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壹
采访到郭晓东,靠的是周小倩导演的安排。
时隔七年,话剧《钢的琴》重登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舞台,周小倩是这部剧的导演。话剧《钢的琴》改编自张猛自编自导的同名电影,剧本由“金牌”编剧喻荣军捉刀,2012年首演,2015年换了卡司复演了一回,此番再演,又召回了首演时的配置——这个配置里的核心人物,就是郭晓东,《钢的琴》是他的话剧处女作,也是迄今为止他唯一出演过的话剧作品。
听说剧组正在话剧中心排练厅排练,我托朋友跟周导打了个招呼,问她方不方便安排一次探班,我们想和郭晓东聊聊。周导答应得十分爽快,直说来吧,就明天中午十二点。于是我厚着脸皮踩着饭点去了。到了排练厅门口,周导冲着里头大着嗓门一声喊:“晓东来来来!”话音甫落,郭晓东立马现身。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镜头外的他。穿了一件洗得旧扑扑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底下是一条款式朴素的深灰色长裤,配一双笨头笨脑的黑色皮鞋。头发也乱糟糟的,鬓角有些斑白,肤色则是那种经年累月的日晒沉淀下来的黝黑,笑起来眼尾有很深刻的纹路。所有细节都是对剧中男主角、东北某钢厂下岗工人陈桂林的“还原”,这就有意思了。
一问,果然午饭才吃到一半。我赶紧说郭老师不忙,吃饭要紧。他也不假客气,说那麻烦你再等一会儿。
说实话,我原本没有对这次采访抱以多高的期待,毕竟郭晓东是成名多年的“影视明星”,而一说到“影视明星”,大家的脑子里总会冒出几项自以为然,也屡试不爽的“预判”。
郭晓东毕业于赫赫有名的北京电影学院96班,和黄晓明、赵薇、陈坤是同学。2003年,当时还叫郭晓冬的他(我忘了问他改名的因由,但这并不重要)主演了人生中的一部电影《暖》,改编自莫言小说《白狗秋千架》,导演是执导了《那山那人那狗》的霍建起。该片获得第1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和第10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等奖项,而郭晓东也获得了华表奖优秀男演员奖的提名。随后,他又和导演娄烨合作,影片入围了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的角逐。与“奶茶”刘若英搭档的电视剧《新结婚时代》,更将他带入了广大电视观众的视野。他在影视圈摸爬滚打了将近20年,打开百度百科,电影、电视剧、综艺节目、歌唱单曲,演艺经历满满当当,光获奖记录就能拉出长长的一串。而他和太太程莉莎之间的爱情故事,也是娱乐营销号和八卦博主们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知道我们的采访需要拍摄,上话的宣传更是特地安排我们从排练厅移师“贵宾厅”,这般郑重其事,以致于我完全没有料想到,接下去的情节会以那样的方式展开。
吃完饭的郭晓东很快就来了,还是先前那身“陈桂林”的打扮。他很客气地任由我们安排他的位置和角度。“这幅画挺美的”“手摇唱机做背景会很文艺”“还是这把椅子比较有腔调”……我们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一切终于确定下来之后,他放松地在沙发椅上落座,向上一撸裤管,熟门熟路地脱下脚上的黑皮鞋,露出两只光脚,整套动作流畅自然——摄像机打开着,就架在他对面,可他似乎对此浑然不觉。那是一种回家上炕式的随意与松弛,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短暂的惊讶过后,我感觉简直棒呆:这是个妙人啊!
郭晓东就是陈桂林本人,毋庸置疑。
贰
“电影为啥没找你我不知道,但话剧找你真的找得太对了!”導演周小倩也这样说。
周小倩和郭晓东的缘分要追溯到2011年。她导演的话剧《七月与安生》正在北京巡演,主角江一燕的经纪人蔡唸也是郭晓东的经纪人,当时电影版《钢的琴》的主演王千源同在她的手下。正值电影《钢的琴》北京首映,蔡唸便问周小倩要不要一起去看。
“看到一半的时候,我说它好像能排话剧。蔡唸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能不能排话剧。”电影《钢的琴》讲述了一位钢铁厂的下岗工人,为了实现女儿的音乐梦想,在其他下岗工友的帮助下,用钢铁打造出一架钢琴的故事。“这是一部喜剧,可我特别特别难过。我身边的朋友经历过下岗,所以太知道下岗对于一个家庭的危难,这些我都历历在目。”
看完电影回去,周小倩联系了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金牌制作人王德顺,问他能不能问张猛把剧本买回来。王德顺当即就答应了。她说,这是自己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这么多年,唯一一部主动提出“我要排”的戏。
一群活得捉襟见肘的下岗工人,面对扑面而来的生活时,呈现出的那种积极乐观、那种相互扶持、那种温暖和爱——这是故事最打动周小倩的所在,也是《钢的琴》深深吸引了郭晓东的原因。大家的想法是一致的,郭晓东觉得这是很难得也很幸福的一件事。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表达爱,传递温暖的故事。从这个故事里头,我看到了友情,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背负,看到了爱。爱的力量是坚不可摧的,你想象不到,它到底有多庞大的一种气势。而我的内心也是非常向往爱和温暖的。”
他反复强调着“爱”这个词。他说温柔以待,是他面对生命的态度。
“我演的时候爱乱加台词,倩姐总批评我。影视表演随意性比较强,根据当下的情境,你可能会生出一句你想说的话来,可舞台上不行。不然别人就乱了,会变成舞台事故。但有一句话,我改了,倩姐给我留下了。”
那是陈桂林对着好兄弟胖头说出的台词——“你这个想法太消极了,做人还是要有责任感”,原剧本到此为止,这次排练,郭晓东演的时候,顺着又给加了一句,“做人还是要有责任感,心怀阳光地生活着”。周小倩听了,高兴地说:“哎,这个保留!这句话好。”
“说明我们对这种东西的理解是一致的,”郭晓东说,“我演陈桂林的时候心里怀着感恩和温暖去传递这个故事。我觉得这句话就是陈桂林的话。生活中尽管碰到了很多困难、困惑、困境,碰到很多拒绝,但是他依然心怀希望,继续往前走。”
心生希望、面带笑容、满怀理想,这是郭晓东的陈桂林,一个温柔的、宽厚的,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小窝囊,同时又有点理想主义豪情的陈桂林,一个不同与王千源的陈桂林的陈桂林。
艺术的表现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在郭晓东看来,人和人没有可比性,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的千面演员,每个演员都有自己擅长的部分,“在你适应的范畴里把适合你的角色演好,就挺不容易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怎么演,当你站在台上的时候,你要讲的是一个“人”的故事,“你要把生活的常态,还原到人物的身上”。
这样说着的郭晓东,交叠着他的光脚,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很温柔。
“在这个作品中,我觉得导演给我很多人的光辉,这个东西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也是我们这个年龄的演员应该拥有的。我们探讨的是人,是人性,是如何在这样的境遇中努力地活着。”
叁
如何在这样的境遇中努力地活着,这既是郭晓东理解中的陈桂林,也未尝不是郭晓东的人生经历本身。
1974年12月18日,郭晓东出生于山东沂蒙的小山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主动辍学了,因为一年要交34元的学费,这对他家是个不小的负担。
为了挣钱,他什么工作都做过,当过清洁工、建筑工、印刷工、伐木工、邮递员、服务员、加工饲料员,养过虾,跑过龙套,当过歌手,走过穴。在邮电局工作的时候,郭晓东看到《大众电影》上北京电影学院夏令营的招募活动,学费450元,路费自理。18岁的他瞒着父母东拼西凑了1100元风险抵押金偷偷跑到了北京。他还记得那本《大众电影》的封面,是当时因为电视剧《青青河边草》走红的演员何晴。也是那次夏令营,真正燃起了郭晓冬对表演的兴趣,他决定辞去工作到北京发展。
刚到北京的时候,郭晓东和所有的北漂青年一样,住地下室,一天三份方便面。后来他考上北京电影学院,那一万块学费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问他学生时代的抱负,他说当时只希望能有多点工作补贴学费——那会儿有个Bb机,他随时都在等它响。
多年之后,已然功成名就的郭晓东在微博里这样写:
走在都市冬天的马路上,总会害怕马路两旁下水道的铁盖子里透出的气味。当年做清洁工,长时间在下水道里工作,烙下了病根,一闻到那气味,身体就会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这么多年了,依然没有改善……感恩那些为生存颠沛流离的日子,因为有了它们,才让我的生活变的如此丰富,才让我懂得生命的厚重。
“为了生存,为了混口饭吃,他就能够把自己的尊严和脸面抛开,什么都不顾……那恰恰是陈桂林特别让我心疼的地方,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的宿命感。”一篇关于《钢的琴》的访谈文章记述下了郭晓东这番话。这话拿来说郭晓东自己恐怕也同样合适。 采访者评论说,离家二十余年,郭晓东以演员的身份在外闯荡,却也一直没有涂擦掉自己身上故土的痕迹,而《钢的琴》的排演,让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根”在何处。
透过七年的光阴,郭晓东反复审视陈桂林这个角色。他问我,做一架钢琴,这个举动是不是太荒诞,也太异想天开了?但陈桂林却做了,并且他周围所有的朋友也都帮着他去做。为什么?因为爱。“为爱坚持的陈桂林不可笑,任何的坚持都不可笑,怕的是你没有坚持,或者你的坚持没有方向,”郭晓东说,“认真是特别值得敬畏的。”
毫无疑问,这样的陈桂林也是郭晓东。
“我一直很喜欢心怀阳光,积极健康的人生态度。我觉得作为文艺工作者,应该有社会责任感,传递正能量,传递阳光,传递温暖,告诉大家生活就是这么美好的,心怀希望,阳光地去生活,你才会觉得活着非常幸福。我们多想想美好的事情,多好。”
最后讲个小插曲,来自周小倩导演的爆料。
2012年《钢的琴》初排的时候,排到一半,郭晓东接到了张艺谋的邀请,让他去拍一个电影。经纪公司天天给郭晓东打电话,一定要他去上张艺谋的电影。王德顺老师一听血压马上两百四,全组担忧得不得了。
郭晓东的夫人程莉莎原本就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演员。是她劝他:晓东,你必须坚持把话剧演掉。她后来又给周小倩打了个电话,说倩姐你放心,我不会让晓东走的。一番话让周小倩“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放弃张艺谋的电影,坚持站在话剧舞台上,值不值得?反正郭晓东乐在其中,他觉得“不是损失”。
“从另外的角度看,每个经历对我来说都是沉淀。包括今天我重新站在舞台上,我感谢我之前那一次的舞台经历,今天我站在舞台上没有像之前那样陌生。我觉得这是一个演员应该具备的。对演员来说,舞台是他们成长、历练,同时能够充电、学习的一个地方。倩姐说我进步了,我自己其实感受不太到,但我知道我很享受这个过程。”
他笑了起来,眼角的纹路微微扬起,划出自然的弧度。
记者:《钢的琴》是你出演的第一部话剧作品。七年之后重演,对角色的理解与诠释上,是否也有了些许不同?
郭晓东:这次重新面对这个角色,我觉得会有一些不一样,毕竟七年了。包括我自己本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时候我还不到四十岁,现在我已经四十多了。当我重新去面对陈桂林、重新去面对舞台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态?我是带着很多疑惑和疑虑进入排练厅的。
今天重新看待陈桂林这个角色,他的“爱”没有变,但是他的深度和宽度会有变化。这些东西可能会在每一个细节中去体现出来。我们做了一些调整,和编剧和导演也做了很多探讨。
七年前演这个剧的时候,我的儿子刚刚出生,才不到两岁吧,今年九岁了。对于父亲这个身份,感觉越来越清晰。我觉得做母亲是天性,父亲是需要学习。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在慢慢学怎么做一个父亲,怎么跟他更好地相处。包括在剧中我对女儿小元的这份情感。我觉得在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父亲之后,重新去审视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会有一些变化。
陈桂林在剧中对女儿的爱,就是想留住她。但留住她的唯一的方式,就是必须给她整一架钢琴。陈桂林这个人是非常有斗志的,同时我觉得他也很有创造性。最终他用了一个非常极端方式:做一架钢琴出来。如果你心中没有爱,是不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举动的,太荒诞了。但是陈桂林却做了,并且他周围所有的朋友也都帮着他去做。为什么?因为爱。所以当一个人拥有爱的时候,这份爱是可以融化很多很多事情。爱的力量坚不可摧,你想象不到,它到底有多庞大的一种气势。
记者:在你的感受里,话剧舞台和影视剧表演,最大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郭晓东:我其实一直想演一台话剧,在舞台上生活一把。读大学的时候,我因为在拍戏,所以没能赶上毕业大戏,特别遗憾。所以倩姐来找我的时候,我很高兴,也很振奋,终于能有一台属于我自己的话剧了。
舞台是每个演员的向往,也是对自己一个历练、一个提升、一次充电,是一个非常有养分的地方,对我来说非常神圣。在两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把一个故事讲清晰,把一个人物的丰富变化交代清楚,我觉得这是舞台的魅力。电视剧从头到尾那么长时间,电影可以用蒙太奇,可以用平行剪接等各种方式去讲述一个人所有的宽度,但是在舞台上,可能就需要在局限的时空里,去感受一个人一生的起伏转变。这和拍影视剧不一样,真的是久违了的创作的快感。现在影视剧拍摄,可能因为现在各个方面的因素,让你不能好好地沉下心来去抠一场戏、一句台词,但是在話剧舞台上是可以的。所以我还是感谢倩姐给我这个机会。
记者:你太太本身也是话剧演员,她有没有给你表演提过意见?
郭晓东(大笑):一家人说话总是不想听嘛!但我太太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话剧演员,我一直很欣赏她,她的话剧我每一场都去看。她是我非常好的指导老师,她会给我提意见。第一轮我演的时候她每一场都坐在底下看,我演了十场她看了十场,每次她都回去跟我讲。
记者:她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吗?
郭晓东:她不严厉(笑),她是一个充满爱意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