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黑白色(外一章)

2019-12-10 09:26若荷
牡丹 2019年31期
关键词:外祖父丝瓜绘画

若荷,本名宋尚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中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满族文学》《青岛文学》《延安文学》《山西文学》《青年作家》《雪莲》《黄河文学》《山东文学》等报刊。著有《悠悠茶香》《像一片叶子一样成长》《高天上的流云》《善良如嘉木》《月色中的栀子花香》等多部散文集。曾获“沂蒙文艺奖”“齐鲁散文奖”“中国金融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炙热的阳光就要落下,沉静的落晖将要升起。倚着秋阳的最后一抹,我站在当年乡村小路的一头,遥遥地从西向东张望。一直这么张望着,直到太阳落西,也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母亲从一旁走过来,轻声细语地对我说,“敏儿,回家,这里站多了会累的。”我似乎没有听懂母亲的话,不动,也不作声,依旧站在西街的路口,向另一个方向张望——我的长须飘飘的外祖父,已经离家好久,我有点想他。

不会说话,对一个少年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打击。这一年的春天,我失语了。到了秋天我还不会说话,是外祖父每天给我上山挖草药。药房里拿到的草药怎么也不能凑齐。他在我们家待了六个月,高粱红的时候,外祖父便回了家,是被大表哥叫回去收庄稼去了。工分比什么都重要!大表哥因外祖父长期的不归略有些不满,外祖父在农忙的时候还是顶一个劳动力的,虽然他的年纪已经七十多了。大表哥趁此机会也来我们家走了一趟,向母亲要了一些生活的用品,说是在乡下那里不会买到。大表哥前年结婚时母亲就已经送了他很多,现在他的儿子都会满地跑了,他还是像小孩子一样见什么要什么。“他年纪那么大了,竟然还要回家收庄稼!”一边给外祖父收拾东西,母亲一边唠叨。我看出母亲眼里对大表哥的不满。

站在村庄的路口从东往西看,那里的梯形的田地里站满了高粱,我知道高粱也是外祖父喜欢种的,“这一季打下来,可不就能给三儿打箔盖新房了!”外祖父对我们说。我总认为他是心偏的。三儿是表舅的小儿子,是外祖父的孙子,由于生活困难,三儿生下来就没有奶喝,晚上饿得叫唤,外祖母把他抱到自己的屋里床上,一点一点挤菜汁、煮米汤来喂他。他比我大三岁,现在都还没有长过我高。外祖父待他自然比待我们要好些。这话不敢对母亲说,说了她会给我很多的白眼,“没良心的……”然后狠骂。

外祖父不是我们的亲外祖父,母亲叫他三爹爹,是我亲外祖父的三哥。母亲年幼的时候就是在他家里长大的。外祖母是外祖父的团圆媳妇,因为家贫,从小吃了不少的苦,所以为人贤淑善良,在外祖父这一辈里的家庭里,数他们两个感情最好,家和百业兴,外祖母待人接物亲切利落,总是让人称道。后来外祖母去世了,外祖父整天像失去伴侣的仙鹤,长吁短叹,语话哀哀,母亲便把他接到我们家住了这许多天。

太阳一天天从东山上升起,又一天天从西山上落下,月亮圆了又缺,日子渐深,秋风乍凉,村里的人忙起来。秋风瑟瑟中,不断有人拖着一捆捆,或一拖车一拖车的高粱经过我们的门口。我就对母亲说,为什么我们没有地,不能种下那么多的庄稼,让外祖父不用回家就可以在这里收割呢?母亲却不再理我。一对腿有残疾的中年夫妇从我面前拖了好大一捆高粱过去,女的左腿瘸着,男的正好相反。他们拖高粱捆的样子就很吃力了。那高粱捆在他们的肩上摇动的非常厉害,他们每走一步,那高粱捆就大动一下,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渐成一种规律,高粱的捆子就随着那规律的波刺声跳跃前进。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弯过街去,进了一片荒草丛生的场院,扔下秸捆,拐出来,再顺着街走回来,进了他们的家,疲惫地掩上大门。

扑簌扑簌……到处是这种收割后扎捆挑担的声音。

凉风渐起,夜晚来临,这时候山村的夜,除了成熟后的庄稼叶子于风中发出的簌簌的声音,是平日里少有的静寂。收获过后的村庄,晚上很少能够看到灯火,家家熄灯很早,炊烟短促,孩子的哭声也稀了。又累又乏,人们大都休息得很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磨练人的意志的季节,每一次的挥镰收割,都是艰苦的劳动,是体力难支的劳累,然而在这种劳累的过程当中,人们的心情亦是复杂的:汗水与艰辛,换来的何尝不是收获的欣喜?

时间一晃,这些已成为数十年前的往事,去向不知。人类在生存的整个过程中,有一种记忆永远都不会抹掉,像未曾着色的照片底版,让即人感到往事已离我们那么遥远,因而再看它时不再觉得感动,有时甚至觉得它太陈旧古老。又让人觉得画面那么相近,因为这张底片,对于我,却永远是那么重要!

在那一个艳阳普照的乡下的秋天里,我每天都在向东边张望着,母亲也在张望,直到有一天的傍晚时分,一个花白胡子、腰背佝偻的老人远远地向家里走来,半晌,我才哭着跑过去,喊他,把那个老人喊得一愣,把母亲喊的受了惊吓一般从屋子里踉跄跑出来。

外祖父瘦了,黑了,整个人就像被秋风吹打的干涩了的枯树皮,又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根,经雕刻后用漆罩上了一层古铜色,走近了的外祖父浑身披着收割后没有洗净的汗与泥,脸上衣服的裸露处闪着汗与泥和成似的一种油亮。“敏儿,看我给你摘什么来了?”外祖父冲我兴高采烈地咧开缺了牙的嘴笑,却又不能让人看到,胡须全部把他的笑容掩盖住了,映现在我眼帘里的是外祖父那眼角处层层叠叠的皱纹。母亲说,从外祖父的脸上,她能看到一把岁月的刻刀。

这一次的回来,外祖父是开心万分!看到我们,他脸上的皱纹在灿烂的阳光下一次次漾开。他用一双颤抖的手,认真地在怀里摸着,好大一会,握紧了的大手才从怀里抽出。他的紧攥的、干裂黝黑看去枯树枝一样僵硬的大手里,是从怀里刚刚掏出的一把圆滚溜溜的大红枣儿。它令我的眼睛一亮,又一湿。我说姥爷我让我妈妈给你做糁喝,外祖父脸上的皱纹便又绽开了。

我扯过他的大手贴在脸上,我看到他的大手上深褐色的老人斑仿佛枯葉一般一片牵着一片,一直牵到裸露的酱紫色的胸膛上去,我的心里就一阵酸涩,母亲的眼泪早已顺着脸颊淌下来。我被这样的场面深深地打动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外祖父最后的一次回来,更不能预知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见,但是,在那个寒风瑟瑟的阳光午后,我却从此记住了那些在秋风中无力地拽动着的白发,记住了人生的幕布是怎么样从天而落,记住了那个秋天里的灰色的暮霭,以及发生在那个贫困日子里所有的无奈。在那曾经沧桑日子深深冲洗的生活的流沙上,我终于看到了一张闪闪发光的黑白底片,那上面,确有着一把印着生命脉络的、无情的岁月刻刀,它在一点一点地刻画着人类生命的痕迹,又一点一点地把它们去除、抹掉,努力使我们忘却。

母亲的白发

母亲画了一张丝瓜画,墨迹未干,就被我用相机悄悄拍下,蹑手蹑脚上传到博客里去了,坐在客厅里的母亲自顾检查画中不足,竟然丝毫没有发现这些。母亲在老年大学国画班学习已有七八年了,平常都以竹、菊、牡丹等等图画作为临摹的对象,画丝瓜这样真实的植物还是第一次呢。因为是周末,我调休在家,母亲便特意带了她的笔墨纸砚赶来,现场挥毫作画几幅,目的就是希望得到我的某些“指导意见”。老人们常常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年老的母亲在我面前也一改年轻时的倔强固执,变得和孩子一样幼稚单纯。

丝瓜是母亲第一次画的写生画,上个周四的上午才掌握它的技法,回到家里就满院子寻找丝瓜,幸亏她自己在院子里的墙上种了一棵。看着母亲画的青丝瓜,我不能说母亲进步有多快,以时间评断母亲的进步快慢是不公平的,七八年的时间如果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再加之有母亲这样的勤奋和钻研,也许画技早已炉火纯青了。但是,母亲毕竟年事已高,接受新知识比较困难。早在没有学习绘画以前,她的眼睛就已经花了,提笔运腕开始出些老年人常见的那种无法控制的颤抖,以此种身体条件学习绘画,对于年老的母亲,付出的一定是最大的耐心和毅力了。

刚开始学画那会儿,母亲是没有信心的,经过她的老姐妹张阿姨的无数次劝说,才同意参加每周一次的老年大学绘画班。那时的母亲性格还不是很开朗,不喜欢出门更不喜欢扎人堆,凡是人多的地方从来看不到母亲的影子。那时母亲在县妇联工作,经常到乡下蹲点劳动,看多了同样下到村里劳动改造的机关干部因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而营养不良令人同情的状况,母亲心有余悸,“君子勤于行讷于言”也成了母亲一生坚守的律条。我的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这个习惯无形中愈加增添了她内心的孤独。

老年大学的第一天,母亲学的是梅花和兰花儿。那天,放学回家的母亲顾不上喝口解渴茶,便铺开宣纸伏身桌上动笔画给我们看,哪是梅的枝干?哪是兰花儿的瓣?望着母亲用颤抖的手悬腕提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别扭地慢慢画下去,我们都紧张的屏息了呼吸,生怕惊扰了母亲好不容易凝起的心神。母亲画完画,把画幅边角沾上水端端正正地张贴到墙上去,然后远远地端详,问我们:“像吗?像吗?”我们不约而同地回答“像”。与此同时,母亲菊样沧桑的脸上绽开美丽的笑颜。刚上了二堂课,没有任何绘画基础的母亲竟也画出了美丽的画来。笔法是生涩的,可画却是出自母亲之手,便觉很是亲切。

我是一直用“美丽”来形容的母亲的笑,因为我忘不掉母亲年轻时的笑容。也许,到现在我还是固执地把母亲年轻时期的笑容印在脑海里不能抹去,于是那笑啊,便也就在母亲年老的笑容里美丽地重叠了。

笔要拿的端正,下笔要轻,笔墨要饱满淋漓,笔锋要……绘画时的母亲,一遍遍念叨着这些绘画当中的要点,一点一点纠正自己笔下的错误。都说绘画是能够锻炼腕力的,这话一点也不假,渐渐地,母亲的手不再那么颤抖了,母亲的笔锋已经能够很准确地落于纸上一挥而就,母亲的汗水也在这一点一滴的成绩当中和着岁月流逝,凝聚成了母亲心中的骄傲与成功,自豪和幸福。

每次回家,我看到的都是母亲的新画,那不干的墨迹便成了我心里永远的欣慰,因为只有看到墨迹未干,才能知道,母亲的身体和心情很好,母亲可以正常端坐桌前绘画,只有健康才能让母亲的乐趣依然。

母亲画牡丹,花瓣圆润饱满富贵,参加过几次书画大赛和展览,并且得到了很高的奖项和评价。母亲画的竹子枝干挺直修长,运笔干脆利索,恰当的留白刚好显示出竹子的韵意和气节。荷在母亲的画笔下,雍容而华贵,菊,在母亲的笔下冷傲而纯洁,或淡或深的黄和紫,在墨绿的叶片之间透出不染纤尘的高贵之姿。

一个人的房子里,有多少说不出的孤独?和许许多多的空巢家庭一样,独居而孤独的母亲,亦很希望有人聽她倾诉。每每,母亲画完画,都会打个电话给我们,只要有时间,而且我的心情很好,就会接母亲来家里,心情有不好是不和母亲见面的,我怕自己的心情影响了母亲的情绪。母亲带了她的画,带了她的笔和纸,在我家的地板上铺下,我喜欢坐在地板上,就那么近地对着母亲的画作一一“挑剔”,依照母亲的意思,找出一个半个的瑕疵,来证实母亲笔力的不足,好学要强的母亲,在我的“挑剔”下自当开心地乐了。

那一天,母亲带了她的丝瓜画。第一次画丝瓜,母亲竟然画得非常有神韵,无论是金黄的花朵、修长的丝瓜、还是嬉戏的小鸡,都在母亲的笔下生趣盎然。说起丝瓜,我们家还与它有着深厚的渊源。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在家中庭院里栽种一架一架的丝瓜,几十年来从不间断。那时候,母亲就是在那些丝瓜奉献下为全家人佐出了一日三餐,又是在那些丝瓜架下的花香里缝补针线。从我很小的时候,那一架架葱茏的瓜叶就熟稔于心了。这在母亲的心里,大概也是如此的吧?

丝瓜、曲藤,绿叶、雏鸡……简单的几笔,构成母亲这幅《丝瓜》画作的主题。母亲这次作画,是为参加县政协组织的一个老年画展准备的。那天我正在上班,母亲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这一打不要紧,倒吓了我一跳,母亲从不打我手机的,虽然我也给母亲留了手机号码。听到是母亲的声音,我的心律才缓慢了下来。母亲先问我的工作,再问家里情况,最后才婉转地说,听说县政协正在组织一个画展,可有此事?我一听便明白,母亲是想参加这个活动,却苦于没有确切消息。挂掉母亲的电话,马上找到县委某局的好友打听,一打听,正是有这个活动,书画作品也正在收集,已经有人开始上交了。转而再打母亲的电话,和母亲约好画稿上交的时间,等母亲画稿出来,由我替她交到举办单位。母亲欣然。

于是今天,便有了母亲前来上门绘画的机会。母亲画笔挥就,和以往一样,我一边欣赏母亲的画作,一边悄悄用相机拍下两幅《丝瓜》上传到博客去,如果让母亲知道她是绝对不许的。早在去年,我曾经提出给母亲的画拍成照片,给她开个博客,和许多老同志一样一边作画,一边在博客上交流画技,母亲以画得不好让人笑话为由拒绝了。我知道,母亲不是自卑,一生严谨的她对待自己的画同样严格认真,就如同她的初学绘画,三伏天里伏在桌上,一笔一画挥汗如雨,一遍遍重复那细致繁琐的线描勾勒方法。

有多少次,看着母亲艰难地在画桌上铺开宣纸,以她虚弱的身体在房间走来走去,仔细琐碎地整理她的绘画用具,我都想,怎样才能把母亲接到家中,在空暇的时候替母亲剪纸调墨,替母亲把画纸铺展在宽大的几案之上……而今天,当母亲缓慢地在我面前展开她的长长的画稿,用殷切的目光等待我对她的画作进行点评时,一抬头,我看到了母亲那斑白的银发。那一刻,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母亲学画的全部过程,日升日落,严冬酷暑,眼中便也只剩着了母亲的健康向上,坚强伟大。作为女儿的我,一行泪水悄然而下。

于是想,我宁愿陪着母亲沉浸在旧的或新的时光里,与摆在面前的瓜、果,牡丹及菊生存呼吸,闲来读书写字画画种花,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再不想,那些与之无关的事,包括我们看惯了的满世的权贵和繁华,不作无谓的攀比、感怀与叹息。即使进入垂暮之年,我将仍用宁静去丰富心灵,去欣赏品味创造情趣。只有感受生活,才能云淡风轻……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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