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湾
余河的青石板,是一块长二丈、宽二尺、厚五寸的长石块。在几何上,余河的青石板是一个长方体,只不过在这个长方体的正面中间有一条宽约三寸的凹槽,可能是古代推独轮车推出的车辙。因为家乡余河不产石头,石头从某种意义上讲显得尤为重要,是盖房、建桥、修墓都少不了的原料。家乡的石制品品种多,石板、石条、石墩、石磨等都有,但是数量有限,而且每一种石制品都放在有用的地方,没有用的话家乡余河人是不会大老远将它们运回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余河的青石板就这么一块,最初的用途以及产地现在难以考察,也没人、没必要去考察。幸运的是,现在它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换过几代君主、经历几多变迁之后,仍停在可以看见但没人去看的地方——不是它丑陋,虽然岁月让它的躯体失去棱角,凹槽里充满泥垢,显得锈迹斑斑,伤痕累累;也不是它桀骜不驯,它从来都是任人踩压、任人捶打、沉默不语的。只是它太普通了,普通得让人想不起来,普通得让人想起来也留不下什么印象。然而就是这块命运多舛的青石板却经历过几个时代,曾有过受人利用,给人荣耀,让人害怕乃至引人回忆的历史。
民国初年,家乡余河土匪多。为了本村免遭不测之祸,余河的男人们硬是在村周围挖上一圈十米宽、三米深的水沟,然后将西河的水引来,余河半年之后变成水寨。这条人工水沟便像金项圈一样将余河圈住。寨西留一个出口,白天,出口处放上这块青石板,供人畜行走;晚上,几个身强力壮的余河男人便把青石板拆下,抬到寨内作寨门的插闩,从里面死死地抵住厚厚的寨门,第二天再抬出来搁好。那段时间,青石板与余河人关系最为密切,它成为余河人的一道护身符,忠诚地保护着余河人的财产安全。土匪在外面狠狠地撞击寨门,震得水寨摇荡,鱼儿惊跃,但青石板从未失误失职失信,从未改变保护余河人的坚定立场,土匪们只有望寨兴叹,从未得逞过。
土匪走了,余河人并未忘记青石板这位有功之臣,并给它安排了新的工作,即安置在西河口上作桥,连接着河口两边胡湾和余河伸出的土地,因此,青石板为两村人的团结交流做出了积极贡献。解放初期,胡二奶奶从胡湾嫁到余河就是从这块青石板上经过的。那时女人出嫁由坐轿转向时兴坐独轮车,而余河的余三麻子又是远近闻名的推独轮车能手,所以接胡二奶奶到余河的任务非他莫属了。余三麻子推独轮车因为推得货物多、跑得快、推得稳而远近闻名,但真正推人走青石板还是第一回,何况女人出嫁之日脚是不能沾地的。因此,余三麻子也有些害怕,但敬重的威力和男人的自尊还是让他冒一次险。走到青石板,余三麻子紧了一把红腰带,眼瞪得溜圆,手臂上的青筋水蛇般的爬出肌肉,硬是凭着胆量和经验将胡二奶奶平安地推过青石板。据说余三麻子那天晚上拿着一叠黄纸在西河口烧了,并对青石板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响声传得很远。这多年,恐怕最不能忘记青石板的可能就是余三麻子和胡二奶奶,因为胡二奶奶能平安地嫁到余河本身就是他们的荣耀。
到了改革开放之年,青石板“失宠”了一段时间。西河口建了宽宽的水泥桥,青石板被拆掉丢弃在河口的水沿上,一头插在泥中,一头匍匐在岸上,像条露着肚皮的死鱼。人们踩着新的水泥桥,像忘记一个时代一样忘记了它,只是有些夏泳的顽童累了之后躺在它上面小憩,或在它上面摆脚穿鞋。后来,本家二叔盖新房缺少石料,便相中了这块石板,让大哥和几位自家表兄动手从西河口抬了回来,作了大门口最上一层台阶。于是青石板由桥改作“垫脚石”,仍然接受人的踩压。十多年来,二叔家的人或到二叔家去的人踩在它上面总会有一种平实的感觉,这种平实的感觉或许就是来自青石板自始自终就没有背叛过余河人。只是二叔家的锄头铁镐锅铲汤勺的柄松了,便在上面“梆梆梆”地磕几下,或到二叔家的人进门之前在上面磕磕鞋帮上的泥土,青石板一直忍受着,缄默不语,像一位只知道埋头工作的老共产党员。为了二叔家的荣耀,在逢年过节时,二叔家的小弟也会像洗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将青石板扫净,露出了青灰的本色,显示出二叔门庭庄严和在余河让人敬仰和不可撼动的地位。
我进城上学的那几年,先富起来的二叔,拆掉了平房,盖上了楼房,地面铺上了清一色的大理石,青石板再次受到遗弃和冷落。青石板又“下岗”了,被人随意搁置在西门口。农忙时余河人从田间劳作归来,顺便把拴牲口的缰绳绾在青石板上,牲口随意大小便溅得青石板满头满脸都是,那确实是青石板有生以来打击最大,也最晦气的一段日子。
花甲之年的胡二奶奶,看到青石板受到非礼待遇,想起自己一辈子历经沧桑,心中很是伤感,凭借长辈身份叫来余河几个青皮后生,让他们把青石板洗净之后,翻插在她家门口的水沟中,供余河媳妇和姑娘们在上面搓衣。于是青石板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像退休老干部一样发挥着余热。那时余河女人都爱在青石板上搓衣,她们说在青石板上洗的衣服最干净,穿起来也最熨帖。那几年假期,天不亮我就能听见青石板上“梆梆梆”的“万户捣衣声”,很多次我就是在这种有节奏的“梆梆梆”声中醒来,又在这“梆梆梆”声中穿衣出门的;有时也能听见余河的女人们在那里相互调笑,扯这家的男人,拉那家的女人,婆婆妈妈地说不停,激动之时用手中的木棒槌对着衣服猛捶几下,青石板下便产生出急促的“梆梆梆”声。也有女人骂她家婆婆太严太贪,并用手中的棒槌对着青石板边捶边说:“就像这石板一样,任人捶打,不得好死!”适逢胡二奶奶从这里经过,只须干咳一声,女人们便不再作声儿了,即便有人低头挤眉弄眼,但手中的洗衣动作是不会停的。这一洗把余河的姑娘一个个洗出嫁了,也洗回了一批又一批的余河媳妇。
进入新世纪,余河的洗衣声少了,也轻了。男人、姑娘、媳妇都出门打工去了,老人和孩子的衣服少,洗得少,也洗得轻,他们是没有力气端盆衣服对青石板发脾气的,也便渐渐忘记了青石板。家乡变了,曾经丰盈的农田撂荒了,到处都是疯长的野草和荆棘,青石板上也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绿茸茸的,与水沟边上的菖蒲水草共一色了。想到对青石板有感情的胡二奶奶、余三麻子、祖父以及二叔等都已作古,让人不免产生些许伤感。本家二弟看出我的心思,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田地没人种撂荒了,他们用打工挣来的钱盖了新房,在家中钻了小水井,装了储水罐,也不用到石板上搓衣了。”我顿然醒悟过来。
今年“五一”假期,我又一次回老家,家乡又变了,而且变化很大,一时凋敝破败的余河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曾经撂荒的土地沟渠纵横排列,整齐的塑料大棚、连片的葡萄园,一派现代化的农村农业初见端倪。整洁的水泥路从主干道延伸到家门口,村周围的水沟也重新进行开挖和清理,水秀池绿,几枝荷花已露尖尖角了。
一进村口,迎面而来的就是那块既陌生又熟悉的青石板,它被直立了起来,像座丰碑站立在厚实的大理石基座上,青石板顶端侧面镶嵌着镂空铁艺“余河”两个苍劲的楷体大字,看着它,就标志进入余河村地界了。驻村扶贫干部告诉我:余河村是贫困村,近几年,在国家政策和各方力量的幫扶下,政府投入,产业引导,脱贫攻坚,原来撂荒的土地进行了流转,改为“多彩田园”了,有千亩葡萄园种摘自助的、有大棚科技种植香菇的、有水田养殖小龙虾搞稻虾共养的。出去打工的村民陆续返乡创业、或进村办企业再就业了,村民收入连年翻番了,去年余河被评为“美丽乡村”,今年又顺利脱贫摘帽了。当了村主任的本家二弟与驻村书记、扶贫干部共同努力,带领余河村民脱贫致富,打造富裕乡村,建设“文化余河”。在选择村标时,他们就想到这块青石板。他们将青石板立在村西口,就是它曾经作“桥”的地方,下面砌上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刻着余河自有记忆开始直至新时代的历史,这段历史或许也是青石板的历史。
社会变了,家乡变了,青石板的地位也在不断地变化着。多少次梦中,青石板消失了,一个雨夜,青石板默默地沉入水中,淤埋在家门口的水沟里,葬在养它的余河水土中,再也不会受人踩压、任人捶打,再也不用出人头地了。进入新时代,青石板又一次发挥了作用,作为“村标”,它在村口指引着余河人奔向富裕和梦想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