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和光

2019-12-10 10:04王开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防城港界碑金花

王开(满族)

雩风之末,太阳黄经到达30°,夹竹桃和棕榈吵得防城港纷纷扰扰,清晨的小雨裹着香气,熏暖了过客的梦境。这梦境并非真的梦,是北部湾畔生态城市的魅惑,赐予人困顿压抑之后的无我,宠辱皆忘的禅定。

十万大山与海洋联姻,孕育了防城港独特的生物资源。作为大陆海岸线的最西南端,防城港又是唯一与东盟各国陆海相连的城市,地理位置重要,水陆航道畅通。四万多平方公里的海域内,晴空白鹭飞翔,夜晚的渔火与星辰相映,岛上有红树林、蜂猴,山里有玉桂和八角,人称中国大陆海岸最后一段黄金海岸线。

身在羁旅,必然介意当地人夸耀的海鸭蛋和金花茶,一个好吃,一个好喝,想抑制垂涎也不行。海鸭蛋、白鹭,或者玉桂、八角,皆与我缘分太浅,没得亲眼见。金花茶也是花费好多心思,走街串巷几近绝望时与之邂逅。

在防城港地图上,十万大山东西逶迤,东起钦州贵台,西止中越边境,长一百多公里,宛若一道天然长城,拱卫着广西南部。金花茶就独居于十万大山兰山支脉的低海拔丘陵,占世界野生金花茶的90%,可以说,峰峦叠嶂的十万大山是金花茶的原乡。受地理条件限制,金花茶分布带狭窄,数量稀少,名医李时珍都没有亲眼见过,只在《本草纲目》中笼统提到“山茶产南方。树生,高者丈许……又有一捻红、千叶红、千叶白等名,不可胜数,叶各小异。或云亦有黄色者”。

金花茶像一个神话,吸引着世界的注意力,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著名植物学家津山尚为寻找山茶花踏遍整個印度支那半岛,耗尽心力却一无所获,沮丧地写了一篇《幻想的黄色山茶花历险记》。1960年后,还是中国科学家在广西发现金色山茶,消息一出,四海哄传。

金花茶如此珍贵,到防城港自然不可擦肩而过,因为海鲜到处有,唯金花茶独属防城港。

那天晚餐后,一个人在住宿酒店附近欣赏防城港夜景,逛来逛去,见路边一家保健品店,信息牌上写着金花茶一项,顺脚拐进去,想看看金花茶的实物与展览馆里的金花茶图片有何不同。

我张口问,金花茶是否有卖。年轻女店主撂下一桌的凌乱,答应一声,从柜台里面走出来照顾生意,掀开角落里的冰柜,朝我努嘴,这里都是。冰柜码着好几个塑料袋子,里面装满金灿灿的花朵,冷热空气相交,封锁已久的白色气体争抢着从柜子里逃逸。

拂去白气,袋子里的金花茶愈发美艳,虽然它被低温冷冻,但蜡质的黄色花瓣和金红的细碎花蕊依然如怒放枝头。它那么美,像时间凝萃的精魂,天生高山峡谷的孤傲,又含情妩媚,风姿绰约宛如深藏闺中的女儿。我想象翠屏碧山中的花朵披云沐雨如仙子凌波,一树树金色的光芒逼退阳光,一时忘了撑着冰柜盖子耗费冷气,女店主也不在乎,殷勤地为我普及金花茶的妙处。

金花茶比红梅先知天下春,凋零于桃李之后,每年11月开花,每朵花开20天,花期长达4个月,素称“茶族皇后”。金花茶的花和叶子皆可做茶,有效调节人体各项机能,在民间,金花茶久已用来提神醒脑、清火解毒,滋养元气,所以李时珍又有“山茶嫩叶炸熟,水淘、可食,亦可蒸晒作饮”的记述。

金花茶很贵的,但值得买,这种品质好的,你买一瓶尝尝,保你回头来找。

女店主诚心诚意地劝我掏钱。

我实在心动,不巧囊中羞涩,思量再三忍痛作罢。只好欠个账,日后再补上。人走了,心却被金花茶占领,它成了日夜念想的情人,眼角眉梢都在脑海里荡漾。我想着,这世间万事万物因缘而生,缘尽而灭,金花茶与人类的缘分永在,我就有与它再聚的时候。

去澫尾村的路上,防城港的当地同行为我介绍了一个只有2.8万人口的少数民族——京族的过去与现在,我听得心里痒痒的,暗自描摹着这浪漫而勤劳的民族的风情与文化。

京族的先民在秦汉时代属南越国,后归交趾郡。16世纪初,刘、阮两姓人家赶着一群大鱼来到岛上,发现岛屿荒芜,易于打鱼做海,就此定居下来。落稳脚跟后,刘、阮两姓回涂山邀来乡邻共同生活,逐渐向澫尾岛、山心岛、潭吉聚集,形成村落,筑海堤,垦荒坡,融入当地民族,扎根北部湾北岸的防城港东兴小镇,称为“越族”。

作为海洋民族,京族在劈风斩浪中形成自己的文化特色,他们借助汉字造字喃,在宗谱典籍、民间文学及书信中使用,他们有古老的节日和祭祀,会唱动人心弦的情歌。

20世纪50年代,国家根据三岛上越族的历史、语言及生活习俗,正式定名“京族”。

人在车中,窗外疾驰着望不断的风景,三角梅、夹竹桃沿着公路活泼泼地开,还有那么多水灵秀气的南方植物,让我艳羡又嫉妒,遗憾北国不生。没多久,花树之间闪出一栋栋小楼,二层的、三层的,甚至四层五层,镶嵌在繁花与绿树中间,一幅世外桃源的安然。每一家庭院宽阔,不乏花花草草,石砖铺地,院外连着一方水田,美得温婉雅静,渴望住几日过过神仙的瘾。

这些小楼也的确可以作为休假的憩居之地,每一户挂着农家乐的牌子,向梦想宽待心灵的人开放。美丽小楼的主人皆为澫尾村京族人,他们过去出海,现在出海又经商,是全国最富裕的少数民族之一。京族人的幸福托了政策的福祉,十年越战,曾严重拖累了北部湾前沿地区经济。越战结束后,国家给予防城港沿海城镇特殊政策,澫尾三岛才渐渐复苏。因了这层渊源,眺望小楼时,私下里思忖,和平是幸福的本源,战争会击垮人类文明,无论挥舞经贸大棒还是炫耀武力,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今的京族安康富足,走进澫尾村,一群老人坐在祠堂外打麻将、喝茶聊天,他们的日子,是儿孙供奉的闲适与安康。门口一棵大树像壮茂的汉子看护着老人,当地同行告诉我,这树就是有名的红豆。我的心无端被戳了一下,慌忙低头,果然青砖上粒粒朱红如血。蹲下去捡拾,片刻手心托着一捧,阳光下端详,红豆却不是想象中的圆,而是一只精美的小蛤蚧,一道道弧线纹清晰可见。

天底下的神奇,在于一个陆地,一个水中,却彼此难分,这也是缘吧。

就想起贾宝玉写给林黛玉的《红豆词》,那刻骨的相思已化为悲愁,每日每夜的滋长,无以排解,无法稀释,更没有什么力量让人忘却。忽然心中荫翳,缘来缘去,缘深缘浅,一个人的欢乐与伤怀有多少起源于此。

暗暗的氤氲很快被欢快的鼓点驱散,祠堂另一边,身穿白花红裙的京族妇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们的皮肤白得剔透,细眉细眼,手腕灵巧地翻转,一转就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舞姿。还有那张琴,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琴,它只拨一下,我的眼泪就差点掉下来。那是戳中心窝的声音,纯粹,清明不失浑厚,来自遥远的穹宇,是浩瀚星辰与大海的和声,它带着一种肆意的爱,无法言说的忧伤,直击心底最隐匿的疼痛。

这琴名叫“独弦琴”,琴身一根长木,一端打个楔子固定琴弦,尾端凿小洞,插入小竹竿做摇杆,麻绳或竹篾为弦,演奏时,右手用短竹片弹拨琴弦,弦震颤,同时左手扶摇竹竿,弦声袅袅,柔和悦耳,仿佛大海沙白浪静,海鸥翱翔,一个窈窕的背影面朝大海独自徘徊。

琴声歇息,歌舞宴罢,我还不肯离去,上前摸摸那琴,指甲在弦上试弹两下,蓦然间,潮涨潮落,白帆竞发,我又一次不能自已。我相信这不是矫情,而是时光的回眸——其实独弦琴在《新唐书》中就有具体的描述:“独弦匏琴,以斑竹为之,不加饰,刻木为虺首,张弦无针,以弦为顶”,或者“复以半匏,皆彩画之,加上铜瓯,为琴,作虺文横其上,长三尺余,头曲如拱,长两寸,以条系腹穿瓯及匏木”。所以,百越抑或安南,乃至今天的京族,仍保留着秦汉的血脉,绵延着中华文化基因。

说到底,我们都是一家人啊!因此,和睦就是今天你唱给我听,我为你鼓掌喝彩。

我是个缺乏海洋知识的人,北部湾于我,更像个传说。我更没有想到,泱泱中国的陆路边界线和大陆海岸线的分界点,竟然在北仑河口开始。

北仑河,中越边境东段的界河,发源于十万大山,向东南在我国东兴市和越南芒街之间流入北部湾,其下游60公里构成中越边界线。我们的一号界碑,就伫立在北仑河出海口竹山村旧码头的小山坡上。

说是山坡,不过是隆起的平坦土丘,缓步上行,见覆蓝色琉璃瓦的亭子下面,立着一座罩玻璃的石碑,碑身乃海蚀岩凿成,厚而稳固,像江山万里不动摇。“大清国钦州界”及两角提落款的正楷体雄浑端严,这是当时清政府界务总办、钦州直隶知州李受彤手书。一号碑于中国,意义非同小可,它是北仑河口到鸭绿江口2.28万公里的陆路边界线,也是北仑河口到鸭绿江口1.8万公里的大陆海岸线,我们的家底,都在这里。

它又如同一柄巨锤,将每个邂逅的人的心击穿。

120年前,中法在天津签订《中法越南条约》,该条约是晚清被人强按头颅的又一次屈从。该条约声明,签订后六个月内重新勘定中越边界,基于此,1886年11月至1888年5月间,中方代表邓承修与法使会勘中越边界,法使无理要求将白龙岛一半划出中国,邓承修执意不肯,最终在竹山村埋下一号界碑。

凝视玻璃罩里的界碑,若说内心没有感触是假的,来这样的地方,总能激发悲哀与豪情,忧思与渴望。中国之大,寸土寸金,丢掉哪里都是刮骨折肢之痛。而我能和同行的朋友族兄在界碑旁从容地聊文学,是多少个邓承修李受彤争来的,否则,脚下之土早已沦为寇贼鱼肉,我等哪来的本事在人家地面畅抒情怀。

历史上,中越边界从北仑河口到峒中的北港隘,二百多公里的界线上安设33块界碑,东兴段内沿河插签,双方各立十块,其中第五号界碑,设于东兴口岸的桥北。

东兴,一个和我家乡同名的海边小城,听上去那么亲切,勾动丝丝缕缕的愁绪。色相不同的绿把小城梳妆打扮得文文静静,空气湿润清爽,裹着花香,眼底尽是南国初夏的隽秀。沿大街再往前走,竟一扫宁谧,眼前繁华热闹起来,说是到了中越贸易口岸。

曾经的战争,一直是我心里的梗,也一直与我隔着很远的地理距离,可一旦闯入小城,徜徉街巷售卖越南咖啡、休闲食品和红木蜜蜡的店铺,郁结心底的怨怼瞬间淡了,那个北部湾对岸的东南亚中南半岛国家,重又亲切起来——越南古稱交趾,秦始皇公元前214年征服百越诸部,大量移民设三郡管理。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平定南越国,在今越南北部设交趾郡。唐朝设安南都护府,赐名安南。公元968年,安南进入封建时代,建国号“大瞿越”,后改国号为“大越”。不过,宋朝以来的中国历代仍然以“安南国”称之。进入14世纪,越南内部陷入“郑阮纷争”,16世纪末阮氏后代夺取政权,遣使宗主国要求改国名“南越”。嘉庆皇帝赐名“越南”。

自秦至清,翻遍史籍,安南与中国交往的词条不计其数,纸页上记载的事件,均为两国的深情厚谊。然而再深的感情也要经历考验,所幸硝烟散尽,和平之光照耀大地。

来东兴之前,当地的朋友就在微信里跟我讲,这座城的边贸如何繁荣,口岸附近居住的京族人民如何富裕,等自己置身氛围之中,确信朋友讲的保守有余。徜徉喧嚷的口岸,踩着泛青光的石板路,恍然游弋另一条时空隧道,店铺里的每一样东西勾动强烈的购买欲,来自越南的小商品质优价廉,很会讨喜。我记着朋友的叮嘱,尤关注拖鞋,朋友说,越南拖鞋是真正的橡胶制造,柔软,耐穿,不伤脚。于是,我穿梭卖拖鞋的摊子东挑西选,果然朋友所言不虚,越南的天然橡胶品质好到令人嫉妒,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手一握攥成一团。好到无话说的东西,每双二三十块的价格,我由此理解了国人海淘的疯狂。

一口气买下三双拖鞋,又钻进卖咖啡的铺子,选一袋经典炭烧咖啡和一些水果干零食,才心满意足地拎着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出来。来到街上,见同行的女同胞个个如我,忍不住嬉笑。

中越口岸的大桥在万国商城不远,站在砌筑高栏的河岸,透过栏杆空洞望向对岸,一样的榕树幽幽,花草森森。桥上,是通关的行人;桥下,是辛勤的商贩。我分不清中越差别,经当地同行指点,才恍然那些皮肤黝黑,头戴着绿帽子,身材瘦削的是越南人。他们每天早晨开关时过来,晚上闭关前回去,一月月一年年周而复始,出国和回国,简单得像出入自家院子。

但我不想买越南商贩推销的蜜蜡手串,我最大的想法是寻找五号界碑,它岁数大了,经历得多了,什么都透彻了,我看它一眼,等于读一部书。

我摆脱越南商贩,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发现第五号界碑就隐身于桥头的喧嚷中,那是一块和一号界碑一样厚重的海蚀岩,字体深深凿进去,深到辨得清时光的影子。很多人在那里拍照留念,我没有去,我刻意拉开一点距离欣赏那个守桥的勇士,我想该鞠一躬,感谢勇士把热血奔流的胸腔奉给对岸的人民,用脊背为祖国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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