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京族及其他

2019-12-10 10:04肖龙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阿妈

肖龙(蒙古族)

2018年冬天。

无雪。无风。这对于近些年蒙南地区来说,冬天无雪是常态。就像人冬天要穿棉袄,夏天要穿单衣一样。但要说无风,那可是件稀奇古怪的事了。风婆子扎紧裤腿,天边溜达去了,给大地留下难得的清净。窗外天静着、云静着、树静着,唯有麻雀是动的。麻雀从楼前飞过,把碎碎的唧喳声撒到楼下。女人晾着刚洗过的衣服。(晾衣绳是用废弃的电话线做的。在绿化地的两棵榆树间隙连接起来)。挂上去的衣服,水还没来得及滴落就几近半结冰状态,水滴越拉越长,颤颤悠悠,像倒悬的透明葫芦,正午的阳光给它涂了层晶莹的釉彩。

这是个无甚特别、像众多冬日一样庸常的日子。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冬日(离元旦还有两天吧?),我接到我的中篇小说《舞蹈》获得《民族文学》年度奖的消息!

时下文学奖项众多,林林总总。但《民族文学》年度奖以其公正、公平、严肃,逐渐成为国内含金量高、备受众人瞩目的奖项。获得《民族文学》年度奖是作家的一种荣幸。

《舞蹈》发在当年《民族文学》3期头版头条位置,小说讲了个梦境成真的故事。在新旧交错之际、留存与舍弃之间,最好的发泄方式就是自我麻醉,凭空臆造故事来填补空虚的生活。一个谎言就这样产生了。谎言经过加工,你一句我一句,添油加醋,就成了一件无可争议的事实,真得不能再真。于是人们在谎言中寻找安慰,寻找过去遗失的记忆……

舞蹈是告别仪式,也是某种象征。这篇并不太长的小说我是花了力气的,也耗费了我许多精力。从故事的采集,到情节的整理,到理念的思索,直到坐下来写作差不多用了两年时间。记得动笔时恰值秋末冬初,绿化带榆树的黄叶开始从枝头脱落,坐着风摇的秋千,忽上忽下,片片打在窗子上,清脆的叮咚声和着我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舞蹈》初稿完成后,一阵地动山摇的鞭炮声在小区里炸响,才知道是元旦将近了。

小说投给《民族文学》杂志。三天后接到哈闻老师的用稿通知。哈闻老师在《民族文学》一直是我的责任编辑。1994年,他從自然来稿堆中捡出一篇题名为《黑太阳》的小说,觉得不错,发在头条,随后被中国外文局作为“中国文学精品丛书”系列翻译介绍到国外。那是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上写的第一篇小说。后来我知道,哈闻老师当了副主编,《舞蹈》是他作为责任编辑编的最后一篇小说。

2018年《民族文学》年度奖颁奖地选在广西。4月末,我拖着行囊走进素有“海洋城市”称号的防城港市。

再有十天,是刘哗哗的生日了。

恰巧是村子里的“哈节”。

刘哗哗今年16岁。两年后,他在村子老人眼中将是成年人了,便有了参加哈节“坐蒙”的资格。但是他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比如现在,他就为中考结束后的去向犹豫着。等待是最熬人的。开学后,他将去防城港市或是更远的省城南宁去读高中。去,他从小到大还没离开过父母,对家乡难免留恋;不去,城市的诱惑又让他难以割舍。这两天他正为这事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父母出海了。家里只剩下刘哗哗和大黄。大黄是条看门狗。大黄用舌头把睡梦中的刘哗哗叫醒后,就跑到街上找玩伴去了。竹笼里放着阿妈做好的白米饭、香煎红鱼和炒粉。刘哗哗不想吃,他没有胃口。走出院子,街上静悄悄的。因为此时正是捕南虾的季节,人们都下海了,村子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村头那棵老榕树泰然地立在那里。老榕树是刘哗哗的“契爷”(当地风俗:婴儿出生后要找算命先生占卜“定花根”,若占出婴儿命中带“煞”,其“煞”属什么,就要认什么作为婴儿的“契爷”即义父,以便“解煞”、“免苦”)。

刘哗哗坐在老榕树下一条废弃木船的龙骨上,举目眺望。大海苍茫,波浪涌动。不远的滩涂上,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在海边赶海。女人上身穿水红色紧身窄袖无领对襟短衣,下身是长而宽大的黑色裤子,头戴尖顶斗笠,身后背着细竹编的鱼篓;孩子两三岁大小,开裆裤,壶盖状的一绺头发翘翘着,红肚兜上绣的荷花依稀可见。这让刘哗哗想起电视《西游记》里的哪吒。小男孩光着脚丫在海滩上跑,把水皮踩得噼噼啪啪响。母亲笑着在后面追赶,边追边喊:“你这‘楞整!再乱跑,瞧‘沙虫妈不捉了去……”

“楞整”在防城港方言里是“淘气”的意思。沙虫妈是当地传说中吃小孩的妖怪。每当有小孩哭闹不止时,阿妈就会指着雾蒙蒙山顶上的独树影说:“你睇。还敢哭,沙虫妈听见食你细人。”

刘哗哗听外婆讲过《沙虫妈的故事》:从前巫头岛有家李姓人家,夫妻下海去捉沙牛公(沙蟹),把两个女儿留在茅寮屋里看家。傍晚,沙虫妈来了。沙虫妈用野果粘额头上冒充外婆,骗开姐妹俩的门。夜里,沙虫妈先捉鸡笼里的鸡吃,嚼鸡骨头的嘎嘣声引起姐妹俩怀疑。她们意识到沙虫妈在跟前了。姐妹俩冷静地想着对策。用屙尿借口逃出屋子,然后锁住门大喊:“天呖呖,地呖呖,三更半夜雷公劈。”沙虫妈怕雷,慌忙躲进柜子里。姐妹俩锁住柜门,用热水把沙虫妈烫死了。

从北国到南疆,季节变换让人猝不及防。

由于航班延误了,到达南宁吴圩机场时已是深夜。走出机场,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我们几个还穿厚衣的北方人,顿时大汗淋漓。好在杂志社会务人员安排周到,提前一天赶到南宁,早早订好宾馆。宾馆离机场只几分钟路程,避免了很多尴尬。

住进宾馆,赶紧换夏衣。

在宾馆逗留半日。天骤然落雨。等后续各地作家聚齐。下午雨霁天晴,大家乘大巴车赶往目的地——防城港市。

路上,一片片亚热带雨林从车窗闪过。来迎接我们的防城港市文联的小伙子,用带着客家口音的普通话介绍着防城港这座南国边陲城市:“防城历史悠久,是广西壮族自治区下辖的地级市,集滨海城市、边关城市、港口城市于一身,被誉为‘边陲明珠,中国金花茶之乡、中国白鹭之乡、中国长寿之乡……‘援越抗美时期,是中国支援越南的‘海上隐蔽运输航线,被称为‘海上胡志明小道……防城港市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区,其中壮、瑶、京三个世居少数民族占全市将近一半人口。京族是以渔业为主的‘海洋民族,历史悠久,独特的文化风俗引起世人关注……”

第二天上午,颁奖典礼如期举行。新老作家济济一堂,呈现了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繁荣景象。本届获奖作品包括蒙古、仡佬、布依、满、壮、彝、回、维吾尔、藏、哈萨克、朝鲜等11个民族作家翻译家的精品力作。颁奖典礼结束,前往防城港核电站、防城港钢铁基地、防城港务集团码头、东兴市国门口岸参观采访,体验这座海港城市运输工业和高科技的飞速发展。

随后又到京族博物馆、京族澫尾哈亭观看素有“仙琴轻舞”的京族舞蹈和独弦琴表演。独弦琴是京族地区特有的乐器,京语称“旦匏”。《新唐书·南蛮传》记载:独弦匏琴,以斑竹为之,不加饰,刻木为虺首,张弦无轸,以弦系顶。后来古时的独弦琴绝迹于内陆,独有京族地区流传至今。在京族传说中,独弦琴是南海龙宫的仙琴。鲨鱼精向龙王七公主求婚不成,盗走蜈蚣笛到京族地区兴风作浪。七公主奉龙王之命,抱独弦仙琴到人间降伏鲨鱼精。鲨鱼精趁七公主睡觉时将独弦仙琴的琴弦弄断,又把七公主的头发拔得只剩一根。七公主用她最后一根寿命仙发,接上了独弦琴。因为其是仙人所授,一直弹奏至今。

采访后,《防城港日报》记者黄诗艺问我对防城港的印象,我脱口而出:“传统与现代同步,科技与民俗共存,注定了这是座有包容、有生命力的城市!”

金色沙滩铺满晚霞。

海面上亮起一盏盏橘色的光亮。轻柔的光线在水波间荡漾,仿佛是大海的催眠曲。那是渔民捕捞鱼虾时,诱虾入网设的“虾灯”。“高跷捕虾”是祖上留传下来的古老捕捞方式。海面风浪大,水底水草多,浅海海域的南虾多在海面一米左右深的地方活动,这给渔民捕捞增加了难度。为使海水不没过头顶,先民们总结出这种用高跷增加高度的行之有效的捕捞方法。“高跷捕捞”专业要求很高,不但需要捕捞者有过人的胆量,还得有娴熟的技术和体力:脚下站得稳,手上力气沉。现在,村子里掌握这种古老捕捞方式的渔民越来越少了。

刘哗哗的父亲是“高跷捕捞”的能手。

父亲头戴尖顶斗笠,脚踏木制高跷,肩搭“Y”形捞架的架柄,在海里平衡用力缓缓推动捞网……

收网了。父亲踩着高跷朝岸边走来。夕阳把父亲的身影在沙滩上拉得很长,仿佛父亲是从海洋走来的巨人。

父亲坐在岸边的礁石上,解下绑在腿上的高跷,放在身边,掏出烟袋抽烟丝。大海衬托下,脊背微偻的父亲在刘哗哗眼中就是一尊雕像,一个古老的传说……

刘哗哗崇拜父亲,为自己的民族自豪。他听村里老人讲,他祖先秦汉时代属南越国,后归交趾郡,与骆越同住在越南的桃山,做海为生。明武宗正德六年。刘、阮两姓在海上打鱼,赶着一群大鱼来到三山岛上。当时三山岛上荒无人烟,树木丰茂,虎兽很多。先祖见此地人少,打鱼做海容易,即住下来。其后刘、阮两姓又回桃山邀来黎、李等姓同来做海,填海造田,共同生产,繁衍子孙后代……

刘哗哗走过去,接过父亲手中的高跷。父亲收起烟袋站起来,“分数下来了么?”父亲问。

刘哗哗摇摇头,“还没有。”

“哦。哦。”父亲说。父亲伸手抚平孩子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父亲打量着这个比他高一头的纤细的孩子。儿子长大了,他多想把孩子留在身边呵!这样他有了帮手,祖宗传下来的“高跷捕捞”技术也不会失传。但孩子有自己的学业,有自己的前途。沙滩应该托起孩子走向海洋肩膀,而不是羁绊。

父亲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说,“学费都准备好了。在阿妈的柜子……今年的鱼汛旺,会有好收成。”

父子俩摸黑往村子里走着。

刘哗哗心里一热,突然说:“阿爸,你教我捕鱼吧!”

父亲背影一震。他朝后瞥了眼刘哗哗,生气似的大步朝前走去。石条瓦屋里亮起灯,赶海的阿妈回来了。大黄从黑影里扑向父亲,然后又蹿进刘哗哗的怀抱……

哈节到了。

哈节又称“唱哈节”,是三岛京族的传统节日。民间传说有两个版本:远古时代有位歌仙来到京族三岛教渔民唱歌。歌词多是同情人民疾苦、讽刺封建压迫内容,受地主迫害。人们为纪念歌仙,建立了哈亭,定期在哈亭唱歌传歌,渐成节俗。

另一个民间传说:北部湾岸边的有条吃人成性的蜈蚣精,凡从白龙岭海域过往的船只都要送活人给它吃,不然就会翻船,害得渔民不得安宁。有一位神仙化作乞丐,为民除害。神仙搭船过海,当蜈蚣精张口扑来时,神仙把煨得滚烫的南瓜让船工抬起塞进蜈蚣精的嘴里,烫死的蜈蚣精尸断三截,逐成澫尾、巫山、山心“京族三岛”。蜈蚣精被除后,京民安康,渔农丰收。于是京族人把大仙尊奉为“镇海大王”,建哈亭祭祀,每年都到海邊迎接“镇海大王”来享祭,这就成了一年一度的哈节。

哈亭正堂设有神台,供奉全村敬奉的“镇海大王”“陈朝上将”以及祖先的牌位。

哈节内容由迎神、祭神祭祖、乡饮娱乐(坐蒙)、送神四部分组成。迎神:唱哈前一天,由“香公”率领集队举旗擎伞抬着神座到海边,把神迎进哈亭,封“亭杠”。祭神:下午3点,祭祀仪式开始。主祭带领人们迎接来自海上的各位神灵和祖先进入神位。“翁祝”诵读祭文,向诸神敬酒献“金银纸宝”。由“桃姑”唱“进香歌”,跳“进香舞”、“天灯舞”。乡饮娱乐:入席饮宴“听哈”称为“坐蒙”,这是哈节高潮。唱哈由能歌善舞的歌手“哈妹”主唱,歌本多用喃字写成,内容记述京族历史传说,家庭伦理,忠孝礼义故事,还有汉族古典诗词等。

最后是送神:哈节最后一天,香公在神前念诵《送神词》,撤下“亭杠”,哈妹跳起“花灯舞”将神平安送走。

中考分数下来了。

是班主任打手机通知刘哗哗的。那是哈节后的第二天。阿爸和阿妈正在院子里给猪仔洗澡。哈节“坐蒙”登记的册子上阿爸的名字在前十名。按传统规定,“坐蒙”登记册上排名前十的人,将是“哈头”筹办祭品的人选;各抓一只猪仔回家养着,称为“养象”。被“养象”的猪仔要好生养护,不得弄脏,每天洗得干干净净,也不能咒骂。来年哈节时,谁家猪养得大就选谁家的猪用于祭神。这是件幸运的事。

刘哗哗走进院子。小声说:“分数下来了。”

“考得怎样?”阿妈停下手中活计,问道。

“班里第一名。全校第三名。”刘哗哗说。

“好样的。我儿子争气!”阿妈说。

“阮老师说我这分数,能报……能报南宁二中。”

阿妈瞅瞅父亲。父亲没有说话,把洗干净的猪仔抱起放进猪笼里。扑扑手,眼睛从挂在墙壁上的渔具扫过,望向苍茫的大海。然后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说:“好呵好呵,咱上最好的学校!只要你有心,阿爸阿妈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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