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的恶童

2019-12-10 08:06谢青皮
花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青青尸体

谢青皮

2005年2月10日,这是杨青青消失的第三天。我托词身体不舒服,没有跟着父母去大姨家聚餐。母亲走的时候拿热毛巾仔细给我擦了擦脸,并没有露出担忧的神色,然后留下了一百块。

我通过墨绿色的窗户看着他们开车离开,又在房间里待了半个小时,回看着除夕晚上没看的春晚。确认他们不会因为遗忘什么东西突然回来之后,我披上大衣跑到车站前的小店里面买了两根蜡烛,然后骑着车到了城东的废弃灯泡厂。由于是大年初一,一路上根本没有什么人,我把车停在灯泡厂前湖边的一棵梨树下,绕过湖边的芦苇丛进入灯泡厂,接着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走廊,侧身走进了灯泡厂原来的女厕所。

不出意外,杨青青的尸体依然安靜地待在最后一个隔间里面,只不过姿势从靠坐变成了侧躺。我过去小心地将她扶正,又恢复成靠坐的姿势。厕所是背阳面,光线不好,杨青青本来白的像玉石一样的皮肤有些发黑,头发披散,看上去比生前更加茂盛。我一边惊讶头发在死后还会生长,一边点亮蜡烛。橘色的烛光下,杨青青的面容看上去柔和很多,我用手又理了理她的头发和黑色连衣裙,将她的头垂向了一个比较自然的角度。这样子打扮一番,杨青青看上去就和生前没什么两样了,从另外一种角度看,因为带上了生人不可能有的一种冷寂,可能显得更加漂亮了。

假如杨青青现在还活着,或者说,她的灵魂出现在这里,看到她现在的姿态和模样,哪怕再过苛刻和沉默寡言,恐怕都要露出欣喜的微笑,对眼前的情况发表赞赏的评价。这方面,我对她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基于对她的了解,我知道她是那种固执无比不肯平白接受好意的人,但凡你给了她某种便利,哪怕嘴上什么都不说,她都会在日后想方设法补偿回来。我对这种性格非常不忿,因为她并非出于平等考虑,而是单纯地拒绝因为善意而可能产生的人际关系。

现在的她倒不能称心如意地进行补偿了。我用拇指和食指将她的嘴角分别下拉,使她流露出一种苦恼的神情。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想:好啦,我知道了。

这个时候杨青青的尸体已经不僵硬了,相反非常柔软,简直像是可以拗各种造型的高级玩偶。我轻轻地揉了一把杨青青的胸部。她的胸部才刚刚开始发育,像是两个小碟子倒扣在胸前,穿着衣服衬出的曲线远比直白的裸露要更加好看。

“这样子就算补偿了。”我对她说,杨青青灰色的脸又恢复安详的神情。

对于杨青青的尸体,我并没有告知于众的打算。一方面根本不会有人意识到杨青青的失踪,开学之后老师发现杨青青不见之后大概只会简单地认为她转学离开;另外一方面,之前我和她谈论起遇害少女的时候她难得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杨青青根本不能忍受死后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警察的相机下,沦为破案的工具,她宁愿在某个地方安静地腐烂。我已经帮她避免了衣衫不整的可能,接下来需要做的正是掩藏她尸体的踪迹,避免被人发现。

我并不怎么惧怕杨青青的尸体,冬天气温很低,尸体保存得很好,几乎和生前没什么两样,另外我和她从幼儿园就认识了,她的各种样子都差不多已经见过了,所以现在只不过是多了一种而已。问题在于怎么处理尸体,根据上一次期末体检时候的数据,我只有156厘米,74斤,怎么看都是偏瘦的类型,而杨青青已经有162厘米,体重也比我重上6斤。徒手抱着或者背着显然都不可行,我把自行车推进来,试着用准备好的绳子将她固定在后座上,幸好她也非常瘦削,固定在后座上非常容易。

这样尝试了一下,杨青青的尸体上出现了几条很明显的捆痕,我有些心疼,小心地将她的尸体放回原位。这样一来一去,时间就差不多到了中午。我准备先回去,晚上再来想办法处理。

路上的时候我想起来,杨青青就是在体检之后提出了对自己遇害之后的处理方式。那天算是冬天阳光很好的日子,放学之后我和杨青青回家,金黄色夕阳洒在身上。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开衫,头发也是披散着,修长白皙的脖子裸露在外,我问她体检的结果。

“身高一六二,体重八十。”她又问,“干吗?”

“没什么,就问问。我觉得你这个说话顺序很好,假如你先问干吗,再告诉我答案,我就可能不开心。”

她“嗯”了一下,就没有下文了。又走了一段路,我提起最近传得很凶的事情。

“有看电视吗?隔壁学校已经有三个女生不见了,虽然老师不准谈这个,没有错的话,我们学校也有一个不见了。”

“嗯。”

“我看电视,好像消失的女孩子都是像你这样,怎么说呢,发育得比较好?不对,换个说法吧,比较好看的?”

“嗯。”

“最近父母不接送单独回家的女孩子也就只有你了吧?放学的时候车明显多了很多,老师也提醒过吧,最好有人来接。”

“是吗?”杨青青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我,“我每天不是跟你一起回家的吗?”

这个倒是不假,因为父母来接得比较晚,我和杨青青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留到最晚的那一批小孩,准确来说,通常我是第二晚,她是最晚的那一个,甚至我很好奇,到底有没有人会来接她。经常老师走光了,我俩就被留在门卫室旁边休息。

那段时间我痴迷于一种失重的状态,具体做法是弯下腰,将脑袋伸到裆下,然后望向天空。这个时候你会感到一种自己向天空坠落的失重感,接着摇摇晃晃失去重心。就在一次我快要摔倒的时候,杨青青扶住了我,然后向我提出一起回家的建议。那个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了,旁边的门卫已经开始吃自己的晚饭。她这么一说,我突然意识到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心里出现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感,然后马上接受了她的建议。从此以后,放学和杨青青一起回家就变成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对啊,但是我又不是一直陪你到家,去桑林还是有一段路的。”

“嗯。”

“你就一点不害怕吗?”

“嗯,死掉好像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又不是只会死掉。”

“被强奸吗?这个倒是会让人困扰,我是觉得这样子衣衫不整地死了,还要被警察拿相机拍下来当作证据,放在档案里,实在是太屈辱了。万一要是我出事了,只希望不被人看到才好。”杨青青第一次很认真地回复了。

“很自然地就说出来‘强奸这样的字眼,这点上倒是非常厉害。”我拉住她的书包,问她,“你真的知道强奸的意思吗?”

“知道啊。”杨青青转过身,面向我,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胸部,突然微笑起来,“就像你现在经常偷看这里一样,差不多的意思,对吧?”

走在路上,我想,真是遗憾,杨青青再也不能像那个样子微笑了。

虽说我和杨青青是长年一起回家的关系,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她家在哪。通常到了最后一个路口,我拐头回家,她就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她倒是经常来我家,起初我邀请她的时候她拒绝了好几次,后来知道我家有很多书,而且父母很晚回来之后,就來得比较勤快了。我对看书这种事情并没有抱有很大的兴趣,基本回家之后就开始玩游戏机。她坐在我旁边的地毯上看书,一般会留到六点左右。很奇怪的一点是她基本从来不把书带回去,哪怕我主动提出借给她她也不会接受。

有一次我玩到一半,转头看她,杨青青膝盖中间夹着书,左手撑开书,一边翻页,一边非常安静地流眼泪。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望向我,忽然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电视里游戏的电子音,我什么都没说,换了一张卡碟,继续玩起来。

“你这样子很好。”杨青青说,气息平和。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换了卡,盯着电视,一边说,“有一次半夜,我突然醒过来,我妈还没有回来,本来睡在旁边的我爸不见了。我很慌张,小心地起床,看到通向阳台的门开着。那天晚上倒是不黑,我站在门口,看到我爸光着侧身躺在阳台的扶手上,随时可能掉下去。大概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侧身翻下来,走到我旁边,看到我满脸都是眼泪,也是什么都没说,拉着我去睡觉了。这样子我就知道,要是有人突然很安静地哭了,什么都不要说,才是好的。”

“好像从来没看到过你哭的样子。”

“没有吧,我看你手上那本书的时候也是哭过的。”

“你看书的样子我倒是也没看过的。”杨青青难得地笑了一下。

“无聊的时候,我就会看,这个房里的书我基本都看完了。你在看三个国王吧?”

“你说,公主为什么这么可怜呢?”

“这可能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

对于杨青青提出的问题,我只能给出这样的解释。那天她非常意外地把那本书借走了,然而直到死去她都没有还我,那本书消失了。我记得很清楚,书的名字是《一千零一夜·国王篇》,三个国王是最后也是最长的一个故事,差不多占了整本书四分之一的篇幅。后来我尝试过很多途径,想去重新找到相同的书,或者相同的故事,然而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所有的《一千零一夜》好像都没有收录三个国王的故事。我也只是依稀记得,故事最开始是讲一个非常英俊善战的王子向一个国家开战,却被敌国美丽聪明的公主百般捉弄,甚至抓住。最后公主不能免俗,爱上王子,和王子一起回国。然而却在王子出征的时候被国王迷奸,怀上了国王的孩子。就在王子即将回国的前夜,公主也即将分娩,她突然又有了之前的魄力和聪慧,逃出了皇宫,最后在沙漠生下来一男一女。由于虚弱,随行的黑奴又强奸了她。公主最后给两个孩子哺乳了一次,自尽在夜晚的沙漠,成为一具可怜的尸体。

现在杨青青也是一具尸体了,我相信就美貌而言,杨青青并不会逊色于小说中的公主。她身体修长,脸型是标准的瓜子脸,眼角微微有些上吊,瞳孔又黑又亮,眉毛细长,通身白得像是玉石一样,唯一的遗憾是一头长发经常不是很整齐。我和她刚刚认识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幼儿园的她经常散发一种类似厨余垃圾的怪味,衣服也不是很干净,面色蜡黄,头发很短,几乎和男生没什么差异。大概到了二三年级,她就逐渐长开了,一下子变得好看起来,身上再也没有那种怪味了,相反倒是充满肥皂的清香,但性格还是非常生冷,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在班上也没什么朋友。

我跟她提过一次小时候怪味的事情,当时她捏起领子闻了一下,告诉我之前她的衣服都不是她自己洗的,房子又很小,厨房和卧室连在一起,家里也没人收拾,所以有这样的味道也在所难免。杨青青对家里窘迫的状况从来没向我遮掩过,虽然如此,每次我提出想去她家玩玩,她还是用这个原因拒绝我。

伴随杨青青逐渐白皙起来的皮肤而来的她身上或深或浅的伤痕和瘀青,这些痕迹一般出现在大腿内侧、背部和腹部。我妈在医疗站工作,家里面有很多外伤药品。有一次她看书看到一半,突然问我能不能用一下我家的药,然后马上补上,要是不行也没事。当时她口气很随意,但整张脸白中透红,好像刚才说出了一件极其羞耻的事情,眼睛也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问她要什么药。她又用那种非常冷淡的口气说:治外伤的,像是瘀青啊,刮痕啊。配合她的神色,倒是有一种非常可爱的感觉了。

我很快拿来了药,她取走去隔壁房上药。我关了电视,坐在地毯上看天花板。过了会儿杨青青推开门,说:有些地方涂不到,你帮下忙。她掀起上衣的时候倒是毫不犹豫,只不过脸已经红到了耳垂。后背上充满了一条条或细或粗的伤痕,有些已经泛紫了,有些还非常鲜红。

我接过药,很仔细地涂在伤口上,顺便抚过她的后背。我的手常年很冷,而杨青青的后背则非常温暖,尤其是靠近伤痕的部分,同时她的皮肤有一种像是面粉一样的触感,非常光滑。杨青青背对着我坐着,一声不吭,我故意用了点力气,她整个身体收缩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涂完之后她穿上衣服,又继续开始看,没有一丝想要解释的意思。我也重新打开电视,插好卡槽,准备继续打游戏。

“疼不疼?”我问她。

“挺疼的。”她点点了,没有区分究竟是受伤的时候疼,还是涂药的时候疼,“你是不是涂药的时候故意用那么大力气?”

“是啊。”眼前超级马力欧又开始奔跑,屋内瞬间充斥了熟悉的电子音,我这样回答道。

杨青青“嗯”了一下,把头发挽到耳朵后面,漂亮的侧脸完整地展露出来。

我俩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从灯泡厂出来之后我先回了一趟家,父母还没有回来。我打了个电话过去,对面倒是流露出早上不曾有的颇为担忧的口气,询问我的状况。

“好多了,昨天的菜还很多,热一下就好。”我表达出一种自己完全可以应付过去的姿态,这点倒是毫不费力。

“这样就好,我和你妈可能会吃完晚饭才回来,晚上小心一点。”虽然是在表达担心,但是语气当中已经是一副放心无比的样子。

等话筒上余温消失得差不多了,我骑车前往歪眼的家。我才学会骑车不久,路面上人一多就会慌张,情不自禁朝人撞过去,所以说实话,我并没有很大的把握能载着杨青青的尸体离开灯泡厂。而歪眼车骑得很好,从我家到他住的地方大概有十分钟车程,有一次他双手全放骑完了全程,那种自在的模样让我羡慕了很久。

歪眼的真名叫作郑正,上了两年大学就被退学了,后来成了压模机器的修理师。叫他歪眼是因为他左眼的位置过于偏上,整张脸因此变得相当恐怖起来。他本人倒是非常不在乎这种缺陷,反而相当大方地告知我这是一种天生的残疾。我和他认识是在游戏厅,他几乎精通各种游戏,而且抛开眼部的缺陷,他整个人身体匀称,皮肤白皙,体毛很少,称得上是英俊了,我经常跟在他后面偷偷地学一些技巧,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到歪眼家的时候我发现铁门虚掩着,我推开,看到歪眼坐在院子的阴影处,正盯着面前的小桌子上着的一块手掌大小的肉。歪眼抬头看了我一看,示意我把门关上。

“这是什么肉?”我走进了,看到肉的表面是一种不健康的惨白色。

“猪肉啊,我又买不起牛肉。”歪眼说。

“啊,我还以为你挣得挺多的。”我又问,“这有什么好看的?”

“过年了嘛,模具厂都放假了,也就没机器修了,怎么挣钱。这个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我在想,这块肉买来第三天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完全没发臭嘛,冬天的肉放三天完全没问题吧。”我想起了杨青青的尸体,这样回答道。

“肉这种东西,不是说不发臭就可以的啊。”说着,歪眼将肉用一块小布收起来,“大过年过来什么事情?”

“你说你过年不回家,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歪眼听了,眯起了眼睛,沉默着一步步靠过来,一双不对称的眼珠在阴影中盯住了我,因为背对着阳光,歪眼的面部显得有些恐怖,我忽然有些害怕。这时候他咧嘴笑了,说:“良心不坏嘛,饭吃过了没有,我请你吃饭吧。”

“这个倒不用了,这样吧,作为交换,你教教我该怎么骑车载人。”

歪眼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按他的说法,会骑车和会骑车载人本质上是一样的,无非是熟练度的问题,然后他决定大方地牺牲春假的一个下午陪我练习。

在歪眼家前的空地上,我努力去习惯座位上突然多了一个重物的自行车。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不能控制住车把,每次都情不自禁地往旁边的水沟骑。终于在一次跳车之后,歪眼双手扶正我的脑袋,说:“别低着头看路了,抬头看前面。”我试着做了一下,忽略了转动的前轮和车把上的双手之后自行車竟然一下子平稳起来。

“学得很快嘛,试试看上路吧,怎么样?”

“可以啊,去哪边?”我问歪眼。

“去灯泡厂吧,那条路人少。”歪眼随口道。

暑假的时候,我和歪眼就经常在灯泡厂前面的湖里面游泳,那边本来算是厂区,后来荒废了,路面平整,常年没什么人,他提出这个地方我倒是不怎么意外。度过适应期之后,骑车变得得心应手起来,除了歪眼的体重对我来说确实算一个负担,但是平衡上几乎没有什么问题了。

在第二次拒绝歪眼换人的要求之后,他突然提起了最近附近少女消失的事情。

“说起来,已经好久没听到那种事情了吧,谁家的小女孩不见了,哪边又有死人的裸尸什么的,做事情的人应该不在这一片了吧。“身后传来歪眼的声音,冷冰冰的,语气里没有什么生气。我转头看了一下他,歪眼敛着眼皮,侧头看着地面。

“这种事情不是我这种小孩能够关心的吧,我家里的时候父母要是在谈相关的事情,看到我,马上就会停下来。”

“我觉得你心理会老成一点,一般的小孩不会跟我这种人玩吧,再说也是一起看片的关系了,感觉谈这种事情倒也不会不妥,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个年纪,这种关系,才更要谈谈了。”歪眼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调说着。

我被歪眼的话绕得有点晕,没有接话,不过我感觉歪眼的情绪并没有话语中那样洒脱,不然也不会说“一般的小孩不会跟我这种人玩吧”这样的话。老实讲,虽然歪眼已经在我家吃了很多次饭,正常的休假时候我也经常跟他厮混在一起,但是我父母对此根本一无所知。一个愿意跟小孩厮混的大龄青年本身已经非常可疑了,再加上歪眼自身就有很多不好的传言,几乎这一片的人都在饭桌上讨论过歪眼被退学的事情,以及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说起来,你知道的吧,我刚出来不久。”歪眼对我说。

“因为尸体的事情吗?”

“有很多不太好听的传言吧?”

“也没有很多,基本都在说你就是强奸犯。”

“看来你倒是不信的,不然也不敢让我坐在后面。”

“这两个关系不大吧。”

身后的歪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见过尸体吗?”

“没有。”我说。

歪眼说,当初他看到尸体是在桑林里。那天他一开始躺在床上,身边堆了好多泡面盒子,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甜味。他破天荒地有了一种收拾的冲动,在整理完了之后把屋里所有的窗户打开通风。这时候正好是傍晚,冬天难得的带有温度的夕阳从窗户投射进来,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所以房子显得更加空荡,无法忍受这种氛围的歪眼骑上车准备到处逛逛。到桑树林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他本来想去找看林的杨平借几本书看看,然后发现杨平家的门虚掩着。

由于杨平家非常之小,就是个两室的小平房,推开之后里面一览无余,他注意到屋子里面非常凌乱,地上还落着一本书。这点非同寻常,因为杨平往日里虽然非常邋遢,脾气暴躁,但是对书非常爱惜,屋子里面的书架每天都会用白布擦上一遍,所有的书都会定期出晒。歪眼关上门,正准备到附近找找杨平,转头就碰到杨平面色阴沉地和他女儿回来。他马上和杨平说了屋里的情况,杨平望着屋内,很平淡地说了句:可能是遭小偷了吧,不过也没事,一穷二白,没什么好偷的。

歪眼说,当时杨平实在太过平静了,就好像是被拉到满弦后静止的弓绳。杨平的女儿一言不发,同样平静地开始整理,不一会儿,一切变得井井有条,仿佛之前凌乱的一幕不曾出现过。

“我觉得当时有些诡异的压抑,就好像整个身体进入了绿色的湖底,我说借我点好看的书吧,最近没事做。杨平很爽快地同意了,拿了三本小说给我,有一本就是刚刚掉在地上的,我翻过来一看,是《马龙之死》,贝克特的,老实讲,我之前看过,不怎么喜欢,但是没有要求换一本,拿好就离开了。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我骑了一小段路,路过桑林,看到里面一片漆黑,像是一个黑洞,突然很想进去看看,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是突如其来的,非常单纯地想进去看看。然后在桑林的另外一边,靠近田的那一边,就看到那具尸体了,浑身赤裸地靠在桑树上。说起来非常奇怪,当时那么黑,正常应该什么都看不清了,但其实不是这样,那具尸体好像在发出一种奇怪的白色的光亮,我不用走得很近,就可以看清楚她的脸,头发,大腿,有点鼓起的腹部。

“没记错的话,那个姑娘是你们学校的吧,跟你差不多大,不会认识吧?

歪眼说的尸体身上的奇异的光我倒是不怎么陌生,对我来说,杨青青身上也散发着那种光亮,不用蜡烛和日光,哪怕在完全黑暗的夜里,这种光也会帮助我看清杨青青身上一切细微的痕迹,甚至是耳朵上淡黄的绒毛。至于桑林里面那个姑娘是隔壁班的,头发很短,平日里像个男生,乒乓球打得非常不错,之前一起上过体育课,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洁白的牙齿,让人意识到她其实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不认识。”我这样回答道。

终究我们还是没有回到灯泡厂,骑到一半的时候歪眼突然跟我说,去桑林吧,他想再去看看那个地方。

冬天的桑林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桑树的叶子落光了,光有枝干,林子里面没有生物,安静无比,只有差不多一半的桑树已经被修剪过枝丫,树干也被刷白了,整片桑林在冬日暖阳下散发出一种凄凉的古怪气息。

我跟着歪眼走进桑林,往前走了一段路,然后他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过了会儿,他转身说:走吧。

在歪眼的叙述里,桑林的看护员杨平显然有很大的嫌疑,那天晚上的情况怎么看都有些诡异。但是他没有如实地向警方交代当时的情况。歪眼说,杨平这个人虽然脾气暴躁,但是爱书如命,平常除了定期看护桑林之外几乎足不出户,而且找他借书时还算大方,没有确定的情况下胡乱说上一通,万一害了人家,那样就非常不好了,比如他就吃过人家乱嚼舌根很大的亏。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不止于此,歪眼提到那天晚上的时候讲到杨平的女儿,仅仅用几句话就搪塞过去了,其余时候一直在描述杨平不同寻常的状态。真实的情况肯定不止于此,因为歪眼从去年春天开始就已经和杨青青交往了,好几次我都撞到他们在灯泡廠前的湖边接吻,他们的关系大概只有我知道。

2004年11月,气温突然回升,最后一个适合游泳的周日。杨青青穿了一条白色的碎花裙子,蹬着一双自制的木屐来找我,对我说:去游泳吧。

那天的太阳实在很晒,让人不敢相信已经11月份了。我俩走在公路旁边的护栏里面,一边是呼啸而过的汽车,一边是黑色的农田。

“这种拖鞋穿着实在不是很舒服。”杨青青背着手,盯着脚下的鞋子。

“毕竟是你自己做的,能穿就不错了。”我也低下头,注意到杨青青虽然个子已经很高了,但是一双脚还是非常小巧,十个精致白皙的脚趾紧紧地抓住木屐的鞋面,“而且说实话,还挺好看的。”

“这种夸奖,倒是非常难得,谢谢。”说完她忽然笑起来,脱下木屐,跳入旁边黑色的农田里,在田埂上行走起来,我也脱下鞋子追了上去。可能得益于回升的气温,田埂上竟时不时地会出现一块块细细的绿草,杨青青拎着木屐,从一块绿草上跳到另一块绿草上,假如面前没有合适的落脚地,就踮起脚尖小跑一阵,白色的碎花连衣裙一摆一摆的,阳光下格外好看。这样子活泼的杨青青,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几回。

到了灯泡厂的湖边,我试了一下水温就下水了。杨青青坐在湖边的台阶上,盯着湖面,过了一会儿,突然脱下了连衣裙。我这时候才发现,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阳光下,杨青青又白又亮,全身上下除了一头长长的黑发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毛发,双腿修长笔直,小腹微微鼓起,臀部和后背的曲线也开始好看起来,两个小巧的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像是两个小碟倒覆在胸部。更重要的是,差不多从这个春天开始,杨青青身上延续多年的伤痕逐渐开始消失,直到这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美丽的身子上曾经出现过那样恐怖的痕迹。

杨青青仔细地叠好衣服,脸色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任何害羞或者愉悦的模样,缓慢地走下湖边的台阶,从脚踝一点一点地被绿色的水面吞没,直到整个没入水面。这不是一个正常入水的姿势,水面上又只有我一个人,她好像就此消失不见了。我突然开始担忧,开始往岸边游去,这时候她突然浮出水面,出现在我的身边。水流从她的面部滑落,她冲我笑了一下,是那种十二岁女孩特有的淘气又有点可恶的微笑。

我游了一阵,觉得累了,回到岸上坐在台阶上看杨青青。她一直是蛙泳的姿势,非常省力,白色的肌肤在绿色的水面起伏,相当赏心悦目。

“去东面的沙地休息吧。”她游过来,浮出水面,对我说。

这湖的东面是一片长草的沙地,据说都是当年建厂区留下的沙子,建到一半,整个厂区就荒废下来了。我和杨青青躺在潮湿的沙地上,身上的水,流入逐渐没入的沙子,或者蒸发在阳光下,微风吹过来,身上变得干巴巴的。

“裙子是刚买的吗?”我问。

“郑正送的。”

“他的眼光倒是不差,挺配你的。”

“今天怎么不停地夸我,挺奇怪的。”她侧起了身子,面向我这一边,我的脖子感受到了她温暖的鼻息。

“之前看见过你和他在这里接吻,现在第一次听你这么大方地提起他,应该是有些嫉妒了。”

杨青青冰冷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放在了她的腰上,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很喜欢他吗?”我问。

“也没有。”杨青青说,“我是不能理解‘喜欢这种感情的人。”

“那很好。”我说。

从桑林回来之后歪眼又拉着我跑到杨平家,他打算当面问问杨平那天晚上的事情。门还是虚掩着,歪眼推开门,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人都没有。

“可能出去了吧。”我说。

“出去了也不可能不关门啊。”

“除了书,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好偷的,她家不是都不怎么关门的么。”我盯着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柜,想看看有没有我那本《一千零一夜·国王篇》,扫了一圈也没有发现。

找不到人的我和歪眼只好回去歪眼家。到家之后歪眼突然又拿出来那块据他说放了三天的猪肉,塞到我的面前,逼着我让我闻闻究竟有没有味道。我看着惨白的猪肉,虽然并没有太多的异味,但还是差点克制不住吐了出来。歪眼看到我的窘境,大笑起来。

歪眼家里有很多游戏卡带,通常他都会拿出来和我一起打发时间,那个下午他很反常地没有这样做。他又一次用白布把猪肉包好之后,忽然很用力地将猪肉连带着白布扔了出去,那块肉划过一条漂亮的曲线消失了。

“没怎么跟你说过我自己的事情。”歪眼走进房子,非常放松地将整个身子蜷在沙发上,“你也不问,周围一直有奇怪的说法吧,关于我退学的事情啊,不然也不会一碰上尸体就被怀疑,一连关了一个月,到了除夕才被放出来。”

“怎么,大家传的都不是真的?”我在旁边坐下来。

“这倒不是,起码一大半都是真的。我在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一个姑娘,日思夜想,经常做梦也梦到,你看我这个样子就知道我不怎么讨女孩子喜欢。这也没错,毕竟郑正是个歪眼,一到晚上走野路还是能吓着不少人。那个姑娘一开始是我朋友,她读书很多,平时很文静,一开始我经常和她聊小说,逐渐关系变得不错。我们学校后山有个池子,我俩晚上就经常在池子旁边聊天。

“直到一个晚上,我照常去池子旁边等她,等到晚上十一点多她也没来,我以为她临时有事不来了,就回去睡了。第二天醒来面前就是警察,然后被带到派出所问话。到这我才知道那姑娘昨天晚上在池子边被奸杀了,赤身裸体地被丢在池子后面的苇丛里面。这样子,我嫌疑自然是最大的,幸好那姑娘身上没什么痕迹和我有关系。最后被关了几天,就被放出来了。那段时间我有点魔怔,一闭上眼就好像她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我眼前。当然,她那个样子其实我没看过,我回去的时候现场都已经处理过了。我天天在她们寝室楼下面逛,饭也不怎么吃,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对,过了段时间,很自然地晕倒了。然后就被劝退了。当然明面上的说法是休学,反正我也没有再回去读书的念头了。”

“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了?”我问他。

“其实我去年开始,找了个对象,说出来有点恶心,她要比我小上一轮,你应该认识,你们班的杨青青。”

“从年龄来看,确实比较恶心,你俩怎么认识的?”杨青青还真没给我说过他俩怎么认识的。

“去年春天吧,不是附近开始有姑娘消失了吗?然后某个地方出现赤裸的尸体。我本来已经差不多忘记大学那个姑娘了,听到那个事情,突然心里面一根弦被拨动一下,我突然很想去现场看看。大学时候我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姑娘赤身裸体死亡的样子,我始终觉得有点遗憾。这样说好像有些变态,但我当时确实这么想的,我有种进入那个场景的需求,那个场景里需要有一具浑身赤裸的女尸,即便两者长得完全不一样。”

“怎么越说越像你就是那个杀人犯一样。”我戏谑了一下。歪眼听了,腼腆地笑了一下,继续说:

“我就是在一个现场碰到杨青青的,她长得和我大学那个姑娘有种奇异的相似感,一样冷冷清清的。当时人群围着尸体,她站在稍远点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人群。我犹豫了好几次,终于走过去,问她在干什么。她瞥了我一眼,说看看。我又忍不住问了她一些基本的情况,出人意料地,她都回答了。这样子我就知道她是杨平的女儿,我之前就认识杨平,他家书很多,我经常过去借,也知道他有个女儿,家里所有的家务都是他女儿做的,只不过一直没见过。我问过杨平一些他女儿的情况,他很讨厌他女儿,每次和我说起来,都是说‘那个污种,而且据我所知,他不准杨青青碰一下屋里面的书柜,更不要说书了,原因我倒是不太清楚。

“后来我跟杨青青聊天,发现她不光读书,而且读了很多,就跟我大学认识的那个姑娘差不多。她不是那种会主动说话的人,但是只要我提问题,她就会回答。一来二去,我觉得她应该没有太讨厌我,就很厚脸皮地问她要不要试试看和我谈恋爱,她竟然没有拒绝,然后就在一起了。”

“所以呢,怎么突然说这个?”我问歪眼。

“杨青青不见了。”歪眼忽然死死盯住了我的眼睛,“除夕前一天晚上,死在菜市场的那个小偷,应该是杨平吧,你有听说?”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在走亲戚,说到底,我和杨青青也不算很熟。菜市场死人是怎么回事?”我反问他。

“好像是有个小偷那天在那边顺了点肉,被人绑在石柱上泼冷水,活生生冻死了。附近的人跟杨平都不怎么认识,有人说是桑林的护林员。我后面一天才出来,只听了个大概。跟別人打听尸体去哪了,也没人知道,好像本来一直没人收尸,过了一个晚上,就不见了。”

“跟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吧?”

“也对,今天晚饭在这里吃吗?”歪眼笑了一下,好像确认了什么似的。我摇摇头,表示晚上还得回家,然后就走了。

离开的时候,我瞥见歪眼站在门口,没有看我,而是死死盯着远处的屋顶,没记错的话,那块惨白的猪肉就掉落在那个屋顶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杨青青家在哪里。直到四年级我开始养蚕,到处找桑树叶子。我爸告诉我附近有一片桑林,那边我碰到了杨平。杨平是护林员,戴眼镜,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头发长年不剪,乱蓬蓬的,几乎只穿一件土黄色的外套。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林子里看书,看到我之后笑眯眯地问我来干什么。我问他能不能采点桑叶回去喂蚕。他反问我家里有没有书,我点了点头,说家里书不少。他跟我说,要是能把家里的书带来,只要是他没看过的,这边的叶子就随我摘。

第二趟来的时候我带了一套博尔赫斯集,杨平见到之后很是称赞了一番我的眼光,告诉我这套书出版量比较少,基本已经买不到了,虽然他大学时候已经看完了,但是看在我眼光的分上,以后这边的叶子还是随我摘。也是那天,我碰到了来林子里面叫杨平吃饭的杨青青,然后我才知道杨青青是杨平的女儿,住在桑林旁边那个小平房里面。

杨青青家只有两个房间,厨房和卧室连在一起,背对门的那堵墙放着一个巨大的书柜,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我问过杨青青上面有多少本书。她脱口而出:2372本。

这之后我经常过来,杨平平时除了出去看林子,基本就留在家里。抛开邋遢的外表而言,杨平为人出乎意料的好,对我这样一个小孩子一直都很客气,没有丝毫大人的架子,他家所有的藏书也对我开放,或者说,他非常乐意看到我来他家看书。

除此之外杨平的手还非常巧,他擅长做木工,家里面的家具基本都是出自他的手,同时,象棋下得非常好。但是一碰到杨青青,杨平的脸色就会很难看,毫不遮掩地流露出一种恶心嫌弃的神色来。

有一天下午,他抓了很多蝉蛹,用色拉油炸了请我吃,最后还剩下了不少,全都扔了,而杨青青一个没吃,非常自觉地伏在桌面上写作业。他家吃饭有两个桌子,一般都是他坐在大桌子上,杨青青坐在小桌子上。好几次他留我在他家吃饭,杨青青做好了饭菜,取走一小部分,很安静地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吃饭。而杨平则非常自然地开始和我聊小说,好像这样子并没有丝毫不妥。我注意到杨青青使用的桌椅都非常小,她坐在上面已经非常窘迫。可以想象的是,这套桌椅应该从她很小时就开始使用了。

桑林靠着一座小山,春末夏初的时候,桑葚挂满桑树,不过杨平根本不许杨青青吃。而我正相反,杨平对我异常慷慨,那段时间里我的肚子和肠子可能都被桑葚的汁水染成了紫色,某种程度上,杨平的慷慨是普遍的,他只对杨青青吝啬和苛责。

那时候也正好是覆盆子成熟的季节,带着杨青青穿过桑树林去山上摘覆盆子几乎是我每年的固定活动。覆盆子和桑葚两者样子有些类似的地方,但相对于桑葚来说,覆盆子的口感更加甜爽一些。由于杨青青分不清蛇果和覆盆子的区别,上山之后基本都是我在摘,等摘满两个袋子,我俩就从一条小路下山,绕过桑林,直接去我家。

就是去年最后一次下山之后,杨青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向我讲述起杨平和她的故事。

“说实话,你不怎么爱吃这个东西的吧?”杨青青说,“你不用出于某种奇怪的补偿心理摘这个给我吃。难道你觉得杨平对我很坏吗?”

“很怪。”我这样回答。

再怪的事情,要是有理由,哪怕不能认同,也会变得稍微可以理解一点,我非常讨厌这个正确的逻辑。

杨青青告诉我,她出生没多久,她妈就因为虚弱去世了,大概在杨平看来,某种意义上,是她杀了他的老婆,杨平对杨青青的憎恶完全来自于他对杨青青母亲的怀念。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倒不觉得杨平对我很坏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不理睬我,用一种避免我死掉的最低标准维持着抚养。大概从一个点开始,我长得好看起来了,有时候我照着镜子,就会迟疑,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并非杨青青,而是存在于照片里面的我妈回来了。我有了一种离奇的责任感,然后我开始尝试整理房间,收拾衣服,做菜烧饭。杨平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他大概觉得这是我对他进行报复的另外一种手段。从那时候起,每次吃完饭,他就叫我脱下衣服,有时候是用腰带,有时候是用枝条,抽打我。我觉得他真的是非常喜欢我母亲,这就是我不能理解但是又非常羡慕的地方了,我是那种不能理解‘喜欢这种感觉的人。杨平每次抽打我一下,我就感受到他是那样子喜欢我妈。我理解不了,我觉得我喜欢不了谁。我连自己都不是很喜欢。”

“那怎么和歪眼交往了?”我问她。

“我想试试看,被喜欢是什么感觉。我有时候会想,那些死掉了的少女会不会喜欢过别人呢,会不会有被别人喜欢过呢。”

“以后没有机会吗?现在,怎么说呢,感觉不是一个很合适的年纪。”

她抬起头来,眼睛中终于难得地含着眼泪,但口气还是非常冷酷平淡,问:“真的会有以后吗?”

有两件事情我欺骗了歪眼。首先除夕的前一天晚上,我并没有去走亲戚,相反我整天都待在杨平家里。那段时间杨平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两条鸡翅木,空闲下来的时候一直在做木工,我觉得他应该是想给杨青青打一张新的桌子。

我待在房间里看书,而杨青青通过窗子观察杨平做木工时候的样子。她说她对杨平那个样子相当痴迷。这点无可厚非,杨平本来看上去有些瘦弱,身形也不高大,整个人乱糟糟的,但是做起木匠一下子显得神采奕奕,下手又稳又快,手工锯切割出来的平面和电动的差不多一样平滑,同时木屑飞扬,鸡翅木的香气围绕在周围。我放下书,来到窗边,杨青青靠在窗的一侧,小心又仔细地望向窗外的杨平。我站在她身后,把脑袋架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握住她柔软的手。杨青青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地挣开了我的手,我觉得无趣,就把脑袋也放了下来。

臨近傍晚,杨平停下手上的活回到房间,兴致勃勃地问我:

“今天留下来吃晚饭吧,要吃什么跟我说。”

“还是不了吧,家里面估计也做好了,那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搁下书。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是镇子上这一年的最后一次集市,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偷偷地跟着杨平来到集市。他还是穿着那件黄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褐色的毛衣,挤在人群中挑菜始终有种荒谬的感觉。你很难想象,一个长年在桑林里看书,在屋前做木工,一个一直形单影只游离在正常世界之外的人突然身边站满了人。没过多久,我就心满意足地观察到了杨平奇怪的动作,他在趁着人多的时候,把肉铺上的牛肉顺进自己的大衣,这和在不久之前杨平跟我吹嘘的姿态一模一样。事实上,杨平买来两条鸡翅木之后准备过年的现金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他和我说过,他的双手足够灵巧,而且动作又稳又快,在市场里顺点东西简直和喝水一样简单,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顺走牛肉的杨平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摊主照顾着其他生意,周围的人也都没有发现。等杨平到了下一个铺子,我善意地走向那个卖牛肉的铺主,把刚才看到的一切如实地反馈给他。于是杨平一下子就被铺主追上,很轻松地搜出肉来。眾人的情绪一下子高亢起来,把他围住,有个人提议干脆脱光了绑到集市旁边的石柱上,等警察来领人,这个提议得到众人的一致好评。于是杨平就被剥光了,只剩一条内裤,双手背缚在石柱子上面,在除夕的前一天傍晚,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彻骨的冷风里。那个肉铺铺主觉得还不解气,往杨平身上泼了一桶水。

整个过程中,从肉铺铺主突然气势汹汹地追上他询问,到被众人包围,乃至被双手束缚,剥下衣服,杨平保持了一种奇特的镇定,甚至驯服地像是在配合众人的举动一样。警察迟迟没来,杨平始终低垂着脑袋,好像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平静的脸从红色逐渐变成紫红色。集市开始变得安静,流动人群一点点消失,最开始还有人在旁边围看,后来夜色笼罩,空荡的集市旁,杨平又恢复到形单影只的状态,这也是我最熟悉的他的姿态。

“要不要我帮忙解开绳子?”集市上没人了,我走到杨平身边问他。

“是你给那个卖肉的说的吧?”杨平的声音沙哑又虚弱,但是听不出有太多怨恨的情绪。

“嗯。”

“不用解了,有空的话,把青青叫过来吧,叫她过来看看。”

“好的。”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坏。”杨平说出这句话,沉默下来,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我知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有些害怕杨平眼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说完我就转头跑开了,跑出去一段路,我又回头,杨平完全地浸没在夜色之中,看不清了。

我在路上逡巡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到杨平家,杨青青还在收拾门口的木屑。

“你爸出事了,现在被绑在集市那边的石柱子上面。”

“他要你来叫我过去吗?”

“是啊。”

“我现在不想去。”

“那就不去吧。”

收拾完屋前,杨青青热了中午的饭菜,我陪她吃了一些,然后又看了会儿电视,差不多到了八点,她说:“去看看吧。”

我俩到集市的时候,警察还是没有过来领人,换而言之,赤身裸体的杨平依然被绑在石柱上。杨平那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僵硬无比,脸上却没有非常恐怖的表情,除了肤色有些吓人,整个人像是就这样站着睡着了一般。杨青青什么话都没有说,绕到后面解开杨平手上的绳子。

“你准备怎么办?”我忍不住问。

“去桑林吧。”

从集市到桑林有二十分钟的步程,那个晚上我和杨青青轮流背着杨平的尸体花了大概一个时辰才到桑林。然后杨青青跑回家拿来铲子,我俩挖了一个大概一米深的小坑,把杨平丢了进去。整个过程中,杨青青一言不发,我透过斑驳的夜色依稀看到她整个人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以后怎么办?”离开之前,我这样问杨青青。

“真的会有以后吗?”杨青青又一次回问我,我还是回答不了。

男孩子可以对一只青蛙有一千种杀害的手法:摔死,踩死,捏死,油炸,生撕,剥皮,水煮,往嘴巴里面塞进鞭炮点燃,拿钢丝串起来火烤……大家都在这么干,看着青蛙各种奇形怪状的尸体,然后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并不觉得自己残忍。但是我和杨青青不太一样,我们对这种残忍认识得一清二楚。然而问题在于,我俩在认识之后并没有任何精神上的痛苦感,换句话讲,我和杨青青都是没有良心的人。杨青青说她是不能理解“喜欢”的人,其实不是,除了“喜欢”之外,大多数人类拥有的美好情感她都理解不了,我也一样。正是因为我俩都拥有这样奇怪的特质,所以才能彼此理解,彼此信任。也正是出于这种理解和信任,我才有自信处理杨青青的尸体。

望着女厕里面杨青青的尸体,我这样想着,然后小心地抬起尸体,用一种柔软的棉花绳将她的大腿固定在车后座上。

夜色里面,假如有人看到我,一定注意到杨青青靠在我的后背上,双手紧紧地绕住我的腰。当然,假如杨青青还活着,她应该不会采取这样的姿势,我猜她只会侧坐在后座上。

我另外一件欺骗歪眼的事情是关于他发现的那具尸体。那具女尸被杨青青和杨平从他家搬到桑林的全程我都在远处看着。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正常父女俩应该就会把那具女尸埋起来,然而看到一半的我故意闹出了一些动静之后离开了。我想这也是他俩面色古怪突然回到家里的原因。

从去年春天开始,镇子里面逐渐有女孩消失。那个春末的时候杨青青问我真的会有以后吗,然后除夕前一天我和她埋葬杨平的时候她又这样问我。不管因为什么,哪次我都没有回答,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了,没有,没有,没有“以后”这种东西。不过这应该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情,杨青青从来没有提过将来,有一次我问她,她说她完全想象不出她长大的样子,或者说,现在的她就是她将来的样子。大概很早的时候起,杨青青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消失的命运了。

所以大年初一,杨平死亡的第二天,我穿过鞭炮的灰烬和烟雾在废工厂里找到杨青青的尸体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个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一件事情,杨青青一直在骗我,当她注视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发现她和她死去的母亲如此相似之后,产生的并不仅仅只是一种责任感。杨平对她的虐待并非出于愤怒或者报复,而是遵循了杨青青本人的要求。那些伤痕,是杨青青试图体会爱意的一种途径。

桑林里面的泥土十分好挖,没过多久我已经挖出足够安置杨青青尸体的土坑,出于优待的考虑,我特意把这个土坑改得非常宽,甚至足够她在里面摆个“大”字。据我所知,这个林子里还有不少人,将来可以做她的伙伴,想来她也不会太过寂寞。

就在我准备把她放进去的时候,我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还没来得及转身,我的脑袋就被钝物重重敲了一下,连带着脑袋也被弯曲到一个奇怪的方向。我倒在地上,和杨青青的尸体排在了一起。

温暖的鲜血从我的头顶和喉咙向外面流淌,林子里面站立着的只剩下歪眼。歪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青青的尸体。

“这个地方不是很适合你俩。”歪眼一边说,一边抬起我和青青,一个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个挂在车杠上。我面对转动的齿轮,耳边传来歪眼温柔的声音。

“有件事情倒是骗了你,大学时候的那个姑娘应该就是我杀的,我有些魔怔了,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幸好没留下什么证据。”歪眼对着空气,若无其事地说着,“她可能没那么喜欢我,甚至还有点怕我吧。”

自行车推到林外,歪眼将我和青青装到一辆小车的后备厢。经过颠簸的一段路,歪眼打开后备厢,将我和青青抬到外面,就是灯泡厂的湖边。

“这边还真是个不见人的好地方,也幸亏青青告诉我有这么个地方。”歪眼说着,又从车里拿出末尾拴着铁球的链子,很仔细地又有些温柔地缠在我和青青的身体上,又开始自言自语,“我一直奇怪,镇子上怎么有那么多小女孩不见了,当然,其中一半的去向我还是清楚的,接下来你们大概也会见到她们吧,只不过另外几个究竟是被谁杀的呢?”

我先被扔到水里。沉入湖底的时候,我倒没有不安的情绪,只是想着,这样子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看到青青的尸体了吧,她的愿望倒是都在最后实现了。

“晚上太黑了,明明有光的话,绿色的湖水会好看很多。”我这样想到,突然一团光跟着跃入了水中,那是青青的尸体,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绿色的湖水包围着她。恍惚中她好像睁开了眼,问我:

“真的还会有以后吗?”

“没有了。”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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