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人

2019-12-10 08:06黄青松
花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银匠金枝云顶

黄青松

六指头打生下来就有十二根指头,一边比别人多一根,村里人都叫他“六指头”。

六指头一生中有过三次飞翔。和阿蒙山上的老鹰一样,直冲云霄,滑翔、俯冲、悬浮,然后又不断地重复。严格地说,不是重复,是更神奇的体验,是回味,是兴奋中的呐喊。一截截升高让奇妙感觉不断递进,后一段距离比前一段距离更新奇,以至于他回到地上后,开始对地面生活十分厌倦。他不敢对别人说他能飞起来。鬼才相信你会飞!你没翅膀,你怎么能飞得起来?他只和他爹吴银匠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就被爹骂得狗血淋头。那是第一次飞翔了一整夜,他悄悄地降落下来,带着不可言说的喜悦和忐忑不安走进门,银匠一夜都在等候,以为儿子在山里被豹虎子吃了。叹了口气说,你这个砍脑壳的,也晓得转来啊?牛把那丘田禾苗吃了就吃了,我还会把你吃了?六指头咕哝道,我还没想转来呢,我都没飞够……银匠冷笑道,你还飞,飞你娘的肠子……老子没把你的脑髓砸出来喂狗,就算不错了……

六指头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忙咬住自己的舌头。

这一次,银匠没有打儿子。六指头感觉到这是爹的破天荒。

在六指头看来,第一次飞起来确实有些奇怪,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也根本想不到,怎么一下子就能飞起来。

那天,他在让落湾放牛。

他家有两头牛,一头黄牯,一头水牯。黄牯和水牯不合伴,各唱各的调,各吃各的草,赶回去各睡各的牛栏,天天如此,年年照旧。牛吃草像是对草的收割,牙齿和牙齿磨合,青草汁连同青草,一截截进入牛的食道,进入胃,有音乐一般的节拍,很让人入迷。最初,六指头也很入迷。后来,看多了看久了,也就不太上心了。与其看牛吃草,不如看黄牯打架。这黄牯是一种草本植物,花蕾有小手指细,像极了向日葵。游戏时两枝分头勾连,你拉我退,你退我拉,村里的玩伴称之为“黄牯打架”。筹码是钻裆,输了很丢面子。这个游戏不晓得流传了多久,也不晓得还会流传多久。现在没有玩伴,没有对手,六指头就和自己玩,左手和右手玩。阳光穿透他的手指,每边六根指头晶莹剔透,像六瓣花朵在开合。如果每个人每只手都长有六根指头,他的六指头就很稀松平常,问题是大家都没有,他的六指头就显得特别有趣,也特别滑稽。山神爷都看得发笑。

他就这样斗黄牯,也不晓得斗了多久。眼睛花花地抬起来,看看牛是不是已经吃饱,是不是在反刍。这一看不打紧,两头牛确实已经吃得肚肥肚圆、心满意足、红光满面。关键是它们吃的不是草,是禾苗!

两头牲畜不晓得什么时候溜下山坡的,溜进他家那丘薄田,把一田的禾苗吃了个精光。它倆正在往田埂上爬,由于吃得过于饱胀,以至于翻田坎时,使不上力气,就像两个大胖子在耍单杠,笨拙、气喘吁吁。连六指头都禁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他的表情就抽风似的僵住了。牛日的牛,把这么多禾苗都吃光了,回去还不被爹打死?家里只有这两丘薄田,更多的是种过苞谷又种麦子的旱地。为了多一点收成,爹娘和他,一年四季都在地里,放牛才是最清闲的日子。说是银匠世家,银匠空有一门好手艺,人们日子不好过,根本没有什么人会来打银子。一个字:穷。没人打银子,银匠就更穷,更多的日子要靠种地糊口。银匠空怀了绝技,脾气和日子一样差。只要六指头有屁大个事不顺他的心,就开打。六指头最怕爹的打,银匠打儿子,和打银子是一回事,抓到什么家什就是什么东西上身,力道足,手艺细。骂了骂了风吹过,打了打了下下挨。银匠的手和握锤一样,从来不会软。每次都让六指头心惊肉跳、半死不活,难以回生。

这样想着,六指头开始发抖。吴银匠唉,吴银匠,我是我娘偷生的吗?好歹我还跟你姓吴呢!在六指头的眼里,爹一直就是幽暗、冰冷、生硬、没有表情的铁锤。

六指头没有勇气把牛赶回去。牛跟他没有了关系,看不见摸不着的关系是骨头会断成十截八截的感觉。恐慌像野火一样舔着他,爹的打固然让他害怕,娘的哭、娘的痛更是让他无法面对。无数次承受过爹平白无故的打,他都能咬牙扛起,这一次他觉得怎么也没有脸面去见娘了。他疯一般地就往炸褶坡上跑。

炸褶坡向阳的一面冈丘起伏,背阴的一面是几百丈高的悬崖绝壁,跑到坡顶顶的时候,六指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一丝念头,而是带着对吴银匠的愤懑、抗争,还有说不出的仇恨,坚定、勇猛地一纵,脱离崖边的那一刻,他感到十分解脱,也特别解恨。吴银匠,你打我不要命,我就要你断子绝孙!

急速下坠的过程中,六指头清晰地感觉到耳朵里装上了银匠铺的风箱,呼啦呼啦地响。他的衣服不断地向上翻,几乎要遮住他的眼,他想看看谷底,看看究竟是会落到哪块石头上。他想尽可能地一下子就摔断气,最好摔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向冰冷的铁锤表达他的不满。空气中所形成的气流,卷乱了他的衣服,让他露出黑黝黝的肚皮,就像是被蜕了皮的青蛙在踢弹。他腾出手来整理不断上翻的衣物。他想体面些。他要看个究竟。

奇怪的事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下坠忽然停止,不单单是停止,而是转瞬间上升,他那两截第六根指头抽筋似的生痛,这种痛又一下子转为极度的舒服,在舒服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这反倒把他吓着了,也就是蒙了那么一下,他开始享受飞翔的感觉,他的手像翅膀一样管使好用。他尝试着调整方向、力度,都是那么自如,他有鹰一般的感觉,也有鹰一般雄壮。

他想飞得远远的,最好是离开花桥,越远越好。他开始赌气地飞。底下的风景呼啦啦地铺开,山峦与河流是画在大地上的画,树与树拉着手惊奇地抬着头看他。天边的夕阳像一颗金黄的大柚子,熟透了往地上落,天空像是村里唱阳戏的幕布被浸在倒扣的染缸里,由蓝变灰、由灰变黑,最后黑成一锅漆。

他很快飞到了县城上空。县城像一堆牛粪摊在酉水河边上,大月坡就是牛粪尖,四周摊着杨巷、风筝坪、接官厅、码头、猪儿场、黄家公馆。他最熟悉的是猪儿场,牲畜的交易在那里,最热闹的吆喝在那里。每次和娘去卖猪崽,一身猪臊高一脚低一脚地把天踩亮,到猪儿场时背上猪崽的叫声已经气若游丝,别人家的猪像吃了鸦片一样叫出春来,挑肥拣瘦的买主狐疑地打量,你这不是瘟猪吧?他就在心里嘀咕,你才是瘟猪呢。

他远远地看见黄公馆灯火通明,不晓得黄老爷又在和哪房姨太太喝花酒。六指头想飞低些看个究竟,又怕黄公馆的枪兵,他们的枪比爹的猎枪厉害,有两次黄老爷回花桥黄家院子,一排排枪兵前前后后簇拥着,乌黑的枪眼好像随时都会飞出枪子儿,让六指头忍尿不住。黄家的每块碎银子都不干净。爹时不时地咕哝,不敢大声,想让人听见又不想让人听见,黄老爷在四川做官根本不是做官,是捞银子!现在一副乐善好施的样子。在县城里修公馆,河边上修宝塔;在花桥修黄家院子,修桥;哪家有困难都送钱。只有爹不要黄家的钱。我们人穷骨头硬。这句话爹时常挂在嘴边,不干不净的钱拿了,祖宗会冒火的。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飞过了县城。酉水河像娘的青布头帕缠绕在山间,娘的气息在呼呼飘荡。呼吸着娘的味道飞翔,让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眼泪就出来了,雨点般落向娘那里,他甚至听到了泪水滴在娘身上清脆的声音……被爹打的时候娘像扎笼一样罩着他,娘一身是伤的时候,六指头心里最痛,想杀爹的心都有。他想娘了,尽管还有想飞更远的念头,但想娘的念头更大,他掉转头,飞回花桥。

接下来的日子六指头像锅巴一样备受煎熬,烧得通红的锅底,厚厚的热饭压在上面,让他难受。飞翔的感觉太美妙了,让他欲罢不能。夜深时,爹在磨牙,娘的呼吸均匀得像月光下的池塘。他蹑手蹑脚地爬出屋,运气、冲刺、弹跳,试图脱离地面,除了跳跃的那一蹦子,根本就无法飞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回忆能够飞动的要领,一丁点儿都不管用。除了跳跃,还是跳跃,地面像一张网把他紧紧地拉住。手臂也仿佛失灵一般僵硬,空气比噩梦中的棉絮还沉重。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尝试到屋后的高坎上,先助跑一段,然后在坎沿上离开地面,除了扑通一下跌到坎下,只差没把腰摔断之外,飞翔只成了一个臆想。该死的飞,狗日的飞,失望夹杂着沮丧让他欲哭无泪。接下来他绞尽脑汁地想尽办法,偷偷把家里十多只大公鸡的羽毛都拔了一些,不敢拔太多,怕被爹打,用棕丝夹着棕叶,做成翅膀,绑在手臂上,扇动的时候完全有翅膀的感觉。助跑、弹射、升空,旋即狠狠地落地。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娘给他上膏药,问他是怎么搞的。他支支吾吾,困觉时从床上摔下来摔的。

他想,是不是应该再从炸褶坡那里起飞才有效果,又趁着放牛的机会,他跑上坡,同样的路途,同样的距离,跑到同样的地点,他的腿肚子直哆嗦,心里的鼓扑通扑通响,他没有一点把握可以起飞。他死命捶头,心里熬着无数罐药,既苦涩又难受,蹲在悬崖边上,像个娘们似的号啕大哭。

佬佬,我们去云顶寨去打银子。银匠对儿子说,你要多吃两碗饭,那个路实在不好爬。

六指头晓得那个路难,天梯一样的路。云顶寨和花桥仅隔一重坡一条河,翻过坡,河对面就是云顶,四面都是刀削的绝壁,只有靠河的这面凿出的一路可进出。云顶上的人家下来买牛,只买刚出生的,扛在柴码架上,爬着天梯一步一脚一吆喝,把牛犊搬进寨的时候,人即将半死,牛犊也即将半死。牛要养一年多才能用,在云顶牛比人还值钱。

寨主姓金,云顶上的良田绝大部分是寨主家的,绝大部分药材、名贵山货也是他家的,山外能背进寨的金银都姓金,他的小女儿金枝像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麂子,一年四季各式斑斓织锦衣服穿不完,走到哪里,哪里的世界就一片亮色。

云顶没有学堂,金枝到花桥学堂读书,一个保姆一个家丁陪读。六指头也想去学堂识字,家里供不了,读不成,站在学堂外听,老师的声音哑,金枝的声音脆,一来二去六指头也晓得了壹贰叁肆,晓得赵钱孙李。在坪场的石板上写给娘看,娘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线。

不到几天六指头就和金枝玩在一起了。金枝需要躲过保姆的监视才能见到他,保姆不准金枝和穷小子一起玩。老爷有交代的,小祖宗,你怎么一点不懂事,和他们玩什么玩,老爷晓得了会把我工钱扣完的。金枝不理保姆的哀求。我就喜欢看他的六根手指头嘛。玩跳房子,斗黄牯,打泥炮,金枝看见六根指头在她眼前晃动就着迷。金枝有源源不断的点心,好像全世界的点心她都有。六指头自己都记不清,那几年究竟吃过多少种点心。

他教金枝斗黄牯,他一眼能识出哪枝黄牯最有劲道,会一把挑给金枝。他只会随手捏拿一枝,把黄牯的颈搁到金枝手中的。这时,他就觉得手上的黄牯就是他自己,他的颈脖和金枝是套在一起的,金枝的柔韧是他的享受,金枝的暴虐也是他的享受。每次,在金枝没有爆发出咯咯的笑声前,他身体的每个毛孔是紧绷的,喉咙里呼不出气,心里有山火一样在灼烧。只有金枝开心的笑,才让他觉得有如夏天泡在清澈见底的山溪水里一样熨帖。

吴银匠背上风箱、铁砧,腰弓成虾,六指头背一应的拉丝磨具、吹枪、锤,感觉不到分量。在花桥,男人从来只挑和搬,只有女人才背,男人背东西是很滑稽的事。但去云顶只能背,天梯路窄,挑,不好施展身手。

翻完坡,就看见云顶在对面,好像伸手就摸得着,河在谷底流,曲曲折折地下。半个时辰到河边,拉拉渡,上了船,吴银匠卸下风箱,船晃,六指头晃来晃去,差点掉出船去。银匠绷起脸,无卵用的东西,不能站稳当吗?六指头很委屈,要能飞,从这边崖可以一下子就到云顶,我还要费半天工夫爬天梯?也不用坐这个破渡船嘛。

银匠拉动竹缆绳,船晃晃悠悠,河面上几只白鹭飞过来又飞过去,翅膀闪闪,把六指头看痴了。

开始爬天梯,手脚并用,回头看掉在屁股下的河面,白鷺还在盘旋,六指头想加入它们的队伍去,好几次都差点脱离天梯摔掉落。银匠明显地感觉到了,嘴巴抵在儿子的屁眼上骂,真不要命啊,你个牛日的,不走神你会死啊?

上到云顶,一身臭汗。吴银匠领着六指头往金寨主家里去,六指头才晓得是给金寨主家打银子。他女儿要出嫁了,嫁给黄公馆文管家的小儿子,就是你小时候经常和他玩的那个文三佬。银匠瓮声瓮气地说,好马配好鞍嘛,开大门修条阳光道,对路得很。

六指头脑袋一下子大了,所有的事情唱阳戏一样地一幕幕出场。金枝在一天天长大,转眼就可以跟着保姆下河洗衣服了。六指头和文三佬在河滩上玩漂岩,很薄的石头片子,从手上飞出,角度合适,够力道,就能啪啪啪地在水上漂,六指头把握得非常到位,每次都能漂出三五个漂,文三佬能漂三个就算登天了,扑通地落入水底,文三佬和漂出的石片一样垂头丧气。金枝也跟着学,一个也漂不起来。金枝膜拜的眼神让六指头更来劲,不断的精彩让他们仨都忘记了危险事情正在不知不觉地发生。六指头听见保姆忘魂的尖叫,大水正像满仓的豆子破了仓库门滚滚而来。哪些背时鬼把上游的坝打开了,汹涌而至的水流把一摊衣服卷下来,从他们的眼前飞快地冲走,保姆尖叫着连滚带爬上了岸,眼看急水就要卷过他们的小腿,更急的浪头正扑过来。金枝被吓得哭不出声来。文三佬已经往岸上爬。六指头一把扯起金枝往背上扛,赶在浪头席卷而来的时候登上了岸。金枝伏在他的肩头,这才嘤嘤地哭出声。

我会学的。我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刚开始学,早点,从做杠子面、炸灯盏窝学起,大餐从切、捞、炒、蒸、煮、煎、熬、煲学起,本地名菜、川菜成为主打。县城每处老铺都不放过,每个小吃摊都不放过,十二根指头都能捕捉到色香味。黄老爷来吃饭,啧啧称叹。看来你家里要改行了,当银匠顶呱呱,当厨子更顶呱呱。

就到了接亲的日子。六指,掌好勺啊,算老子没白养活你,文三佬说,好好露几手。吹吹打打就准备出城去迎亲。

目送迎亲队伍嘻嘻哈哈地开出黄公馆,六指头面无表情,他去厨房备菜,那些从外地请来的厨子嫉妒得很,配合就极为潦草,他要给每个人赔笑脸。

这时候,枪响了,还夹杂着炮声,在南门和西门口。川匪来了,川匪来了!全城像一锅粥。

六指头飞奔出黄公馆,奔向南门。迎亲的队伍在城门外的夕阳下,是一溜红红绿绿的剪影。文三佬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而来的枪声让马受到了惊吓,他在马上晃了晃,回过神来,冲着黑压压汹涌而来的人马喊道,是哪路英雄好汉,鸡有鸡路,马有马路,我文三佬没得罪过三岁小孩,今天是我接亲的好日子,可以请大家喝杯喜酒!

喝你娘的肠子!打的就是你这个城防队长。一梭子弹飞过来,接二连三地钻进了文三佬的脑门。夕阳下,溅出一蓬巨大的紫藤花,在空中一截截扩散,一点点消落。

接亲的队伍哗啦地散了,比蛇窜得还快。南门上的枪兵组织的火力在对方的火炮压制下,渐渐稀疏。

川军攻进黄公馆的时候天已黑定。六指头已经给文三佬清洗完毕,正在入殓。偌大的黄公馆只剩下文家的人呼天抢地,其他的早已四处逃散。是六指头把文三佬背回来的,在文家一屋人方寸尽失的当口,他默默地替文三佬洗理,清理寿衣,拖运棺木。川军营长带着一帮人拥进来,他客客气气地说,军爷,请坐,我们在办丧事。

吔吔,川军营长笑了,还有心思办丧事,真是奇了怪了。

不奇怪,军爷,入土为安。

讲得好,讲的好,营长仔细打量眼前这位面无表情的人,一下子就看见十二根指头。奇了怪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角色?老子累了,身上痒得很,快来给老子挠痒痒。露出背来,浑身肉瘤子,像一堆西蓝花。

六指头给他挠痒,那是一种无比美妙的感觉,营长不断发出惬意的呻吟。

这个夜晚充斥着混乱焦灼,洗劫一直在持续,先是商埠、票号,最后是民房,最终连药材、布匹都不放过,到后来才发现鸦片、金银财宝和银票更好,把绫罗绸缎、贵重药材扔得满街都是。追逐伴随着哭喊,打骂和枪声交织,全城有一种末日来临的味道。

川军士兵们很兴奋。这支杂牌部队本来是赶赴一场讨伐战争的,没能跟上大部队,刚好获得洗劫酉水边上这座县城的机会。黄公馆有的是银子,全部是从四川搜刮来的,不抢白不抢。营长俯卧在黄公馆花厅的长条椅上,一边享受六指头的独特服务,一边听各路士兵报告各种俘获。到半夜的时候,大致汇总所得,他翻身坐起来,这不成,不是讲黄公馆把银子倒进酉水河可以代替石头修码头吗?老头儿把银子藏哪去了?

应该在花桥的黄家院子,有人说。

那好,叫弟兄们好好困一觉,明早就去花桥。营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六指,你也困觉,不要想跑,老子会好好用你的。

营长睡了,倒下去就起鼾声。六指头对看守他的枪兵说,兄弟,你们也困一下,我不会跑的,有什么跑的嘛,我到灵堂去料理一下,那个死鬼,也是兄弟啊。

到了灵堂,只有文三佬的家人昏昏欲睡。六指头没再理会,前门肯定是出不去,黑暗中,左拐右拐,摸索到小侧门,那是他每天凌晨采买货物的方便门,他熟悉不过。

出到大街,街上一片凌乱,冥无人迹。他开始疯狂地奔跑,有几次差点被脚下布匹什么的绊倒,他不管不顾,像一条被狗追逐的猎物,死命地奔跑,一下子就冲出了南门口,城外的那一块开阔地,也就是文三佬吃枪子的地方,他奔跑的速度达到了极限,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发现,他已经离开地面,他划动的双脚是在虚空中的桨,六指在抽痛,他振动手臂,开始自如地飞翔……

身下是黑黢黢的山峦,局促的平坦是小块的田畴,每一处山峦和田畴他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他没有一丝一毫想欣赏的念头,他只想尽快地飞,紧紧地控制住方向,有几次想往云顶飞去的念头,他都迅速地像摁火苗般把它们摁熄灭。

不到半个时辰,他飞到了花桥的上空,他选择在学堂操坪上稳稳地降落。落地的时候,他感觉到腿肚子有点哆嗦,摇摇晃晃拍响黄家院子大门的时候,才恢复过来。

黄家院子的四条看门狗凶猛地吠,牵动全寨狗吠。狗看护寨子比人更忠实,更得力。

二老爷,川匪要来花桥搞事!

你莫讲鬼讲神。

真的,骗你我不是人。今天他们打进了县城的,他们还想搞花桥!

寨上人都围拢来了,没有人相信六指头的话。

銀匠也打着火把来了。银匠相信自己的儿子,乡亲们,六指头是不会扯谎的,他不会。他把儿子拉到一边,你讲哈看,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飞回来的。

你个牛卵日的,刚才我还讲你扯谎不会,你就扯谎了。

我和你们讲不清楚。反正我不扯谎。

大眼盯小眼,大家僵持着。六指头啪地跪下了。在花桥,一个人用下跪来表达他的诚实,是从来不掺假的。你们就相信我这一回吧。我还要赶回县城去,大家避一避吧。

回到黄公馆的时候,正是鸡叫三回。六指头在灵柩旁和衣倒头睡下。兄弟,让老子再陪你一阵子,黄泉路上少耍横。

天亮了,吃饱喝足的队伍集齐,浩浩荡荡开往花桥。六指头被夹在中间,营长把他当宝贝。

到达花桥的时候,营长除了拿着盒子炮乱射一阵之外,毫无收获。寨子里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像逃荒去了,值钱的东西一样也没有。营长骂骂咧咧,枪兵们哪敢出一口气。只有六指头在暗暗地出大气,寨上人毕竟是信了他的。我讲我不扯谎嘛,他在心里说。

赶这一趟山路累个半死,营长说,就在花桥安营扎寨,再合计合计还可以到哪里搞事,不能空奔了这一回。

他们用一排枪打了几头猪,搞全猪宴,拣了里脊肉和猪下水给营长开小灶。炊事长到处找花椒找不到,六指头说,你们应该换换口味,就折了些柑子叶柚子叶,加红椒青椒大蒜,煮得糯实、香浓,营长吃得油光满面。营长说,你真是个角色,老子用定你了!

合计的结果就是去打云顶,金寨主家最有钱,干票就要干大的,牛脑壳越大越好修。

出发前营长做了周密的军事部署。秘密行军,天黑后到达云顶对面山头,机枪手和炮手迅速就位,抢夺渡船要快准狠,攀天梯开始,就用火力压住云顶的那几杆鸟枪,立功者有重赏。

六指头在旁边听得心里直打鼓,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那坨肉瘤掐死。他知道可能还不等他出手,就会被他们掐死,不,应该说是被乱枪打成筛子,但他仍然想把营长掐死,以至于有些按捺不住。

这是一种比挨银匠捶打还难受的感觉,六指头不晓得是如何挨到天黑的,怎么就没有一把钩子在天上把太阳勾住呢,莫让它落下啊。他跟在队伍中走得趔趔趄趄,不断地绊到身边枪兵的枪托,惹得枪兵们都忍不住发火,尽管大家晓得他是营长的红人。营长就忍不住骂枪兵,你们就不会照顾好他吗?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嘛。然后对六指头说,兄弟,不要紧的,在死人堆里爬过几回,胆子就练出来了。把云顶搞定,老子给你发个乖婆娘。

这段秘密行军的时间不是很短,但也不是很长,在六指头的恍惚中就抵达了目的地。幽黑的夜色里,伏在这边山头,云顶的轮廓清晰可见,似乎还可以隐约听见渡船在绝壁下的河里的摇荡声,机枪手和炮手在制高点的草窠里把家伙架好,黑黢黢的炮口和枪眼瞄准云顶的方向,摸下河谷的枪兵们一个个像山猫一样溜索,看得出杂牌军在不断吃亏中练就出来的素质。营长把六指头按在炮手的身后,显示出极为真诚的体恤。黑暗中,他估摸枪兵们应该抵近渡口,有虫子在狠咬他的指头,他觉得不能再等待,呼啦一下站起,踢翻了试图拉住他的那个人。

他开始奔狂,从未有过的信心,对飞翔的绝对把握,他啊啊地叫出声来,脱离地面的巨大喜悦让他热泪盈眶……

他飞翔的身影在夜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和剪影,让身后的人与河谷里的枪兵目瞪口呆,让他们忘记了行动的秘密性,咦!咦!他会飞哩……

越来越接近云顶,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馨,就像离家太久的孩子,即将扑进娘的怀抱的温暖。他同时也感觉到身后的冰凉,那些在暗夜里排列的枪炮口像天坑一样,随时可以吞噬云頂上的一切。他吸了一口气,开始大声地呼喊,渡船,渡船……

看见云顶炮楼有了急速晃动的身影,在即将接近云顶的时候,他看到一束明晃晃的光迎面而来,在钻进他的身体的时候是一声巨响。他清楚地知道,那应该是云顶上的猪儿炮射出的一筒子火药和无数的霰弹的威力,他清楚地感知到他的身体在急速下坠,另一个轻飘飘的自己在不断上升……

他在不断上升的过程中,清楚地看见云顶对面的天空比白昼还亮,每一片树叶和青草的晃动都清晰可见,继而云顶也亮了,山川河流都在摇摇晃晃……

这是毫无悬念的一仗,川军强大的炮火以绝对的优势压住了云顶。营长登上云顶的时候,士兵们正从瓦砾中抠出一堆堆破碎的金银,他没有制止他们的追逐和哄抢,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对那些东西的兴趣,我的六指兄弟啊……他对那个长着十二根指头的人陷入无边的怀想。 一切像梦一样真实,又像梦一样不真实。这是他行伍生涯中最不可思议的一次经历。

第二天,他们离开了云顶,但以另一种方式长留在渡口——县城的团防纠集了酉水河边另外两个县的地方武装,完美地在码头上设伏,几乎没花多少代价,就让这支部队永远地驻守在云顶的渡口上了。那年那月,河水一直乌黑发亮。

春末是一个好季节。银匠很多年都没打银子了,以至于花桥都忘记了他曾经还是个银匠。他们也快忘记了他曾经还有个六指儿子。秧栽好了,苞谷刚薅头道草,银匠觉得应该好好地休息了,无病无灾地,就在床上睡了,再也没醒。

丧事办得十分简单,入土为安。六指头娘安慰左邻右舍,他一辈子都是个硬心肠,讲走就走的。

远远地,就来了风尘仆仆的两个人,十多岁的男孩走在前头,怎么看都像曾经的六指头。当小男孩在灵堂跪下,双手伏地的时候,十二根指头清楚地呈在地上,六指头的娘在片刻发呆之后,号叫着扑上去,紧紧抱着他。随在小男孩身后的女人,也终于爆发,老女人和仍然年轻的女人,好像从来没哭过,也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哭都在这一刻哭完,哭得像虎啸,像狼嚎,她们甚至一左一右地咬住小男孩的肩头,在土蓝色的双肩上,咬出了两朵鲜红的梅花……

娘,小男孩轻轻地说,我痛。

责任编辑 陈崇正

猜你喜欢
银匠金枝云顶
警惕网上“甜言蜜语”的诱惑
枫 叶
金枝的电影
银匠
浮萍
银匠和铁匠
握手
云顶香港收购3家德国邮轮建造船厂
千家锁
邹银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