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家(苗族)
弟弟的葬礼结束,远处的亲戚吃过饭都先后离开。他们离开时和他打招呼,他机械地一一回应,回应过后又木偶般地站着。此时他无端想到几句诗。细想却想不起完整的诗句,只记得诗中带有“尸体”和“发芽”两个词。
他的大脑是一座坟墓,弟弟躺在其中,开始生根发芽。会长成一棵树吗?他想。像是电影快进一般,树苗很快长大,稀疏的树枝摇晃,他感到头痛,愈发加重,似要炸裂。
有人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喊你幾声,你都没有反应。”那人抱怨道。他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揉揉额头。“快过去,陪你的两个老表喝几杯。”那人把他推过去。
两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坐在方桌前。他们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显然刚从很远的地方骑摩托车过来。那人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在一张油腻的板凳坐下。他这才发现那人是幺叔。幺叔简单介绍一下就走了,说是去把菜热一下,冬天菜冷得快。面对这两个从外县赶来且多年没有联系的表哥,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顿了顿,他找来三个碗和一提啤酒,倒了三碗,说:“我们三老表先喝一杯。”
放下碗后,他无话找话,问两个表哥几点钟出发的,骑了多长时间的车。两个表哥也不健谈,回答他的问题后便陷入沉默。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哆嗦,说:“这几天降温了,你们那边咋样?”这些年来他养成习惯,每当跟别人没话题又觉得尴尬时,他就会谈起天气。两个表哥对天气似乎不感兴趣,给他的答案只是一两个简单的词语。
这时他又想到关于“尸体发芽”的那两句诗。完整的诗句到底是什么?微微抬起头,睁大眼睛,嘴唇动了动,他绞尽脑汁想事情时总是这样的表情。还是没有想出来,他拿出手机百度,发现两个表哥正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把手机放回包里,准备倒酒继续喝。
恰好幺叔端两盘菜过来放在桌上,两个表哥拿起刚才喝酒的碗去舀饭,他们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饭放在屋檐下。他说:“我给你们换一下碗。”两个表哥说:“不用换了,都一样的。”他过去捡起碗和筷子,发现两个表哥已经舀好饭回到桌前,他放下碗,拿筷子过去给他们。两个表哥的吃相有些急,估计出发前没吃东西。他让两个表哥自便吃饱,起身走了,感到一阵轻松。
父亲佝偻着背慢慢地扫着地,母亲和几个伯娘在清洗锅碗盆。弟弟比他小将近四岁,他模糊地记得弟弟出生的情形,像是黑白的电视画面般。是的,当时的一切都是黑白的。母亲坐在里屋,因苦痛而呻吟着,他跑到母亲身边,母亲指着地上一滩模糊的东西对他说:“这是弟弟。”他听到那摊模糊的东西响起若有若无的哭声。接着镜头转换,几个伯娘来来回回地进屋出屋,父亲在院子里扫着地。啊,他们为弟弟来到这个世界忙碌着,又为弟弟离开这个世界忙碌着。此刻,他突然感到人世间多么悲凉。
两个表哥吃饱后,过来跟他打招呼,说要回去了,他象征性挽留几句,然后对他们说天快黑了,骑车慢一点。接着两个表哥又去跟父母打招呼,说一些安慰的话。几句话过后,他们每人拿出两百块钱给母亲,母亲推辞着不收,他们把钱放进母亲围腰的包里,匆匆骑上车走了。
他没有尿意,但还是去厕所撒了一泡尿,然后拿出手机百度。翻了两页,终于找到那几句诗。“去年你在花园种下的尸体,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出自艾略特的《荒原》。如此有名的诗人及诗作,竟然忘记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够格当一名文学编辑。
他在作协上班,临聘的,主要负责编发公众号。从邮箱里选出优秀的文学作品进行简单排版然后发出来,投稿的大多是大学生,写得跟高中生作文一样,难得选出一篇看得过去的。偶尔有读者留言:别总发这种垃圾文章。他回复:鼓励新人。经常参与作协举办的各种活动,他渐渐跟圈内一些小有名气的作者熟悉起来,便直接跟他们约稿,节约了很多时间。公众号一个星期编发三期,他感觉还挺轻松的,从没怀疑过自己不够格,直到有一天参加了一次活动,才突然起了怀疑。
那是一次参观展览品的活动,要求单位至少派一人参加。这种不重要的活动,领导都会安排他去。在会场签到时,一位双手提着东西的女士请他帮忙签一下,他很乐意地笑着问:“你贵姓大名?”那位女士说:“张曦。”他写了“张西”两个字,他对自己的楷书还是满意的,以为会得到女士的欣赏,得意地问:“哪个单位的?”那位女士说:“错了,不是这个‘西,是‘晨曦的‘曦,早晨的意思。”他把“西”字涂掉,愣住了,一时写不出“曦”字,只记得大概样子,用笔在空气中试了几下还是没写出来。那位女士把东西放在地上,说:“我自己来。”他尴尬地把笔递给她,感到脸上发烫。转身走时,听到那位女士不屑的声音:“还是作家协会的……”
他在活动现场转一圈就提前离开了。回住处的公交车上,用手机打出“曦”字,然后悄悄用手指在空气中写,确定自己记住笔画后,锁屏手机,又继续用手指在空气中写。一路上,他不知道写了多少个“曦”字,各种字体都有。回到住处,那位女士不屑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莫大的羞辱感在心中翻滚。顿了顿,他翻出笔和纸练字。他先写下“晨曦”,然后想那些笔画复杂的字,每想到一个不会写的,就用手机打出来,然后照着写。
写了满满几页,肖莉回来了,打开灯,抱怨道:“天都黑了还不开灯。”他回头看了肖莉一眼,站起来伸伸懒腰,往窗外看去,天并没有黑,只是房间的光线差所以有些暗而已。肖莉打开电饭锅,看着他,说:“看样子你早就回来了,连饭都不煮。”说着肖莉把昨晚上的剩饭倒进垃圾桶,故意用瓢把锅底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过去抱住肖莉,在她耳边说:“你煮的饭好吃点,所以等你回来煮。”肖莉挣脱他的手,从桌下的米袋舀一碗米倒进锅里,想想又加了一点,然后把碗丢进米袋。他说:“不要生气啦,等一会儿我洗碗。”
应该有半年了,他们一周总会发生一两次不愉快。他知道肖莉的同事一直对她穷追不舍,时间长了她好像开始心软,偶尔接受同事的晚餐邀请。他自然很生气,用冰冷沉默来面对她。她冷笑着说:“都三年了,你还是和当初一样,一点都不会变。”当初?当初肖莉怎么说来着?“你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我对生活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行。”那时候他刚工作不久,肖莉总是含情脉脉地靠在他身边喃喃低语。一年过后,肖莉开始委婉地提出让他换工作,而他习惯了目前的状态,总是说:“再等等。”一等就等了两年,肖莉估计对他彻底失望,不再提了。
晚上躺在床上,肖莉侧着身,悄悄聊微信。他也拿起手机,大学同学群里聊得正火热,和往次一样,他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又放下了手机。他侧过身去,抱住肖莉,看到她用小指打字,打得很快。“我准备辞职了。”他说。肖莉没有回应。他摇了摇她,说:“听到没有?我准备辞职了。”肖莉淡淡地说:“随便你。”他松开手,翻过身来,望着天花板的蜘蛛网。过了一会儿,他想倾诉自己的委屈,便把白天提笔忘字的遭遇说给肖莉听。他觉得自己是委屈的,现在都是用电脑工作,不会写“曦”字很正常,可那位女士为什么就不理解而且还非要嘲笑呢。肖莉听完后也翻过身来,说:“其实,我只是觉得,你还这样年轻,应该拼一下,多去接触一些不同的行业。像我们行业,都只认钱,你不会写‘曦字,也不会有人嘲笑你。”重点还是在“钱”上。肖莉已经直接表明过很多次,嫌他目前的工资低,而且没有任何发展空间。他感到心里不是滋味。
父母的房间传来咳嗽声,母亲的旧病又复发了,咳上好一阵才停止,接着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父亲又点燃一支烟。他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东西收拾完毕,亲戚朋友散尽,确定父母都睡下,他才关好门和衣躺在床上。尽管身体发困,却没有一点睡意。他翻了两次身,又想起那几句诗。“去年你在花园种下的尸体,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随之,弟弟的容貌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他去县城上高中后,就很少跟弟弟有生活交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原本无话不说的两兄弟竟变得无话可说,短暂的见面也基本上是各自玩着手机。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弟弟一点都不了解,只是从QQ空间动态或者微信朋友圈猜测出丁点无关紧要的信息,比如弟弟高中时期谈过两次恋爱,大学期间学会喝酒,工作后又喜欢上打麻将。总之,在他印象中,弟弟的夜生活非常丰富,时常熬夜,不是吃烧烤喝酒就是打麻将,估计所有这些早就为弟弟的病埋下了伏笔。
弟弟是在单位组织的体检中查出病的。当时弟弟和一个女同事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被这突来的致命消息袭击得睡了一天一夜,过后瞒着女朋友和家人,独自去重庆检查(听说那边有一家医院很好),结果还是一样的。肝癌,晚期。从检查出病到停止呼吸,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觉得弟弟的心理素质未免也太差了,不过早解脱也早好,免得把年老的父母拖垮。弟弟的女朋友请了两个星期的长假,这以后单位不再批假,就只能周末过来陪护。那天晚上,只他和母亲陪在弟弟身边。弟弟特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一直对母亲说:“该享受的我都已经享受过了,我死了也没有遗憾。你和我爸爸不要难过,还有我哥,他还可以照顾你们。”母亲不说话,流着眼泪,强忍住哭声。到了半夜,母亲去睡了,弟弟和他说了很久的话。现在想来,那应该算是告别吧。可他已经想不起弟弟究竟說了些什么,只记得弟弟反复说到女朋友,说她人非常好。第二天早上,弟弟就没有再醒来。
微信没有任何预备就响了一声,他被吓了一跳。拿起手机,是肖莉发来的信息:睡了没有?自从分手后就没联系过,他看上一条信息已经是三个月以前,这突来的问候让他感到意外。想了想,回复道:准备睡了,你还没睡?肖莉经常更新朋友圈,他知道她又换了一家银行,但工作和以前一样,还是客户经理,有时候去另外一座城市见客户,天黑才赶回省城,到住处已经十一二点,所以经常都睡得很晚。肖莉马上就回复了:已经躺在床上,这几天太忙,今晚特意进你的朋友圈,才知道你家的事情。他很少更新朋友圈,最新一条动态内容是“弟弟,一路走好”,带弟弟的骨灰回家时发的。他不知道怎样回复肖莉合适,细思了一会儿,说:我知道的,你工作很忙。刚发送成功,肖莉的信息就来了:能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都分手这么长时间了,他不想打几百字把家庭的苦难告诉她,于是回复:见面再说吧。估计肖莉忙什么去了(他猜测是去厕所),差不多两分钟才回:节哀,回来联系我,早点休息,晚安。回去联系她?要联系吗?联系她干吗?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回复:晚安。
他听出父母已经睡着,他们这几天忙前忙后,几乎筋疲力尽,再伤心也有睡得着的时候。父亲微弱的鼾声有节奏地传来,他突然觉得从鼾声能听出一个人的年纪,父亲的鼾声再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响亮有力了。那时候他总在心里抱怨父亲的鼾声影响到他的睡眠,导致他第二天上课打瞌睡被老师罚站在讲台上。想起这些,他的眼角浸出泪水。要是父亲的鼾声再跟以前一样,我宁愿多被老师罚站几次,他想。但是不可能了,时间虽悄无声息,却力大无穷,把父亲原本直挺的背都压得佝偻起来。
有了辞职的想法,他开始和肖莉商讨换什么工作,但她好像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以前肖莉总给他灌输跳槽的思想,在他耳边分析每一种行业的优劣,说起来头头是道,现在她用不在意的口气说:“要不你就来我们行业试试吧。”他说:“你晓得我脸皮薄,而且口才差,做不了你这一行。” 肖莉说:“哪个一开始就能做得了,哪个不是慢慢锻炼出来的?你一直这样不敢开口讲话,口才就永远不会进步。”他说:“我觉得我这样也还不错,能赚到钱也能找到女朋友,钱赚得不多,但够生活,女朋友不够漂亮,但我喜欢。”说完他嬉笑着去搂肖莉,她转过脸去,冷笑一声,说:“我看你就甘心一辈子这样下去。”
他静下心来想,自己并不是不敢开口讲话,好像只是不想开口讲话,这估计是小时候的家庭教育使然。读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带他和弟弟去县城,他们蹲在广场边看耍猴,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从面前经过,父亲招手示意小女孩过来玩,小女孩看了父亲一眼,突然大哭起来,女孩的父母出现了,非要叫父亲带去市医院看,凶巴巴的,冲上来要打人,他被吓得紧紧拉着父亲的衣摆,最终父亲赔了二十块钱才罢休。钱全部赔了,连一碗粉都没得吃,他们走了两个小时的路才回到家。这以后父亲常常对他和弟弟说,出门在外要时刻小心,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不要掺和。这让他慢慢养成习惯,对什么事情都少开口讲话,更不会主动去接触,生怕一不注意就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新工作没有着落,他暂时还没辞职,和以往一样,工作日按时上下班,周末呆在住处看书,偶尔也写一些看似诗歌的句子。肖莉下班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念给她听。“在月光下洗澡。树顶的星群/依次坠落;人海泛起涟漪……”或者“笑一个吧,合影留念/在同归于尽之前。她的背影……”刚开始恋爱时,肖莉安静地听完,故作害羞地骂道:“矫情。”现在她还没听完就抛下一句“能当饭吃吗”,然后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肖莉专科毕业,比他早工作一年。起初他问她想不想升成本科,她说:“现在工作太忙,以后再看看。”以后他再问,她立即就反问:“升来干吗?”肖莉学的是什么机械专业,跟所从事的行业毫不沾边。他开玩笑道:“读三年大学浪费了,学到的知识没有用处。”肖莉则说:“当你所学的知识不能让你赚到更多钱的时候,你就得学新的知识。”这是根据哪一句名人名言改编的呢?他从角落翻出一本落满灰尘的《名人名言大全》。肖莉嘲笑一般地说:“快去洗碗吧,这本书教不了你生活的。”
若晚餐后天色还早,他就想出去走走,但很多时候肖莉总推辞,不是说累就是说身体不舒服。他说:“你不去我自己去了。”肖莉说:“去吧。”有时候他推门欲出时,肖莉又补充一句:“早点回来。”有了这一句补充,他就会感到舒服一些。独自沿着河边走,天黑尽以后,牵着手的情侣多了起来,他想,这些情侣都是刚谈恋爱图新鲜感罢了。走远后,他买一包烟,点燃一支,沿着原路返回。他本来不抽烟的,只是想营造出伤感的氛围。有时候回到住处,肖莉已经睡着,有时候呢,她则在跟别人视频通话,看到他回来就匆匆挂了。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估计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又去买了最新版的《申论》和《行政能力测试》。他大四那年花了很多时间准备公考,可省考结果下来连面试都没进,那个阴雨不止的午后,他把所有考试资料丢进垃圾桶。现在看到他捧着两本封面大红的公考书籍回来,肖莉笑着问:“你确定还能看得进去?”他说:“你就不能选择相信我一次?”肖莉说:“以前我每一次都相信你,后来发现自己相信错了。”当天晚上他开始看书,肖莉白天跑了一天,估计累了,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关掉卧室的灯,轻轻走到客厅来,看了很晚才去睡。
看了几天书,他开始做一些模拟题目,做完后看参考答案,只做对百分之五十。肖莉对此不管不问,他的兴趣慢慢淡下来,有时候看了几页又合上,翻开一本外国诗集。
母亲起得很早,一向都是这样。读初中时,几乎每天早上都是母亲喊他和弟弟起床。现在,母亲不再喊他早起,可他睡眠浅,听到母亲起床就跟着起了。这几天失眠,都是下半夜后才入睡,但他不允许自己睡懒觉,因为是在家里。
吃过早餐,跟父母去地里剥甘蔗叶子。他没怎么做过农活,但能体会到做农活的苦,特别是夏天傍晚看到忙了一天回到家的母亲坐在门口喘气的时候。从他记事起,家里每年都栽甘蔗,他和弟弟一年级到大学的学费几乎都是卖甘蔗得来的。他工作后,劝父母别再栽,当着他的面父母答应得好好的,可过后又栽上。甘蔗长得很好,父亲和母亲剥着干枯的叶子,沉默着。他抬头,从甘蔗叶的缝隙看天,像是出太阳的征兆。他似乎看到被剥过叶子的甘蔗经太阳一晒,颜色慢慢地变浓变深,糖分一天天成倍地增加。
“今年的甘蔗应该卖得贵。”稍一停,他无话找话说,想让父母从伤痛中走出来。可母亲却往伤痛中越陷越深,说着又提到弟弟。“往年甘蔗卖出去都是你弟喊一大堆朋友来帮忙扛,今年不晓得咋办……”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妈,你不要担心,到时候我回家来。”他说道,可他知道他回家也帮不了多少忙,他的人缘没有弟弟好,几乎可以说没有朋友。父亲在石头上坐下来休息,点燃一支烟,说:“到时候卖给小老板,一天砍五六百棵就行。”
“你以前谈的那个女朋友呢?”过了一会儿,母亲问。他犹豫着,但还是说了事实:“已经分开了。”母亲说:“年纪越来越大,也该找个结婚了,过了年纪很难找。”他在心里细算,再过三个月就进二十八岁了,但他内心还没感觉到自己年纪大,他恋爱时也没谈到结婚,他甚至都没考虑过。他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有点晚熟呢?“妈,你不要担心,这些我都晓得的。”他说道。“要是你弟不得病,今年过完年就结婚了。”母亲还是忘不了弟弟,说着她哭了起来。从小弟弟就显得比他聪明伶俐,母亲要宠爱弟弟一些,他十来岁就看出了这一点,但他从没有抱怨过。“妈,每个人都有他的命,你们不要太难过,如果你们因为难过身体出问题,麻烦就大了。”他试着安慰母亲。
“你还是回来考一份正式的工作。”抽完一支烟,父亲说,母亲赶紧附和。弟弟在世的时候,父母没有要求他必须考一份正式工作,确切地说,父母不关心他,不过他不在意,倒觉得自由自在。“你也可以考教师嘛,当老师也不错,有两个假期,还照常领工资。”母亲说。他偷偷看父母,父亲的背似乎比昨天更佝偻了一点,母亲的头上好像有几根白发。“嗯,等招考我就报名。”他答道。其实,和肖莉分手后,他就想着回老家考一份正式工作,他感觉城市终究不属于他。
晚上睡觉时看手机,弟弟的女朋友居然发信息过来,说想见见他。弟弟跟他“告别”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加了他的微信,是通过弟弟分享的名片加的。他在医院见过弟弟的女朋友,个子不高,微微發胖,但显得很灵巧。弟弟下葬那天,弟弟的同事来了十几个,但她没有来。他想,估计她怕在现场受到关注,所以不来。最终,他们约定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县城见面。明天恰好是星期天,他打算见完面就坐最晚一班高铁去省城。
第二天下午他两点五十到县城,给她发信息,问在哪等她。她回信息说在orz奶茶店,让他打车过去。弟弟的女朋友眼角略带忧伤,坐在她面前,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稍一停,他问起她的工作状况,他只是为了缓解沉默的尴尬,并不是特别想了解。她回答得也马马虎虎,谈了几句就提到弟弟。她说:“别人都讲,同一个单位的谈恋爱不好,但我和你弟莫名其妙就在一起了,我都不晓得是为哪样。”他沉默着,她却哭了起来。隔壁桌坐着比他们年轻的一对情侣,正好奇地看过来。他轻声说:“这里人多,不要哭了。”
她调整好情绪,问起他的工作。他说:“在贵阳混日子,正准备辞职回来考试。”她说:“回来吧,离家近,以后方便照顾父母。”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学的是哪样专业,能教书的吧?”他说:“汉语言文学,有教师资格证。”她似乎有一点开心,说:“我有个朋友开了个培训班,要不你辞职回来,先去他那里上班,然后慢慢考。”他说:“到时候再说,如果有这个想法,得请你帮忙。”
两杯奶茶,他的那杯喝了一半,而她的那杯一点没喝,一盘瓜子和一盘薯条也一点没动。他看时间,东聊西聊的,竟然已经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她问:“你还有事没有?”他说坐最晚一班高铁回省城。最后,她说请他吃饭。吃的是火锅,他吃了半碗就放下碗筷,等她吃,她吃得很慢。吃完后他抢着把钱付了。他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上楼后才打车赶往高铁站。他知道,弟弟以前和她租房子住在这栋楼里,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住了。
他在网上查看招聘信息。有一家单位招办公室工作人员,也是合同制,但待遇比他目前的好,便问肖莉的意见。肖莉说:“要考试就考带编制的吧。”他想了想,说:“其实也不一定考上,只是想去锻炼。”肖莉笑了一声,说:“你从小到大考了那么多试,还没锻炼够?”尽管肖莉不怎么支持,他还是报了名。报名通过审核后,他把喜欢读的几本诗集锁进密码箱,每天晚上都熬夜,学着写一些材料。每当写不下去,他就站起来扭扭身体,环顾空荡荡的客厅,听着卧室里肖莉的呼吸声。他想象自己已经考上,现在正在加班为领导写讲话稿,领导第二天要用。这样想着,他又坐下来继续写,直到写满三千字才去睡。
有一天晚上他去睡觉时,肖莉已经睡着,手机放在桌上,绿色的指示灯不断闪烁,他知道有新信息。看着肖莉熟睡的模样,他突然想知道新信息是什么内容。他平时看到肖莉都是用右手大拇指指纹解锁,他的心猛跳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学着网上的视频,小心翼翼地操作。解锁成功,他的心又猛跳了一下,肖莉翻了翻身,并没有醒。是微信信息,追她的那个同事发来的。三条信息,一条是文字:我准备买这套房子,你看看怎样?两条是图片:房子的外观图和室内图。肖莉有清理聊天记录的习惯,他无法知道她和这个同事还聊了些什么。盯着这三条信息看了一会儿,他想回复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复,把这三条信息清除,关灯睡下。一直睡不着,也许是翻身吵醒了肖莉,她起床,他赶紧假装睡着。肖莉摸到手机去了厕所,回来后放下手机躺下,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考试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打出租车去考点。拿到试卷,扫了一遍,他就知道真的是来“锻炼”的,但他还是静下心来答题,坚持到最后才交卷。和他一起交卷的有两个考生,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走出考场,他想跟他们搭话,问他们考得怎样,但话刚到嘴边,那个女的已开好机,正打电话,那个男的朝远处招手,一个和肖莉一样偏瘦的女生高兴地跑过来。他这才想起手机还没开机,便开了机给肖莉打电话。肖莉问:“你考完了?”他说考完了,稍一停又说:“你都不会过来接我?”肖莉好像在忙,正跟别人谈着什么,谈了几句后对他说:“我发位置给你,你打车过来,待会儿一起吃饭。”说完就挂了。他看着位置,竟然是他第一次请肖莉吃饭的地方。抬头看热得头皮冒汗的太阳,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吃饭,他没有兴趣,于是回复:我先回住处,晚上再说。
他越来越感觉到肖莉对他的冷漠,他也不明说什么,只是找合适的机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她。由于晚餐吃得早,晚上肖莉说想吃点烧烤,让他去买。要是刚恋爱时,冒着雨他都要去。可现在他觉得机会来了,说:“大晚上的不要吃东西了,对身体不好。”肖莉瞪着他,说:“你这人咋会这样?”他说:“早的时候喊你多吃点你自己不吃,现在饿了怪哪个。”肖莉不再理他,又开始聊微信,二十来分钟,烧烤就送到了。他预感到这外卖不是肖莉自己点的,是追她的那个同事点的,他虽生气但又不好发作。肖莉故意一般,嬉笑着递一串给他,问:“要吃吗?味道还可以。”他气鼓鼓地说:“你自己胀肚子吧。”
过不久,肖莉又要去另外一座城市见客户。他问:“几个人去?”肖莉说:“好几个。”“他也去吗?”“哪个?”“他,追你的那个。”“去的。”他瞬间有些不舒服,顿了顿,问:“晚上回来不?”肖莉说:“看情况,应该要回来。”但到了晚上,肖莉却没有回来,他打电话过去问,肖莉说:“没赶上车,明天再回。”他很气愤,没赶上车为什么不早说,非要等我打电话问了才说。但他没表露出来,说了声“好吧”,挂了电话。心里还是很堵,每隔半个小时,他就用微信给肖莉发一次视频电话,肖莉说:“放心吧,我不会背叛你的,没和你分之前,我不会和其他男生在一起的。”他稍微放下心来,可细想,这句话好像暗含着别的意思。
第二天肖莉回来了,他下班回到住处时,她正在炒菜。菜和平常一样,肖莉也和平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预兆。晚上躺在床上,他搂着肖莉,手在她身上游移着,把她的睡裙往上拉。整个过程,肖莉没有任何反应,眼睛望向别处,甚至还拿起手机回了两次信息。他有些不悦,匆匆完事后,问:“你哪样意思?”肖莉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肖莉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吧。”他一惊,随即平静下来,他知道她的这句话早晚都要说出口的。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
弟弟的女朋友几乎每天都主动给他发信息,问他辞职没有,他敷衍着说再想想。进她的朋友圈,动态很少,几乎都是转发与她工作单位相关的新闻。他看到一年前的一条动态:今夜月圆,明日离别。配着两张图片,一张是弟弟和她在夜色中的合影,她高齊弟弟的肩膀,幸福地依偎在弟弟的怀里,另一张是月亮,手机拍摄,不是很清晰。他再看日期,想起来了,那段时间弟弟被单位派去青岛学习一个月。
周六一直下着雨,他吃过午饭,呆在住处看一本国内诗集。肖莉突然发信息来:你回来了吗?他赶紧回复:早就回来了。阴沉的天气以及晦涩的诗句让他愈生孤寂,此刻想见肖莉一面。肖莉马上发语音电话过来,说:“我恰好经过你楼下,你在住处没有,在我就上来。”他说:“在的,你上来吧。”
他给肖莉泡了一杯茶。茶叶是以前肖莉买的,杯子也是以前肖莉用的。他注意着肖莉,她没任何反应,似乎没有发现他的故意为之。许久不见,他一时竟不知从哪说起,还是肖莉先开口。肖莉问他弟弟的情况,他简单说了一下。肖莉问:“你来上班了,你爸爸妈妈在家?”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肖莉说:“我们都是为了生活,没办法。我妈一个人在家,她的脚还经常痛。”
最后他们谈到辞职。他把他的想法说给肖莉听,肖莉表示赞成,说:“那就回去吧,回去照顾父母。我们小的时候,父母为我们活着,现在父母老了,我们也要为父母活着。”他抬头,才发现肖莉换了一个发型,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些。他知道肖莉已经和那个同事在一起,他想问他们前段时间看中的那套房子买了没有,开始装修没有,但想想还是没开口。
又坐片刻,再无话,肖莉起身告辞。他抱住肖莉,肖莉说不行。但他还是把肖莉抱进卧室,把她推倒在床上。她不停地阻止他,坚决说不行。他沉默不语,贪婪地猎取,因动作过大还把她的衣服撕扯破了一点。肖莉突然说:“你弟弟刚刚不在,你不应该这样。”他愣着,兴趣瞬间消失,松开了手。肖莉整理了一下头发,对他说:“我走了。”他转过脸去,没有回答。等再转过脸来时,发现肖莉已经走了。
此后他依旧按时上下班,偶尔写几句诗。有一天他编好公众号,请领导审核。领导看了一眼,说:“可以的,就这样,你把关就行了。”过了一会儿领导说:“这公众号办下去没有意思,明年打算不办了。”领导说完喝了一口茶,像是无意中说的一样。他无声笑了笑,心想那就让这一期成为最后一期吧。稍一停,领导又说:“到时候你可以做其他工作,你还是比较得力的,各块工作都能做得下来。”他没有回答,默默地把刚发布的作品分享到几个活跃的群里。
晚上睡觉时,弟弟的女朋友又发信息过来:哥,睡了吗?他说:睡了。她发来一个羞涩的表情,问:睡这么早,不陪你女朋友聊天?他说:目前没有女朋友。并加上一个笑脸的表情。她问:哥,你妈催你结婚吗?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打算明天辞职。她说:真的吗?那太好了,我朋友的培训班恰好急需一名语文老师。第二天他就去辞职了,领导没挽留,还祝愿他尽快找到更好的工作,他笑着说已经找到了。
回来后一直呆在家里。弟弟的女朋友发信息问:哥,你不想来培训班上课吗?他回复:先休息一段时间。刷新朋友圈,又看到肖莉新发的动态,是信用卡的广告。他给肖莉发信息:我已经辞职回家了。过了好久肖莉才回复:好的。“好的。”他在心里默念道,无声地笑着。看到桌上凌乱的诗集,回想起与肖莉相识的过程。
“帅哥,在等公交车吗?”一个偏瘦高挑的女生微笑着迎上来。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嗯”了一声,往旁边走几步,拿出手机假装要打电话。女生又靠近,笑着说:“我叫肖莉……”肖莉跟着他走上最后一班公交车,车上空位很多,可肖莉却在他旁边坐下来。他本来不办信用卡的,但肖莉一直缠着,以长期培养出来的耐心跟他套近乎。得知他没找到工作,就说要给他推荐,得知他没有女朋友,就说要给他介绍,还主动加他的微信。经不住她那袭人的热情,他就办了一张。
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不好意思回家,在省城游荡着。有时候一大早出门,随便上一路公交车,中途下车又换另一路,不断这样,直到天黑才回到狭小潮湿的出租屋。他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实在感到孤独就出去买一箱啤酒回来,打开电脑,边喝边试着写几行诗歌。喝晕后又全部删掉,然后找肖莉聊天。肖莉不再提给他推荐工作和介绍女朋友,热情也不再那么袭人,常常以“哦”或者“嗯”结束聊天。他通过试探,得知肖莉没有男朋友,于是鼓起勇气说想跟肖莉跑跑,看自己能不能胜任她的工作,她很爽快就答应了。跟肖莉跑的那天下午,她一张卡都没推销出去,这让他感到害怕,想不到工作竟如此艰难。但肖莉依旧开朗地笑着,提议一起吃晚饭。他说:“我请你。”肖莉说:“等你找到了工作再说,这顿我请。”他们吃得很高兴(其实是肖莉很高兴),当天晚上他就失眠了,一直把肖莉想象成他的女朋友。最后他去冲了一个冷水澡,心想要赶紧找到工作,以便进一步和肖莉发展。
他去年投出去的一组诗歌在一家大型诗刊发表,得到将近一千块钱的稿费。他很兴奋,但却找不到人来分享这意外的喜悦,于是想到肖莉。他给肖莉发信息,说要请她吃饭。肖莉问:你找到工作了?他暗笑着回复:出来你就知道了。肖莉一坐下就问他找到了什么工作,他说还没找到,她便追问他为什么突然请吃饭,他笑而不答。最后经不住肖莉的追问,他有些羞涩地说了出来。肖莉开心地说:“想不到你这么有才,我读高中时最喜欢语文课,现在都还能背诵很多诗歌。”说着她背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只背两节就背不出来了,尴尬地笑着,说想读讀他的诗歌。回去后他从自己写的所有诗歌中选出最满意的十首发给肖莉,肖莉看完后说写得很美,但不太懂。这以后,肖莉好像对他有了兴趣,和他聊天时,“哦”和“嗯”用得少了。
已经游荡将近一个月,他试过汽车销售和保险两份工作,都不如意,上几天班就干不下去。后来无意中看到作协招人,他带上自己写的几首诗和几篇新闻直接找上门,领导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就让他第二天准时来上班。这一次他干得很顺,肖莉替他高兴,觉得以他的才华,早晚有一天会成功。
和肖莉见面更频繁了,渐渐熟悉起来。肖莉的父亲过世得早,母亲一个人把她和两个弟弟抚养长大,母亲的脚经常痛,这两年来有时连走路都成问题,再做不了重活。两个弟弟,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在读高中,学费生活费都是她在出。“我妈真的过得很苦……”有一次肖莉说着说着在他面前流下眼泪。他才明白这个坚强的女生竟也有着柔软的一面,忍不住搂住她的肩。
过后不久他们就在一起了。
弟弟的女朋友又约他见面,他推辞着说不想出门,但她说就最后一次,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他只得按时赴约。这次见面依旧是上次的地方,他等到天快黑了她才到。坐下后,她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一直不提“重要的事情”,他也不问,喝着奶茶,等她自己说出口。她像是故意拖延时间,稍一停又谈到他的弟弟。
“哥,我感觉你一点都不像你弟。”
他笑笑,说:“我和他恰好相反,我内向,他外向。”
“看得出来。”她的嘴角也微微露出一丝笑。
“你弟那段时间总是和我聊到你。”她说着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把手机移到他面前,他瞟了一眼,是弟弟和她的聊天记录,他点点头,稍微移开眼睛(他不想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片刻后她拿回手机。
“你弟说你人很好。”弟弟的女朋友说道。
他竟觉得有些尴尬,无声笑了笑,问道:“那你觉得呢?”
她像是被为难住了,也尴尬地笑着,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你和你弟都好。”稍后又补充,“你看起来比他安静一些。”
从坐下到现在,他发现她时不时用手捂鼻子,他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汗味(他爱出汗),听说女生的嗅觉比男生的灵敏,可是天气不热,身上根本就没出汗。找不到话说,他又喝了一口奶茶,嗑了几个瓜子。
她突然说:“总觉得有哪样味道。”
他抽出一张纸巾擦手,问:“哪样味道?”
她的鼻子嗅了嗅,然后抬起那碟番茄酱,凑上前闻。又立即放下,歪过头去吐,幸好只是干吐,什么也没吐出来。
“你咋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她止住干吐,脸被憋红着。他抽出纸巾递过去,问:“你没事吧?”
“我怀孕了。”平静下来后,她说道。
他惊了起来,大脑瞬间空白,停了停问道:“多久了?”
“你弟住院一星期后发现的。现在差不多两个月了。”她双手捂着胸口,“我本来不打算给他讲的,但还是讲了。”
他知道这就是她所说的重要事情。“你弟说你人很好。”她刚才说的话又在耳边响着,联想起弟弟临终的那个晚上和他谈到女朋友,说女朋友人很好。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但马上又被他否定。他抬头看她,她也正看着他,嘴角悬挂着复杂的微笑。
“我觉得有点突然,你给我讲的这个事情。”他语无伦次,“你打算?”
“打掉。”她打断他,说,“我想这么长时间,已经想好了。”
他咀嚼着她话里头的两个“想”字。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问:“准备哪时候去?”
“明天,市里面。今天就过去检查的,所以才回来这么晚。”
又是一阵沉默,一会儿后他问:“有人陪你去吗?”
“没有。你想想,如果我喊别人陪我去,我要咋给她解释呢?”
他看向窗外,原来楼下是一个篮球场。没人打篮球,仅有几个大妈在跳广场舞,估计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开始想着人流可能导致的种种结果,脑海里浮现出的每一种结果都是令人可怕的。他转过脸来看她,她的表情很奇怪。
“要不我明天陪你去。”他说。
她没有回答,又开始干吐,服务员赶紧过来问怎么回事。他对服务员说没事。服务员走后,他又说:“明天我陪你去,有个人陪着要好一点。”
她点点头,说:“回去吧,我坚持不住了,怕等一会儿真的要吐出东西来。”
送她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说让她别担心,就是一个小小的手术而已,不一会儿就可以搞定,而且很安全。她开玩笑道:“这么了解?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带女生去?”
他也笑起来,笑过后又设想着后果,如果她因人流出问题(比如不孕),那弟弟真的对不起她。想到这,他说:“明天你不用带钱,我带就行了。”
“提钱做哪样呢?我不会花你的钱,也不能花你的钱吧?”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楼下,他们都停下来。她抬头,惊讶地说:“月亮好圆。”
他也抬头,夜空异常地干净,一轮明月镶嵌在其中。
“今天应该是农历十五。”
“不,应该是十六。”他说道,是无意识就脱口而出的。
她拿出手机,打开日历,说:“还真是十六,你咋记得这么清楚?”
“没记,看月亮太圆了就晓得的。”他说,“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没听过。哪个讲的?”
“老一辈人讲的。”
“老一辈人?”她显得有些好奇,“老一辈人还讲了些哪样?”
他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一阵风吹来,他说:“快上楼去吧,免得冷着。”
刚和肖莉恋爱那段时间,他每天下班就去找她,两人寻一家实惠的小餐馆吃饭,饭后在夜色中走一会儿,然后他送肖莉回住处,再独自到站台等公交车(为了节约钱,不打车)。有时候他们买了菜,去肖莉的住处煮饭。肖莉跟两个女生合租,她们约定好不准留宿男生。吃过饭他把碗洗了,又赶紧去赶公交。常常到住处已是九点多,但却不觉得累。匆匆洗漱后躺在床上,想着和肖莉在一起的细节,心里都是偷着笑的。
这一天晚上,肖莉同意跟他去他的住处,他竟然有些紧张。他住的是一栋没有电梯的旧楼,带卫生间的单间,不知被多少人住过,墙上留着油渍血渍、不同风格的字迹以及因潮湿而起的湿痕。隔壁两间住着两家人,他们的东西屋里放不下就堆在外面,几乎要占到他的门口,其中一家养着一条难看的狗,他的窗外有一小堆沙子,狗常常过来拉屎,而且半夜一稍有动静就狂吠不止。睡了一晚,肖莉说:“你这地方简直不是人住的。”他说:“习惯了。”肖莉把房间收拾干净,买了新的床单被套来给他换上,说:“我猜,你的床单被子至少有半年没洗了。”他笑道:“大学时用的,毕业舍不得丢,就搬过来了。”肖莉说:“要对自己好一点。”他搂住肖莉,嬉皮笑脸地说:“你对我好就行了。”
他的一组诗歌又在一家刊物發表,虽然稿费没上次高,但他们都很开心。肖莉说:“我真想告诉我同事,你是个诗人。”他笑着说:“算了吧,现在‘诗人这个词是骂人的。”肖莉站在床上,捧着杂志,朗诵道:“我在窗前写诗/夜色汹涌,多么像童年的哭泣/不经意又出现在电灯下/让人昏昏欲睡……”他笑着说:“平时觉得你普通话还可以,现在朗诵起来感觉好别扭,像是乌鸦叫一样。”肖莉把杂志朝他扔过来,说:“是怪你写得差,好不好?”他躲开,过去跟肖莉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不久后他们迎来第一次争吵,原因是肖莉每个月都分别给两个弟弟打八百块钱。他很心疼似的说:“你咋给他们打这么多钱?”肖莉说:“因为他们是我弟。”他说:“你给他们这么多钱是害他们,让他们只会享受,以后吃不了苦。”肖莉说:“我读书的时候穷够了,和室友去逛街,看到喜欢的衣服都买不起,我不想让我弟重复我的生活。”他很固执地说:“你信不信,他们拿你的辛苦钱去乱花,甚至还花在女生的身上。”肖莉说:“我弟他们不是那种人。”他因肖莉不听劝告而激动,突然说了句:“他们不是那种人?他们能好到哪去?”肖莉质问他:“你哪样意思?”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可不等他挽救,肖莉就丢下他走了。过后几天肖莉都不理他,他晚上总守在她的门外。这天晚上刮大风下大雨,肖莉以为他早回去了,可天快亮时听到因感冒发出的咳嗽声,开门看到他蹲在走廊上。肖莉一时说不出话来,赶紧把他让进屋,一会儿后又和好如初了。
他终于攒够了钱,带着肖莉去租房子。其实他早就想另租房子的,多少次想开口让肖莉先付钱,但又觉不好意思。肖莉特意请假休息,和他转了一天,最终选择一处价格合适的,只是光线不太好,但也无大碍。当天晚上,他们跑了两趟,把各自的行李都搬了过来。顾不上休息就开始布置,商量着什么东西放哪里合适。不多时,一个温馨的二人世界就有模有样了。
肖莉先洗的澡。等他洗出来后,看到裹着浴巾的肖莉站在窗前,用手机对着夜空拍照。他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她指着月亮说:“你看,月亮好圆。”
他抬头,顺着肖莉的手看去,夜空异常地干净,一轮明月镶嵌在其中。
“今天应该是农历十五。”
“不,应该是十六。”他说道,是无意识就脱口而出的。
肖莉拿出手机,打开日历,说:“还真是十六,你咋记得这么清楚?”
“没记,看月亮太圆了就晓得的。”他说,“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没听过。哪个讲的?”
“老一辈人讲的。”
“老一辈人?”肖莉显得有些好奇,“老一辈人还讲了些哪样?”
“老一辈人还讲……”他笑起来,“你属于我。”
肖莉转过脸来,他吻在她的唇上。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