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迅
《容台别集》卷三记:“余游京师,曾得鉴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米南宫蝇头题后,甚似兰亭笔法。己丑四月,又从唐完初获借此《千文》,临成副本,稍具优孟衣冠。”(下简称“乙条”)此条与甲条相互抵牾。其一,甲条“往余在京师,得古画二十余册,中有李伯时《西园雅集图》”,乙条“曾得鉴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明言是鉴赏、鉴定,而非购得。鉴赏、鉴定与购买纯属二事。董氏有如此疏漏,令人费解。其二,米芾之文,甲条记为“米元章书《序》”,所谓“序”者,或在扇面之右前端,或在扇面之上端。而乙条则记为“有米南宫蝇头题后”,即为跋,应在扇面之左端。“序”在前在右,“题后”(跋)在尾在左,不易混淆,而董氏不辨,故有此抵牾。
又,乙条记“己丑四月,又从唐完初获借此千文,临成副本”,此句指,万历己丑(1589)董其昌34岁时,从同乡唐完初(效纯)借得米芾《千字文》临成副本。此为董其昌得意事。据董氏云,米芾小楷只有两件,即《千字文》与《西园雅集图记》,而董氏有《千字文》副本,更有《西园雅集图记》真本,又何其得意哉!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载:“余见米痴小楷作《西园雅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
《容台别集》卷四记:“昔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两本,一作于元丰间王晋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祐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余从长安买得团扇上者米襄阳细楷极精,但不知何本。又别见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后者。”(下简称“丙条”)
所谓“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两本……”,此文抄自袁桷(1266~1327)《题李龙眠〈西园雅集图〉》:“龙眠(李公麟)旧作《西园雅集图》在元丰间,于时米元章、刘巨济诸贤皆预,盖宴于王晋卿都尉家所作也。……此图(李公麟另一《雅集图》)盖作于元祐之初……此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集也。”(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七)按袁桷所记,李公麟有两幅《雅集图》,前者元丰年间作于王晋卿都尉家,后者作于元祐之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集。赵令畤(1051~1134),字景贶,又字德麟,为宋太祖次子燕王德昭之后。元祐六年(1091)签书颍州公事,尚未显达,非安定郡王。建炎南渡(1127)后,高宗绍兴初,赵德麟袭封安定郡王,距元祐之初(1087)已三十年矣,据李公麟去世(1106)已二十年矣,安得有所谓李公麟《雅集图》作于“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袁桷之误显而易见,而如何有如此之误,可另当别论。后约三十年,陆友仁(1290~1338)《研北杂志》卷上云:“李伯时《雅集图》有两本,一在元丰间宴于王晋卿都尉之第所作。一盖作于元祐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此条显然转抄自袁桷之文。后世关于西园雅集之说,多转抄自袁桷与陆友仁,然不察其误。董氏即是其例。更可怪者,既然李公麟有两本《雅集图》,“一作于元丰间王晋卿都尉之第”,当然即“西园”者也。另一作于元祐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岂有亦称“西园”之理耶?!
董氏云,其所购得李公麟《西园雅集图》与米芾《西园雅集图记》团扇,“但不知何本”,或是“元丰间王晋卿都尉之第”本,抑或“元祐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本,董氏不能确定。其后文又说,“又别见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后者”,董氏之“真本”与仇英之摹本不同,“王晋卿”本和“赵德麟”本两本俱在。仇英(1493~1560)字实父,一作实甫,有所谓《西园雅集图》摹本传世。王世贞有《题仇实父临〈西园雅集图〉后》,或仇英所摹有数本。文休承即文徵明之子文嘉。董氏云“但不知何本”,真可怪也。董氏之本有米芾《西园雅集图记》,言之凿凿,据之可判断董氏之本即为“王晋卿都尉之第”本,如何又说“但不知何本”?
董其昌友人陈继儒(1558~1639)《妮古录》卷一载:“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两本,一作于元丰间王晋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祐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董玄宰从长安买得团扇上者,米襄阳细楷极精,寄书报予云:‘为此橐装涩矣。但不知何本。余别见仇英所摹,后有文休承题跋者。’”此条与《容台别集》丙条文字相同,只多“寄书报予云:‘为此橐装涩矣’”。 董其昌从京师买得《西园雅集图》,即写信告陈继儒“为此橐装涩矣”,此次购藏几乎令其倾囊。此借陈继儒之口,证明董其昌买得《西园雅集图》其时,就已告知陈继儒,并说“为此橐装涩矣”,以坐实“董玄宰从长安买得团扇”。何谓“此地无银三百两”?此之谓也。换言之,董其昌与陈继儒串通作伪。
陈继儒与董其昌可谓莫逆之交,终生相契。陈继儒归隐而不脱俗,或品评书画,或吟诗作赋,其结交者,自名官巨卿、文人学士,乃至黄冠老衲、名妓才媛。董其昌去世,陈继儒《祭董宗伯文》云:“少而执手,长而随肩。函盖相合,磁石相连。八十余岁,毫无间言。山林钟鼎,并峙人间。”(陈继儒《白石樵真稿》卷八)董其昌曾为礼部尚书,故称“钟鼎”,陈继儒则自称“山林”。以陈继儒与董其昌“八十余岁,毫无间言”之关系,陈继儒应董其昌之嘱,在某处题跋写“寄书报予云:‘为此橐装涩矣’”,以坐实“董玄宰从长安买得团扇上者”,当可以想见。陈继儒此题跋,后被收入《妮古录》。时代久远,却留下抄袭《容台别集》丙条之明证,又有“寄书报予云‘为此橐装涩矣’”相互串通作伪之证据。
西园雅集图(局部一) 南宋·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局部一) 清·石涛
董其昌与陈继儒串通作伪有其佐证。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假骨董”条载:“董太史玄宰,初以外转,予告归至吴门,移其书画船至虎丘,与韩胄君古洲,各出所携相角。……最后出颜清臣书《朱巨川告身》一卷,方叹诧以为神物,且云:‘此吾友陈眉公(陈继儒)所藏,实异宝也。’予心不谓然,周视细楷中一行云‘中书侍郎開播’。韩指谓予曰:‘此吾郡開氏鼻祖耶?’余应曰:‘唐世不闻有姓開,自南宋赵開显于蜀,因以名氏,自析为两姓。况中书侍郎乃执政大臣,何不见之《唐书》?此必卢杞所荐關播,临摹人不通史册,偶讹笔为開字耳。鲁公与卢、關正同时,此误何待言。’董急应曰:‘子言得之矣。然为眉公所秘爱。姑勿广言。’亟卷而箧之。”
“告身”是唐代朝廷颁授官职的委任状,颜真卿所书即朱巨川“告身”。沈德符发现此颜真卿《朱巨川告身》有细楷“中书侍郎開播”,沈德符点破,唐朝没有開姓。南宋赵開在四川显达,把“赵”和“開”分开作两个姓,故宋朝有“開”姓。颜真卿是唐朝人,唐朝有中书侍郎“關播”,而董其昌所示颜真卿《朱巨川告身》“中书侍郎開播”,显然是作伪者将唐朝中书侍郎“關” 播,误写成只有宋朝才有的“開”姓,“關”与“開”字形相近,遂有此讹笔也。董其昌说,虽然如此,但这是陈继儒(眉公)所秘爱。此显然是董氏替陈继儒作伪。反之,陈氏为董其昌作伪亦在情理之中。
西园雅集图 南宋·马远
西园雅集图(局部二) 清·石涛
陈继儒作伪由来已久,其《书山居》曰:“(山居)石刻有东坡《风雨竹》碑,米元章《甘露一品》石碑,黄山谷《此君轩》碑,朱晦翁《耕云钓月》碑。墨迹有颜鲁公《巨川诰》,倪云林《鸿雁柏舟图》,又良常《草堂图》,黄鹤山樵《阜斋图》,钱舜举《茄菜图》,梁风子《陈希夷图》,梅道人《竹筱图》,赵松雪《高逸图》。吾明文、沈以及玄宰不暇记。”(转引自杨晓芳《陈眉公诗歌研究》,硕士论文)玄宰即董其昌,陈继儒将董其昌与苏轼、米芾、黄庭坚、朱熹、颜真卿、倪云林、赵孟頫等相提并论,其意自明。“墨迹有颜鲁公《巨川诰》”,即颜真卿《朱巨川告身》,沈德符即已证明董其昌、陈继儒串通作伪,此《书山居》则证明颜真卿《朱巨川告身》作伪则预谋已久。如此,陈氏其他收藏如东坡《风雨竹》碑,米元章《甘露一品》碑,黄山谷《此君轩》碑,朱晦翁《耕云钓月》碑,倪云林《鸿雁柏舟图》,等等,其真伪亦可想而知。陈继儒与董其昌为当时之名人巨公,其联手作伪,可谓“相得益彰”。
崇祯三年(1630),董其昌七十六岁,《容台集》(包括《容台别集》),陈继儒作序,首次刻印。其冢孙董庭纂辑搜集董其昌手稿、札记、随笔,以及各种题跋,然不能分辨有关《西园雅集图》诸条之差异,故一并录入,故甲乙丙三条记录互相抵牾,不能自圆其说,遂成董氏作伪李公麟《西园雅集图》及米芾《西园雅集图记》之确凿证据。
董氏作伪“西园雅集”团扇之图与文,未见史籍记载其流传,不知其尚在天壤之间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