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母亲的话语和我在一起,
就像一块包在沙沙作响的蜡纸里的三明治;
我不知道我父亲何时归来,
空地那边还有一片森林。
——耶胡达·阿米亥《当我是个孩子时》
那日天阴阴,黑仔身水身汗跑来我家,拉开铁闸上的遮布,说:这条街要拆了!
这条街就是螺涌邨。三百年前,螺涌邨原是沙洲、坦田、水草,环绕着一条弯曲如螺纹的河涌。如今,1990年代初的广州,邨里人家已排出城市的外围。未去过那里的邨外人,常常会问:那地方还存在?或者说,怎么还未拆!屋邨以草河为界,一边起新楼,一边铺开低矮平房。平房区这面,不远处便是旧机场。周边不高得,便多是五层的屋楼,第六层即是铁皮搭成的天台。楼迫得近,天台与天台间就相互嵌着。屋里伸手出去,就能够着对面人家的晾衣杆子,上面支起各色内衣衫裤、草蕨菜干、生晒腊味,铁腥往下滴水。天台之间,高矮隔篱,以砖块、石棉瓦、铁和塑料扩建,紧密咬着一齐。有时,搭块长木板,便
能从一家跳去另一家,一栋楼跳去另一栋楼,各处天台连成一片,身手灵活的猫可以翘高尾巴,穿过天台,绕着成条邨转。
那是属于我们,隐秘的、一点点扩大着的乐园。
很多个午后,我攀上天台,坐在一处长方形的蓄水池边上,往头顶望。天空被密匝匝的电线杆切割,旮旯里,飞机一架架,从低空掠过。古怪的是,它们竟不会勾到晾晒的衣衫;布在网上,就像许多蜘蛛。这些蜘蛛爬过,到草河上湿了身,就会将翅膀露出,变成蝙蝠。之所以叫草河,皆因立春一到,河上便长满青藻,像一片流动的条状草地。草河由东向西,恰能过一只乌篷艇。很多个挨晚,日头灰黯,我自己站在其中一座铁网桥上,低头由河水流去,觉得自己是那一片黄叶子。几十只蝙蝠在太阳边上一闪一闪,布满河面。它们是邨上的幽灵。阿庵对我说,那些做衰事的人,会在深夜被蝙蝠担走,一世在河上盘旋。
我从小就同阿庵一齐过活。她教会我发的第一个音,不是阿妈、妈妈,而是阿庵。小时候,阿庵来接我放学,身边同学听到我叫她阿庵,都觉得出奇,以为我们家时髦到请佣人保姆。后来,我才知得,是阿庵一人带大我,去睇了先生,说认不得仔,认了就遭天谴,大不去。我不知如何同同学讲,她不是我们家保姆,她的确是我阿妈。虽连我都不知得,为什么一定要叫她阿庵,也明明使我出丑过很多次。
我和阿庵,就住在朝南街五巷二号,这众多破落房子中的一栋。每日傍晚,街上的窗口有人大喊仔女归屋开饭,卖凉粉三轮车夫的吆喝、踏在明渠上抓螃蜞的溅水声、在沙地上放纸鹞的窸窣声……声起声落,一户挨另一户,传过去成条街尾——地层口卖钵仔糕的,刚从塑料管工厂、面食工场下班的工人,五金铺的铁匠师,织补摊、美发摊的阿妹,看仓库的阿姐,酱铺和冷鲜档口的姨婶,纷纷探出头来,弄一把铁耙子,勾落横柄铁闸。大门一闩,呼地一天便又往去。临了夜晚,灯火填满河道,两边木蒲桃树上垂着街灯,一里里着过去。两岸人家,屋里厨房传出哧哧的烟火声气,汇合,飘在河面的薄雾上。明明暗暗,像细细发光的飞虫。黄的、白的光就从里头漏出来。此时,邨子就像一卷烧得正热闹的蚊香。蚊香烧尽,便只剩下薄薄一层迷雾。
这条邨子,就好似同城市绑着的一串风铃,很脆弱,随时事的风向转动。但邨里的每个人,似乎只需水、食物、小小空间,便能钻出活着的法子。人搭人的生活,就这样按模成形,虽则粗拙,但行得通。用阿庵的话说,是地方浅窄,只得行一步,睇一步,由不得回头。
邨子上,有我唯一的朋友,叫黑仔。倒不是一块脸真有几黑,而是他爸妈在邨上的垃圾站做工人。大家都笑他,就常常隔着马路河面,大喊他:黑仔、死黑仔!黑仔憎极了这些人,于是乎,听见有人叫他,就从裤袋里掏出挖来的碎石子,要往他们扔去。可他总会砸错一次,石头便砸向我面。虽则只轻轻擦过,但我的鼻子从小血管就很细,像只假鼻,水豆腐做的。这么轻轻一碰,鼻血就哗哗流落我嘴上,将他吓得急急脚逃了。第二日,黑仔蹲在昨天的路口,似在等我。手上拎着一个黑纹麻包袋,递给我就撇了。我打开一睇,里面有好几样杂物:一条装在水袋里的扁头娃娃鱼、两副缺角扑克、线长橡皮糖,还有几颗像植物种子胚的黄色物什。隔天,我撞见他,就拿出那几粒种子,问他什么物什。大树菠萝核,他说。食得,洗过煮过,不污糟。他一对眼只到我胸前,头发很短,像铁线,一根根岔起。他向我行近一步,又将一枚硬币递过我。是一枚铜币,外圆内方,反面是一个穿军服的肥佬。边上写着的字,我就只识得“光”、“币”俩,于是就叫它“光币”。
黑仔说,我拣来的,嫌的可以还我。他向我行近,跨一大步,身上忽然传出“嘶”的一声。低头一望,才发觉,身上那条松松垮的灰尘色灯芯绒裤上,拉出一个老鼠洞大的破口。这个洞一直扩到腿罅,光雪雪露出前后屁股。我忍不住笑他:你这么大都不着底裤?他望望我,又望望自己,脸上突然红卜卜,发恼似的掉头撇走了。
自此以后,黑仔裤子里都着了底裤。有时还剥下裤头,说:睇,我日日着底裤!我和他就这样成了朋友。他比我小两岁,但他不用去学校上课返学,每日就只帮家里人手。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街上闲荡,有时坐在那架废品三轮车的后斗,捡垃圾、倒卖烂铜烂铁,有时去河边的小路上捉七星瓢虫、蛇和草蜢,或是擒上一列木蒲桃树,摘满一箩筐芯核可以摇来摇去的果子。我羡慕他,觉得学校几无意思,便时时得闲去找他。
这个周末,我同往常一样,去垃圾站找黑仔。垃圾站不远,正正菜场对面。踩上楼梯间,朝入面嗌了两声,无人应,便转到屋背一处小侧柏树林。车库外,两棵细叶榕底下,堆满了发着气味的垃圾。这气味湿黏黏,却那么丰盛,实在叫人兴奋。但黑仔都不讓我爬,每次都说:你定在这,我上去。然后自己一个大步上到垃圾山顶。垃圾车每日晨早和晚黑运来一座山,又运走一座山。他就趁着空隙,爬上去,找各色物什——桌球棍、假发套、漏气的水蒲、一只断了对翼的珠颈斑鸠……有一次,听闻有人丢了枚白银戒指,他花了一个礼拜找,最后只找到一顶魔术帽。那个把礼拜,魔术帽我们轮流着戴,一人作观众,一人变魔术,都是三脚猫功夫。但凡他找到得意的物什,就会骑上楼来话我知。他站在我们家的铁闸门外,都不会入屋,每次都让我出来。或从铁闸里摸出一对手,叫我看看,又一下收回,说:你不来就“走宝①”!而后就撇走了。
就在那天,黑仔从一堆菜场垃圾里露出头,面上粘着米,好像点了一粒白痣。痣上还冒着蒸汽,眼耳嘴鼻一层灰,口急急同我讲:光头佬收到风,说这条街要拆了!
光头佬是黑仔阿爸。黑仔一家三口,原本住在我家对屋,后来,邨上的垃圾站辟出了一间空房,便成家搬了过去。不像我,黑仔有自己阿爸,但他不叫阿爸,叫他作光头佬。街上的人不叫他光头佬,而叫他半公乸②。皆因笑他在垃圾站做工,成日穿一条紧身靛蓝牛仔裤,面红红,身子袅高,颈和腿脚细又长,十足一只不公不乸的火烈鸟。光头佬成日对垃圾笑,对人笑,对楼下那条染变成黑色的白斑点狗笑,好像一不笑就觉得难受一样。黑仔阿媽,平日腰上绑着一对铁铃铛,准时七点就到各家各户门口收垃圾。后来,我从那块半透明的灰棕色玻璃窗,瞥见他们家里堆放的樽樽罐罐、瓜果纸皮,好几台旧收音机、旧吊扇、旧电视机。但大概几架旧电器情实是烂铁废物,因此每到周日,黑仔都来我家天台耍。一次,黑仔阿妈从乡下返来后,那块玻璃窗上,就常常映出一对模糊影子。我爬上窗台,垫高脚,日头同夜晚一样黑。在一个四方格子,床帘往后,一个人背脊并在一张吊椅上,对脚踢来踢去,大冬天冻冰冰都不着鞋。这对灰色影子,净是日头出现。到了晚黑,就溶了似,再找不到。
我觉得人惊,又觉得出于私密,都不往那窗口望去。
我也有过阿爸,但阿庵不大记起他。我也是。大概是识得,我俩生活满满和和,少一个半个人都不算少。之不过,有时碰到什么发愁事体,譬如新换灯泡拧不入去,或是那架金羚牌吊扇叶子嗡嗡叫要烂,阿庵就从隔篱借把梯子,一脚擒上去。边爬边说:你什么身尸萝卜皮③!我望着阿庵,被梯子岔开两脚,像一把交关灵活的钳子。觉得她威猛得交关,有无阿爸简直不是什么紧要事。虽然我不知她说“你什么身尸萝卜皮”究竟是说灯泡吊扇煤气瓶,抑或我,还是阿庵自己,抑或那个阿庵说去了“打游击”的阿爸。总之,我预感阿爸,就像几年前,那只家里养过的猫崽。我将它的脸画成鬼五马六,它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再无回来。我们都记不起那只猫崽很久了,亦不知它还在不在这个星球上。
平日里,阿庵要过木桥,到草河对岸,那间工人泳场旁的冰工场做散工。切很多冰块冰条,将它们搬入车厢,沿那条专属货运铁路运去,将冰块分发到附近几个街市、菜场、铺头。原本,冰工场留下规矩,只招男工,但见她虽是个女人仔,一上膀即是两大麻包,腿骨力不比佬差。反倒人家男工跑一轮的工夫,她跑得两三轮。工头见她做事有魄力,不是那种黑口黑脸的货,冰介在手上一道道痕都不出声,便索性收了她做工。
晏昼四点半,阿庵从冰工场下班回来后,摆摊卖拖鞋。屋地底翻过一个三角小坡,往上行,沿一段烂铁路,长不过百米。不特止阿庵一家地摊档,还有卖发夹的、卖毛毡地毯的、卖玩具的、卖黏墙公仔的、卖扫把拖把的、卖假花的、卖糖水的、卖牛杂肥仔米的、卖粥粉面云吞的、卖钵仔糕的、卖伦教糕油糍的,还有修雨骨伞和钟表的、补梯煲的、拉龙须糖的、织鸡笼子鸭笼子的、睇风水问仙姑的、阉鸡子的、磨铰剪菜刀的、修眉绞面毛的……有时行运,还会遇上艺术表演耍猴、心口碎大石,穿连体服的魔术师来几下硬币魔术、倒挂金钩、千里眼,街上的人说:走得快,好世界!到了这里,意思即是,这里做的都是平价生意,是升斗市民的小乐场、大世界。我没见过火车,每到挨晚,铁路两旁轰轰声响,让我成日以为有真火车来,其实只是一家家推来的铁皮摊车。每户摊档拿出一盏煤气灯点亮,也有点起雀笼式的油灯,整条铁路千百盏小灯,星星点点,迎来各处来寻宝的人。阿庵每次都第一个到,占足头等位,定实街头的坑。这条街上的档主知她一把口犀利,都不敢争,默默将位置留她不止,又阿姐前阿姐后的称呼她。
六月初,南方的热头很迟都不落下,阿庵就铺一张方方正正的红白蓝胶纸,四只角各压一件烂枕木,中间摆一堆胶拖鞋,像一座彩虹的丘陵小山,远远耸起身。这过往的人,大多是往来菜场的叔婶,手上吊满各色果菜,眼睛碌碌。阿庵和我,便成日就卷一张烂纸皮,拱在嘴上,踩上一堆拖鞋上,像唱山歌,叫道:买鞋咯,买鞋咯!一边叫,一边暗想至快的卷铺跑路方法,一是怕地头蛇赶人,二是我始终相信,终会有那么一架火车,迷了魂,或是荡失了路,在某日,天将全黑前向我们开来。谁又能说,这是不可能的呢?
夜市上的马灯捻暗,一盏盏灭过去。到晚黑八九点,人客摊主便都散去,各人返归,生猛的街口又变回一段芒草丛生的废铁路,从未存在过似的。但夜未全尽,然之后即有天光墟。天光墟从周五摆到周日,三更半夜,凌晨四点半到天光,前后只得两个钟。铁路往河西走一段,便是螺涌第三条铁架桥。那头结束,这头另一波续上,便是天光墟。阿庵不准我往天光墟去,时间太晚之余,她又看不上,因那都是卖些“新加坡”的物什,不是正当人家生意。什么“新加坡”?新货、假货、破烂货。总之,天光墟总不比铁路夜市热闹,之不过,我常常发一个同样的梦:梦里我半夜离家,同几个人,去天光墟睇了一场很响的烟花;有时,梦里醒来,还觉得一阵嗡嗡的耳鸣,蛇一样箍住我。
我和阿庵最早摆摊,又最晚撤摊。倒不是勤力,皆因收摊返归迟些,避开大耳窿④隔三差五上门。我阿爸老吴去打游击之前,欠下一大笔数,要我和阿庵来填。那三五个来讨债的后生,清一色着丑样花衬衫。行头那个光膀头的肥佬,一条铁棍架在门上边,填住门口,要阿庵拿钱。有一次,还将家里的高脚木凳、吊扇都拆走。我同阿庵就站着食了几日饭,晚上焗热交关,起身冲了几次凉,才睡入去。无了家具,曱甴⑤老鼠无家可归,大半夜从我们脚边搂过,慢慢也不觉得出奇。再后来,一班人将财神龛下的利是都不放过,一封封拆开,红纸符纸撕烂在地下。阿庵扮不识得老吴,说他们找错门;刀子架在她颈上,都半只字不声。又说:一还一,二还二,你们去找那只野,找我造什!那几个后生见她嘴硬成铁喙,都有点无计。于是乎,每个月头来搬走些物什,当还数。阿庵当然不认,就说:钱我们拿去食了也不给!我问,下次他们又来怎算。她说:大不了走!
阿庵说走,不是走多远,就是避避时势浪头。这班大耳窿也无几多本事,追到后面都说:我叫大佬来,你就知味道!阿庵嘴啧啧,知他们都是听人号令,半斤八两,就假嚼着下巴,说:够胆就叫!我听她说,手心冷冷湿过好几次。过后同她讲,他们手上有刀,你不怕一张快刀将我俩镗了?阿庵笑笑,闹我:生人不生胆!我才想起黑仔带我跑过天台的很多暗路,便说:我知有个地方,他们拿刀拿剑追都走得。往水池一角,从我们屋能通到后街暗巷。同条巷,就是那串粉红发廊,两面是站街女,生果一样鲜艳,远远看,像一排樱桃水母;倘若不向两面走,就是烧腊档、车衣铺;榕树脚下,偏向河边,快跨过街市场,对面即是黑仔垃圾站的屋棚。有心的话,其实四处都走得。之不过,阿庵都觉得我在发梦乱噏,便对自己说:大不了搬!
但其实都没搬,直到一日收档返归,没及我们入屋,就知家里又有贼佬光顾。因这栋楼底层辟出半面,开作士多,楼梯驳起,就像行山路。行山到转角位处,正正摆着我一只玻璃珠钱罐。里面的玻璃珠,散落一地,嘀嘀、嘀嘀,五颜六色地往楼底跳落去。虽说见怪不怪,但望着玻璃珠一粒粒往下跌,响声卜卜脆,忍不住心火一滚,就拿胆往屋里行去。
发生这样的事,虽多了经验,却都使人惊。阿庵押后,当即空气里大嗌一声:你老乸⑥!声音就从楼梯间传返来,一点不松散。壮过了胆,便往屋里行去。见铁闸上的锁头空了,但几无被撬开的刮痕。往门罅处看,却也整齐、干爽。连那张木饭枱下的柜筒,都一如既往安静,几无翻过的手印。不同前两次,回来见里头的床板都被生拗成两半,满是脚印。如此来睇,这贼头看似斯文得交关,什么都无不见,却又可能万事留一手。
阿庵行入厨房,一手揸起张菜刀,架在胸前,另一手拎我往房里行去。只见她翻出床底几件旧棉衫,缝在里头的几沓钱,一只装手镯的红布袋纹丝不动,无少一件物什。真古怪,那只贼头究竟在打什么如意算盘?阿庵推开宽窗,铁网也圆圆整整,说明贼佬也不是从这扇窗跳入屋。而屋里只两扇窗,除了房间,还有一扇镶在灶头顶上。入厨房,一切如常,只觉得耳鼻上,忽然凉阵阵,比往前莫名大风不少。行近一睇,才觉出那扇窗外的罩布不见了,铁栏网上空出一个人头般大小的窿。窿口边缘像被切割过,支出很多铁线头,尖凸起来,恶狠狠的样。
这个窿一把嘴这么小,钻进去的,难不成是一个人?厨房的窗口,挨着对屋的厕所间,不到我半只手臂远。一个人又怎从两面墙,擒上那面密匝匝的防盗铁网,剪出一个洞来?要细,又要将自己变成纸一样薄,小心翼翼,才不至于划破自己的面。从外头钻入,手脚稳当,不碰落菜刀碗碟、挂墙上的锅盖,甚至台面上都无留下一对脚痕。简直一阵穿堂风。这个窿好似有股魔力,要将我倒吸入去,让我也禁不住想将身子拱过去。于是揿低,头伸入去,未到脖颈位,便翻转不得,像一条反肚鱼。只转动对眼,往上睇睇,往下睇睇。净见晚黑的天上,一点云都无。月光吊着半空,好似一群太阳将我全身照白。我觉得自己将近要抬升,飘浮起来。心口莫名觉得生猛,兴奋地热剌起来。
阿庵望那个洞口一阵,说:这贼头难不成识武功?
那天晚黑,同阿庵从夜市回来,粒米未进,肚子开始咕咕叫。阿庵将筲箕上的番瓜拿进来,想做番瓜粥,顶顶肚。问我,把另外两个番瓜整去哪了。才知家里无端端少了两只番瓜。出门倒垃圾,又才见剩瓜壳一块静静躺在入面,经已被挖了空。后来,事实证明,家里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什,真的会一点点消失。尽管一开始,我也曾以为,它们特意藏在了某些阴暗的角落里,躲起身来。但渐渐,像那两只番瓜的物什变得越来越多:阿庵的一把牛骨瓢子,塑料鱼缸里的一只寄居蟹、墙上的一版悟空大圣邮票。我相信它们不都是凭空消失,也不都是可以躲起身来。难不成我们屋里,就有一只隐形人?这样的想法,就像很细的飞虫在我心上飞着挠着,却怎也捉不住,使不稳。
于是乎,那几个晚黑,我怎也困不着觉。耳边些许热,窸窸窣窣地,似乎还听见门外有人撬门,锁匙打在铁闸上,叮叮作响。窗口吹进风,就结住了时间,随后是一阵嗡嗡的低沉。再过了一阵,就似有什么穿过老街区、草河、大榕树、阁楼、客厅而来,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阴影,就眠在我身后。呼吸的微弱气息,将我后尾枕的头发拂起。我甚至还听见他在挪动身体,脚轻踮起,往厨房、厕所、楼梯间处行去,对于屋里外的一切,他都好似了如指掌。霎时间,一阵兴奋而危险的、深蓝色的气味,从我浑身流过。
后来,一日,听街角报纸摊的肥姨同阿庵说,这阵邨上来了一只犀利的贼佬。不知公乸,专入人家屋,有阵时拿点小钱,十块几十块,有阵时什么都不偷,古怪得交关。又说这小偷有眼界,似个知识人,巷头巷尾一间间偷过来,好似要将成条街都偷个遍!于是乎,有人故意淤她,说:你老公不是大队长?瞬间哄堂大笑。事实上,肥姨丈夫的确是邨里的治安队长,但却周时被人瞅见,在桥边的倔头巷叉麻将,都睁只眼闭只眼。因他阿爹是村长,小偷小摸无搭上人命,隔篱邻舍都知报警无用,索性也都不报,当时运低,忍忍气吞了。
肥姨却是挑通眼眉,转身掰着指头,一把尖声说:单数!一五七尾号,见买码玄机!平日里,这街上各家各户,除却奔劳于一日三餐,都暗地同肥姨买一两文钱六合彩。中当然好,不中也不肉痛。重要是街坊平日搭上话,买份晚报,睇《每日闲情》一版的公仔图案——几人是个暗号,几只鹤立了几只腿,破什么尾数;什么生肖,是鸡抑或狗又是天机;配图的底面又是什么风光颜色,破什么红绿波色搭配。总之,换双眼看,图面上处处是玄机谜面。但也有些时候,譬如这几个礼拜,报纸上忽然无了配图,就要自己另开新路。像肥姨,睇贼佬偷野,又不止偷野,而是有很多常人睇不出的玄机。事实上,肥姨因为这捞了不少油水,所以见人都讲得精神。周末日头,报纸摊的人越堆越多,都埋头听肥姨讲贼佬同买码的关系,听讲古一般,风头火势。很多双眼觉得神奇之余,其实也信她。
我站在他们腰腿底下,面前是一堆大人屁股。报纸摊热火朝天,有几个佬拿出纸笔,写这期要买的码数,又说,赌这个贼佬在几号落手!这阵时,我脑里也好似有什么慢慢靠拢、凸起,伸出成一只手,正拉开他们裤袋上的拉链,准备伸入去。但就在這时,阿庵将我从梦里一下拉出来,说:落雨快撇呀!我晃晃神,往外跑出去。掌心滑滑的,不知是汗抑或雨水。
往后几日,当我正满心谋划着,要在屋里某处角落恭候那个隐形人的时候,阿庵却同我说,我们要搬了。我觉得扫兴,但又无从反抗,不得不搬。在螺涌邨,各家搬家就同食饭冲凉,几乎住过街头巷尾的楼。我觉得无什么出奇,搬屋其实是搬人。同阿庵一人驮个背囊,手上挽着水桶、脸盆和热水壶,酱油碗碟,顶上托着几张红胶凳子,一块砧板、一袋粘米,就从这屋挪去那屋。然而,每到搬屋时,我都发觉,在我和阿庵之间,除了对方,都无其他什么物什。想到这,我就感到心口有点点闷,后来我才知,原来这也叫悲伤。我和阿庵,就似是一个作行人,一个作件行李,在这块豆腐干一样大的邨子里,被什么拎来拎去。阿庵成日说,我们横竖要搬的,不要成日买些不等使的。又常常用很重的鼻音闹我:人一世,物一世,不就为了争啖气⑦,拿个彩!
新租的屋子,是一爿层半的板间房。比以前住过的迫狭,墙灰往下跌,地上成日铺满白粉尘。临着地面,湿黏黏;有一扇窗,但同对屋的厕所顶着,打不开,日头好似入夜。不过有个更高大的天台,比周处高出三四个我。我倒挂在天台的竹竿上,天上摇摇晃晃,垂下头来的棚屋像个烂旧笔筒,上面插满电线杆天线杆捆成的“鱼骨头”,真是畸形又趣致。但想到一早听见报纸摊,四处在讨论那只贼佬,又不能将窗台稍稍开旯让他入屋,就觉得心灰。于是心里想,他不来,难不成我不能去碰他?
于是,到周末见黑仔,我用一种酝酿已久的语气,同他说:我们一齐去捉那只死贼佬吧!黑仔四下曳曳头。他的表情有些犹疑,但却好似不是为这件事。他历来是那个穿街走巷、撩事斗飞的人,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不算什么大手笔。
只是一阵沉默过后,他望望我,又望望地,低着头说:可不可以掺上我家姐?他抬头,眼里透着一束很温驯的、些许委屈的绿光。就像那只街市排档门口,颈上绑着麻绳子的绵山羊。
这使我认为,当日瞥见的那对黑影确实存在,一对其实是一只,就是黑仔口中的花家姐。黑仔说,花家姐同他一起长大,但后来生了场大病,烧坏了脑。本打算扔进牛栏,自生自灭,没想到,隔个礼拜去睇她,一个人眠在那头灰水牛怀里,病却好了。过后虽然脑子使不得,凸起一棚哨牙,一把嘴又不伶俐,但为人似光头佬阿爸,成日笑笑口,不会打闹人。又说,围村上兴起修建高速路,破了风水格局,一户户见白事,各家各户能搬则搬,乡下的阿太都过了身,最后成条村便只得花家姐一个。她不识得割禾沏田,又不识得做手工,怕饿死她,就将她接到邨上来。
我心想,花家姐什么事都不识做,阻手阻脚不止,还要费精神看她,于是同黑仔讲:你阿姐怕帮不上手!黑仔见我不愿意,头低低,半天不声。而后又用大人一样的庄严眼望我,像宣布什么一样,叫道:花家姐好大力!花家姐好大力的!虽然,我不知她大不大力,大不大力又同捉贼这码事有什么关系,但看着黑仔这张脸,心里便升起一种迷惘的念头。既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出于对他的不理解。只想到那个玻璃窗上透出的黑色影子,心里一惊,升起一种好奇又刺激的念头,便同黑仔曳了曳头。
黑仔约定带花家姐去铁路夜市那天,碰上片区停电。四处黑麻麻,零星飘着几点萤火虫;挨晚的空气薄薄一层,吸入去,我们胃里就裹了层膜,再入去成条邨、成座城市就似一个更大的、半透明的胃。我就是远远望着花家姐从这片空气里,一点点显现出来的。她将近有两个黑仔加起来那么高,远远看去,巨大得像只怪物。黑仔行在她身后,就全被挡住消失了。她那两支扎起的马尾,像两朵谢了很久的向日葵,种在一颗很肿、很大的头顶上,身子似一条很粗的茎。阿庵眼望望摊前这个巨大女人,又眼望望我,都觉出奇。正往前行,准备打招呼,忽然间,身后各处响起一阵喧哗,海啸一样从远处涌过来。阿庵往我头上猛力一掌,大喊声:走鬼⑧啊!
我才醒觉,是城管队要来“扫荡”了!阿庵顾着卷起铺盖,往后一抛,忽然咔蹋一声,才觉出把脚拗了。花家姐望我们笑笑,一手将阿庵挂在臂上的铺盖拉过来,往身上一担,一大步,调头,冲出人群,撞出一条大路。摊贩们跟在她尾后,轰轰隆隆,像一架人肉蒸汽火车。往前,往前,最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等我们追到垃圾站的廊口,才见她两手揽着那一大袋拖鞋,就似很耐心地揽着自己孩子。再望一眼,我才发觉花家姐已显出些许女人的形态,像一只梨,青中透亮。甚至觉得,灯下的花家姐,好似一个古怪又好心的母亲。她从远处睇见到我们,同我们笑。见我们笑,她又笑笑,半张着嘴,身子一喘一喘。
虽然花家姐做不了什么,只是力气大、腿脚好,只会没完没了地笑,但我一直觉得,她的身体里就好似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若是禁得住还好,否则说不定在某个时候,会令她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从这往后,黑仔每次来找我,都会带上花家姐。就是这样,集齐了我、黑仔、花家姐之后,捉寻贼佬的漫漫征途,要正式开始了。
为了方便行动,战役开始前,按着从电视机学来的,我给自己起名叫将军,黑仔和花家姐统一叫做军师,黑军师和花军师。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自己有了名,少不得同这只贼佬也起个名,叫什么好呢。突然想起,肥姨那天说,这只贼佬都拣择四五层的屋楼去爬,屋外虽是面贴面,有毛有翼都怕难飞!于是,报纸摊的人都不叫他贼佬了,给他改了个名,叫做“教授”。我们便也不再叫那只贼佬,而学着大人叫“教授”。每次说起这个名,我们仨都觉得自己要去做一件威风大事,心火愈加旺了。
一开始,我们四处打听关于“教授”的消息。但治安队长是不得指靠了,便转去找铁路夜市上的六叔。六叔是夜市的王,夜市的家当都归他管。想当年,他一支公⑨打江山,将黑白两派摆正,才在烂铁路上辟出一条灯光夜市。现在,十九年过去,秋冬春夏、日头晚黑都好,他都单着一件白背褂,踢着一双木屐,手上戚着支木拐杖。行路又不是行路,是一路咚咚咚杀过去。那天晚上,我端端正正问六叔,有无那只“教授”的消息。他笑了半日,闹我这么小只人仔,不好好读书,反去学人擒贼,霎时间被他笑得耳骨朵都红。还说要去同阿庵告狀,我便只得打退堂鼓,不敢多问。此事无了下文,开场便败下阵仗来。
本以为毫无头绪,黑仔却说:我们去天光墟睇睇吧!此前胆不够大,却一直心思思,想去天光墟的我,现在有黑仔和花家姐作伴,信心一下涨了不少。转头便将阿庵讲过的都忘得清光,答说:好,我们去天光墟!
阿庵是个烂睡之人,正因这样,之前两次屋里半夜入贼,都到了隔朝才觉察。那天,凌晨四点半,我伏着阿庵倒在一片呼噜声里,静静蹿出房,去垃圾站同他们汇合。眼前淌着墨色河水,一排蝙蝠挂在河边交叉的电线杆上,四处还在半梦当中,整个城市像啪的合上了门。等我们翻上一处石坎,行到桥面上,才见出一摊摊,大小虽不似,却都在脚前放两盏煤油灯。灯稔调小,河面上的雾气飘过来,真像在外婆家行夜路时,过坟圈子看见的“鬼火”。那年我九岁,此前并不知,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这样一个世界。
桥上多是黑衣佬、破烂佬摆档口,一张塑料布、破凉席就地一铺,摊主们或坐或躺,也有干脆在摊旁站着睡着的。摊主身上的衣服很旧,布满了补丁,但又都几整洁,手上纳着个上锁木箱,有做生意的派头。几个叔伯带着支放大镜,坐在矮板凳上,招呼路过的人客。人客们就在其中蹿来蹿去,有戴头灯的,也有手上揸着盏马灯或支手电筒的。大字蹲在摊档前,趁幽幽的光,将手上的物什在面前兜兜转转,翻来覆去,仔细咂摸,生怕盯少一眼就会“走宝”一样。黑仔爸妈不管他,任凭他白天黑天倒转,所以他来过好多次,算是知根知底,便直往那档收购钱币的摊子行去。
一路行过,木椅家具、什架、油盐酱醋,旧古董、大幅我看不明的字画、刻着海鸥的相机、美国飞行员皮衣、空心手榴弹、猪笼草之类的盆栽,又有段斤卖的杯子盘碟、旧衣衫、鞋袜,一块一袋的光酥饼,两块一桶的杯面,三块一盒的盒饭,木杆子上写着“抹面盆”、“抹家居”的毛巾……黑仔掏出一支电筒,递过我,说:天光墟惯例,拿灯只照物什,不照人脸。让我愈加觉得,这墟市里头,确实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物什。天光墟就是一个小型江湖,人们从来不知下一秒会碰见什么样的物什、什么样的人。
成条街上的人,眼睛都好似钉在我们身上,歪头側脑,透着好奇又警惕的目光。我摸了摸口袋,钱都还在,便开始计数着晚上要买的宝贝物什。又心想,在这样一个看似丰富,充满诡计、机关,危险却暗含着快乐的墟市里,就算买不上什么,只是行行睇睇,就足以让人兴奋上几日几夜。
因为风的缘故,河面上的空气一块块移过来,罩起了一整座桥。时不时飘来一种腐烂的、模模糊糊的气味。好似各处物什都远远同我招手,我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行。眼见那几个站在角落,鬼鬼鼠鼠,来回踱步的人,才回过神,想起:讲不定那只“教授”就匿在这墟里!然之后便下定决心,一档档开始翻找。之不过,每次黑仔见到什么新奇物什,都同我们大叫:你们快来睇!我们便一家家睇去。很多时,我和花家姐听见他的叫声,扭头望过去,找不着,一阵风散后,才见黑仔的脸从雾里溶出来。我们来了!街上的人像望猴子一样望我们。花家姐仍是笑笑口,跟在尾后,一路跳跳扎扎,极其快乐。那晚,我用了全身的五个一元硬币,买了一部崩角的宠物机,又买了三粒刚过期的白脱糖,一人一粒,觉得很满足。黑仔还带我去睇那个“捡垃圾大王”,他身上穿一件绣双龙虎的大衫,头上一顶巴黎帽,浑身发光一样。黑仔说:他着的那件衫是从我们那里收来的,死人穿过!那时我才知,原来死人的东西可以这么美,死也可以这么热热闹闹。
那天晚上,我们净顾着饱眼福,便将要找“教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等我们记起,天边经已开始微微透出些许白光,屋顶处点点,推开过去。为了躲避城管队,天光墟要赶在太阳出来前收市。雾气散尽,这个世界便确实不存在了一样。五点半吹过的天光墟,墟上的我们,似假的一样。真是一场华丽的冒险!过后我们原路跑回家,钻进被窝,赖床、打哈欠,起身返学,装作什么事都无发生。只是隔天,一个白昼的课,我都在桌上“钓鱼仔”,还差点将鼻子磕去半边。老师拎着我的衫领到办公室,说:一朝到黑打瞌睡,你昨晚去做贼来?我是去捉贼!我心想,但我什么都没说,心早已神游到昨夜的墟市上,飘出窗外,恨不得一块天空现在就全暗下来,听见黑仔小声说:去趁墟了!老师看我还在分神,恼了,抽出我的左手来,一把戒尺很响亮地打在手心上。我几乎觉得那声音出奇地好听、清爽,嘴上咿咿呀呀,心里的快乐愈加飘荡开去。
但我事必没想到,大概是前晚受了风寒,晚黑便觉得全身剌热起来。阿庵找来一张冰药贴,黏在我额头上,要我眠在床上。但我依旧悄悄调好了四点半钟的闹铃,包紧在手上,匿在被窝里,心想,一响就把它揿下。于是,第二晚,我便顶着一件药贴去趁墟。那天一碰面,黑仔好像不知从哪道跑回来,气喘喘同我讲:我知那只“教授”是谁了!
他二话不说就拉着我往铁网桥上跑去。
到那摊档,黑仔见我,对我使眼色,说,就是这。摊主坐在一张藤椅上,背对着我们。地摊上摆卖的物什也都是些玩具杂物,发夹头箍,各色钱币邮票,乍看同其他摊档相比,并无什么不同。仔细看,又好像比其他摊档都要有心机,似拣选过,精品店卖的那种。摊主听见我们行来的声响,当即转过身来。只见那是一个极不匀称的、古怪的人,就像一个毛绒玩偶,并在凳上;但一张脸丁点不后生,一对豆豉眼,几乎长出一丛很长的黑胡须,像葡萄藤缠着人的面。他的头脸属于五六十岁,身形却同九岁的我相差无几。一颗年迈的头,配上一副幼稚的身体,像是一个头驳着一个身体,让人觉得十分惊悚。我望了望他,甚至惊讶于长成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活着。随后打了个很长的寒颤。
但黑仔似乎都不觉得出奇,他只用手膀攮了攮我,然后手指指地上那个拇指大的滑翔飞机模型。我伏低,将它拿起来,又兜转过来,一睇,这不是黑仔送我的那架飞机?自从几次贼佬入屋后,就再找不到了。它的外形一模一样,飞机都是红白蓝三色,机舱门上刻着“德国制造”,连底下那条八字形划痕的漏口都一样。我心想,一定就是这只怪物偷我物什!又想起,那天屋里厨房窗台上的洞口,愈加觉得黑仔说得对,眼前这只难看的小矮人,就是我们说的那只“教授”。呸!于是忍不住,质问他:你这只盒子从哪道得来?他见我是个小孩,就眼瞟瞟我,像一只老蟾蜍,脸上无一点颜色。
他抖抖身子,身子就传出一句话来:“勿问出处,净问价钱。”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肚子。凑近一睇,才觉出他腿上竟趴着一只鹩哥,合起对眼,同他那件暗灰色的童装恤衫融在了一起。那只鹩哥又用很高的声调,重复一遍:“勿问出处,净问价钱。”这时,摊上的气氛突然变得热烈起来。好几个人客蹲在地上,相互之间,挤着推着,翻找问价。这时,不知哪道,伸出一只手,猛一下将我往黑仔身边撞去,俩人砰地一下倒在地。他只朝我们扬扬手,要我们行开。眼尾也不睄我们一下,不搭口,又不答价,靠那只鹩哥来传话。我们站在一群人的膝盖底,怎么也撞不入去。黑仔见我恼得眼泪都要落来,就拉着我,说:走走走,明天再来过!我看着花家姐跟在身后,还一路笑笑,愈加恼了。
我的眼泪一直在眶眶里打转,心想,回去的路怎变得这么漫长。周围夜更深了,能听见风在耳边的声响,泪痕好像要从两边裂开去。我恨黑仔,他本不应该拉我走,而让我跟他当面交锋。我也恨我自己,不应该做一个无胆匪类,被人瘀一下,耳骨朵就硬不起来。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落得难堪,好似有一万把嘴来笑我;又觉得心口被什么压着,难过得交关。但黑仔和花家姐,竟在半路上突然笑起声,火上浇油,这使我更加恼,要开口闹骂他们。但黑仔突然大嗌:有飞机!我便止住眼泪,往头顶望去,黑麻麻一片,什么都无。呸!我气得火遮眼,再站不住,想拔腿就跑。怎知黑仔却将手搭在我面先,同我说:我送你一架!我揉揉眼,发现他手上摆着的,正是在蟾蜍摊上见得的那架飞机模型。
黑仔细细声说,我偷返来了。
虽然那架飞机重新回到我身边,我很高兴,但我不赞成黑仔将那架飞机偷回来,这使它变得有点脏。阿庵从小讲我知,一个捉贼的人,怎能明知故犯,自己做起贼来。便将那架飞机还给了黑仔。他很失望,但不敢眼望我。这失望,好像不是对我,而是对他自己。他什么都没说,只将那架飞机模型袋入衫里。往后的那个周末,黑仔便都没来家里找我了。
但每当我想起黑仔冒险帮我的样,我在摊档前,望着蟾蜍那张古惑的笑面,便反悔了。心想,既然决心去捉到那只蟾蜍,就必须潜入他世界,同他打场硬仗。一物降一物!于是乎,我自然而然地转了态。又想,既然心意已决,就必须学。因此,隔了两日,我去找黑仔,问他很多关于墟市上“拿野”、“搬货”、“擦花”的手眼办法,又听他讲天光墟各家摊档的根底,知己知彼。我们商量往后的计策,决定再去一次天光墟,看看能否找出更多蟾蜍偷野的证据。黑仔又用很嘚瑟的口吻,同我讲:在天光墟,谁先被看出心思谁就输了。就这样,我们一方正式宣战。
我们决定不再叫他“教授”,而叫他“蟾蜍怪”。因此,到我们往墟上去时,那只蟾蜍怪就坐在摊档前的木凳上,时不时行落来,同人客讲摊档上的物什。那只鹩哥就蹲在烂泥地上,好似哨兵,监视一切。这次,他眼望望我们仨,木口木面,先开口问:要买什么?黑仔就手指指那只樱桃木色的八音盒。他拿起那只八音盒,说音已经不准了,益街坊,便宜卖。而后打开盒子。爬了灰的盒子里头,嵌着一颗水晶球,球里又嵌着一个旋转木马,往细看,又嵌着一只白雪雪的赤嘴鹤雀,一个套一个,就像俄罗斯套娃。犀利咧,他说。
如果盒子能发出声音,墟里更几乎全听不见。黑仔说,你这个是坏的。怎可能!蟾蜍怪说。而后伸手一抢,从摊里头绕了一圈,跳了两步,呼地一下,将自己变了出来。没错,他就好似是呼地一下,将自己变出来,像是掩眼法或别的什么,中间几乎看不出移动的痕迹。真是只怪物!这让我想起七个小矮人故事里,手脚最生猛的万事通,现在却换了一只蟾蜍,将自己变来变去。他从黑仔手上一把拿过音乐盒,松了发条,又抄出螺丝批,将底下的螺丝拧出来,递过给我们看,说,里头一样部件都无坏,只是机器老化。又用嘴缓缓吹了口气,将钉母一件件拧回去。猛一吹气,那执白胡须,就从一张红扑扑的脸上升了起来。
但那只八音盒就是不响。我同他说,不要修了,我们不要。他便一口回绝,又呼地一下,跳过我们身边,好似有点恼,说:不要你们什么贵干?转身去翻那张木椅上的布袋,找出一把钳子,又掏出一条酸绿色的口香糖,拆了包装,扔入嘴里。一边嚼,一边上上落落打量我们。问我们几个,这么黑不困觉,来墟趁什么热闹?我便说:来找人。他笑笑,说,什么人要来墟找。黑仔便接上,说:一个识得武功的人。蟾蜍的嘴张得更大,近乎癫笑起身,说:天光墟里,个个是人才,个个识武功,就睇你想學哪一卦!我说:轻功!他便问我:那你知人究竟有无翼?没等我回答,他就将嚼过的口香糖吐出,放在手心上;从一只搪瓷杯里拿水,倒过洗洗,塞入盒子里的圆轴,再用螺丝批压紧,最后拉出来,搓成一条很长的线丝。那只八音盒在他手上,翻来覆去,但又一步还一步,利落爽脆。不过几分钟,几下工夫,八音盒竟开始奏起了一段《致爱丽丝》。他将盒子递过我,突然迫到我面前,说:这世上每样东西都有一对翼。你不呵住它,它就不见咯。黑仔便问他,你对翼呢。他便又癫笑起身,说:它自己飞走咯!
回来路上,黑仔问我:今日有无收获?我拧拧头,说被他从头到尾一对眼夹着,下不落手。他便说,我都无。说罢,就往外翻口袋,想将那架模型飞机还过我。怎知一下手势入去,发觉袋里早就空空,什么物什都无。又说,我裤袋明明无穿窿,也明明带了一架飞机来,怎么就不见了。便怀疑是路上行路时晃着,不觉意跌了出来,折返回去找。这时,花家姐行到我们面前,像块雕塑挡了去路。她望着我们,迟疑地笑笑,说:那只蟾蜍拎了。又说,他用只长脚钳子,从口袋里夹了出来。奇怪的是,这次,来不及责怪花家姐,我和黑仔却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竟被他喂了一发回马枪!但事实也不觉得有多恼,只觉得,从一场战役的角度看,这无疑是一次漂亮的回击。这也似是某种心灵上私密的感应和震荡,某次带着火药味的邀请。笑里藏刀、反客为主、声东击西、以退为进、步步为营……一次次逃过机关,识破诡计,才觉出一种游戏中你来我往、棋逢对手的刺激气味。这阵时,我们身上莫名被注满了力量,便决定往下走,去扳回一城——我们要亲手将它拿回来。
之不过,接下来的个把礼拜,天光墟里无了蟾蜍的身影。与此同时,报纸摊又传出消息,说,西街边上的几户人家,又被贼佬入了屋,将卖鱼婆家备了奉神的生鸡偷了走,屋里的人晨早听不见咯咯声才知。于是,肥姨和报纸摊的人判断,这位“大教授”一定有迷幻药!又推开说,她之前从报纸上知得,十二生肖里,狗眼看出世界五颜六色,顶迷幻,又劝大家来下注。我心想,肥姨这次肯定错得交关。这贼头用不着迷幻药这三流功夫,而是有真本事。加上这这种种事体堆在一起,似乎更进一步证实了我们的猜想——那只贼佬、隐形人、蟾蜍怪、小矮人,都只是“他”一人。现在,“他”又开始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屋子里布网行动了。
我们家新租屋子的天台,能见着更远处的邨子外围。那日,黑仔上天台找我,说既然去天光墟扑空,寻不到人什,不如索性静下心,趁在天台修炼武功。所谓修炼武功,便是他带一副崩了半只眼的望远镜来,仨人骑上那张溶溶烂烂的床垫间架上,轮流睇看。他说:这只千里眼,犀飞利!那是我们第一次用望远镜,那只放大的左眼,使地面上的一切都膨胀、肿大,左眼的四周物什夸张扭曲,右眼却又是真的。
花家姐第一次举起手上的望远镜时,几乎尖叫着吓了一跳。她好似发现了什么,一边使劲看,一边兴致勃勃地絮说眼前的景象——陈华记士多店里陈列着听装的橙汁软糖,一排排玻璃罐子后面放着木塞箱子,箱子里有三四只新运来的黄绒毛小鸡,顶上有做成口哨形状的胶冻软糖和麦芽圆糖,软馅夹心的朱古力糖,还有太妃糖、汽水糖和白脱糖。衣领丽人店里有新到的肥婆衫,那个布满污渍斑点的玻璃窗两日前才刚刚更换过。强记铺子里卖的是新鲜的黑山羊肉,还有狗肉和各种猪什内脏。瓦屋里的牛杂店正烹着新鲜水溜的萝卜,爱群商店里全是陶瓷器皿和炖锅之类的,制月饼的工场正呼呼地喷着水汽和热气。旺记店里的海味干货上都积了一层轻微的灰尘,细小的尘粒落在袋装泡茶上,也落在午餐肉罐头和柱候酱料的广告画上。蔬菜铺头外,放着的西洋菜已经老了,大把大把鲜亮的红萝卜、洁白的时菜心和满溢着豌豆和芥蓝的绿色之中,隐约看到一道光亮……也显出一丝枯黄。她甚至从望远镜里闻见了气味,时不时蹦出一句“臭到交关”,或“我闻到烂苹果和霉鱿墨鱼的味”,甚至“非洲鲫的水甩到我面上了”,然后捏着鼻,嗦着气,脸缩成一只干柿饼。
而这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举着望远镜看,嘴上不停将看见的一切,像讲古一样讲给我们听。我听得厌烦,便瘀她:有本事你找出那只蟾蜍来。花家姐听了,直直将那架望远镜拱在对眼前,到铁路街市灯也亮堂起了,都没拿下。末了,我便笑她不要望了,望再久都只得食白果。她却好似听不见,脸上仍看那架镜。这条邨子,屋里屋外,密密匝匝,好似有几多火光,几多灰色秘密。而那只蟾蜍丁点一只,找到才出奇。和黑仔合眼困着,怎知花家姐突然嘘嘘一声,一大巴掌拍我们:蟾蜍,蟾蜍怪!我们即刻跳落来,抢过望远镜,睇了几眼,才真认出来:贼佬、隐形人、小矮人、蟾蜍怪——他正坐在一间河边的秃顶木屋外,透煤炉烧火。穿过望远镜看,显得大只异常,蓄着看不见的能量。他正挥着一把镰状鬼头刀,向河边的芒草丛斩去。
花家姐手上依旧紧握着望远镜,也不望我们。脚步立住,不走了。我和黑仔顾不上,只一个劲跑下楼,直往草河的方向奔去。
到我们赶到木屋时,四周已经全暗下来。蝙蝠压得很低,飞入木屋,横梁上倒挂一排;赛鸽围绕邨子上空,转了最尾一圈,从木屋顶上忽地飞行过去,下降,下降,往贴纸伯伯家的天台巢笼返归。木屋原是同外面的草路分离,中间流过一条刺鼻的乌黑沟渠。人横了两块石头木板,才将两地连起。我和黑仔趴在芒草丛里,探出一对眼。只见一盏马灯着着暗暗,照在颓倒半爿的墙身和灰木梁上,传出一阵什么在翕动翅膀的声响,真像一件得人惊的异物。
黑仔一路行在我跟前,我隐约觉出,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比我急切和焦虑的气味。好像他早早谋划了一件无人知得的事,而現在,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河边吹来热风,河和人都是热的,向上蒸出烟气来。这烟气将地上的灯影拉长,氲着,终于在地面上扯出一个人的影子。从那阴影看,正正就是“他”。
黑仔往前挪了几步,几乎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等他转过身同我说话时,那枚小小的影子便经已行出木屋,往河的上游飘去。对的,他就似是从屋里飘出来的,下身包着一件棕灰色布衬大衣,一对脚不见了。黑仔用唇语,眼眉往上戚起,小声同我说:天光墟。
他果真往天光墟的方向行去了。但还有几步路,却在铁路夜市前的一个三岔路口拐了弯,而往天光墟的反向去了。我们只得小心翼翼地尾随他,鼻头沁出汗,心几乎要跌落来。越往巷道里走,四处灯火捻成暗绿色,走在海绵一样的地面上,时时老鼠尾巴扫过鞋面。往两面望去,水管和电线勾连,像蛇盘在蛇一样的树枝上。老鼠身边是一只白猫,一起埋头在箩里翻抄着垃圾。那老鼠简直比猫还大!随后便是各种气味交相袭来:潮湿的味道、烧烛香的味道、烧煤的味道、煮酸甜骨的碱水面的味道、工厂燃烧塑胶的味道、尿胺的味道、铁锈的抛光剂的味道……我和黑仔熟练地从窄巷中间穿过,就像徜徉在雨林里。就在这里,无什么不正在腐烂,也无什么不正在生长,互相分解,飘入万家灯火,稳定成一种内在的平静。
从街巷尽头拐出来时,天地突然光了,觉得刺眼。向康生百货商场去,那是邨上唯一的商场。恰逢礼拜,人黏人,挤满过道,他在人海中摄来摄去,像一条未被泡开的豆芽,又像一条生猛的泥鳅。他的身子滑溜溜,下半身一条尾,稍稍一摆,便躲开了从四面涌涨过来的人群、高大的货架。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像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恰如其分的寂静时刻。他行到热闹的粮油区,缓下来腿脚,拿起一支花生油,拧开瓶盖,凑近开口,嗦了一下味道。比较几阵后,拣了一支鹰唛牌的小樽装。睇身后无人,倒转过来,衣袖里伸出截介刀,一划、一褪,肚皮一缩,面前便只零落一张衣纸。往后,他又拐去熟食区、海鲜区、纸品区、菜果区,挑来拣去,好像要做节,要煮一餐九大簋。但到最后,他只两手空空,好像什么也不准备买。样样物什只拎起,睇两眼,又放下。到收银台的时候,他却对收银的短发阿婶说,一个黑色大胶袋。阿婶便乜斜睄了睄他。
他行出商场,原路返回,又忽地钻入暗巷后的一间公厕。他背直直对着我们,身子一蜷,唰的一声,身上那件尼龙布衬大衣便解了个开,身上忽然间,落冰雹一样,卜卜跌落各色物什——一只花蟹、几只沙虾、一条非洲鲫、几粒蜜枣、南北杏、几片干淮山玉竹、一小樽花生油、几片姜葱段。鱼虾蟹都好生猛,反扑在地上,扎扎跳。而后他又原地跳起,抖抖身,两腿间竟又跌出一把铁锅铲;又抖抖,再一对红木筷子。拇指湿湿口水,搓开手上的塑料袋,将地上的物什统统捡起,装入去,袋子瞬间鼓了。我和黑仔相互望着,脸上紧紧一团。脑子似突然虚了,汽雾一片,怎么擦都不净。都想不起他做事的手脚,是衣袖、袜套、帽檐,抑或衫袋、封扣、裤腰?讶异不止,心底里更不得不叹服。此后,我们决定不再叫他作蟾蜍怪了。
没隔两日,他重出江湖,摊档上便多了些新物什:鹅毛毽、柚皮灯笼、还有蟹壳串成的手环。这些东西边角粗杂,起了很多齿状木疙瘩,一看便知是手工制得。我问他,你上个月去了哪?他眼望望我,转过身,翻开面衫,从腰带一个布料锦囊里,掏出一件物什,正是我那架模型飞机。递过我,说:上次跌在了摊,我同你先摆起来了。现在人驾到了,拿翻去。黑仔见顺势,行头一步,插说:教我功夫,得不得?他不眼望他,低头排开物什,说:学功夫来找我做甚。黑仔说:我知你一个秘密。什么秘密,他仍不抬头。黑仔说:放心,我把口好密实。不过你要教我功夫。他憨态笑笑,又问黑仔:你何解要学功夫?黑仔便说,我每次行过那棵细叶榕,见上面结满纸鹞,就想有一日,也飞上去看看,将很多别人不要的纸鹞都捡回来。又说,还要去很多这个世上无人去过的地方。他抬起头,问黑仔:即是哪?黑仔跑开去,一脚踩上斜钢铁索,大叫:那!他手上举着一支电筒,指向我们背脊后的远处,两座煤气塔光秃秃立着,头顶射出去黄色的环绕灯,像一眼着光的针。
又一天将要被拉了过去,桥上,车渐渐密起来。他依旧不作表态,似只是说得口响,实质无心要教。趁墟的人散去,他拢下腰,开始收拾摊档。时不时抬头,见我们在摊档口一字排开,四周静幽幽,便说:若果你们答对我一个问题,我就教你们。我们振奋起来,齐声说好。他便问,我叫什么名?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闪过几个词:贼佬、隐形人、小矮人、蟾蜍怪……但这都不是他的名字,我们又怎可能知道他姓甚名甚。三人便一一将身边识得的名字都胡点了一番,自然也都是错的。等我们点完,他便开始把摊上的那张木竹席卷起,一面推,一面说:最后机会。我们便都收声,不敢再乱噏。几下工夫,席子卷好,物什一一收回竹箩里,他托起地上的马灯,准备拧熄。我们望着一盏灯,慌失失,几个头拧来拧去,丁点头绪都无,心也预备要兜头兜面吃壳凉水。他揿着手上物什,往我们斜斜一笑,转身便往桥边行去。愈走愈远,我们便知全无希望了。一灯如豆,完全消失眼前一刻,桥面上突然传去一阵摇晃的震音,像有什么从我们身后龟裂开去一样。回头一望,才知花家姐猛步向前冲去,一把揽住他。俩人站在一起,就像大人国包着小人国。花家姐收起笑,极严厉地说:无人会知你叫什么名,对吗?他顿了顿,提起兴趣来,问,何解?花家姐说,因你是世上最犀利的小偷,最犀利的小偷永远都不会被人捉到。所以,这世上无人知你的名!他咳了咳,笑得几近有牙无眼,心满意足。又说,这个字虱⑩捉得灵!才应承了。而后,边行边说:后日太阳落山前,到我屋来。黑仔问,哪个屋?他说,你们上次跟过来。
花家姐脸上皱团团的表情,一下卸了落去。眼下,月亮镀在河面上,染成淡绿色的球体,不停滚动。底下的河水加速起来,无数细小的水银珠,像无数半露的鱼鳍在闪烁。我们望着远处两座煤气塔,因为太入神,草河流动的声音消失了。等我回过神来,沥沥淅淅的声音才又响起。那就是河流说话的声音吧!
这晚过后,我们依旧不知蟾蜍的名,或许以后也不会知吧。但眼下又必须再起新名,以表尊重,不如索性加老师两字,叫他作蟾蜍老师罢。
那晚过后,我和黑仔都隐隐觉得,花家姐才是我们中的将军,皆因她总能在紧急关头,扭转乾坤,救大家一命,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于是乎,心底里默默对她更尊敬,真拎她作大姐看待。尽管她时时鸡手鸭脚,丁点不麻利;但暗地里,她对很多物事,比谁都心水清,总有比我们高出一截的见解来。这种种见解,有时又还表现在她一些令人难解的趣味上,譬如说,年纪小小竟钟意听大戏,一日到黑捧着那部从乡下拎来的烂收音机,播什么“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伤心人对夜迢迢”(一开始我还不解为什么伤心就要“跳跳”),什么“分飞万里隔千山,空嗟往事成梦幻”……明明是榕树脚下,七八十岁老爷老太才哼的曲子,她却成日挂在嘴边。她身体是幼稚的,内里却装着老魂魄。我问她,这唱的何解。她只说,那是阿太从收音机教她的。很多个挨晚,我们躺在天台的一爿石棉瓦上,一字排开,等飞机降落。看眼前绵延的云被飞机划破,天上地震,凿穿洞一样。花家姐为了盖过声响,就斗气似的,扯破喉头大唱。有时,我不经意瞥见她哼歌时的样,满面涨红,颈上几条青筋凸起,好像永远不会笑累一样。又有一段时间,我和黑仔都迷上了倒立,充血的世界好像一只翻转的木箱子,一些藏在箱底的物什会掉出来。我有时也望向花家姐,时间久了,才发现原来盯看久了,一张脸就会像一个疤。人笑的时候,疤便裂开了。不同的是,这个疤不会流血,它只会发出咔咔的笑声。所以这大概都不是真的。不然,若果笑真是一块伤口的话,何解这条邨上的人还成日要做笑面人呢。
一年一度的台风天又来了。无了日头,天地闷着雷,四处只有玻璃瓦片在叫。那天挨晚,我们各人披一件雨衣,雨帽却不停被吹开,到木屋,地上满满一水滩。穿孔的门外,风呼呼声,半坍的墙面甩下几埲红砖,将连接的木板折断。如此一来,这间只坍剩左半边身子的屋子,便断绝了所有的联系。就像一个安稳、伶仃的小岛,一架风雨飘摇中抛锚的木船。
但它一开始全然是黑色的庄严。随我们一行步入,内边无灯,只墙角点着半截红蜡烛,才见屋里明暗自成两半。一边干,一边湿。一边墙身露出沙沙的、黄僵僵的筋骨,生了砂藓,周处布满挠痒的划痕;另一边风雨不断撇入,却将湿未湿,好似每一寸都被精确计量过。再往里行,是一间铁皮顶搭成的凹室,似厨房,能见出火光人影来,不时传来枝桠响亮的声音,飘出柴草烧着的火灰。果然,他正将一堆烧成雪白的芽灰,从炉头边上刮落。他不蹲下,那张缺了一脚的胶板凳便正够着他的大鼻头。彻底夜晚了,屋里升起一阵寒气,剩下星星点点火光。
这爿厨房实在迫狭,一人都难以转身。通堂被掏空,正对着的,便是草河的背面,一大片软草地、荒草地。只不过在台风天里,不止看不清面目,除了風雨声、雷鸣声、刀起刀落声,简直听不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来。只见门外,黑麻麻之中,不时划过些微光点,似有什么在暗中眨眼。他听见我们脚步,便说:你们几只入来作甚?我们便退后几步,转出去等。过了一阵,屋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柴草燃烧的干燥气味、米香味、炒菜的熏气,一点点漫开去。半空的木屋里,突然变得光鲜、窄小,充实起来。
三两下工夫,他从里头行出,来回几转,捧出几碟菜:生炒鸡片、豉梅蒸排骨、豆腐鱼云汤、蟹钳竹荪、猪脚姜醋,米饭却只得一碗。他自顾自,有滋有味夹菜食饭,当作听不见我们吞口水时的咕咕叫声。又三两下工夫,饭菜清了个空,斜背着座椅,用尾指剔起牙来。半暗的室内,突然一阵扑翼的旋风——七八只蝙蝠从木梁的一面飞往另一面,对换了位置。他手揸一把葵扇,露出一对松鼠眼睛,望望我们,说:你们有谁识得太极?黑仔踏前一步,收臂、屈脚、蹲马,张手便开始耍起身。他说,错。黑仔停下手脚。错在你都不知它究竟何解,就即刻出手去做。又说,太极是一整副身体的配合,眼法、身法、步法、手法缺一不可。你这有名无实,水过鸭背。所谓武功,是要知得对方来势劲路,找窿路,听节奏,才能咬得紧、食住上,否则只落得一身蚁。说罢,他两脚板一合,身子一缩,原来就矮小的身子又小了一码。他示意黑仔去推他。黑仔便推他、撞他、拱他、攘他,牛似的飙他,他都纹丝不动。而后说,一股力量来,先顺着它走,然后再把这力量推回去。这即是太极手法,是第一步。
又往下说:行有行规,隔行如隔山,最差是踩过界。一因我不同人私伙,过活好歹全食自己,不惹地头蛇,也不拖累人。二因起初为了吃食,擒高蹿低,这螺涌街上谁不是为两餐,谁又要做死蛇烂鳝,看不起谁过。无非是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各的命去担当。知无?他一路说,一路将碗碟收到墙角,边上堆放着一列玻璃罐头。一眼望去,酸荞头酸姜、花生芝麻、薄脆芫荽子芡实,齐齐整整;一支擂茶棍上,挂着几扎生草药。他走过去,从木匣子翻出来一支手指长的银色锁匙,扬扬灰尘,说:识功夫就是识食,同一门手艺,手板眼见功夫。好的手艺好比如……煮一碗白米饭。我虽不识字,但我知得,味道之间要靠“吊”,一样吊另一样。你看这锁头几十种,一字型、十字型、月牙型、圆型、半拱型、空转型这么多……但把把锁之所以开得,皆因这世上,不是什么都一支锁匙配一把锁,一把锁对一支锁匙。我们拿大家见得的东西,我们也拿见不得的东西,比如,闪电。要拿闪电,首先要撬开电箱,将线圈拆下,再懈开,将接好的电缆分出支线,电表读数才神不知,鬼不觉……但要知,虽说了一匹布长,并不是教你拿野。
他一路说,一路来回踱步,嘴角紧歪,显出些许局促。马步一松,身子才猛地吸气,一下厚实起来。我们听得入神,就似亲临一场致幻术。虽一只字都听不明,却被他说话的气势感染,全身的情绪投入到被讲述的故事当中。又说,所谓有去有来,有得有失。拿的结果并不是获得,相反,是要还回去。我父母死之前同我讲,这世界每样东西都有灵,拿走一样东西,就拿了它的灵,所以还必须将灵还回去。人也一样,死后的灵,便摊在万物之中。因此,我们眼见的每一株草,每一颗豆子,每一样物什,都由祖先的灵一点点累积才得来。到其时,那些从自然得来的,还将给它们还返去。
黑仔不耐烦起来,听得左半面狐疑,右半面死沉,大概是觉得他鬼话连篇,便说:我偏不还呢。他便转了一副语气,十足炮仗颈,赌气说,不还,你到时便知味道!于是拎着黑仔衣领出去。外头,天渐亮起,四处终于显出些角落来,有了轮廓,空荡荡的风才终于找到了依托。
我和花家姐站在原地,对眼望望,觉出空气里传来一阵窸窣声,便往后屋行去,在微光映射下,几乎所有物什都变得直白,无一点气力。行得越近,声音越大,到了软草地,入眼的,竟是几张生面孔——黑山羊、骡子、绿头鸭、麻鸡、乌鬃鹅……还有一顶擘开双脚的黄葛榕树!像一个袋子,包起了全部。底下的生物,在斑驳树影之间追逐、争斗,游走在撒满禾秆、田螺碎的草田上,叫声此起彼伏。边上搭起一个帽子状的草棚,爬满了西番莲、青茄瓜,睏着了似的。棚子里有一片白斑,底下露出一对脚蹼。蹼子往地上一刮,木栏上,竟突然伸出一盏洁白的冠羽。是一只极美的纯白大雀!那雀见着人,便喔啊、喔啊地叫。花家姐觉得兴奋,便也跟着它喔啊、喔啊地叫。好似那只大雀是在唤她的名,好似她也曾在这软草地上长大过。这时,天上的云,覆映在楼上天台,染着绣花布的颜色,不断移动,形状压缩、外扩。月亮像一只猫。顶与顶之间,密密匝匝,像平地上的海,挨成数以万计的一片……那是托着他们的一线天。
后来,我想,蟾蜍老师说的灵,好似真的会在生活中显露出来。譬如,半年前,我们路过东大街的张王爷庙。庙堂又高又深,每逢夏日,入面凉阵阵。邨上的小孩都在这聚脚,困觉的困觉,斗草蜢的斗草蜢,捉棋的捉棋。庙大门内左面,有座武将牵白马的塑像,我们都趴在门口的麻石地板上,弹玻珠。那日,黑仔不小心将玻珠弹到石像脚旁的一个小洞里,伸手入去,想掏出来。结果,手却被食住,动弹不得,哇哇喊。我跑去摇醒六叔,六叔除了做铁路夜市市长,也是这座庙的庙祝。他闻声而来,而后一手抚石像,嘴上对石像呢呢喃喃,一阵过后,小孩的手便松了。不久后,张王爺庙被划作工厂,庙中供奉的各种神像、农具,一齐被关到杂物房里。
两个月前,拆迁正式动工,挖掘机像坦克一样驶入村口。张王爷庙无可幸免,在原地建起几层高的小工厂。之不过,张王爷庙被拆掉后,原址上几次建起了厂房,却不知为甚,无端端地,都很快塌掉。后来,建厂的人想出法子,一个夜晚,在这块地上烧足整晚的烟花炮仗。古怪的是,再建的工厂竟真的再无塌过。后来,我听六叔说,一座庙拆了不止,还要将人家张王爷炸走,真真是良心被狗担了!想当初,若不多得张王爷庇护,一帮红毛鬼扔下两粒炸弹,实定爆了,这条邨一早夷为平地。我想,旧时常听六叔嘴上大炮,说,这条邨一地都是他的脚毛!现在却成无了庙的庙祝。而今,连铁路夜市也即将进入清拆的倒数。两旁破旧却完好的房子,墙身上大大盖着一个“拆”字。我心里清楚,那架真火车大概是真的等不来了。
往后的周末,我们时时去找蟾蜍老师,看他新得手的物什。也看他斩草,和他一并去街市商场,学他如何蹲点、望风、潜伏、换位。但他不准我们拿野,说因为我们还没到要还野的年纪。有一次,他说起他有过“两次”阿爸阿妈,比我们都多;第一次卖给第二次,他们教他拿野。但从那以后,他再无提过。更多时候,我们看他透煤炉、切菜煮饭,他说人间至味断不是大鱼大肉,而是一碗软熟的白米饭,撒上姜葱热油,一捞一拌便得。而自那以后,他也会留我们食饭。饭后,很多个溽热的晚黑,墙角点起烧剩半根的红蜡烛,我们像飞蚁一样,灯下听他讲古,讲很多古怪故事。故事到半,花家姐常要一把豆沙喉,唱上几句,都是《客途秋恨》或《分飞燕》。屋子里传出悚然尖声,气氛却是别样欢乐。我们看门外下雨的魔法,依旧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井然,空气还很清澈。我们也时时去看那个小小园地,看它又添了几种新动物、新植物,那只生鸡是不是还闹脾气,白鹳最近眠得好不好。
蟾蜍老师说,夏天一过,我和那只白鹳都得返归了。那阵台风过后,河边的木蒲桃树睡下了两三棵。我们将它抬入了屋,立在墙身,披了层泥,便添了一名守卫。它在守卫些什么呢?夜深了,我们行过那块木板,准备返归。但没行几步,黑仔突然掉头,折返跑回去,一手将那块木板抽掉,扔入芒草丛。这间木屋,瞬间又变成了茫茫日头和午夜之间,仅有的一段存在!屋外那条终日沉默的河流,我不知它快不快乐。那些覆在河面上的青藻,有朝一日,或许会长成一棵大树,将河水抽干吧!但无论如何,我想,它一直注视着我们,溜溜长的身子底下,必定藏着一颗比我们更丰富的心脏吧。
转眼间,已八月下,蝉早早将力气花光,叫疲了,不吭声了。这日,一觉醒来,阿庵的半边脸歪了。左半边的眼睛眨转不住,嘴巴下垂,扭作一团,像刚被滚水烫过的菜头。楼下诊所的吴医师说,是面部中风,吃药之余,到时到候要做针灸,平日也要同自己打针。吴医师是湘南人,因是街上普通话讲得最流利,邨上最多人光顾。这间小诊所,四坪不到,经已同我一样大,整整九个年头。但没等阿庵好起来,吴医师就因医死人,入狱蹲监。经人一问,才察觉他无医生牌照,在乡下也医死过人,判了十几年监。阿庵知得消息,暗暗说:阴公咯,可怜咯,多得有吴医师,你阿庵先在人家诊所赊下数。人啊,一步行差踏错……每每说起,口气就像在说许多年前卖咸鱼花生死了的阿公。
因吴医师被抓了,阿庵又嫌市区的中医院路途远,不愿去。晚黑无聊,她就入房,翻出那只莲香楼月饼盒,将里面的钱倒出来,数来数去。过后礼拜,便只成日软在床。工场老板见她一面异相,交关吓人,又逢上头巡班,索性放了她假。阿庵每朝起床,就照镜子,两手不停推自己的左半面,将一块面推得红,咯咯地响。但面似乎只是更歪了。那把口往下扯线一样,说话便猛流口水,左半腮帮鼓起一只肉球,饭菜咽入去,漏出来;咽入去,漏出来。久而久之,身子便落了形。有时,阿庵在床困觉,行近一看,才发觉,她的面一边塌了下来,另一边修修补补,坑坑洼洼,很淅沥的样子。不知怎的,望着这张脸,使我在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些画面:草河上,曾漂过一只年老的斑点狗。肚子很胀,皮又很薄,像一张浸在水里起皱的宣纸。风一吹,它就泊到岸上,肚皮被石子一划,膛开了,内里却什么都无,被什么蛀了个空。
又让我想起,某日放学,在河边的桥底小路,碰着阿庵和那班追债的后生。阿庵一把口撑大,十足牙力;他们便烧起了脸,很恼的样子。一个跛脚佬(我们叫他独脚鸡)驮着一张西瓜刀,向阿庵行去。不知怎的,我躲在菜栏后,很惊,掉头便撇了,一边哭一边走完那段路。后来,我常常想,若果那天,一张刀真向阿庵斩下去,阿庵会死吗?若果我同阿庵说,当日有个人伏在墙角里,偷偷看着一切却毫无所动,她会因此恼了,觉得心凉吗?这些羞愧的秘密,除了这条不说话的河,还会有谁知晓吗?抑或,那只是一个梦,一切发生的、要发生,或永远不会发生的,都只是一个梦的外形……我想不清了,很多事真的无法想清。但望着眼前的阿庵,我的心像被什么咬着,一些灰色的记忆像虫子,钻入我心,又钻出来。而每每想起,我就闻到一阵河腥味。我甚至觉得,这些腥味,就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阿庵脸歪掉的这段日子,吹不得风,便将铁路夜市的生意盘给了我。几番叮嘱,好好打理,学看人家风头颜色,勿出什么枝桠。我转头便去把黑仔和花家姐都叫了来,仨人又去见了蟾蜍老师。四人蹲在夜市摊档地下,数看来来往往,各色物什的脚丫。眼下,月亮并无真的出来,就是太阳沉下头去了而已。
第一晚总算无惊无险,顺利度了下来。尽管只卖出一对人字拖、一把鸡毛帚,但有总比无好,不至于食白果。阿庵见我做起事来,有头有路,半悬的心才放了下来。又说,过两日七月十五,鬼节来夜市捡物什的人会越来越多。话到一半,拐入梯间,从单车棚的铁皮底下,翻出旧年卖剩的元宝蜡烛、香炉符纸,依样叮嘱,各各几分几毫,让我拎去夜市,当货什卖了。鬼节那晚,街上却比平日静,空气焗热,几个人蹲过的地,都留下一大个屁股形状。黑仔说,今日要早返屋,到十二点钟,草河里的水猴子会擒上桥来揽人,还有清道夫?我问,什么清道夫?他说,专食人尸体的大鱼。我望望蟾蜍老师,一旁哑口,瑟瑟缩缩,半天不声。不过十点未到,摆摊的笼灯,开始一里里灭过来,档口的铝皮推车一架架往回走,我们便也准备收摊。蟾蜍老师一下变得利索,起脚将身边立起的红纸皮板绊倒,稍一抬头,竟是那几个不知从哪冒出的光头佬,他身后还站着几个后生。几人身上光脱脱,只穿一条四角裤衩。
他们好似刚游上岸,身微微亮,像挂着很多鳞片,使我想起清道夫。光头佬行近我,他三角形的脸,往我脸上打了个嗝,几个后生陪笑起来,嗝嗝嗝,往我们身上喷来。不笑了,敲敲手上两只玻璃樽,问我:你老母呢?我不敢往他眼望去,黑仔便插嘴说:他老母病了。黑仔戚戚鼻,同我使眼色,让我收声,他来出头面。光头佬扯高喉头,说:死得没?她死了她仔还!你阿爸死了,你阿妈还;你阿妈死了,就你还。我依旧不望他,只心想,若果阿庵在,她肯定制得住他,一五一十,将他顶得面青青。又想起,这条光头的清道夫,竟咒阿庵死来;阿爸怎是死了,阿庵说他只是去了打游击!我心里突然觉得又悲伤又恼气。光头佬顿了顿,笑笑,又说:成世要还死人债的命……矮仔你在这道做甚?余光瞥见,他对我通排左边第二个位置的人说话。矮仔?他认识蟾蜍老师?蟾蜍老师用眼斗一下他,便站起身,头顶只到光头佬裤腰。他想说什么又卡住了。怎么,哑佬还是聋耳?蟾蜍老师依旧不作声。光头佬便收起大盘笑面,一手拉过我们打包好的蛇皮袋,往里翻翻,见没意思,几手又把各色物什撒在地,吐啖口水,嘴上吊着条丝,转身撇了。一阵后,一个蘑菇头的后生转回来,气喘喘对我们说:大佬说,下月十五上门收水,连本带利。大概是新手,他见我们几对眼崛着,脸上一下红了,口吃地说:别,别给脸不要,要脸。拔腿就撇,我们才没憋住,一阵大笑。
我问蟾蜍老师,你识得那只光头佬?他点头,勉强笑笑,说,欠了数。黑仔问,几多。他说,俗语有话,讲你不知,带你去嫌远。那是几多呢?黑仔听不明,又追问。花家姐便插嘴,说,成条街都撤了,我们返归吧。今日鬼节,晚了水猴子要捉人落去了!我们便赶紧重新收拾地下的货什。蟾蜍老师递过一条粗麻花绳来,低头问我,你老母欠几多?我拧拧头,说是阿庵讲阿爸去了打游击,阿庵还说,要还就找他。蟾蜍老师说,你阿爸在哪里打游击?我拧拧头。花家姐两只大臂,像象鼻子,箍紧我们,加速小跑起来,说:走得快,好世界!便拉着我们,一头扎进愈来愈黑的街市去。
到了河边,我们便和蟾蜍老師分别。他过桥,回到那间更深色处的木屋去。我们站在桥对面,望着他行过去,心里皱紧紧,互相喃喃讲话、双手击掌、合眼念咒。所幸的是,并未到十二点,他平安地渡过了桥!仨人笑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好事,又赶紧往家冲去。
到家后,我告诉阿庵,夜市上撞着光头佬了。她嘴上一紧,问,有无少物什?我说,无,但他们说,下月十五要来。阿庵拿过那只半凹的搪瓷盆,漱了下口,咕噜往外一喷,说:给啖口水他!阿庵漱口,含不住水,衫领贴着胸,像挂了两只半漏的沙袋。自从脸歪了,阿庵好像被什么拖着一样,渐渐活动不起来。我突然想起那条斑点狗。我问,阿庵你会死吗?她不声。过了半日,也不望我,说,好难死。我说,什么叫好难死。她说,我这种人,想我死比想我活要难得多得多。我又问,打游击即是死么?她拿眼瞟瞟我,说:打游击即是打游击,是游戏。单人游戏。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墟上那个穿着双龙大袍,头戴巴黎帽的“捡垃圾大王”。他时时在收好摊档后,站起身来,向河对岸大喊一句:报告!敬礼!随即哼起歌来——“一二三四像首歌,军营军营教会我,唱得山摇地也动,唱得花开水欢乐。”而后,再几句收回:稍息,礼毕!
这就是阿庵说的打游击吗?
那几个半夜,梦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喊声,以为楼下又有帮派追斩打跤,殊不知,醒来才发觉是阿庵在讲梦话。我不知阿庵会讲梦话,重重复复,都是那几只字。但叽叽咕咕,是客家话,我听不明。我不知她在发一个怎样的梦,她只是一直拧着头,叫嗌着,像平日和街市口的卖鱼婆闹架讲价。我心想,阿庵病重这么多,要去医院才得。之不过,且不说那班大耳窿,现在的她做不了工,学校又开销不断,家里陷入手停口停的局面。于是乎,我心想,若果将在夜市上卖不去的物什带到天光墟,说不定另有一条出路吧。但墟上有规矩,想要入墟摆摊,必先交入场费。为了省下这笔费用,我便同蟾蜍老师提议,占他摊位一角来摆卖,给他黑仔送我的那枚“光币”。他很爽快地应承了。
自从黑仔识得拿野的手势后,他几乎不再爬上那座垃圾山去找物什,而只是独身一人,游走在街市场、商场、士多店之间,摸回一堆想要的物什。有时,甚至连下水道盖、头顶电杆的铜线圈、工厂门口的黑狗也不放过。他没告诉我,他是怎样一步步拿到这些,然后倒货卖出,换成钱银,又用钱银换成想要的物什。他只说,他救了那只狗一命。我隐隐觉得,他好似我养过的那条黑金鱼,有了水,长了尾巴,自由自在,却怎么也喂不饱。现在,他隔周末来我们家一次。他不再在铁闸门外低着头,显得怕羞,从门外递一些新玩意进来。他将鞋一脱,就行入我家。有时候,我望着他,他送我的一些物什,只要没表露够惊叹或谢意,他就将它摆在一边,不再提起。一个周末,他和花家姐托来了一只跟他差不多大的纸皮箱,打开一睇,里面竟装着一整只大树菠萝。他说,你不觉得核很难食,一阵尿骚味吗?还是菠萝肉好。他不望我对眼,而是瞄向我身后,好像在和一个隐身人对话。而我们之间隔着的距离,正好放得下那只纸皮箱。直到他蹲在门口着鞋,我才发觉他高出一截。低头一睇,脚上一对夜光波鞋,是我俩说好一起赚钱买的。不过他没同我介绍那对新波鞋,只拉开铁闸,又啪地闩上。
后來,我才知,那日他们来我家,没有行楼下我们平日一起行的那条暗巷,而走了另一条大路。因那条小巷两面是阳沟,成日排出一些难闻的东西,地上也总是淌出尿一样的怪浆来。我想起,当日,黑仔的鞋底白白净净,一点水渍都无。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对波鞋,比他以往穿过的鞋都邋遢。
从那之后,我常常发一个梦。夏天的尾巴,凌晨五至六点,常常会吹来一阵风。那阵风是一个信号,告诉大家,天光墟要关了。风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混着沥青和煤气,从那两座肥大的圆柱形煤气塔吹来。黑仔闻到,就变得兴奋,急急脚走到桥头。从裤袋拿出一只火机,一手弓着挡风,一手不停挞着。他说,有一日,我这只火机能将空气烧着,世界像烟花一样爆炸。随后便一路传出挞、挞、挞的声响……
直到嘣的一声巨响又将我震回到这个邨子上。隔日清早,我行出房,见阿庵坐在胶板凳上,边上摆着那只潮州月饼盒。盒子敞开着,内里却空了,我问她什么事。她不望我,只耸耸肩,几无答口。这样一来,我便明了。就在昨晚我们各自发着梦的时候,又有贼佬入了屋。
铁闸门原封不动,只有厕所的木夹板上,落下薄薄一层灰。上面踩着两只脚印,脚印不大,与一旁那块香枧差不多。顺着屋里脚印行去,连缀起来,地下净得一道痕,直直通向房间。望着这整齐的轨迹,我不自然想起黑仔,但我又不得不从脑子里将他抹掉。紧接着,是蟾蜍老师,和之前厨房里,那个只比拳头大点的洞口。但那怎么可能?
那只月饼盒,收着阿庵的成副身家。我虽不知有几多,可能只几百块钱,但眼下,无论几多,都冻过了水。阿庵将饼盒盖好,拿入房,又从柜筒里翻出一支一次性针筒,拉进药水,挽起手袖,三两下工夫就打了进去。又半声不响,将被子盖过头,瘫在床上。正正七点,窗外的洒水车又开始播起《世界真细小》的钢琴伴奏——从远处传来,显得一间屋更静焗。没过一阵,阿庵从房里出来,行入厨房,三两下整了一碟汆烫马齿苋,昨晚剩的半只荷包蛋、木棉花粥,装入铁饭兜,让我带上学。又入房,换了一身工衣,说,我去返工了。便踢着那对橡胶水鞋,戴了防冻手套,出了门去。
到我放学见到黑仔时,已是挨晚。他半只身子,探出垃圾站的阳台,脸上挂着笑。我知我们彼此都有消息要告诉对方,但我有预感,他那个肯定要比我的精彩得多得多。他站在门口,拉开铁闸等我。入去,才发现蟾蜍老师也来了。他坐在那张剥了皮的海绵沙发上,缩成一团,像只竹鼠,对我笑笑,说,黑仔说今日请吃树菠萝。又是它,我心想。但我只点点头,无什么表情。他见我有些屈闷样,就问,做什么事?我说,我家的钱都无了。他从沙发立起,挨过来,问,何解?我说,今朝又有贼佬入屋,将阿庵的月饼盒偷走了。月饼盒?他听后,一下被刺着了似,又问,几点钟?黑仔插话,我们帮你报仇,找那条友出来,全部钱呕返出来!我望望黑仔,又望望蟾蜍老师,心里闪过念头,同自己说:说不定这只是明知故问呢!突然感到一种被愚弄的失落。但我说,五六点,发梦的时候。这时,花家姐从阳台出来,手上一碟切好的树菠萝肉。她顺势将我拉到门外凹室,手上拎着个黑色胶袋,一下塞入我裤口。我以为她要拿什么整蛊我,掏出一睇,发着体温,似一只温水袋。她凑近我,细细声说,这是生奶。以前我阿太说,我小时吹歪面,见了几个大夫都不好。从隔篱坐月的阿姐身上揸了些奶,摊几层涂在面上,几日就拉正回来。话没落口,她脸一红,便撇走了,有点怕丑的意思。来不及多问两句,径步出了阳台。
不久时,时钟指向五点,回南天,窗内见不清天色,手指一划,才露出半只太阳。天黑了,想起阿庵,便同他们说,我要去夜市了。
我和阿庵站在一堆拖鞋山上叫卖。她叫得比以往都大声,尽管时不时咬到舌头,但每句话都鹅公喉咙,街头传到街尾。一如既往,六叔拿着那个小簿子,来到档口前,同阿庵撞了下拳,打个招呼,说,成段时间无见你。望见她的脸,又说,你块面作乜事。阿庵说,死吹得风多!六叔说,去睇大夫无?阿庵抽起手,往自己面上出力抽了几下,将六叔啪的一下吓懵了眼。又说:你睇,我好受力,大夫有乜好使!又一半面笑着,一半面不动,身体里像住了两个人。六叔将手上的簿子卷卷,夹在下腋,说,管理费下个月再交,交多一个月,就不用交了。阿庵咽了下口水,说,宽限多个月无得?六叔见她动了气,觉得好笑,说:莫止一个月,十个月都得!之不过,人家要拆,哪个人有计。阿庵更恼了,问:几时动手?六叔说,下月尾。现代人哪还用手,上头说,用新技术,讲爆破。一排连一排,一栋连一栋,炸屋好似困觉。我问六叔,天光墟呢?六叔便说,桥不拆,墟拆。人家说,影响市容,是毒瘤。但桥有用,要通去大世界呢!四下又扯了一阵,六叔才又往下一家行去。
回家后,阿庵开始数今日的生意。我摸摸口袋,胀胀的,才想起那袋奶。于是将今日花家姐同我讲的,又同阿庵讲了一次。阿庵用鼻嗦一下那碗奶,问我,那只花家姐几岁。我说,十二三吧。又问,从哪弄得的。我拧拧头,只说,花家姐给的。阿庵睄了睄我。将数好的钱收好,拿来针线,缝进了一件烂芯绒棉衣的夹层。今日生意比往日好得多,她心情一下舒坦了几多。随后便按着我同她说的,将一层生奶涂在面上。又转过来,同我说:明天有钱去籴米了!
隔日一早,她一块脸,果真不麻了,宽松不少,好似弹弓懈了下来。再两日,那块被风吹歪了的脸真真给摆正了!
随后一个礼拜,无论天光墟,还是铁路夜市,路上的人愈来愈少,好似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架重型卡車、混凝土运输车、升降钩机驶入邨里,将一座座像导弹一样的石墩运到草河两侧。大人们说,那叫试验管桩,能在一夜之间,将爆破后的邨子,搭成另一副全新的模样。草河被斩断了两头,水面发着死绿。十几座抽水机同时启动,开始日以继夜地抽干河水,发出嗡嗡的低沉。毫无疑问,我、黑仔、花家姐、蟾蜍老师的家,还剩为数不多的日子,即将从一片瓦砾当中被碾成碎片。我想,到那时候,黑仔不必再在一片熟烂的街区游离浪荡、顺手牵羊;花家姐不必再被困在垃圾站那扇黑色的窗户里;蟾蜍老师菜园里的那只白鹳,不必再忍受南方湿热的气候,往家飞回去……至于我和阿庵,像她所说的,我们不用再搬了。我想,这个世界,很多东西是不是就像花火——它们出现的时刻,就是它们消失的时刻。
但后来,我才明白,事实上,黑仔还想在迷宫的街巷里游荡,去很多无人去过的地方;花家姐想再上一次天台,拿望远镜,看些奇怪的人类;蟾蜍老师和那只白鹳一样,虽然难以忍受,但无家可归……至于我和阿庵,我们都没说。之不过,好似有一个声音说:若果搬了,像阿爸那样的人,就回不来找我们了。
蟾蜍老师说,我都半只脚栽棺材了,行船跑马三分险,我们来打场仗!黑仔问,什么仗?蟾蜍老师说,铁仗。记得之前我同你们说的吗,功夫。我们四下点点头。他继续说,邨子要拆,经已白纸黑字,将一张纸拿了也不作数,我们只得歪门邪道。我问,什么歪门邪道?他说,到时到候就知。那个瞬间,我们仨好似回到几个月前,到天光墟去的心情。可那时,是第一次见,而现在,我们是要去救它了!这么一想,心里一下难过又紧张起来。
邨里动土仪式前一晚,午夜时分,四人约在邨子边上的古井碰面。蟾蜍老师手上拎着几只铁铲,领我们走,上一个缓坡,即是两片侧柏树林,呈外八字,视野点点变得开阔。我心想,这就是班上同学说的“死鬼花园”?据说林子中间有一幅画,是聂耳像,我们叫他耳朵先生。到了晚黑,这先生的眼珠就会转。我惊了起来,追着他们尾。低头一望,地上稀稀松松的芒草丛,立着几块牌子。蟾蜍老师说,这是邨上祖宗的坟。黑仔说,要偷死人?这阵间,一股劲风吹,簌簌地向身边来。蟾蜍老师说,不是偷,是同他们换处松松筋骨,透透气。他同我们示范,抔土、钉点、摸缸,而后递给我们铁铲和电筒。花家姐摸着手上的工具,问:人死后就可以住在罐里了吗?真好。
我们动手抔起来,将罐子从泥土里轻轻盘出来。虽然不解为何人死后都要放进一个罐子,人死后不就完事了吗?但手摸着这些罐子,突然让我隐隐感到,人事实无什么一世可言。好比我们现在所做的,我们所希望的,到头来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好比他们以前也曾这样过,现在却成了幽灵。
我问蟾蜍老师,人死之后,时间还会继续的吧?继续什么?他问。继续下去啊,它不会像死这样那么快结束掉吧。前日课上我们新学了一个词,叫“遗迹”。人就是时间的遗迹吧!我说。他不声。不知他听不明,抑或听不清。过了好一阵,才问,你说什么,遗迹还是奇迹?
我不知怎回答,只开始埋头数罐子。数了两次,总共十三只,大大小小,平摆在各石碑前。我们照着电筒,各人身上粘满了泥印,像刚刚才打了一场大架,从坡上滚落。坐在草堆里,风将我们发根上的汗吹干。好似忙完一顿后,空气也突然变得清澈。我们大啖呼吸着,就像大啖喝着冰水,几乎心满意足,毫无心事的样子。这时,我才看到黑仔脚上的那对波鞋,酱满了泥,已见不出原本的模样。在黑麻麻的夜晚里,忽而微微发起光来。
黑仔手指指脚上,说:你睇,连它都帮忙,这次肯定得了!我们便以为,这场仗我们是赢的那方……而那轻微的一点光,竟好似让我原谅了黑仔。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知,他做错了什么,我又该原谅他些什么。但事情就这样定了!此时,蝙蝠翕动翅翼的声音,彗星划过的声音,不断地听到……
我的预感显然是对的,但也不尽然。隔日一早,天口闷极,落了一场年中至大的雨。雨后不久,我趴在报纸摊,等消息传来。不过摊上人影都无几只,肥姨说,个个都返归咯!脸上很晦气的样。大半天过去,邨上一点动静都无,昨晚的工夫好似统统扑了空。我去找蟾蜍老师,见他坐着张吊网椅上,一脸淡定。黑仔一旁,眼瞟瞟他,说:这只野又将罐子还了返去!才知得,昨晚我们从坡上落来后,半夜四点几,突然闷雷,夜晚闪成日头。他忽然想起那些罐子,便收了天光墟的档口,急急脚往坡上去。他说,风雨这样吹法,吹下坡去,实定裂了。便赶着雨落出时,将挖出的罐子,一只只重新埋回到土中间去,还差些被雷公劈中。三人听后,只长长叹了啖气。黑仔丧了口脸,闹他:烂罐子破罐子!还去坟堆里头点豆籽草籽,真真是隔夜油条!蟾蜍老师转过身去,半天不声。过了一阵,才说:人一世,物一世……然后又不声了。
不久后,邨上刊出通告:平民房、握手楼、棚户区的屋邨,必须在一周内撤离。草河边,夜市和天光墟也拉起警戒线,三日后清查。爆破即将开始。
花家姐说,上次的树菠萝还有食剩呢,便说要返屋拿了去。我和黑仔、蟾蜍老师排坐在木屋里,看草河变浅了许多,露出更多河底的物什——塑料袋、戒尺、玻璃球、虾辣、避孕套、死猫死狗、木莲蓬、八卦符、一只木屐、白色的褐色的骨头……这就是草河的心脏吗?当河底一点点浮出水面,竟是这么凌乱、混杂,无一丝出奇,而单单是腐败、暧昧、腥臭,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些对面新建的大楼影子,映在河面,像那只风干过的月光一样,将自己染成了墨绿色。
过了近一个钟,花家姐都没返来。心想螺涌邨上,花家姐只识得我们几个。她人又老实交关,这么一来,怕是出什么蹊跷。黑仔说,做什么贼去了!几人便往垃圾站走去,楼上楼底,找了个遍,又去了夜市和铁架桥,都见不着人,心里愈加急了。正当我们从桥上落来,经过那堆石墩架起一面墙,发觉上面一个高大的身影。行近一瞧,见花家姐正一人将那块几百斤的石墩往身上架去!她隆起腰,露出瓜状的膊头,像一只大雀。揽着一座石墩,像她的巢,小步小步地行。她正将这些座石墩立在河岸的桅杆上,排满一整块鹅卵石墙壁。落过雨的地面,苔藓冒出,滑潺潺差点将她滑跤。她往手上呵了一口气,将自己扶正,即刻又揽起石墩,哼地一声,托上胸,压弯腰,出力往外一推,石墩便砰的一声,沉沉跌落河底。像一颗鱼雷爆炸,随后是持久的耳鸣。
黑仔喊了一声花家姐,她却好似听不见,眼向前盯着,将石墩一个个拉过去河岸。我们行过去,朝她摆手,扯她的衫尾,她也看不见,重复手上的动作。这时,巡逻队拉来了三几个男人,牛高马大,向花家姐冲去。我们几个即刻慌了,只听见有人大叫:拉人跑!几个才揿着花家姐的腰、手、背,死死地拉,但她就是不动。巡逻队到了,拿出一条粗麻绳,往花家姐手上套去。怎知花家姐腰一拢、一滑,结便松了。几人恼了,又合力扑上去,想蛮力将她绊倒。黑仔当即大喊一句:阿妹!她才怔的一下,定住了,不挣扎。又将手上石墩往后一撬,瘫坐在地上。石墩嘎呜一叫,压在一个男人的脚板上,声音清脆。花家姐被几人夹着带回了派出所,行了几步,回头正眼望我们,只往日一样笑。我想起,当日在天台倒立,她也这么笑。
事情发生后,黑仔爸妈悄悄决定,将花家姐送入边郊的福祉院。黑仔同我讲这件事时,都不望我,只眼皮打着抖。他们想趁着搬开邨子,顺便不要了她。但就在他们回家路上,花家姐突然撇走了。她跑得很快,钻入窿巷,一下便消失了。当大家在地下望见她时,她已站在天台楼顶,从一栋跳去另一栋;而当大家跑上天台,以为要捉到她时,她早就立在楼下,仰起头,同他们招手。花家姐就像这条邨上所有伏在角落里的动物,变着魔法,以为在耍着;但也就这样,她将一邨子的人都惹了火。人们又怕她神神化化,一不觉意跳下楼,弄污糟地方。挨家挨户即刻上天台,闩起大门铁闸,准备包抄。之不过,一眨眼,花家姐又不见了。
等我们再找到她,是在那间烂木屋里。她将草园里的动物,赶入到那间关着白鹳的木棚,臂膊打开,包着那群黄牛、黑山羊、骡子、绿头鸭、家兔、麻鸡、乌鬃鹅……她像它们阿妈,迫在一间小小屋子里。我想起,很久之前,花家姐说,当日她被人丢在牛栏,冬天地下又冻又潮。晚上肚疼,睡不着,那头母牛就坐在她身下,向她呼气,又哞哞的,阿妹阿妹地叫她。她拿手摸了摸自己裤子,上面已凝成硬硬一团。她想站起,一块血就跌了下来。
而现在她几乎是被倒拖着出来的。大人们去扯她的衫,露出白雪雪的上身。黑仔即刻将她的衣服拉下来,盖回去,但她只轻轻一拨,便撂在地上。她的头发盖住了整块脸,但她也不管了。就在身子完全被拉出之前,她往门上的那套木锁一踢,棚里那几十只鸡鸭鹅骡子黄牛山羊白鹳,一涌而出,扑扑往外挤,将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它们往前疯跑着、跳着、叫着,才到了铁路上,便打散了。那只白色大鹳,冉冉抬高翅膀,它想要飞了!但它同时又要掉下来。它们沙沙发出摩擦的声音,好似只是为了忘掉一些什么。它们自由了。但它们离开了安全地带,再也找不着家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邨上不知哪人,从巷口大叫:毙家伙咯!祖宗的坟头死全部爬了出山……
众人便急急腳转往山上去。我跟在他们身后,云遮住日头,四处茫茫,风沙入眼。想起昨晚散落各处的坟圈,泥堆起来,敞敞亮亮,坑边排开一列物什,现在却各处完好。反倒一夜风雨,长高了不少草根苗头,青碧碧,点缀开去。心想真古怪,昨晚这里明明一片裸土,脚边无一点枝蔓。现在,侧柏树旁,缠缠绕绕,盘起蕨菜豆荚,生出酱紫色捻子的边刺,好似有过一段热闹。踩着满地松果,嘎咧嘎咧往前行,突然瘪进去一个大坑。面上闪闪,似一处水滴滴的溶洞。刚想行近,前头一阵哗哗,不知哪人在大嗌:死人咯!我赶紧转身从一堆屁股里,钻出头来。那一对眼正望向天,久久不闭。一个白色的人,比日头还白。漂在半涨的水面上,身上光雪雪,小而老,却似很清凉。有人好似看出他是谁了,相互望望。又起手铲沙,同他面上盖一张洗旧方衫摆布。行前的村长拿手一揭,又露出一张面。这次,我才真的认清,那光雪雪的灵,正是蟾蜍老师。
我很惊,想起阿庵,想起花家姐、黑仔,想起那条漂浮的斑点狗,它也曾这么瘦过。这时,众人围去,看大戏一样。我只低头,翻口袋,不觉意跌出那架红白蓝模型飞机,对翼折成两半。又低头去数那些坟头。一路数,一路数,连同那口新坟,不多不少,同昨晚一样,正正十三。再数一遍,也是十三。怎么会呢?
我只想转身撇走,殊不知刚扭头,眼前拦着一簇草麻叶子。来不及避,几只捻果子就吮在我面上。细幼的绒毛上,好似传出一阵声音,泡泡的声音。一圈一圈,一轻一重,声口和声口之间隔得很久,沿经我的指纹,螺旋趴着、跳着。我合上眼,很慢很慢地听。另一颗心在跳。跳动的音节,嗡嗡低沉。我随手抓起一大把泥,它们……愈来愈响,愈来愈响。
我知我们还要四散了。故事的最后,又只剩下我和阿庵。我记得,邨子爆破那日,天口变凉,是夏天的最后一日。我们两个,站在拉起的警戒线外,身上驮着我们来时的物什,对面是无数幢废墟。望着它们,才发觉原来好大的世界,炸空了,其实这么小。蛇一样湿漉漉的街,满布“鱼骨头”的天台,闹哄哄的铁道夜市、天光墟,随街粘满的牛皮癣,一直不出现的火车,脚边的老鼠,头顶的蝙蝠……我想,它们自然还可以再活几十年,可它们的确就在我们眼前,砰的一声,带着所有记忆,倒在了沉闷的一口气里。噪音使整个世界沉默。
我不知,黑仔一家,在邨子被拆除后,是否同我一樣,到了另一处地方,一个跟这条邨很像又不太像的地方,继续搬,继续生活。而蟾蜍老师,我到现在都不知他姓啥名谁。只每每耳边响起一阵别人听不见的嗡嗡声时,我就感到一阵清凉的宁静。还有那帮大耳窿,竟没了声气,再没找过上门,光头佬说:有人同你清光了数。真好命。至于那条草河,它作为地球上所有故事的开始而存在过。而作为所有故事的结束,它只花了不到三个晚上的时间,便被人活活抽干。
两年后,我收到一封信,无寄出地址(只画了一座方形的屋子,四面是山,最外层是一张渔网,天挂着一条河),也无落款人。信里的人,同我说自己最钟意的面包口味、中午冲凉的时间,说护工们剃的头比老友们剃的难看得多,说自己经已好得不能再好了。还说那里的跑道很短,不够跑;平日学着写些字,比如这封信。现在脑懵懂,但却愿意这样,因为失忆的过程,就可以被时间拎走,返到至初的阵地。寄给我,最后还附了一篇作文,题叫《凼凼转》。一度使我想起,当日在木屋里唱的那支歌仔,唱歌的那几个人。结尾写道:“你有一只世界,我有一只世界,每个人都有一只世界。事实外面的世界,是每个人得只一样的世界。我在这里,每个人仍还各有一只世界,不同人共用世界。兜兜转转是一只世界。”
我无回信,因我一直没弄明白,那封信究竟是谁写的。是黑仔、花家姐,抑或蟾蜍老师,还是某个从未出现的遥远的生人。我只常在脑里响起一阵耳熟的旋律。那时,花家姐一日到黑手捧那架烂收音机,磁带转动,音乐一起,便以为故事只会向同一面轮流播转——“凼凼转,凼凼转,凼凼转,人世好比转住个圈。无穷断,无穷断,无穷断,饱过又肚饿病过又复原。凼凼转,凼凼转,凼凼转……”
那时,河水是满的,油腻、脏而美丽。四处很乱,但我们不会觉得晕眩。似乎还没感到,有什么每时每刻在转。而后轻轻晃动。
① 走宝:错失宝贝、良机。
② 半公乸:不男不女,有嘲讽意。
③ 身尸萝卜皮:指人的样子、面目,也指人的德行。
④ 大耳窿:“高利贷”的俗称。
⑤ 曱甴:即蟑螂。
⑥ 老乸:老母,常用于骂人的话。
⑦ 争啖气:出口气。啖,量词,同“口”。
⑧ 走鬼:流动小贩摆卖时,逃避执法人员抓罚而相互招呼走脱的暗语。
⑨ 一支公:单枪匹马,一个人。
⑩ 捉字虱:玩文字游戏,钻文字洞子。
毙家伙:语气词,意近于“坏了”,指不好的事情。
《凼凼转》是一首粤语传统歌谣,有多个版本。凼凼转,意思近于“团团转”。
伍德摩,1993年生于广州。硕士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有作品见于《诗林》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