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东洋
A
从我掉头发那天开始,我就留起了满脸的络腮胡子。这个样子多少让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我并不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我一个人安静地生活,从不制造打搅别人的噪音和气味。虽不与邻居来往,但偶尔碰见我也会点头致意。事实上,如果你能看见我每天提着一个精致的搪瓷水壶,在阳台上给那些植物仔细浇水的样子,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柔软的人。
我养花的爱好继承于母亲。两年前她去世之后,我把她的植物全部搬回我的住处照料。或许是因为种植的天赋,又或许是那些植物把我认作某种程度上的兄弟,总之那些原本萎靡的花草,在我这释放出了惊人的生命力。我相信,在与我的相处中,它们获得了更多的愉悦。
我很享受这种与花草为伴的生活。从它们身上,我学会用安静克制的态度与这喧闹的世界相处。这很像是一种修行。我时常幻想自己也是一株植物,每当这时,我便感觉周遭的世界安静下来,在我的吐纳间明灭。
在头发彻底掉光之前,我剃掉了它们。那天夜里,红蓝相间的警灯不停地闪烁,窗外人声嘈杂。我在卫生间的镜子中发现,额头位置的发际线彻底失守,我的头顶仿佛海水被吸干后的海岸。我像除去花盆里的杂草一样处理掉我最后的头发,仿佛进行某种仪式一般。
我很快适应了没有头发的感觉,像在一个重力很小的无人星球漫步。我回到房间,把整个身体浸在沙发里面。这时突然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我确认没有人会来找我,我没理会。但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还有一个女人的哭喊声:快给我开门,姓刘的,不然我明天就把你的丑事告诉你们杂志社的领导。
她应该是搞错了,但是我没有起身开门去阻止她。我坐在沙发上,却仿佛陷进了柔软的泥土,生出无数须根。敲门的声音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似乎能够隔着墙壁看见她,却越来越模糊。我感觉我的皮肤在一点点开裂,长出绿萝一样柔软的茎和窄小的墨绿色叶片。门外女人的哭喊声和敲门声像一根不停被抻长的细丝牵扯着我。我想如果我能扯断它,就可以安静地开花了吧。
B
电视上清晰地播放着,一只鹰从高处向下俯冲直到降落的画面。这一过程被高速摄影机捕捉,全部细节都被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看到这一片段时,他兴奋不已。
北方深秋的夜晚,一位失意的舞蹈家,在客厅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激动得心跳加速,几乎流下热泪。或许,他发现了生命的转机。
他没有把自己的灵感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同为舞蹈家的妻子。他要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创制出模拟雄鹰降落过程的拟态舞蹈来。他并不是一个相信天命的人,但这次,他似乎感到早已消失不见的激情又回来了,而他本以为它们再也不会出现。
舞蹈的设计和排练并非一帆风顺,但那股近乎偏执地自信始终支撑着他。在排练厅的镜子前,时间仿佛在随着他的舞步倒流。一次几近虚脱的排练之后,他倒在地上休息,却无意间在镜子中看见二十五岁时的自己。幸福感在他周身荡漾,凝成一个浅浅的笑。
毁灭性的转变来自接近公演的前几天。舞蹈编排已经结束,舞蹈家天才般地冲破重重困难,解决了几乎所有技术上看似无法突破的难题。所有参与排练的人都看好这次演出,认为这将是一次天才的重生,崭新的舞蹈和演出商花费重金打造的舞台设计,必将使这台演出载入史册。而这时,他却没来由地宣布放弃这所有的一切。他退出了。
经纪人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劝说,甚至威胁都完全不起作用。久不联络的妈妈、被他视作父亲的启蒙老师和对他仍有怨恨的妻子轮番来做说客,也全部无功而返。他知道,这次退出将成为他舞蹈事业的终点,但他并不为之难过。他的确深爱舞蹈,但即使事业最巅峰的时候他也不曾停止过这样的思考:除了金钱和声名,他将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还能给他带来什么?这个疑问像吸血鬼一样不停允吸着他,使他流星般过早地陨落。但当他看到那只鹰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个地方被激活了。他奴隶般地对那莫名的感觉言听计从,直到他被引领着,抵达一只鹰的灵魂。他对那个问题做出了最完美的回答。
C
经常光顾酒吧的绝大多数顾客,是附近几个街区的失忆症患者。酒吧位于街角那所陈旧水泥房子的地下室,装潢并无特殊之处,灯光、布局都和你见过的其他酒吧大同小异。即使偶有演出,也都是些游移在附近的地下艺术团体——固执却又缺少精进的激情,很难看出他们将来会有走红的那一天。
附近的普通居民很少走进这枯燥的酒吧。事实上,多年前这酒吧的老板,曾因为生意冷淡几乎不得不关门大吉,结果那些定时光顾的失忆者挽救了他的生意。
这是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甚至有点诡异。矮胖老实的老板对此也是惊讶又欢喜。可是谈起让生意起死回生的经营思路时,他又变得哑口无言。
那么多失忆证患者聚集在吧台和台球桌旁會是个什么样子?怀着这样的好奇,本地的一些居民们又来光顾这个酒吧。但当他们离开时,刚刚那无聊、枯燥的感受,很难让他们提起兴趣,明天傍晚再到这里喝上一杯。
失忆症患者并不遭人鄙视,但他们聚集在这里究竟是在享受什么,也真让人捉摸不透。这些人多数不是附近街区的居民。他们开着自己的汽车来到酒吧,车上没有花哨的灯饰,中规中矩,有的人甚至在水泥房子的后院有固定车位。他们的穿着得体(如果不是考究的话),不大声吵嚷,一副事业稳定的中产阶级模样。这里的居民对他们是礼貌的,但绝非热情。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交流。如果被问起为什么,居民们或许会说:“哦,音乐、啤酒、他们的汽车品牌,我的天呐,我甚至不知道那些闷蛋到底记得些什么!”
渐渐地,酒吧的老板跟居民走得疏远了。年轻人偶尔在路上遇到矮胖的老板,会对他不怀好意地问道:“先生,跟那群人待久了,你还有记忆吗?还记得你妻子的名字吗?”而成熟且虔诚的居民,如果在闲聊中提起了他,总要说一句:“哦,那个人,上帝爱他!”
D
笼子里还剩下我们最后两个,不知道之前的约定还能不能作数了。按照人类的计时,午夜马上就要到了。也就是说,或许我居然又多活了一天。刚才不经意间,我瞥见那只不久前离开的同伴,它在那小伙子的手里,脖子被极不自然的扭到身后,一点点被拔去上面白色的羽毛。据说,他们总是从脖子开始的,但没谁说得清原因,只是作为一个恐怖的概念在我们当中流传。我想,无论从哪里开始,对于那已经死去的同伴都无所谓了,或许。好吧,我承认,我只看见它被提了出去,无意间又看见它顺着刀刃汩汩留下的鲜红的血液……之后都是我根据那些流言做出的想象。现在,我不太能控制自己去想些什么不想些什么。它在我旁边,除我之外笼子里只有它了。它看见了些什么?它在想些什么呢?
作为一只肉鸽,我们很小就被长辈告知自己最终的命运了。听起来或许残忍,然而事实上却必不可少。年幼时的灌输,让我们在成长过程中可以很容易接受这份宿命的残酷。虽不可能安之若素,却也像人类的女性接受痛苦的分娩过程一样,可以更加达观、释然一些。
与信鸽不同,我们不可能尝试飞翔。我们的长辈,长辈的长辈,长辈的长辈的长辈,早就忘记了飞翔的滋味啦。我们只是知道我们还可以……或许还可以。飞翔像是一个上古传说一样流传,与创世传说中那个衔着橄榄枝找到陆地的鸽子一起,被我们一点点遗忘。
死亡是我们必须学习的知识。我们像是一个参加死亡竞赛的运动员一样,被要求精益求精地掌握关于它的每一个细节。我们日复一日地学习、训练,甚至满怀期待以至渴望,早日在死亡面前一显身手。死亡的机会只有一次,不容我们闪失。
人类掌握着我们的命运,但我们也并非完全被置于自己的命运之外。我可以告诉你,这一丁点的、可怜的、我们可以掌握的命运就是,在同一个笼子之中的我们,谁先去死。我们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排出次序,然后在人类把手伸进笼子的时候,按照这个次序约定好,自投罗网。这里面的可操作性最主要就在于,人类不在乎挑出我们中的哪一个。到底是死在前面更好,还是死在后面,我们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问题的关键也并不在这里,因为排序完全是靠运气而与你的想法,没有一点关系。
这是我们学习训练过的,关于死亡的知识中最重要的内容。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只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统一形式。仔细想想,在这被宿命笼罩的残酷一生之中,有什么事情不是这样的吗?有什么事情是完全按照我们自己的意愿完成的吗?我并不觉得可悲,我仅仅是一只肉鸽而已。
午夜过去了。晚风又变得凉了一些。我不清楚多活一天有什么意义。破这个记录我不会多长出一对翅膀,而且即使多长出一对翅膀也同样没有意义。我和我最后的同伴不再说话了。当然我们本来也无话可说。我们将一起度过今夜。那些血淋淋的同伴,被撕掉羽毛的同伴,被剥皮撕骨的同伴,那些被烤焦的同伴,不会让我的情绪泛起波澜了。关于我们肉鸽的生死和传说,我有了新的认识和看法。哪些是美好的,哪些是荒誕的,哪些真实哪些虚假,我都明白了。可是,我永远不可能把这些告诉我的后辈们了。告诉它们又有什么意义呢。同样的事情,我的前辈,我的前辈的前辈,我的前辈的前辈的前辈,必然同样经历过。它们一定也想过这些。同样同样的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我们只是一只肉鸽。
E
一颗长着陌生脸孔的脑袋无声无息地滚到我旁边。
他跟我搭讪,声音就好像一个完整的人在捏着鼻子说话:“嗨,你好啊,天气不错不是吗。”
我四下找了半天才看见他,吓了我一大跳。他一侧的脸紧贴着地面,正斜着眼睛朝上瞧着我。“还可以,阳光很好,不过稍微有点冷罢了。”我机械地回答他,心里充满惊讶。
出于一丝同情,我故作镇定地接着又问道:“您这是怎么了,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
他礼貌地笑了笑,回答道:“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很好,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哦,不过,如果您碰见一个……嗯……一个没有脑袋的身体跟您打听我,可以请求您帮我扯个谎,说您压根没瞧见过我好吗?”
我暗地里寻思:听语气他还是一个颇有教养的……脑袋。他不指望别人的帮助,只是躲躲闪闪地向我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多么友善而得体。再多问或许就显得我不礼貌了,而且即使问他,想必也不会得到任何明确的答复。
于是我点点头说没问题,“放心好了,用我的名誉担保!”说完,我还后退了半步,并欠身向他点头致意,就好像与我对话的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一样。
离开时他跟我道别:“与您萍水相逢是我的荣幸。祝你好运,先生。”
“同样祝福你,我的朋友。”我克制住伸出右手与他握手的冲动如此说道。
他沿小路朝南边滚去。我目送着他,不时听到他滚动时与地面磕碰发出的“咚咚”声响。不久,他便在转角处拐弯,不见了踪影。此时是中午时分,到处静谧无声,阳光透过榉树致密的叶子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金片。
我发誓要替一个没有身体的绅士保守他的秘密。可是每当那“咚、咚”声在我脑海中回响——那是他离开时磕碰地面发出的声音——我都感到由衷的怜悯与同情,并认为那种声音是对一位绅士举止的深深讽刺与亵渎。从此我再没碰见过他,也没碰见过那位可能正在寻找他下落的,没有脑袋的身体。
F
在一次宴会上我认识了一位译梦师。简单相互介绍之后,出于浅薄的好奇和对对方职业礼貌性的关切,我对他讲了几个那些天我做过的梦,并请他解释。他的回答浅显而有趣,言谈中没有显示出丝毫职业病似的枯燥和清高。我们聊得很投机,甚至没意识到谈话的内容已被他巧妙地岔开,转到另一个我们共同关心的话题。
初次相识他给我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因此在宴会之后我与他仍旧保持了来往,并在这一过程中渐渐熟识起来。我们可聊的话题很多,在不少事情上我们秉持着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看法,这对我们彼此都颇有助益。
除此之外,作为一位译梦师的朋友,免不了我经常会对他描述我的梦境,并希望他对我解释,这些梦在传达些什么特别的信息。我的朋友从未推辞过,直到有一次他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很乐意为你解释你的梦,但是作为朋友我想说,我觉得也许你对我的工作存在一些误解。
我说:或许总在闲谈的时候要求你这样做,让你觉得我轻视了你的职业吧。我真诚地向你道歉,我从前忽略了这一点。
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然后对我说:我并没在意那些。我的意思是……
他犹豫了一下,转而问道:你觉得我作为一名译梦师的使命在于什么?
没错,他用了“使命”这个词,我觉得我们的谈话内容变得严肃了起来,如果鲁莽地回答可能会陷彼此于尴尬,于是我摇摇头,请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人们通常认为译梦师的工作,全部意义就在于分析并解释某些梦境传递的信息,再据此给出梦主实际的建议,或者仅仅只是浮皮潦草的安慰罢了。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我说:我没仔细想过,或许差不多是这样的。
他说:这种观点很普遍,但却是片面和狭隘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完全错误的。这是弗洛伊德理论广泛传播造成的结果。我不想对弗洛伊德的理论作出评价。
他继续说道:尽管弗洛伊德的理论依然存在漏洞和争议,但它仍属于科学的领域。而这正是译梦师与弗洛伊德最本质的不同,虽然二者在研究对象和方法上有重叠之处,但译梦师的使命更应属于哲学和信仰的范畴。
他停顿了一下,我猜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后决定是不是再说下去。
我点了点头,于是他继续说道:译梦师是宇宙可知论的信仰者,这是她与科学的相似之处。但同时译梦师也是有神论者,坚信神创造了世界和我们。在译梦师的认知体系中,梦境的最本质属性在于所有梦境之间必然存在着的,隐秘的关联。我皱了皱眉,示意他我没太明白。
他解释道:早期的译梦师在研究中偶然发现,一个人的所有梦境之间存在着不易察觉的联系,就像文学上两个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这种特质,使梦与梦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取得相互的印证。经过他们创造性的细致研究,译梦师甚至在那时就可以做到,大致预测一个人梦境的内容。这是一个重大成果,遗憾的是并未得到早期译梦师们的足够重视,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炫技行为。所以關于这方面的研究一度中断于此,直到电子计算机的发明。有译梦师想到利用计算机庞大的计算功能继续这一古老的研究,于是奇迹再一次出现了。
我听得入迷,并没有注意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对,是奇迹。他们找到了确切的方法,可以准确抓住梦境之间的隐秘联系,就像地质学家通过一些地表的特征,便能确定埋藏在地下深处的矿藏一样。这一次译梦师没有轻易放弃这一研究方向,他们用这种方法跟踪了几十名志愿者的梦境,在其中一个早夭的年轻人身上,惊人地完成了一项史无前例的成就。你一定无法想象。
我欠了欠身,但没有说话,耐心地听他继续说道:通过对梦境的一系列复杂的整合,译梦师几乎复制出了这个年轻人的灵魂。虽然最终这个复制行动失败了——原因是由于技术手段的局限,他们没有办法获取他孩提时代的梦境,并且大意地忽略了他有意识之后的白日梦——但这依然是一个重大突破。
他的这番讲述让我非常吃惊,但不得不承认,也确实很吸引人。他吐了口气,语速稍稍放缓了些:说得可能有点远了,但为了给你解释清楚,我必须这样才行。理解了这些,下面咱们可以长话短说了。
我借着这个机会插了一句嘴:是不是说,释梦对于你们译梦师来说其实无足轻重,每次我请你给我释梦的时候,其实你早可以预测到它们的内容了。
他说:是这样,但不是重点。
我说:重点不是单个的梦,而是一个人的全部梦境,包括白日梦。因为你们需要它们,只有利用它们之间的联系才能复制出灵魂。
他说:联系很重要。
我说:我明白了。
他说:别着急,这些早就过时了。接下来的发展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计算机技术爆炸式的发展,使这项技术也迅速成熟起来。但后来的译梦师不再用人来试验了,他们成功复制出了一只猴子的完整灵魂,一只羊,甚至一直蟑螂。因为很难捕捉梦境,所以越是低等级智力的生命,复制灵魂的工作就越难,不过我们还是做到了。
他说:研究并未就此停止。令人惊讶的又一个发现在这时出现了:不同梦主的梦境之间,同样存在着联系,只是更加隐秘并且多样。同一梦主的梦境之间联系是直线性,但每一个不同梦主的每一个梦境之间,都有一种独特且唯一的联系方式。虽然我们最终找到了问题的简化方式,但其组合的多样程度,仍旧是基因研究的几何级数倍。困难确实是困难,但我们论证过这个研究最终成果将是什么,它一直激励着我们。
我不敢往下想了,木然地沉默着,等待他说出最后的话。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的天空,缓慢地说道:有一天,或许,我们能见到上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