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湖

2019-12-10 09:20周加军
辽河 2019年11期
关键词:酥油茶王睿拉姆

周加军

来拉萨这两天,安旭已经洗了七次澡,这里每天都在下小雨,天气湿润得能拧出水,安旭仍感觉身上干,好像身上有什么东西洗不掉。平涛说,往年八月份拉萨会出现持续晴热少雨天气,白天最高气温达到30摄氏度以上,然而今年从五月底起,天气压根就不想热起来,连续几个月不断下雨把气温上升的势头打压下去,人们不得不缩在毛衣里寻找夏天的感觉。

安旭披上浴袍,走出洗浴间,打开冰箱,抓出一瓶牦牛酸奶喝起来,想到平涛要带她去神湖喝酥油茶,就想拉萨街上到处叫卖酥油茶,何必舍近求远。

安旭在沙发里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大腿上,接着写几年前中断的小说,没写几行就写不下去了,感觉陌生的环境与她的写作思路格格不入。

你的小说还没写好?平涛醒来了。

安旭皱皱眉头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她忘记告诉过他写小说这件事。平涛发现安旭皱着眉头也好看,就嘿嘿干笑了两声,上身往上欠了欠,平直坐起来。安旭一回头,看到平涛赤裸着身子坐在被子上,立即捂上眼睛,大叫起来,赶快把衣服穿起来!

昨晚,安旭对平涛说想喝青稞酒。听她把青稞酒当成白酒,他大笑起来,这里人都把青稞酒当饮料喝。看他抱着一箱青稞酒进来,她还是吓了一跳,你疯了,真以为青稞酒是啤酒。平涛还买了几包卤豆腐干、凤爪和鸭头,他记得安旭喜欢吃这类小吃。一人抱着一瓶青稞酒,就着小吃当下酒菜,对饮起来。他们都喝醉了。他醉得很严重,她醉得也不轻。他把她抱上床。

一切归于平静,安旭就竭力地回想她是怎么来这里的。感觉人生就是一场没有尽头没有目标的旅行。两天前,她也是这样与一个男人独处一室,男人向她挥舞拳头,在她的脸上膀子上肚子上留下拳头的痕迹。他发疯了。她所做的事深深伤害了他。

两天前,她面对的是王睿而不是平涛。王睿几天没有出现了,她给他电话,他说在谈生意。天都晚了,她又给他打电话,他说还在谈生意。等到要休息时,她再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却处于忙音。她就猜想他肯定在酒吧里,全市大大小小上百家酒吧,她不知道他在哪一家酒吧里。他又没有一个固定的消费场所。

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这几年他的公司业务迅速膨胀,他口袋里的钱也迅速膨胀。上班时间他围绕公司业务转,下班时间他围绕一帮朋友转,约他们去酒吧喝酒。在酒吧里,他禁不住朋友们教唆,就跟陪酒妹打情骂俏。他酒量实在不行,逢饮必醉,有时喝醉了干脆不回家,让她独守空房。有一次,她偶然发现他和一个年轻女人相拥着从宾馆里出来,女人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他还了一口,然后又亲自驾车送女人离开。她确信他出轨了。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他豢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鸟,或者是他供奉在公司香案上的一件贡品,这么多年来,她的肉体只不过寄存在一个叫做生活的空壳子里。从此,她的精神生活完全荒芜了。有一天,她突然产生一种报复他的心理,等他回家,她向他提出要开一个书店。他一听就大笑不已。她以为他不同意。没想到他同意了。

她的书店开在闹市中心,行人很多,但是鲜有人光顾。她做的是亏本生意,但是她不介意,开书店的钱是他给的,她觉得糟蹋他的钱也是一种心安理得的报复。没有人买书,她就自己看书。书里的故事吸引了她,她决定在电脑上写自己的故事。

她和平涛相遇是一场偶然的意外,他走进她的书店只是为了避雨。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来她的书店避过几场雨,他们就相识了。刚开始她有一种负罪感,慢慢就习以为常了。

他终于摸索上那些伤疤。她仍旧在电脑上写着,并没有立即停下来的打算。他感觉她的伤疤好像会运动,他摸的是她手上的伤疤,她的腿却缩起来。她把他的手拿开,继续写她的文字,好像一停下来,她就想不起来了。他还是问她,疼吗。她不理他。她在电脑上写到:

我没有想到王睿会突然回来,我不该写与他的故事,我以为早把他忘了,虽然书店早关门了,但是我每次路过那里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如果他不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他去拉萨了,我为什么要联系他?为什么还会把他想起来?大概我这几年过得太空虚了,让我常常回想起和他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时候我们多么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啊……我真没有想到王睿会偷看我的电脑。他打了我,我感觉他的拳头每一下都像铁拳砸在我心上。我是罪有应得,但是王睿不应该那样打我,因为我早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离开了,我也悔过自新了。王睿平静得让我震惊,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里抽烟,把抽完的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我看他摁烟头的狠劲儿,觉得我就是那些烟头。我身上疼,就睡了一觉,醒来时王睿不在了,我害怕他去找那些朋友一起来打我,就离家出走了……

即使下雨的时候,安旭都感觉拉萨的天空通彻澄明,尤其布达拉宫的上空蓝得能看到天的底子。白天从宾馆的窗户朝布达拉宫方向看发现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这里的天比老家要晚三个小时,8点钟的时候,安旭发现天仍旧明亮。平涛说9点钟才是拉萨的夜晚。她想到来的那天晚上,平涛去車站接她,通过拉萨的一条街道她在车子里看到沿街到处叫卖酥油茶。平涛说那些人其实不是拉萨当地人,然而只有那条街上的上酥油茶才是最正宗的。

现在,安旭感觉自己的眼睛真受不了了,眼前好像蒙了一层灰布,就想是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的缘故。这电脑也真是害人。她觉得自己老了,虽然三十还没到。她一直自认为长得不错,身材不错,脸蛋不错,各方面都不错,否则王睿不会看上她。他们刚认识时,她还是一个在校生,而他已经是圈子里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了。他比她大八岁。每个周末他都会开着宝马来艺术学校门口接她,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她把头昂起来坐上他的车子。然后,他载着她通过闹市,来到湖边。他在碧蓝的湖水中间为她置办了一所别墅,他们在那里过周末。那时,她觉得他们的恋爱就像一个童话故事,他击败了所有竞争对手,而她抛弃一路的鲜花和掌声,甘愿投进他的怀抱。

平涛回来了,他去店里处理一桩买卖。他在拉萨市中心经营一家古玩字画店,他觉得他的店里乱糟糟的,她不宜住在那里。她为他着想,一再要求住到他的店里,他还是把她安排在这里。这是一个有着两个房间的宾馆,她就想他真是太奢侈了。

她还在电脑上写着,他就让她歇歇。她说刚刚歇了一会儿,眼睛不疼了,又有了灵感。她在电脑上写了一段话:

在来拉萨的路上我看到一路磕头的朝圣人,就觉得自己来看他也是一次朝圣。

她写完了,拉萨的钟声正好敲响了九下。平涛在阳台上兴奋地喊她看拉萨的夜景。拉萨的夜景到底什么样子?她在来时的火车上想。她本来可以坐飞机的,但是有人建议她坐火车,飞机一下子就到了,看不到沿途的风光,没意思。她想到那些朝圣人,他们的交通工具仅是两只脚。她还是在接近拉萨的地方下了火车,站在路边,学着穷游的女人拦车,当时她想豁出去了,不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这辈子就算白活了。她的运气不错,没过多久就来了一辆大卡车,司机把头伸出车外,问她是不是去拉萨。她没有多说,就爬上了大卡车。下车的时候,她要给司机钱。司机摆着手不要钱。她心里想真碰到一个好人了。没有想到,司机一把从后面把她拉住。司机涎着脸说,就这样走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司机的意思。当时就吓坏了。她没敢把这事告诉平涛。

平涛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阳台上,说拉萨的夜景适合坐下来静看。她就坐在椅子上看拉萨的夜景。这个季节是拉萨最富氧的季节。这时的拉萨芳草萋萋、空气湿润。她忽然想起来在哪里读过关于拉萨的诗句,稍加思索就想起来了:拉萨/ 天空/色彩分明/蓝//圣城/雄鹰/搏击长空/勇//藏族/哈达/洁白纯洁/亲// 寺庙/神秘/梵音缭绕/圣……

此时的拉萨,天空刚染上一抹金黄,夜色就掉下来。安旭感觉拉萨的夜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夜色渐浓。华灯竞放。布达拉宫传来梵音。雨后凉风里飘逸着锅庄的音韵。她从拉姆处得知音乐和旋律,就爱上了这种舞蹈。因此,舞蹈的音乐一响起,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同学拉姆,可惜他早死了。

第二天忽然是大晴天,平涛说好要陪她一起去布达拉宫广场,但是临出门他犹豫起来了,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她。她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想法。她说大昭寺她很熟悉。他奇怪地看着她。她突然明白自己说漏嘴了,赶紧补充一句,这大白天一个人出去怕什么,你做生意要紧。他趁机说,下了几个月雨,人都下没了,这生意也跟着倒霉,今天难得好天,人又难得多,赶紧补上。

山上、布达拉宫里、布达拉宫的广场上到处都是人,人们在晚上赶到这里过夜,就是为了在第二天把这个节日推向高潮。安旭从一本旅游书上了解到拉萨的雪顿节。这个节日每年在藏历6月底7月初举行,大概是汉族阳历的8月中下旬举行,就想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好像这个节日也是她来拉萨的重要一部分。

她随着人流再次走进大昭寺。觉得这里才是她最应该来的地方。她发现今天朝圣的人特别多,跟着那些人她再次摇着转经筒。因为经历过一次,她感觉自己的动作熟练得多了。还是那个功德箱,还是那个小喇嘛。她看到小喇嘛穿着紫红色的袈裟,脖子上并没有戴佛珠之类的饰物。她注意到小喇嘛的眼睛清澈得就像拉萨湛蓝的天空。她没有朝功德箱里塞钱,小喇嘛也没有给她手摇转经筒。小喇嘛大概把她认出来了,他一边把转经筒发给那些朝功德箱里塞钱的人,一边朝她笑。她跟着小喇嘛念了一通六字大明咒就出来了。

她来到布达拉宫的广场上,看一会儿表演,又在路边摊位上看了一件黄色的藏袍,她需要一件厚衣服,这时候有太阳,但是这个季节拉萨早晚的温差还是很大。她试穿了藏袍发现很合身,就要了。广场上小吃摊点居多,她忽然想到雪顿节就是吃的节日,人们把最好吃的东西搬到这里,向每一个过路人吆喝。她在摊点上要了一碗酥油茶,半蹲着吃了,觉得味道不错,就想到了平涛。其实她对吃一点都不讲究,这些年为了保持完美身型,她尽量少吃油腻东西,甚至不吃。

电话打通了,她感觉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就问他是否吃过。他说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店里还有许多人。她就问他要不要带点吃的给他。他说随便。她又问吃什么。他又说随便。她挂了电话在路边摊点上买了一碗可以带走的酥油茶,又要了一份糌粑。酥油茶配糌粑,是绝配。在买糌粑的时候,她想到了王睿,她奇怪这个时候怎么会想到他。

蓝莹莹的光照在小巷子光滑如砥的石板路上,小巷两边是带廊柱的店铺,那些光就把一边店铺照亮,把另一边店铺照黑。在电话里他告诉她店铺的位置。她挤过那些人群就来到了他的店铺。在小巷的中间地段,算得上一处好位置,她就佩服他有眼光。

她进去的时候,他看到她身上穿着黄色的藏袍,一愣。她想他差点把她错认成买东西的顾客。他顾不上吃东西,她就把酥油茶和糌粑拿到里面的隔间。隔间既是睡觉的地方也是工作的地方,一张单人床上很乱,她就想他为什么不让她住到这里。她把东西放在玻璃圆桌上就出来了。看他跟那些顾客讨价还价,她打量那些艺术品。架子上和玻璃柜子里,瓷器、玉器、古币,还有一些当地的艺术品。她稍通一些这方面知识,因此看那些艺术品的品相和成色好像每一件都是真的。最后,一位顧客送走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来不及喘口气,看向那只盛钱的铁皮盒子,说,明天去神湖。她一直在等他这句话。他吃酥油茶和糌粑,问她在哪里买的,她说在布达拉宫广场买的。他说神湖那里的酥油茶和糌粑才正宗。

劳累一天,回到宾馆,她却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他们刚认识时的情景。她睡不着了,披上刚买的藏袍,来到外间,走到阳台上。此时,布达拉宫广场上人们早已离去,只留下眨巴着惺忪睡眼的路灯。晚上拉萨的气温很低,她感觉是初冬。她的脑子却异常清晰,就坐在沙发里,她感觉自己爱上了这毛绒绒的犹如羊毡子的沙发。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开始写那些涌出来的回忆。

我这是怎么了?几天见不到他就会莫名其妙想起他,难道我又恋爱了?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一个看书人,但是我为什么还要推荐他看书,我难道在故意挽留他?让他多呆一会儿?他坐在桌子旁边看书,显然他的用意不在书上,我几次看到他敷衍的眼神,就知道他一直在打我的主意。我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好像已经陷入了。如果他再来……

他为什么要推荐我看《不忠》的电影?他是不是太大胆了?这次他跟我见面难道就是为了向我推荐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我是看过的呀,我为什么要向他掩饰说没有看过?我故意问他里面讲什么,他却说你自己去看吧。我还是把这部电影找出来了。我看电影的时候想爱德华和康妮很般配,如此相亲相爱的一对模范夫妻。但是康妮为什么要出轨?难道她太空虚,或者就想刺激?我是不是也在重蹈他们的覆辙?想想我跟他的未来,我感到非常害怕。

我决定不顾一切把自己交出去,未来怎么样我不敢想,就看自己的命运如何了。

写到这里,她累了,去了房间。

平涛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外间亮光,以为她还没有睡。她不在沙发上,她的电脑留在沙发上。他拿起电脑,发现电脑没有上锁。他找到她正在编辑的文档。他浏览一下,发现她正在写他们之间的故事。他认真阅读那些文字,发现她写的是他们开始深入交往的一段。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接龙式写作的冲动,接在她后面继续写……

写完,他身体里忽然升起某种感觉,那种感觉一节一节往上举,撑得他快要承受不住。他知道它有一个叫作肉体欲望的名字。他悄悄地走进她的房间。借着城市的夜光,看到她裹在藏袍里,气定神闲地仰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看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红润得像苹果。此时天气微寒,他发现她的呼吸是潮湿的,她的鼻子上有一层细汗,在夜光里浮在那里好像一个个闪亮的气泡。他不敢动那些气泡,害怕它们立即破灭。

他希望她即刻醒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偷窥,有违她的意愿做一些不道德的事情。她没有醒来。他很失望。事后他不经意跟他谈起晚上他坐在她的床边听她在打鼾。她听他叙说一点都不感觉惊奇,好像他就应该那样做。她抱怨他为什么不把她弄醒,她的身体固定在床上,她的心却在流浪,找不到一个归宿。她很奇怪自己说出那番话。其实,从他进入她的房间,她就有所感觉,她知道他的想法,白天想,晚上想,如果她的想法松一松,或者稍微迎合一下,他就会无休止。她想,自己跑这么远,难道就是为了跟他做这种事。

第二天,他通过吉普车的反光镜,看到她手抚在键盘上,在惊奇的尖叫声里,十个细长的指头十分灵活地敲击着黑色的键盘,那些键盘也配合着她的手指,把那些感悟流淌在电脑屏幕上。他相信她看到了他那些文字。一觉醒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昨晚的举动太愚蠢了,那些他接下去写的文字不是美好的回忆,而是一种挑逗,标榜和侮辱。他希望她主动跟他提起那些文字,那样他就有借口那些话是他瞎写的,希望她原谅,希望她把它们删掉。

在折尺般的山道上行驶,吉普车顺着山势左一拐,右一拐,一边是山,一边是河,有时,还要避让横在路中心的土堆。每见到河和山她都要送出一番赞叹,也难怪车子每向西前进一点,她所见到的东西就会不同,对于她这个沿海平原的人来说,雪山对于她是新奇的,细如银线而称为大江大河的河流对她也是新奇的,然而她的惊奇恰恰是他的熟视无睹。他对她说他受够了这种单调和无味,想立即从这里脱离。

看她惊叫,他则说,没那么夸张。听他这样说,她就不高兴,反驳说你是见惯了,如果你现在回去见到老家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一定感到惊奇。他则拍打着方向盘颓丧地说,回不去了。她就问为什么?他说他将在这里终老。她就不说话了。看她不说话,他则接着刚才的话说,事实上每个人面对陌生的事和人都有新奇感,但是时间长了就没有了。她就想他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车子在山道上连续转弯,不同山和河流在她面前万花筒般变换。她的惊奇来不及变换,就长久停留在脸上。他说,这不足为奇,更大的惊奇在前面。她就问什么更大的惊奇。他说他也没有看过。她就不高兴了,她的手依然飞快地敲击那些键盘。他们确实在朝一个叫神湖的地方前进。

她看到路边那些石头垒成隆起的小包,问他那是什么。他就告诉她那是每个人最终去的地方。她知道他说的是坟。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坟,后面插着一根飘舞的小旗帜犹如狗尾巴。她就想拉姆的坟后面应该也有一面小旗帜。她自言自语地问哪一个是拉姆的。他则说拉姆他知道是这里有名的手鼓演员,他曾在木棍搭起的台子上看过他演出,他的手鼓演出确实很棒。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同一个拉姆。但是,她知道拉姆会打手鼓,他的舞蹈也不错,尤其那锅庄舞跳得出神入化。在学校的时候,他请她看他跳舞,教她跳舞,因此她也会跳。

假如当年王睿不找拉姆,她会不会跟拉姆来到神湖这个地方。开始她根本不知道拉姆为什么不来找她。他长期不来她就失望了,以为拉姆不爱她了。直到有一天王睿说他找过拉姆。她就问他找拉姆干什么。王睿说找他谈谈。她觉得属于两个阶层的人根本没有好谈的。王睿说,恰恰相反,他们谈得很欢,很多。谈话结束,王睿拿出一笔钱给拉姆,让他立即离开安旭。拉姆说你伤害了我,王睿说你拿什么养得起安旭。拉姆就把钱接过去,王睿以为他接受了他的建议。没想到拉姆把手里的钱像撒粪土一样撒在他的脸上,并且用藏语说了一句脏话。

雄鹰展翅在湖面上,雪山、蓝天把自己的影子投在碧蓝的湖水里,雪山依旧是雪山,蓝天依然是蓝天。安旭感觉这里的天比拉萨的天蓝得少一些炫耀和热闹。平涛说就看你怎么对比,热闹的蓝天和寂静的蓝天都有特色。他又谈到自己店里的那些艺术品,有人喜欢真品,而有人宁愿花大价钱买赝品。安旭说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平涛说这就是人生,如果人生也是一门艺术,那么这就叫艺术人生。安旭不想跟平涛在这个话题上扯得太远。这几天他要么跟她在宾馆里纠缠,要么就在他的店里,他从店里回来就谈论他的艺术品,说艺术品虽然不能给他带来物质上的富足,但是能给他精神上的安慰。他说安慰这个词,安旭突然听他曾经跟他在书店里说过,她是他的安慰,她就想他是不是拿她当一件艺术品了?

平涛将吉普车停靠在两根柱子之间。柱子之间拉出一根绳子,绳子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布条。她听平涛说布条上写着各种藏传经文,她就问有没有六字大明咒。平涛说当然有。经幡在绳子上像一个个小风筝在上下翻飞。安旭感觉这里的风清冽冽的不掺一丝假的冷。幸好她穿着那件藏袍。平涛从后车厢里拿出一顶女式的藏帽给她戴上。她就想原来平涛早就准备好了,又想他做什么事情都有预谋。她跑出很远,回头向平涛展示藏袍宽大的衣袖问像不像一个藏民。平涛说不是像,如果你留在这里早就成为藏民了。她感觉平涛这话有弦外音。那年他曾經撺掇她跟他一起来这里。她考虑很多,临行的时候放弃了。她曾经想过人不能没有精神生活,但是没有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就没有依靠了。

她想他已经成为无可挑剔的藏民了:穿藏袍。说藏语,用流利的地方方言跟人家讨价还价。佩藏刀,到哪里都带着装在牦牛皮鞘里的银饰刀柄的藏刀,用它割羊肉、切牦牛肉。喝牦牛酸奶,用糌粑沾着酥油茶吃。青稞酒当饮料喝,一喝就是酩酊大醉。她觉得跟他在生活方式和语言交流上都存在隔阂,有时她就怀疑这个人还是那个跟她在书店里经常见面的人吗?然而他有些地方让她确认眼前这个人就是几年前那个人。

白色的帐篷从停车处一直延伸到湖边,坐在行驶的吉普车上从远处看犹如一只奔跑的白色绵羊,到近处看就像一个个蒙古包。好长时间安旭注意到那些帐篷并没有人出入,就好奇地问平涛帐篷里没有住人?因为她确实见过有些风景名胜区有很多这种摆设的帐篷,以为里面有人住,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有时候进去体验一下还要收费。平涛说这时候人都坐在湖边,这时候的湖边是这个季节这个时辰最美的时候。

转到山后,果然见到那些人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安旭感觉这里的帐篷更密集,更坚固了。从山之间来的风刮过每一个帐篷,发出呼啸的响声,安旭以为自己正坐在一列呼啸着向西行驶的列车上。安旭找到一个大石头,大石头比较光滑,还算干净。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安旭感觉无比的安慰。安旭把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铺在腿上,准备一边看一边随时写下感想的文字。

平涛随后过来,他手里抱着一捆搭帐篷的材料,他准备在湖边过夜,第二天早上看日出。平涛说这里的日出非常不错,值得一看。平涛递给安旭一盒牦牛酸奶。安旭喝过感觉口味不错,她有点爱上这种饮料了。平涛则喝了一盒外卖的酥油茶,他说你要的酥油茶呆会儿喝,要喝就喝最正宗的。喝完酥油茶,平涛就去搭帐篷了,他说这时候风小,过会儿,风大就不好搭了。安旭问要不要她帮忙。平涛说一个人就行了。

安旭把牛奶放在腿边,现在她还不想喝。等她把电脑打开,发现太阳已经躲在云层后面,天气简直瞬息万变。紫红色的云层,紫红色的太阳光线,就像丹霞地貌的颜色,紫红得不掺一丝杂质。再看湖水依旧湛蓝明净。平涛说,明天一天都是晴天,这几天他一直关注神湖地区的天气预报。平涛还说有时候这一带天气预报并不准,她就想明天但愿能看到最美的日出。好像不好的天气并没有影响人的游兴。这些人在草地上跳舞奔跑呐喊,跑到湖里用脚搅动湖水用手掏水互相泼,安旭就想这些人实在是不怕冷,她坐在石头避风处,裹在藏袍里还嫌冷,感觉这里的风实在是尖。

平涛搭好帐篷回来,安旭已经在电脑上断断续续写了几行字。平涛告诉安旭帐篷搭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安旭就说难道这里不安全。平涛嘿嘿一笑说,有时候不安全。安旭不喜欢平涛这样笑,每次看到他这样笑,就感觉里面藏着什么阴谋。平涛问安旭又在电脑上写什么。安旭说没什么。平涛要看。安旭不肯。平涛生气地把后背留给安旭。安旭从后面把电脑端到他面前。平涛说不看。安旭说我读给你听。安旭读刚写的文字:

我终于来到了神湖

我终于来到了你的故乡

你跟我说过你的故乡在神湖

我来到了这里

只见神湖

不见你……

安旭再要读下去,平涛摆手不让读。他说,我知道你的这个他是谁了。看样子他在你的心里很重要。

安旭觉得平涛的态度太霸道了,她觉得没必要跟他争论。安旭现在不想看神湖,也不想写文字,她突然想到了王睿,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她屏蔽了他的一切信息,但是离家时,她还是在桌子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口红写的字:我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相信聪明的他会猜出来她去什么地方。她想他见不到她会不会满大街贴寻人启事。他说过物质上不会亏欠她,他践行他的承诺,婚前,他给她买别墅买汽车;婚后,为了她跳舞的体型着想暂时不要她生孩子。这么好的人能有什么过错?他的过错就在于他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陪她。她不应该那样报复他,还把自己的事情写在小说里,让他没面子。她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帐篷里酥油灯亮起来,一排排,犹如大海里的航灯。安旭想起了大昭寺里的酥油灯。在湖边,平涛问安旭看没看他写的文字。安旭说看了。平涛问有何感想。安旭说文笔不错,但是从文字里可以看出这个人太自恋自大。平涛嘿嘿地笑,那你还不删掉?安旭感觉身上有点冷,就说有点冷。平涛说那我们回去。在路上,安旭甩掉平涛放在她腰上的手,说路太不平了。走过那些帐篷,安旭听到了帐篷里有声音,这些声音既不像鸟叫也不像虫鸣,低低的,挣扎着,像哭声。睡觉前,安旭拿掉平涛的手,说身上不舒服。平涛问什么不舒服。她说那个来了啊。她说的是谎话。半夜里,安旭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在大昭寺里,小喇嘛给她一个手摇转经筒,告诉她顺时针左转留住吉祥,逆时针右转招致祸害,她记住小喇嘛的话转起经筒。一会儿,她忘记怎么转了,她想问小喇嘛,小喇嘛也不见了。她惊醒了。发现平涛把被子全部裹在身上屁股朝着她。天上有一丝微光。她把电脑打开,找到他写的那段文字,把它全部删掉,又删掉关于他的一切文字。她又打开手机,取消了对王睿的屏蔽,发现二百七十一条消息未读。有一条是这样写的:安旭原谅我吧!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错在不该那样猜疑你,错在我不该喝醉酒打你,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进酒吧,以后再也不打你。安旭,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要像婚前那样对你好。告诉我你现在哪里,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亲自开车把你接回来。

她看了消息,想王睿有這个能力,又想起他过去对她的诸般好,不禁悔恨起来。半夜,她给王睿回了一个消息,又在电脑上预订了一张回去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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