了一遍。他去了瘦西湖畔,认真地看着当中的画舫游船。去了大明寺,一个人默默地上了香。禅智寺附近的花市还是热闹纷繁,桃花庵没了桃花,景致依然很美。
一直到最后一天,林阡一早便出了门。他觉得今日的时间总是不容易过去,天空中的太阳也像在做着告别,每一步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市集人来人往,喧闹声缠绕耳际,离去在即,平时繁杂的声音都像镀上一层夕照的光,见不到一点冲突,然而太柔和了就不由得让人添了伤感。他过去似是未曾注意,今日看来只觉事事有趣,远远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狗吠,听上去也是动听。
他漫步走到一个卖香囊的铺子前,上面坠着各色香囊。卖香囊的老妇人像是在此地住了很多年,悠闲地看着铺子,热络地招呼道:“哥儿来看一看,这些都是好的。”他停在铺子前,认真挑选香囊。老妇人瞧他的样子,问道:“哥儿可是买来做纪念?”他闻言点头道:“是,明日就要回家乡了。”终于挑好一个,攥在手里。老妇人赞道:“哥儿好眼力。”他从袋子里掏钱,老妇人又在一旁道:“若是回家送夫人,这个再好不过。”他愣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离开了铺子。
一天终于要过完了,趁着夕阳未落,他去了杨府。叔父已给杨间去了信,这次则是让他把借的书悉数归还。暮色中的杨府显得孤寂冷清,有晚归的鸟从天边飞过。林阡怀揣几本旧书,在杨府门前停了步,他抬起头,忽然想起上次来时似乎也是这个时辰,不过比现在冷上一些,天色却是一样的,淡得悠长。
夜色浓重,他什么都看不清,走了几步,便觉脚下有阻碍。他蹲下身,努力辨认,依稀看得清尸体的满头霜雪,是那个老仆。他扑倒在地,缩成一团,僵硬成了一块石头。他默默站起,又向前走去。
在不绝的雨声里,他的恐惧像液体一样漫延开来,每进一步,就更深一层。他开始恐惧自己的冲动,更恐惧可能面临的结果。他在空洞的黑暗中一点一点向前摸索,穿过厅堂,绕过回廊,他终于在书房找到了倒在地上的随清娱。黑暗中只辨得出她大致的轮廓,她沉默得像一首已经亡佚的诗歌。他抓起她的手腕,轻声道:“跟我走。”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屋外雨声不绝。
夜色中的黑暗如一条蛇,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嘶嘶作响。他感受着那丝冰凉的气息,忽然想起幼时背诵的《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或许,生命的尽头就是复归洪荒,而洪荒也不过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扶起她,想带她离开这里,触到她肩膀时察觉出一丝微弱的起伏。他心头一怔,将手放至她鼻间,那丝微弱的气息成了宇宙洪荒中唯一一点凄凉的温暖,生平第一次,他相信了天命。
城中虽然无处可逃,寺庙尚且安好,于是活着的人纷纷将这里当成最后的避难所,趁着深夜向里面涌去。林阡背着随清娱到了大明寺,寺院中已聚集了不少人,却都如在水中的游鱼一般安静。
林阡小心地将随清娱安置在大殿角落,她昏迷着,身上有几处刀伤,呼吸悠悠荡荡,仿佛一丝烟,随时就要消弭在空气之中。然而没有任何缘由,他相信她一定能醒过来。借着昏暗的烛光,他为她简单地包扎好伤口,一枚香囊从她颈间掉了出来。他自然记得这枚香囊,重新将它塞入她的前襟。他静静注视着她昏迷的面容,轻声道:“该过横塘路的,是你。”她似乎动了一下,他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又昏睡过去了。
天终于亮了,漫长的夜晚过去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互相窥视对方,像老鼠一般胆怯精明,又像好友一样亲切熟稔,仿佛因为同在一个屋檐下挨过一夜,便都有了结义般的情谊。然而这点温情并未持续多久,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后,殿内顿时起了喧哗,紧接着人们再度纷乱起来,原有的一点温情瞬间被冲散,各自四散奔逃。
林阡看着转瞬变得空荡荡的大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试探着走向佛像。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预感,在那尊庄严伫立的大佛背后果然留有空隙。他转回身抱起随清娱,将她安置进了空隙之间。他从一旁的神龛扯下块红绸盖了上去。脚步声渐近,殿外响起了陌生嘈杂的语言,带着野蛮的生气,是被鲜血滋养过的声音。
枪矛穿过身体时,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刺痛,甚至有些温暾,软绵绵的,像一壶烧不开的热水,默默地就没有了声音。
天色渐暗,一片寂静。随清娱醒来的时候已是入夜,她勉强撑起身体,掀开身上盖着的红绸。殿内林阡的尸体已然僵硬,曾在地上蜿蜒的鲜血也干成块状。她用那块曾经覆盖在自己身上的红绸,包裹住了他的身体。
香案上不知何人供奉的烛火仍然明晃晃地燃烧着,她定定望着眼前的大佛,忽然笑了笑,笑得像一只蝴蝶。她举起烛台,点燃了佛前的供案。
雨停了,为防疫病发生,守城的军官下了焚烧的命令。死去的人堆叠在一起,汇集成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山丘,整齐如工笔画。火光腾腾燃起,明媚而妖娆,照亮了夜晚。火焰在油脂的滋养下益发疯狂,火光中的夜色扭曲了整个天际。
大殿内浓烟滚滚,火势很快蔓延到了佛像脚下,肆意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佛像在火焰前成了一个幻影,笑容益显虚无。木头噼啪燃烧的声音,像新年时燃放的爆竹,又像绽开的烟花,一声又一声。随清娱阖了眼。
大火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清晨,巷道中仍有人负隅顽抗,无力地挣扎过后,便是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尸体很快又堆积成了山丘,到了夜晚,火光再次燃起,揚州成了一座鬼魅之城。
10
扬州陷落时,杨间尚在南京。众人听闻屠城的消息,奔走相告,惊作鸟兽,想散却不知该往何处散。那天,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枯坐许久,从黄昏坐到了午夜。后来的时间在他眼里变得异常虚无,仿佛是河流,仿佛是游丝,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总之就那么茫茫然过去了。
一晃就是十年。
他已归顺了清廷,重回京城,做了一个闲散官员。他对于一切都适应得很好,除了脑后那根奇异的辫子。即使到今天,他也觉得滑稽可笑。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念旧地不舍前朝。他已学会了自欺欺人,唯有这根丑陋的辫子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有资格青史留名的,毕竟是少数。曾经信誓旦旦捍卫大明王朝的官吏,大多数也都选择了归顺。彼此相见,大家就像共同守着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不约而同地遗忘了前朝。很多时候杨间真的会忘了前朝,忘了大明,只有当风吹过头顶,或站在镜子前时,他才想到了他的明朝。
好在他总是戴着帽子。
杨间依然与林之泊保持联络,这次又收到他的来信,约他前往浙江嘉兴。信中说本想邀他赏灯,只是绍兴的灯会早已没有昔日之繁盛,看了也是徒增懊恼,因此便约他一同赏春。林之泊已过花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再拖下去,只恐没有机会再见了。自扬州一别,杨间再未见过林之泊。这么多年过去,他也确实想与老友叙旧,更何况,他也明白,这是余生最后一面了。想到这一层,他便一路迢迢地去了。
沿途经过扬州。记忆里的扬州就像一场旧梦,似真似幻地活在他心里。然而离得愈近,便愈惶恐,他怕自己不知如何面对记忆中的盛景摇落。他与扬州一别,也已十年。
终于还是到了。经久不见的扬州城仍是初见时的盛景,当年的战火被时间清洗得干干净净。杨柳轻摇间,人来人往,一片喧嚣。河道中的盐粒仍是似雪如银,摊在一起,是明晃晃的财富。街边小贩的吆喝叫卖声,随着日光铺了满地,一切都似从前,连风都轻柔得让人叹息。
杨间住进客栈后,特意寻了一家从前去过的酒楼,上了楼,点了酒菜,自斟自饮。故地重游,他浸在往事里,并未留意从他身边经过的歌伎,却在歌声响起的刹那怔在了原处。
是随清娱的声音。
他看向歌台,歌台上的女子怀抱琵琶,脸上遮着半块面纱,露出的手背上有一处烧伤的褐色疤痕。
他以为自己忘记她了,可是即使隔了十年之久,她只唱出了一句,他仍能清晰地认出是她的声音。旧时的记忆像杯中一饮而尽的烈酒,喉间落下,热量却缓缓上了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随即哑然。
随清娱也认出了他,一曲毕,放下手中的琵琶,款款向他走过来:“先生,商女不知亡国恨,让您见笑了。”杨间握着酒杯,许久,自嘲地笑笑,低声道:“我才是不知亡国恨。”随清娱轻声道:“不是先生的错。”
杨间怔怔地望向她,就像自己从未见过她一般。她的目光落在了酒壶上,酒壶是粗制的青瓷,绘一朵缠枝牡丹。杨间却知道她并没有看酒壶,她根本就什么也没看,一如当年初见。随清娱抬头道:“我给先生唱个曲吧。”“好。”他点点头。她返回歌台,抱起琵琶,琴音响起。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自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她唱的正是姜夔的《扬州慢》,歌声悠悠浮出窗外,混杂在外面的喧哗中。春日风轻和暖,人声淡如温水。这么多年过去,她还像当初一样,是浑然天成的风流,妩媚得动人心魄,连万里斜阳都作了她的陪衬。
然而她毫不在意。
随清娱还在唱曲,歌声在空中起起落落,而杨间早已听不清唱词。
他只是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梦。梦中的蝴蝶飞到他眼前,又愈来愈远。她的模样如此模糊,却又如此清晰,清晰得能看清她裙摆上每一丝流水般的褶皱,她发簪上每一道勾勒出的花紋。他看到蝴蝶翅膀的每一丝波动,像荡在水面上的每一寸涟漪径自扩散。然而,她整个人又模糊得仿佛天边的云朵,荡荡悠悠,飘来又飘走。
他沦落天涯,她还是当初的她。经久的梦醒来,黄粱稻熟,薄暮的斜晖幽静深远,摇落一地落花,他终于在梦中老成白发。
杨间不禁落了泪。
随清娱送他下楼,一路送他到大门外。楼前的杨柳沉在暮色中,她伫立在垂柳下。春风吹过,柳叶拂过她发稍。
杨间终于开口:“你,可愿随我入京?”她摇了摇头:“不愿。”杨间笑了笑,转过身,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她深深行了一礼,道:“先生保重。”
杨间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市井繁华,店铺林立,喧嚷起来又是一出热闹的戏。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地做着演出,是角色,也是观众。话语声和暖得如现在正拂过的春风,最后都浸在春水里,浮声切切。就像扬州永远不会老去一样,老去的只有他自己。他一个人慢慢向前走,暮色渐渐落下,夜色漫了上来,他终于湮灭在人群之中。
【作者简介】南陌,女,本名史若岸,生于1997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 《桃之夭夭》 《朝暮》 《如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