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巾

2019-12-10 10:04金少凡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老爷子老爸孩子

金少凡(满族)

老爷子又那样睡着了!

嘟嘟是在说中午的事情。她把咪咪和发发召集到家里来开家庭会议,要三个人一起想办法。我先是问老爷子中午想吃点什么,可是他却无精打采地说随便。我就烦他说随便这俩字,就说我不会做随便,您想想,想吃什么?包子?饺子?面条?米饭?老爷子就应付差事似的说,就饺子吧。我问他什么馅儿?他又说随便。你说我这暴脾气嘿,他又随便!让我真是急不得恼不得。但是,这还不算完,您倒是等着我把饭做好了啊,就在我把饺子包好了,煮到锅里的工夫,他老人家却脑袋一歪,睡着了。身子斜靠在沙发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下颌紧贴着手背,哈喇子从嘴角上流出来,淌在了衣袖上,我一边给他擦,一边叫他,爸爸,爸爸,吃饺子了!他哼哼着答应,却并不把眼睛睁开。隔了会儿再叫,这回,你们猜怎么着?他却连哼哼也没有了!

嘟嘟又补充了一句,我真后悔给他买那个葫芦丝!他要是不去公园,也招不来那个事!

是的,那个时候,嘟嘟包括她的弟弟妹妹,还真的不知道,会发生那个事情。

四月的天气,阳光改变了街道上的景色,也改变了空气中的味道。路边杨树和槐树的叶子,开始疯狂地堆积和生长。雾霾被鼓动着季节更替的风轰赶跑了,空气当中散漫着淡淡的花香。这些,嘟嘟他们都觉得司空见惯,年年如此,而对于老爷子觉得这拉长了的昼日,这美好的景色,还有空气中新鲜的味道,全部都是鼓动着他去做那件事情的这一点,谁也没有感知。唯一让他们觉得不同的是,老爷子一反常态,居然不再用催促,就主动地往公园里跑了。要知道,这是在过去,劝都劝不进去的。

不过,嘟嘟他们也并没有多想什么。

他们一直觉得他就应该去那里。空气好。还有适龄的人群。唱歌,跳舞,下棋,哪怕找人闲聊几句,都很有益于健康。并且,为了让他走进公园,大女儿嘟嘟还给他买了一支葫芦丝。她说您不是年轻的时候就想学一样乐器吗?正好,公园里有培训班,我给您报了名。怕他不去,末尾还加了一句,葫芦丝加上学费,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呢!

这之后呢,就到了夏天。仿佛是跟那个总是让天空发阴,让杨树和槐树的叶子开始变得湿漉漉的,有些叶子甚至过早地开始脱落的雨季一样,家里的事端便多了起来。这样呢,嘟嘟他们连同老爷子的心里,如同总被阴云遮挡着的太阳一样,便都充斥着一种灰白的光芒。

一切,都始料不及。又似乎并不完全是。有次路过公园嘟嘟走进去准备看一眼老爸学习是不是认真,跟同伴们在一起开心不开心,却没见到他。转而寻找,发现湖边上有个人的背影很像是他,身边还挨着一个“红围巾”。本应该立即就引起她的注意的。

可不管怎么说,总之,都是那支葫芦丝惹的祸!

老爷子睡着了。

可是却觉得就跟醒着一个样。屋里的所有动静都能感知得到。哈喇子从嘴角淌出来,他也能感知得到。他想伸手扯张纸巾把它擦掉,觉得那个样子若是让老曾看见了不大好,他在她的面前,应该有一个好的仪表,可是刚要把手从胸前撤出来,就感觉有人叫他,并且一面叫一面走过来,给他把嘴擦了。

那双手很柔和。隐约觉得,那是老曾。他想说谢谢你,可是嘴却怎么也没能张开。他还想说老曾你可来了,坐,坐会儿!我给你泡茶去!可是嘴还是没法张开,腿更是抬不起来,迈不出去。这工夫,老曾就走进了厨房,三下两下把饭给他做好了,之后呢,就开始穿外套。他想问,怎么,你要走了吗?不一起吃饭吗?可是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他就开始挣扎。要扯胳膊,要喊。老曾就回过头来说,我走了,待会儿嘟嘟他们就来了,让他们看见了不好。他想说,嘟嘟他们不会来,几个孩子正开家庭会议呢。只听老曾说,我知道他们正开家庭会议呢。我来,就是想嘱咐你,千万千万别犯糊涂!否则你将来,有可能,有可能就无家可归了!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老曾唰地一闪身子,就不见了。他朝厨房看看,又朝卧室看看,都不见影子,就急着要站起身来去找。

老曾!老曾!老爷子睁开了眼睛。

老曾,老曾——咚地一声响,嘟嘟把一盘饺子撂在了餐桌上。紧接着是哗啦地一下,筷子落在了桌上,又弹了起来。还惦记着她呢!

老爷子彻底醒了。抹了把脸,抬眼看了看嘟嘟,又看了看饺子。小孩子犯了错误一样把头低下。

凉了,嘟嘟把筷子递给他,缓了下口气说,快吃吧。看着他把筷子抓在手里,再用筷子把一个饺子夹起来,迟缓地往嘴里放,又说,白菜猪肉,我还放了点儿海米,您尝尝有没有三鲜的味道?

老爷子像是个机器一样,弯曲胳膊,把筷子送到面前,张嘴,将饺子填进去,再一下一下地咀嚼。

香不?嘟嘟脸上换上了微笑。

嗯,嗯。老爷子面无表情地回答,香。三鲜。

嘟嘟说,老爸乖啊,往后咱们不想那个事儿了,乖,听话,我们这是为了您好,为了这个家好!咱們要维稳,要安定团结,是不是?

接到嘟嘟电话的时候,咪咪本不愿意过来。她说发发也不一定有时间,就在微信群里说说吧。嘟嘟说,不行,你和发发必须过来开家庭会!咱们必须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是老爷子提出来要吃饺子的,可是,等我把饺子煮好后,他的下巴已经抵在了胸口上,哈喇子从嘴角淌出来,在胸口上蜿蜒了一片!嘟嘟看着咪咪和发发自打进屋眼睛一直盯在手机上看个没完,于是就又强调了一遍,老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白天,他经常是看着看着报纸,眼睛一闭,立即就歪在了沙发上。晚上,看着看着电视,眼睛一闭,马上就起了鼾声。

咪咪和发发这才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了一下。可没多大工夫,就又盯了回去。

我觉得,这不是好现象!嘟嘟看着他们翻动着页面的手指,想把他们拽回来,就问,爸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大姐,你是说,要带爸去看看吗?咪咪眼睛没离开手机,问嘟嘟。

发发还是不说话,瞟着手机。手机在不停地滴滴响。

嘟嘟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让他们都把手机放下。之后问,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咪咪和发发都不说话。嘟嘟点名问咪咪,咪咪瞪眼看着嘟嘟没表示。嘟嘟再问发发,发发瞅了眼嘟嘟面无表情。嘟嘟见无计可施,一个人发了阵子呆,之后只得跟咪咪发发一样,也去看手机。

在约咪咪和发发过来之前,嘟嘟一个人,曾经左转右绕地寻找过办法。可是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来。事实上,常规的办法都已经尝试过了,请保姆,老爸眼里容不得外人,不是说这个懒,就是说那个馋,还有说话他听不懂的,邋里邋遢的,模样不周正的,总之人家浑身上下都是毛病。劝他,咱们现在是有困难,有求于人家了,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凡事得忍着,得凑合着,可是他就是不听,换了几个保姆,都被他赶跑了。请他到自己家来,他摇头,说他谁家也不去。哪儿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去谁家也不自在。嘟嘟说,到我家来,不存在不自在的问题啊,闺女是您的亲闺女,女婿是您亲自挑了来的,又是老战友的儿子,您来了,就住你亲孙女那屋子,反正她上大学,一学期才回來一趟。那房间向阳,宽敞。好不好?他说不,我哪儿也不去。一口咬定哪儿好也不如自己家里好。

三个人都在看着手机。

不过,咪咪和发发或许是真的在看,而嘟嘟却不是。她在微信上跟朋友请教办法。她问第一个朋友,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对方说没有。她又问另一个朋友。另一个朋友也说没有。再问第三个,第三个说你觉得养老院怎么样?嘟嘟的心就沉了一下。朋友说,我爸就去了养老院,是他主动要去的。嘟嘟急忙问,老人家说那里怎么样?对方说,不错,都是同龄人。嘟嘟想了想,再问第四个朋友。你弟弟发发不是一个人吗,对方说,让他搬到老爷子那儿,去陪老爷子不就完了吗?这个方法嘟嘟倒是从未设想过,就说,嗯,理论上可行,可就是不知道发发乐意不乐意。对方说,他要是聪明就应该乐意。嘟嘟问,此话怎讲?对方说,钱呢!嘟嘟恍然大悟。

发发的手机响了,他说了声喂,便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嘟嘟趁机跟咪咪说了两个朋友的办法。咪咪对养老院的办法表示反对,说老爸有儿有女的,咱们要是把他送进了养老院,恐怕街坊邻居都会说咱们不孝敬老人。养儿防老可是天经地义的,她觉得让发发搬去老爸那里最合适不过。

等发发接完电话回来后,嘟嘟就试着跟发发商量。嘟嘟说,发发,反正你也是一个人,住到爸那儿不但照顾了爸,你那套房子还可以租出去,你一个月少说也能收几千块的房租。

发发低头不语。还是看着手机。

嘟嘟就说,你是不是还记着小时候爸老打你的事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干吗还老记着呀?爸那时年轻,火气旺,你又淘气,遇上心情不好,就把气撒在了你身上,可以理解的,你别老记着,其实,我跟咪咪也挨过他的打。再者说了,咱爸咱妈可是对你偏着心呢,你看,老爸补差,分了房子就给了你,是不是?

发发好半天才把头抬起来,皱着眉头说,不是我不可怜爸,也不是我没有这份孝心,实在是,实在是,爸他希望得到的不是这个!

是嘟嘟最先见到的老曾。

那天她去看望老爷子,可一进屋就先在衣帽架上瞥见了一条红围巾,屋子里还有香水的味道。愣神儿的工夫,就听见厨房里传出了锅碗的声音,刚把疑惑的眼睛眨起来,一股饭菜的香味儿就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待要走进去细看,只见一个女人腰间系着围裙,一手端着馒头,一手端着炒菜,从厨房里缓缓地走了出来。见了嘟嘟,女人愣住了,端菜的手一歪,差一点儿就把菜洒了出来。老爷子的脸上在那一刻,也出现了尴尬的表情,迎着嘟嘟讯问的眼神,干咳了几声,之后慌忙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介绍说,这,这是曾阿姨。

老爷子从来就没感觉过春天的风是那般地体贴。就真像是一只小孩子的手,在脸上随意抚摸。

那手,柔柔软软的。

老爷子拿着嘟嘟给买的那支葫芦丝走进公园,其实根本就没有去那个培训班。他四周张望了一下,便径直地朝着半山腰的人群走了过去。

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摆着一个个书本大的牌子,牌子上面写着些简单的字:男或女,什么学历,哪里就职,多少薪水,多大年龄等等。等老爷子凑过去的时候,就有人走了过来,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或直截了当地问男的?女的?老爷子其实在走过来之前就明白了,这些老人聚在一起,是给大龄儿女们相亲的,于是就把发发的情况说了:男孩,三十二岁零四个月,硕士学历,在国家机关就职,工资不高,几千块,但是工作稳定等等。在和这些人攀谈的过程中,他注意到了一个女人,尽管天气已经开始有些热了,但是她的脖子上却依旧围着一条红围巾。而她,此时已经把眼睛放在他身上许久了。之后,他再去公园,就直奔相亲的人群,专门在人堆里寻找那条红围巾。终于有一天,老爷子凑近了她,主动跟她笑了一下,点了下头,她像早在等着这个时刻似的,立即就回应了声你好。俩人把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老爷子感到了久违的温暖。等一股电流,把温暖带进心里的时候,一瞬间,他的心就被融化掉了。再去公园,他就再没带过葫芦丝,嫌那玩意儿拿在手里碍事,两个人无论是在湖边散步还是在茶馆喝茶、在饭馆吃饭,都没地方搁没地方放。

叫过曾阿姨之后,嘟嘟的心里也是一阵尴尬和紧张,因为事先没有心理准备,她的眼神很慌乱,所以,她没敢抬起眼睛来,再去和老爸及曾阿姨对视。有好一阵子,三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或是说都在搜肠刮肚地想着应该说些什么,怎么表达。但好像谁也没想出能够缓解局面的词语来。三个人就那么直直地立在那里,让时间空白了许久。

那天的饭菜,就这样在餐桌上放凉了。

发发说了一句是应该考虑给爸找个老伴儿后,立即招来了嘟嘟和咪咪的反对。你胡说什么呢!她俩跟他嚷。多少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仿佛要找后老伴儿的是他,而不是老爸。

这是老曾出现在家里之后的第一次家庭会议。

嘟嘟和咪咪拍了桌子之后,会议就开始冷场了。发发赶紧低了头,不再说话,两个姐姐也不说话。三个人就都开始掏出手机来看,像是要把刚才的不快给打发过去似的。

咪咪在微信里跟嘟嘟说,他脑瓜子进水了!嘟嘟回复,别那么说,他还小。咱们得照顾他。咪咪说,都三十好几了,还小?嘟嘟说,谁让他是老疙瘩呢?从小惯的,吃咸不管酸,油瓶子倒了不管扶,他怎么会想到将来的事情?咪咪迟疑了阵子,说,姐,我想咱妈!后面还缀了一个痛哭的表情。嘟嘟看了,心里就开始发热,眼睛也立即就潮润了起来。她眼前浮现出了妈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脸苍白苍白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身子瘦弱得只剩下了皮包裹着的骨头。照顾好小弟。他还小。不懂事。妈妈就是伸着那骨瘦如柴的手,攥住她,抖着,细声细气地这么说的。

把头低了阵子后,嘟嘟抽了几下发酸的鼻子,从手机上移开眼睛。她看了发发几下,问,你说你支持老爸?同意他和老曾来往?发发点点头,说,不好吗?她来了,咱爸有了伴儿,有人陪着说话,有人陪着散步,不好吗?嘟嘟又问,她家在外地,两个儿子在咱们市里打工你不考虑吗?发发张张嘴,又闭上了。嘟嘟就很有耐心地说,这件事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有些法律上的常识你应该也知道,老曾来了,她的孩子再来了,家里的房子怎么辦?爸的钱怎么办?发发这才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两眼茫然地看着嘟嘟。咪咪这时插话道,你小子糊涂蛋,她就是冲着爸的财产来的。另外,别忘了,你的房子产权写的可是咱爸的名儿!你小子就等着将来有人来分你的房子,就等着将来被赶出去睡马路吧!

老曾的出现,打乱了这个家庭固有的运行轨迹。

三个孩子仿若是忽然间,就和老爸拉大了距离。特别是嘟嘟和咪咪,她俩甚至都觉得,以前那个非常熟悉的家,不再是自己的了,不再是随手推开门就可以进去的了。

老爷子也从他们陌生、犹疑、散乱的眼神里,感觉到了这一点。

说实话,他理解他们。孩子们的心里是纠结的。老爷子从孩子们对老曾的客气,礼貌,时时处处都预留着尺寸的平淡中,看出了他们心里的纠结。他们爱自己的妈妈,爱自己的爸爸,爱爸爸妈妈亲手、共同缔造出来的这个家。因此他们不希望任何人的出现,把它给撕裂了,因而使他们的生活或是他们的权益遭到改变。

很客观地讲,他也没有忘记过去。不要说孩子们一时间难以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忽然来入主一个家庭,出任难以替代的妈妈的角色,就是他本人在和老曾相识之后,也忘怀不了自己的结发之妻,每每看到老曾的一颦一笑,他都会从中寻找前妻的影子,每每看到老曾的一举一动,他都会从中寻找前妻的感觉。

不过,抛开了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缠绕在每一个人心上的情感不谈,关于老曾怎么才能融入这个家庭,将来和这个家庭当中的每一个成员怎样和谐相处,这个家庭的未来将变化一个什么样的轨迹继续前行,老爷子想的和孩子们想的并不一致。他把这个事情想象得十分简单。老曾户口在兰州,来本市是为了给儿子家看孩子做饭,基本上算是孤身一人,两个人的结合,只要她搬过来,把自己的门一关,和什么就都不搭界了。

可是孩子们却都不这么想。

也怪不得孩子们不这么想。

毕竟社会的大潮在推动着人们朝很现实的方向蔓延发展。以经济为核心的旋涡,越转越急,越卷越深。财产纠纷的悲欢离合,充斥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他很想跟孩子们坐一坐,谈一谈。他想好了,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不能有什么遗留的东西让一家人扯不清理不顺,他不想这样,像电视里天天都在上演的节目,为了钱,为了房,鸡飞狗跳,兄弟不认,骨肉相残。

在公证处咨询过后,老爷子给嘟嘟打了电话。与此同时,嘟嘟也正想给老爸打个电话。

实际上,两个人想说的,都是同一个内容。只不过老爷子附加了一个条件,如果自己先于老曾故去了,房子让她继续住,直至她故去为止。

如约而至的嘟嘟来到老爸家后却没能开口。

老爷子正欲把自己拟定的协议书掏出来,也忽然止住了。

嘟嘟的眼睛,正盯在一个物件上。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看见了客厅角落里放着的那张很小很矮很旧的木板凳。

两个人的眼睛就开始湿润了。

嘟嘟仿佛看见了妈妈坐在小板凳上,给自己洗澡时的情形。夏天,妈妈每天都会在凉台上晒一大盆水,等到晚上了,会挨着个儿地给他们洗。那时的妈妈,就坐在那只小板凳上,她呢,就坐在她面前的大木盆里,妈妈的手在她身上搓得吱吱响,肉皮又痛又痒,待把她浑身都搓红了之后,拍一下屁股,说,快滚,下一个!

老爷子也仿佛看到了那个情景。他从嘟嘟妈妈的手里接过孩子们,把他们从大木盆里抱起来,然后用一块大毛巾,给他们擦头,擦身子,然后再把他们放进早已铺好了的被窝儿里。

两个人似乎都忘记了要谈的事情。都把眼睛盯在了那只小板凳上。

小板凳面板上的纹里中,浸渍着嘟嘟妈妈和他们在一起的所有的美好时光。

在家庭会议上,老爷子知道了每个孩子的想法。

发发比较谨慎。他说不知道事情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样,是个什么结果。他不反对他再婚。不过,要找,尽量不要找外地的,尽量不要找有孩子的。这样很麻烦。

嘟嘟和咪咪则很直接地说,再婚,随之而来的是许多问题,问题会导致无休止的纠纷,弄不好会让家庭破裂。不过,您非娶那个老曾不可,我们也没办法,婚姻法给了您这个权利。但是,您考虑好两条:一,您如果还像现在一样单身一人,我们姐儿几个伺候您,是无话可说的,但是,您要是娶了她,她再把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带过来,把家里头搞乱乎了,我们将来是不是还能管您,就是个问题了。因为很可能到时候我们就是想伺候您,也不能够了呢。二,为了不留后遗症,财产要公正,两套房子,都要过到我们的名下。

老爷子问了他的那条附加条件,行还是不行?孩子们都没有表态。嘟嘟说他们开个家庭会议商量一下再说。

孩子们的话,让老爷子感觉很失落。

会后,他本想立即打电话把结果告诉老曾。她不仅在家等着听结果,并且他还想把心里的失落跟她念叨念叨,因为除了她,他不知道该跟谁去诉说。可是终因不知道怎么开口,把电话在手里攥了一阵,又放下了。

一直守着电话在家等消息的老曾,没等来电话,就也什么都明白了。她关了灯,把身子缩在了客厅沙发的角落里。下晚班回来的儿子肖同生进门后看到了,被吓了一跳,忙把手摸在她的额头上,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苦笑了下,说了声乏了。

不过,第二天一早,她还是来到了老爷子家。老爷子的一件毛衣,袖子短了,也有些破损,她早早起来,转了几家专卖店,买来了同样颜色的毛线。她让老爷子把毛衣拿出来,很快就把袖子给拆了。之后,一面听老爷子转达昨天家庭会议的内容,一面精心地给他织补毛衣袖子。等他转达完了孩子们的意见,老曾就停住了手。孩子们的想法尽管和她的本心相悖,但是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也在情在理。不过,站在老爷子的角度去想,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几句,就说,财产公证我不反对,也是理所应当。但是,把两套房子都过到他们的名下,我觉得,你不能同意。第一,你有三个孩子,你把房子过给哪一个?他们会不会因为财产分配不均闹矛盾?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你把房子过给孩子了,你就失去了对房子的所有权,没了所有权,将来万一孩子们对你不好,不孝顺,房子不让你住了,你将居无定所。这一点,你考虑过吗?

把毛衣织补好,老曾让老爷子穿上试试,看袖子很合适,就找来了熨斗把毛衣熨平,叠好,收进了柜子里。之后,把毛衣针收拾到书包里,把地上的毛线头扫干净,就起身走了。

从那之后,老曾就不再来了。那天,她临走的时候说,没想到她给他带来那么多的麻烦。说完这话之后,还长叹了口气。

电视开着。可是老爷子却又睡着了。报纸抱在怀里,哈喇子淌在了上面,留下了一条深深的印记。

他又梦见了老曾。

她蹲在地上。

老曾在的时候,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擦地。把一盆水放在近前,两只手里各拿着一块抹布。左手的抹布擦第一遍,右手的抹布擦第二遍。每擦一块地板砖,就要把抹布在水盆里面洗干净,之后再擦第二块。老爷子劝她用墩布,说那样省劲儿,还不用蹲着,可是她却说那玩意儿省劲儿是省劲儿,可是犄角旮旯擦不到,并且擦出来,地上还是花的。

老曾不再来了之后没几天,家里就开始凌乱了。尽管嘟嘟和咪咪会轮流来给他做饭,收拾屋子,但是永远也赶不上老曾收拾得干净。厨房的柜子里,老曾是把每一样调料跟部队战士的营房一样,样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可是经过了嘟嘟和咪咪的翻动,瓶瓶罐罐就都被搅合在了一起,再回归不了整齐划一的模样了。还有衣柜。老曾把他的每一件衣服都叠成了统一的豆腐块,可是如今已经面目全非了。豆腐块被抓挠碎了。唯一保持形状的就只剩下了两件衬衣,老曾洗过之后,三下两下便叠成了刚买回来带着包装的样子。能保存下来形状的原因,是这两件衬衣,他一直也没舍得穿。他觉得,若是穿了,洗了,就再叠不出老曾叠的那个样子了。

老爷子打电话问候老曾的时候,嘟嘟在外面敲门。老爷子问老曾怎么样,肩周没事吧?这两天天天阴天,你要多注意。说着,就走向了门边。嘟嘟在外面听到了他讲电话的声音,就立即用钥匙把门打开了,看着他举着手机,便丢下他不理,直接走进了厨房。老爷子跟在她身后,想要看她的表情,可是嘟嘟却一直扭着头。

老爷子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听嘟嘟在厨房里说了一句,她就是在贪图您的财产!

他想摇头,想说不是,别把所有人都想象得那么坏。可是没了力气。

嘟嘟继续说,不是吗?要么怎么自打知道了我們要公正,要把房子过户,她就立马儿不来了呢?

嘟嘟咪咪发发在开家庭会。在商议老爸提出来的附加条件。嘟嘟先定下了调子,说老爸糊涂。咪咪也说这样后患无穷。

这时,嘟嘟的手机响了。看了看是陌生的号码,就没去接,示意会议继续,要听听发发的意见。可是这个号码又拨打了过来。她再次按断,还说了句讨厌!这之后,短信的提示音响了。发短信的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嘟嘟提取出来看,短信说他叫肖同生,是老曾的大儿子,要求加嘟嘟为微信好友,有事要和大姐商量。看着短信,嘟嘟有些迟疑,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加这个陌生人为好友,不知道老曾的儿子要跟自己商量什么,更不知道这其中会不会存在着骗局。

嘟嘟在开会之前,先赶到老爷子家,给他做了晚饭。可是,嘟嘟离开后,老爷子就紧跟着,也立即离开了。他要赶紧到公园的湖边去。他约老曾再见最后一面。

老曾织补好毛衣离开他后,他心里就开始感觉发凉,发空,行走坐卧都觉得不自在。给她打电话,几次都拒接了,他便去公园,到那堆人里去找。可是去了几次,都没看到那条红围巾。后来,有人告诉他,老曾就要回兰州了。于是,他寻思了阵子,就跑到公园门口的商店里,买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条不同颜色的丝巾,用快递发给了老曾。

快递是肖同生帮着签收的。看着妈妈打开包装,把丝巾一条一条拿出来看,抚摸,再细心地叠好时泪盈盈的样子,他的心里就也涌上来了一股潮热。妈妈已经催促好几次,让他定回家的车票了。他忽然决定,不能让妈妈就这样伤心地离开。就默默地记下了老爷子留在快递包装上的电话号码。

嘟嘟咪咪和发发如约来到了那家饭店的时候,肖同生已经恭候多时了。

嘟嘟答应他的时候很犹疑。

她不知道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场面。据听说,老曾病倒了。

当时的样子注定会很尴尬。尤其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见了面,肖同生把手伸给她的那一瞬,嘟嘟或许是出于敌意,或许是出于犹豫,或许是出于陌生,或许是出于紧张,总之她迟疑了好半天,才把自己的手伸给了肖同生。肖同生好像并没有在意,他很大方地给嘟嘟介绍了和他一同前来的夫人和弟弟,之后笑着说,我们家的全体成员集合完毕,请大姐检阅。

嘟嘟也不知是怎么了,听了肖同生的话,本来想笑一下,可就是笑不出来,脸绷得紧紧的,连把嘴角向上翘一下的指令都没能传导到面部的神经上去。倒是发发跟肖同生和他的夫人、弟弟一一握了手,寒暄了起来。从落座到点菜,到菜一个一个端到桌子上来,嘟嘟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被拥戴到中间,被一堆恭维的话包围在中间,她尽量摆出一副认真听,认真应付的姿态,还要不时把笑容适时地挂在脸上,把嗯、是、好、谢谢等字眼,在肖同生等几个人交错着,或者是不交错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的末尾,恰到好处地说出,就好像是电影配音一样要衔接得那么天衣无缝。嘟嘟觉得自己那一刻真累,觉得自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觉得自己面部主掌微笑的神经几近崩溃。她真后悔答应了肖同生的请求,过来见面。

坐在身边的发发就在这个时候,解放了她。

肖哥,大家都认识了。发发笑眯眯的,看了一眼肖家的诸位,之后对肖同生说,你给大姐发微信,约我们过来,要么,你说说,说说要商量什么?

发发的话让嘟嘟自然了许多,她连忙附和着说,对,小肖,有什么事情,你说。

其实,从见到嘟嘟咪咪和发发的那一刻起,肖同生也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当中,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恭维、奉承、客套话的同时,也倍感惶恐。在他既怕言多语失,又怕没话冷场,既担心哪句话说不得体,惹得嘟嘟不快,又怕自己黔驴技穷,寻不出得体的词语的时候,发发的话,无疑是施给他的一个下楼的台阶。于是,他也连忙回应了发发,对嘟嘟说,大姐,您叫我小肖我倍感亲切。这里您的年龄最大,我们可就尊称您为大姐了。肖同生脸上的表情自然了些,忙给嘟嘟斟茶。今天请大姐们过来,是想咱们沟通一下。李伯伯和我妈,两位老人相识不容易,是个缘分。我和我弟弟,起初也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但是现在想通了,咱们做儿女的再怎么照顾老人,再怎么对他们好,也替代不了夫妻之间的情感。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叫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中国人不是最讲究孝顺吗?什么叫孝顺?我觉得呢,顺着老人,就是孝。当然了,老人再婚,确实存在着很多问题。现在,我把这些问题归结到几点上,我说说,大姐你们看看,这样做是不是合乎你们的想法。第一,生活费的问题。我妈她有退休金,在兰州发,我们每个月负责把这笔钱送到李伯伯手里,由我妈和李伯伯共同支配,如果不够,我们兄弟两个负责贴补。第二,在我妈和李伯伯共同生活期间,我妈病了,有我们兄弟两个负责全部的医药费。我妈的身后事宜,也有我们两个把她接回兰州,和我爸安葬在一起。第三,李伯伯的房产、存款、有价证券等等婚前属于李伯伯的,我们兄弟俩不参与继承。第四,若是李伯伯先于我妈走了,大姐,请原谅我这么说,我们把我妈接回兰州,绝不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孩子们在饭店里洽商条约的时候,老爷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里。

老曾终于没来。

靠在沙发上,胡乱地琢磨着她会不会没收到短信?会不会是病了?又想时间不早了,嘟嘟召集的家庭会议开到什么程度了?有没有结果?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当当当当。浑身就猛然机灵了一下。他以为是电话,是嘟嘟打过来的,要告诉他会议的结果。潜意识支配着他慌慌张张地站起了身。

可却是墙上的挂钟。

还没有结果吗?

老爷子的心里,又涌上来了新一轮的焦灼和忐忑。他一直期待着这次家庭会议,一直期待着有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尽管知道孩子们很难商量出什么结果来,或者说,他们不会同意他提出来的那个附加条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依然还是愿意坐在沙发上慢慢地等。等那个好消息。

他忘记了自己还没吃晚饭。也没感觉到跑了半天的口渴。一开始的时候,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响声,每一下,仿佛都是他的期盼,不過,随着时间的推移,窗外一座座楼房窗户里的灯光都相继关闭了之后,那钟表的每一声响动,又抽丝一般地,悄悄带走了他心里头的希望。

在那一刻,肖同生站了起来,给嘟嘟咪咪和发发的杯子里添茶,他问,大姐,您看——还缺什么?如果你们同意,咱们就去做个公证。我们全家的意思就是尽量减少麻烦,扫清障碍,叫两个老人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安度晚年。

肖同生说话的时候,嘟嘟没敢正视他的眼睛。不过,她端着茶杯的手,却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在那一刻,老爷子一反常态,不仅没了睡意,还在家家户户把灯都熄灭了之后,一贯节俭的他,却将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这之后不久,家里的电话就真的响了。老爷子心里一惊,赶忙要起身跑过去接。是嘟嘟?是老曾?有消息了?是好的,还是坏的呢?他自顾自地琢磨着。忽然,眼前就闪烁起了一片星星。

事后,楼下的邻居对嘟嘟说,那天晚上,听到楼板上,咕咚地一声闷响……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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