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
去年,我一个人进山几天,晚上也一个人住在外面,听到了很多狼的号叫。那是我以前不怎么留意的声音,因为从小到大,听到的太多了。那些晚上,我躺在睡袋里,瞪着夜空,回忆这些年的生活。我为何会如此让别人惊讶地干起了写小说这种事情……到现在,我身边的很多人不太懂我在干什么。我有好多次无力地解释我是在写故事,他们脸上的表情有一种怜悯,好像我遭受了多大的罪。后来我一般不会对人说我是写小说的。身边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些理解我的行當,也理解我的追求。“就像热爱赛马一样。”这个比喻一出来,他们就心里有数了:这是一个挣不了钱却相当花时间和精力的行当,果然和赛马一样……
有一次座谈会,我说写作和生活大部分时候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因为它们都需要你不计成本的投入大量的时间,而且短期内见效甚微,甚至有时候即便有效果也是你看不见体悟不到的。如果你侧重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就会出现平衡问题。一旦失去平衡,你整个人会陷入重复的、失去意义的混乱。在我看来,写作之难正在于此。尤其对于一个写小说的牧人来说,生活就像一个硬币,当正面面对你的时候,就要小心了,因为马上它的反面就会出现。那不好的一面你得去扛住,然后解决掉,它的沉重的压力如果你受不了,你会被压倒。所以,我特别警惕(这也许是不对的)写作顺心,生活协调的那种状态,因为这种状态本身是带着负面性的,是循环的,它不会一直是这样的状态,如果你沉迷其中而没有防范,就会受伤。我警告自己,每当它抚摸我一次,我就死了一次。然而,每一次我经历了之后,都有一种充满快意的堕落感,仿佛历经万难,我对自己的支配达到一个高潮。而写作提供给我的,是唯一的忠实。
写《一日之间》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在夏牧场。一场持续了将近二十天的连绵阴雨,将山里的气温降到了最低点,每天晚上下的已经不是雨,是雪。第二天下午再变成雨。在这种天气里,跟着羊群游走在山涧草甸是一件痛苦的差事。我骑一会儿马,跳下来跑一会儿,以免冻僵。握着缰绳的手早就冻僵了,双手不停地搓揉换取一些温度。一直到下午四点回到营地,换了干燥的衣服,吃饭喝茶。然后在雨打帐篷的天然噪音中,伏在床上,用钢笔写小说。写一两个小时。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会在放牧的时候写。
进了山里人会静下来,手机没有信号,一下子和外界断了联系,你只有两件事:放好你的牛羊,写好你的小说。你还有一整段一整段的时间去无所事事,两个月的时间变得很长,时间就变得经得起“花销”了。这样的状态无疑是适合创作的,因此,我的很多小说都在夏天完成。一旦从山里出来,我就会陷入无休止的琐事当中,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会把我淹没、吞噬。尽管我在离开山里的时候已经警惕地做好准备,但我还是会受到伤害。这就是生活给的伤害。这时候我失去了平衡,想要恢复而花费的精力是我创作的几十倍。
生活和写作的冲突一直都让我处于一种危机之中,我觉得当一个作家不写作的时候,就是废掉的时候;但同样,当一个人不能好好生活了,也就废掉了。所以对我而言,怎么调和生活和写作之间的平衡点才是最关键的。到现在,我都没有能力搞定这件事,也许永远搞不定,但我始终保持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