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绣女师

2019-12-10 09:26夏青
牡丹 2019年31期
关键词:贡嘎纤夫赤水河

夏青,汉族,贵州湄潭县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北京文学》《青年作家》《天津文学》《广州文艺》《莽原》《山花》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有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做过工人、政府职员、记者,现供职于贵州省习水县企业家商会。

何润芳一直不愿在人前提起她的年龄,80岁高龄,无疑在向世人表明自己是这个时代淘汰的老古董,腐朽、颓败、破旧,了无生机,浑身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阴郁气息,就好像一把从地穴深处出土的青铜剑,浑身锈迹斑斑,放置于灯火通明的玻璃柜里展示,在游客“噼噼啪啪”作响的照相声和讲解员字正腔圆的解说词中,自己的一生只剩下回忆,以及游客瞻仰时态度轻浮的合影留恋,那感觉糟透了。

不过,80岁高龄,也有让何润芳自豪和欣慰的时候。在菜市场买菜,逛超市,在播风市师范大学教授楼的小区花园散步时,总免不了有人前来问何润芳高寿。得知何润芳的高龄后,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并由惊叹声衍生出对何润芳多福多寿的祝愿。尽管何润芳也明白,这些惊叹和祝愿更多是出自中国人骨子里的温良谦让,以及场面应酬的客套和温润,何润芳听罢仍是很受用,就好像一个看守墓园的守陵人,每天定时打扫墓园的枯枝败叶和雪地,等到清除完枯枝和积雪,她发现世界依然是崭新的,无论何时,大地总会孕育出草木充盈的第二春。

何润芳是在80岁时才到播风市跟随小女儿王灵灵一起生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赤水河中游一个叫清水寨的小寨子里。

何润芳是一个苗人,她所在的那支族裔属于红头苗。红头苗简称红苗,何润芳不清楚这支族裔是什么时候迁入贵州的,在她小时候,听寨子里最有学问的巫师贡嘎老爹说,他们的先祖原本是定居在湖北西部,唐末为避战祸,迁入湘西。那时的湘西也不是太平之地,先祖们定居湘西后,连连遭到兵匪搔扰,屡遭洗劫,苦不堪言,难以生存,先祖们被迫再次西迁,最后进入贵州,定居在赤水河中游的一处地势开阔、了无人烟的山脚下,在此开荒僻壤,落地生根。

清水寨红苗不以银饰、银器打造工艺见长,而是以红苗服饰制作的精湛手艺让外人称道。红苗服饰最早给何润芳留下深刻印象,是在她四岁那年。那一天,阿妈带着何润芳去参加寨里举办的“花山节”。出门前,阿妈在镜子前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一条黑色的蜡染百褶裙和大红的对襟敞胸袖衣,套上挑花袖筒、挑花绑腿和镶花围裙,最后束上一条藏青色的镶花头巾。阿妈双手牵起群摆的两角,裙子像一把展開的扇子,阿妈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这才领着何润芳出了门。

母女俩顶着日头走在田坎上,田坎两边长满矢车菊、蒲公英,远处山峦上漂浮着几朵云彩,赤水河静静流淌着,在峡谷间拐了一个弯,消失不见。阿妈衣身上的图案华美、色彩艳丽,夸张奔放,就像山坡上盛开的红彤彤的刺梨花,看着喜庆。阳光洒在阿妈身上,传来一股布匹和樟脑丸交织在一起的香气,阿妈头上的银簪子和脖子上的银项圈在行进的路上“叮当”作响,顺着风声传得老远。看得何润芳不知不觉着了迷。

何润芳的阿妈是寨子里的“绣女师”。绣女是寨子里一群特殊群体,绣女的挑选门槛较低,只要你具备做衣服的手艺,自愿加入者基本上都可成为“绣女”。绣女们白天在田地里耕种,到了晚上聚集在一起,从事红苗服饰的制作。由于苗族是有语言无文字的少数民族,红苗服饰的花纹图案就代替了文字的作用,记录红苗一支的历史文化、风俗民情、宗教信仰,衣服上的花鸟虫兽、日月星辰、几何图案不是绣女们凭空突发的奇思妙想,每一样图案花纹都在讲述着这支红苗族裔发展变迁、生息繁衍的历程!

绣女在寨子里的地位高,和侗族的歌师一样,是传承民族文化的使者,其地位相当于文明社会的博士,满腹经纶、受人尊敬,而“绣女师”则相当于博士生导师,负责传授绣女们的技能,搜集红苗一族的史料、民间传说、宗教图腾,并把这些生动地反映在红苗服饰上。

“绣女师”不是世袭制,由寨老公开在绣女中层层选拔,挑选技艺最高的绣女担任此职,直到上一任的“绣女师”去世后,再选拔下一届的继任者。“绣女师”地位高于绣女,在寨子里万众敬仰,声誉、威望仅次于寨老。

何润芳五岁起就跟随阿妈学习红苗服饰的制作手艺。在寨子里,红苗服饰的手艺不是孙家独传,家家户户的妇女都从祖上继承了这门手艺,只是和阿妈比起来,她们的手艺明显要技逊一筹。到后来,那帮绣女们不愿再学祖上的手艺,纷纷跑来跟何润芳阿妈学。何润芳和那帮绣女一起,自幼跟随阿妈学手艺。阿妈并不藏私,也不会给何润芳开小灶,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将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但从小到大,何润芳的手艺明显高出其他绣女一大截。阿妈过世后,何润芳毫无悬念地继承了阿妈的衣钵,成为新一任的“绣女师”。

母女俩的成就让何润芳的阿爸激动不已,他骄傲地四处炫耀:“都是一个老师教,都是一样的学,我女儿明显要比其他姑娘厉害,这说明我老婆的种好。”

没有人反感何润芳阿爸的这种言论,甚至没有人会质疑。在寨子里,何润芳母女是权威的化身,就像一群目不识丁的文盲崇拜知识分子一样,他们对这对母女只有仰望的份,哪里会滋生一点不满情绪?

婚后,何润芳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和中国农村普遍存在的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不同,何润芳婚后一心想多添几个女儿。这有悖于一个中国农民价值取向的离经叛道一度让何润芳心生惶恐,甚至对丈夫王永江萌生了愧疚感,她只得将这些念头深藏在心里,不敢和任何人提起。不过,从内心讲,她一直希望多有几个女儿,只有女儿才能继承自己的家传手艺——红苗服饰。

天不从人愿,何润芳婚后一连生了五个儿子,直到第六个孩子出世,她才苦苦盼到姗姗来迟的小女儿——王灵灵。何润芳之所以给女儿取名“灵灵”,是希望女儿能和她外婆一样,具备冰雪聪慧的灵心巧手,可王灵灵的灵气太足,足得让何润芳懊恼且沮丧。

王灵灵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也是寨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她又顺利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当时的播州师范学院教书。后来播州师范学院晋升为师范大学,同一年,王灵灵也评上正教授。

神庙门口有一棵几百年的银杏树,树身粗壮得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茂盛的枝叶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虬结的树根露出地面,看着别有一番久远的沧桑。

贡嘎老爹就坐在树下的一处树根上。贡嘎老爹身材墩厚,宽额方脸,头顶用橡皮筋扎了一束冲天辫,眼帘永远是半开半合,就好像刚睡醒一样,眼神时而飘忽,定定地看着远处,好像能看到凡人看不见的未来;时而精炼,好像是一根针,瞬间就可以刺穿一个人的心脏,看透一个人的骨髓。在族人印象中,不管什么时候见到贡嘎老爹,他都是坐在那棵树下,抽烟、看书、冥想,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那棵树,完全和树融为一体。贡嘎老爹的贡嘎老爹不光是寨里最博学、神秘的人,也是最长寿的人,他活了118岁,直到何润芳过完80大寿,他才与世长辞。

阿爸走到贡嘎身边,停下,说:“我想给我丫头卜一卦。”

贡嘎问:“卜啥?”

阿爸说:“前程!”

占卜是在赤水河女神塑像前进行的。贡嘎老爹将四根竹爻放在一个竹筒中晃动,随后倒在地上,竹爻正反两面都刻满看不懂的符文,因为谁都看不懂,越发显得古老、庄重而神圣,这些歪歪扭扭的符文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文字,传达神对人的警示,没有一个族人不心生敬畏。贡嘎老爹俯身注视着竹爻,最后直起身,说:“大吉!”

阿爸问:“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任绣女师?”

贡嘎老爹说:“会!她是云,注定要坐在最高的青冈坡上,受族人的仰望!”

雨彻底停了,一缕阳光穿破铅灰色的云层,照在神庙的雕花窗棂上,阿爸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他看着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窗棂,咧开嘴,“嘿嘿”憨笑不已。

何润芳刚满十九岁时,收获了她这一生的爱情,丈夫王永江是一名纤夫。

在陆运和空运还没有崛起的时候,航运成为最为重要的交通运输渠道,赤水河航运在那时候成为黔北大地的生命线。赤水河航运最鼎盛的辉煌时代是在川盐入黔的时候,贵州当时不产盐,从四川运来的盐通过赤水河进入贵州,转运到贵州各地,这就是贵州历史上著名的“川盐入黔”。川盐入黔推动赤水河航运的高速发展,由于当时很少有机动船,穿行在赤水河上的大都是人力船,纤夫成为当时赤水河航运中最重要的角色。直到后来,陆运和航运相继兴盛起来,赤水河航运走向低谷,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

纤夫拉纤时都是一丝不挂,一个个赤裸裸上阵,一方面在于纤夫们常年浸泡在水里,衣裤不容易干,长年累月会落下风湿之类的病根,另一方面,拉纤对衣物磨损太大,一件新衣服要不了几天就会被磨破,纤夫们索性赤身裸体地开工。那时候,一群群纤夫赤条条拉着船,沿着赤水河一路喊着船工号子,成为赤水河边一道独特的风景。

纤夫拉船的艰辛超乎外人的想象,为了排遣工作中的苦闷、孤独、艰苦,他们编出各种号子来调动纤夫们的干劲,凝聚船工的群体合作,指挥航行,同时又满足了他们苦中作乐的自慰心理。不过,纤夫们最大的乐趣和安慰还是能遇到几个在赤水河边洗衣服、洗菜淘米的女人们。

纤夫们所经之处,要是能遇到几个女人,他们顿时来了兴致,唱出即兴编出的船工号子“逗弄”起来——情妹下河洗衣裳哟嗬嗬……十个指拇水上漂哟嗨……嗨手拿棒槌鸳鸯打哟……嗨嗨……偷眼偷眼看情郎哟……嗨哟嗬……

一遇到纤夫,待字闺中的女孩都会先行回避,像躲瘟神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敢稍作停留。可结过婚的女人们就不那么好欺负了。就拿何润芳的二嫂丁梅香来说,她用鹅卵石砸过欺负她的纤夫的屁股蛋子,用绣花针扎过对她动手动脚的纤夫的手臂,最厉害的一次,丁梅香和几个妇人一起,把一个最爱捣蛋使坏的纤夫按倒在河边,往那纤夫嘴里灌河沙,还逼着那纤夫喊她们:“妈!”

照说,何润芳是接触不到纤夫的,至少在纤夫们劳作的时候,何润芳是无法接触到纤夫们的,可她偏偏遇到了,何润芳相信,这就是神明的安排。

清水寨离赤水河上游的酒坝镇有二十里。每到镇上赶集时,何润芳和丁梅香都要赶到镇上,卖点荷包、鞋垫、腰带之类的手工艺品,再采购点盐油酱醋的生活品。那天一大早,何润芳和丁梅香一起出门,赶往镇上。

一连下了幾天大雨,天空终于放晴了。何润芳走在山路上,心情格外开朗。河对面是层层叠叠的青山,草木葱郁、植被茂密,峰峦的曲线凹凸起伏,石灰岩的石乳、石笋在山林间错落有致,放眼一望,喀斯特地貌的石洞鳞次栉比。赤水河河面宽阔平缓,“哗哗”作响的流水声更增添了峡谷的静谧,两岸的青山倒影在河面上,几只白鹭掠过水面,就像在一块蓝丝绒的地毯上撕开一道道裂口,白鹭横渡过河面,那块蓝丝绒又恢复了完整的美,看得何润芳格外欢欣。

迎面的山道上,走过来几个身着苗服的中年男女,他们围着何润芳姑嫂,七嘴八舌说:“去不了镇上了,前几天下雨,山体滑坡,阻断了山路,一时半会儿通不了。”

众人犯了难,围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到赤水河边搭便船到镇上。一干人站在河边,没多久,一群纤夫拉着一条大船走过来。

何润芳躲在人群中,偷偷打量着那帮纤夫,纤夫们大都是三四十岁的青壮年,一个个头缠白头巾,皮肤被太阳炙烤得黧黑,身材壮硕,站在河边,颇有点顶天立地的气概。纤夫中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身材高挑、瘦削,在他的两肋隐隐可以看到几根凸显的肋骨,从他白皙的皮肤和孱弱的身板看,他应该刚入行不久,还是一只没经历过暴风骤雨锤炼的雏鸟,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稚气,在那帮铮铮铁汉当中,尤为显得瘦小、弱势,何润芳心里暗自生出一股疼惜出来。

那小伙子虽然瘦弱,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活力,就像清晨刚刚爬上山岗的太阳,光芒不强,但永远给人一种全新的希望。从纤夫们口中,何润芳得知这个乳臭未干的青年叫王永江,酒坝镇人氏。

何润芳一行人顺利搭上船,纤夫们在岸边拉着船。一路上,何润芳的眼神片刻不移地落在王永江背上。王永江肩上套着纤绳,身体前倾,双手交替抓住路边大大小小的石块,或者抠住岸边深深浅浅的石窝,倾尽全力,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何润芳看着看着,泪如雨下。

从那次赶集回来之后,何润芳就像丢了魂一样,整天无精打采,一个人坐着吊脚楼二楼的回廊上,看着远处的赤水河入神。那段时间,何润芳一听到船工号子远远在赤水河边响起,就会跑到寨口,躲在一片芭蕉树后,偷偷注视着过往的纤夫,等一拨一拨的纤夫走远了,何润芳垂头丧气回到屋里,一声不响闷着头做服饰,把线拉得“唰唰”作响,衣服上的一对对鸳鸯被她绣得惟妙惟肖,好像随便唤一声,嬉水的鸳鸯就会活过来。

最先看透女儿心事的是阿妈。何润芳反常的举动和心理微妙的变化都没能逃过阿妈的法眼,阿妈的心里仿佛高悬着一块明镜,什么都逃不脱,什么都看得穿。阿妈找何润芳交心是在一次夜晚。

阿妈走进何润芳房间时,何润芳正坐在一盏桐油灯前做衣服。阿妈坐在床边,说:“芳,有心上人了?”

绣花针扎进何润芳左手拇指,不知道是疼痛还是自己的心事被阿妈点破引发的尴尬。何润芳咧开嘴,矢口否认:“阿妈,莫听人胡说,这都是没影的事!”

阿妈平静地看着何润芳,说:“没人和阿妈胡说,是阿妈自己看出来的。”

何润芳说:“阿妈想多了,无缘无故的咋会乱说这种话?”

阿妈说:“阿妈可不糊涂,你看你绣的鸳鸯,都快被你绣绝了,连阿妈都快比不上你了。阿妈当初喜欢上你阿爸时,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声不响地绣鸳鸯。”

何润芳无力再狡辩,低下头,聚精会神做着衣服。阿妈问:“是哪家的后生?”

何润芳沉默着。阿妈问:“他晓得你的心思不?”

何润芳依旧不作答。阿妈笑了笑,站起身,说:“阿妈不勉强你,你啥时候想跟阿妈说的时候再说。要是你真喜欢他,至少要让他明白你的心思,可别苦了自己。”

何润芳第二次见到王永江是在半年以后。那次赶集,何润芳独自一人早早赶到酒坝镇,在一处靠近码头的屋檐下摆好地摊,她坐在摊子边的一根小凳子上等着顾客光临。

码头边到处停靠着货船,舟楫往来,人影幢幢,热闹非凡,扛着麻袋上下货物的苦力工,转运货物的马帮骡队,商贩的吆喝,一派太平盛世的繁荣景象。何润芳的眼神沿着码头四处扫视,眼巴巴地盼着等待的人尽早出现。

突然间,何润芳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王永江和一个年轻人沿着码头的石阶走上岸。王永江穿着一件白色汗衫,黑长裤,黑布鞋,半年不见,他变黑了,也壮实了不少。王永江和同伴一路有说有笑地经过何润芳身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何润芳,又好像已经不认识何润芳了。何润芳剧烈跳动的心一阵比一阵快,那一刻,她想开口叫住王永江,甚至恨不得冲上前拽住王永江的衣衫,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安静地坐在矮木凳上,面色淡定,水波不惊,就像赤水河边一处巍然耸峙的小山丘。

王永江突然停下,他回过身,侧着头注视着何润芳。王永江蹲在摊子前,拿着一个绣花布袋,问:“这个,多少钱?”

何润芳说:“要是你喜欢,送你。”

王永江愣愣,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何润芳说:“我搭过你们的便船。”

王永江猛地一拍脑门,说:“我记起来了,你们是……是……”

何润芳说:“清水寨的。”

王永江说:“清水寨离这里远不远?我只是听说过,还没去过。”

何润芳说:“不远,离这二十里。”

王永江突然露出一脸坏笑,嬉皮笑脸地说:“可哥哥我喜欢的不是这个袋子,哥哥喜欢的是妹子你,咋办?”

王永江表情中有股虚张声势的邪恶,言辞轻浮,像个死皮赖脸的痞子。因为那股流氓痞气被王永江过分夸大,又或者是王永江骨子里本就缺乏流氓无赖的基因,他的表情中就有了一股子装腔作势的幼稚和滑稽,何润芳心里一点也不反感,反倒是觉得王永江天真可爱。何润芳的反应大大出乎王永江预料,他满以为何润芳会羞涩,会愠怒,甚至会和赤水河边那些泼辣的妇人一样奋起还击,可是都没有,何润芳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面前。很久之后,王永江听到何润芳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要是你真心喜欢,也送你!”何润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平静得像赤水河边的一块磐石。

媒人摇着蒲扇,对阿爸说起王永江家里的情况:王家兄弟姊妹九人,王永江排行老六,上面的兄姐皆已成家,下有两弟一妹,如今兄妹四人和父母住一起,除了王永江做纤夫以外,全家务农为生。

阿爸坐在一张竹椅子上,低着头抽旱烟,一阵阵浓烟从他嘴里喷出来,风一吹,烟雾四处缭绕,媒人被呛得连声咳嗽不止,她挥动着蒲扇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扇越用力,扇走扑面而来的浓烟,她看到阿爸苦瓜一样纠结的脸。

送走媒人,阿爸对阿妈说:“这桩亲事,我不同意。”

纤夫这个行当太辛苦,流动性大,在当时的社会地位比种地的农民还低。阿妈犹豫了一阵,说:“我们还是听听芳的意思。”

阿妈走进何润芳卧室时,何润芳正在桐油灯前为一件黑色的亚麻头巾镶边。阿妈说:“王家来提亲了。”

何润芳拽着针线的手微微停顿一下,接着又开始飞针走线,心无旁骛做起手中的活。阿妈说:“我和你阿爸都不愿意你跟一个拉船的好,你还是多考慮下。”

何润芳说:“我已经考虑好了。”

何润芳一直低着头,跳跃的火苗把她的半张脸映得通红,另外半张脸隐没在一团深不见底的黑夜中,令人无法窥探,像个让人无法破解的谜团。顿顿,阿妈说:“你要是决定好了,我们就按你的意思办,不过,我们有个条件。”

何润芳转过头,阿妈说:“他要做何家的上门女婿,不能再去拉船。”

王永江成了何家的上门女婿,跟随岳父一起种地、狩猎,遵从寨子的风俗礼仪,没多久,王永江成了一个十足的苗家后生。何润芳婚后三年,阿妈去世。

每一个“绣女师”都能清楚预知自己的死期,从寨子中有“绣女师”以来,她们骨子里似乎有一种超越常人的感应,能感应到死亡的逼近,故此,在大限将至时,她们会放下手里的一切工作,全心全意赶制她们毕生中最后一件红苗服饰,留给她们一生挚爱的人。

阿妈去世时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无病无痛,身子骨硬朗。何润芳至今也不愿相信,阿妈会在那时候感应到自己的死期。在预知自己去日无多后,阿妈终日闭门不出,为何润芳赶制最后一套衣服。半年后,全套衣服做完。做完衣服那天,阿妈径直来到寨西的神庙。在“绣女师”们完成了毕生最后一件衣服后,还有一项庄严的仪式要完成——为下一届的“绣女师”到神庙祈福。

阿妈走到神庙前,贡嘎老爹坐在树下,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阿妈和贡嘎老爹走进神庙,大门立刻合上。没多久,大门再次打开,贡嘎老爹送阿妈走出神庙。阿妈走出神庙,转过身,对贡嘎老爹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贡嘎老爹还礼,没有人说话,两人就站在神庙前对视着,生离死别的黯然销魂,千言万语的祝福和珍重,都化作无声的眼神在空中碰撞、融合。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带落一大片银杏叶,金灿灿的银杏叶在地面铺满厚厚的一层。阿妈的声音像一阵微弱的风,呢喃细语,若有若无,她说:“我走了。”

三天后,阿妈去世。那天是寨里梭旺老爹家盖新房,按照寨里的习俗,每家每户盖新房前,“绣女师”都会送上一匹红布,以示喜庆吉祥。主人家收了红布之后,新房才可动工兴建。

阿妈那天穿了一套朱红色的民族盛装,红头巾、红长裙、红布鞋,捧着一匹红布,走到梭旺老爹家新房屋基前。屋基前几匹马一字排开,马背上驮着建房用的木料和石料。那天的阳光特别明媚,照得阿妈身上发射出一团耀眼的光芒,就像一团火焰。灾难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原本温驯的马群突然受惊发狂,挣脱牵马人的掌控,朝阿妈撒开蹄子冲了过来。阿妈来不及躲闪,被马群撞倒在地,马群从阿妈身上踩过,四散跑远。阿妈七窍流血,当场咽气。

阿妈去世很长一段时间里,何润芳仿佛感觉到阿妈还在她身边。每天,何润芳在恍恍惚惚中依稀能听到阿妈在阁楼织布的响动,阿妈在木楼板上来回走动的声音,这些响声忽远忽近、若有若无,就好像阿妈一直还活着,从来没有离开。

深夜,何润芳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突然间,何润芳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响起,她坐起身,一轮圆月爬上雕花格窗,朦胧的月色里,风吹得窗外的老槐树“哗哗”作响,远处隐隐传来青蛙和蛐蛐的欢叫。何润芳侧耳倾听,那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停住,接着,是一阵在楼梯边沿刮动鞋底的声音。何润芳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是阿妈回来了,那脚步声的力度、脚步间的频率,和当初阿妈回家完全一样。每次阿妈回到家,都习惯在楼梯上刮掉脚底的泥巴。何润芳又惊又喜,喊了声:“阿妈!”

回应何润芳的是槐树叶在风中沸腾的声响,这些声响之后,何润芳听到隔壁绣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那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进了绣房。何润芳按捺不住“怦怦”狂跳的心,披衣下床,走到绣房前。绣房的门虚掩着,何润芳遁着门缝走进屋里,房间里空无一人,屋正中摆放着一台织布机,织布机旁边是缝制衣服的案牍,案牍上堆放着花花绿绿的布料和针线筐。案牍边是一个衣柜,柜门被拉开一条缝,何润芳打开柜门,從里面拿出阿妈临终前给自己做的那套红苗服饰。服饰上,每一朵花、每一道图案、每一根丝线都在月光下反射出亮丽的光,灼得何润芳双眼生疼。那一刻,何润芳相信,阿妈的魂魄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也和世代相传的红苗服饰融为了一体。

阿妈去世后,何润芳从一干绣女中脱颖而出,毫无悬念地当选为新一任的“绣女师”。

何润芳婚后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寨子里的妇人对她羡慕不已,可何润芳并不高兴,面对五个虎头虎脑、活蹦乱跳的儿子,何润芳常常会忍不住唉声叹气。没人能懂何润芳的苦恼,大家都只当是那五个小家伙太顽皮了,难免会惹得何润芳头痛不已,直到王灵灵出生后,她的烦恼才一扫而空。

王灵灵一出生,何润芳就迫不及待地找到贡嘎老爹。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正午,何润芳走到神庙前的银杏树前,贡嘎老爹盘膝坐在树下,茂密的树叶遮挡住日头,投下一大片清凉的树荫。贡嘎老爹嘴里叼着一根斑竹做的烟杆,嘴唇一张一合间,吐出一缕缕青烟。贡嘎老爹神色淡定,眼神直直落在远处那一片错落起伏的山峦上,何润芳不知道,在那堆质地坚硬的石钟石乳间,到底有多少自己无法破译的玄机。

何润芳说:“我想为我丫头占一卦。”

贡嘎老爹说:“占卜啥?”

何润芳说:“前程。”

贡嘎老爹在神庙中看完卦象,直起身,说:“前途无量。”

贡嘎老爹的话很少,很简短。因为不常说话,因此,他的话一旦出口,就别有一番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份量。何润芳问:“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任绣女师?”

贡嘎老爹说:“她是风,会飘走的,只有石头才会沉下来,凤凰不会生活在草堆里,她有她的世界。”

何润芳无比失落,她不死心,问:“你不会看错吧?”

话一出口,何润芳后悔不已,在寨里子,从来没有人敢怀疑贡嘎老爹。贡嘎老爹没有反驳,也没有发火,更没有解释,他漠然扫视了何润芳一眼,转身走出神庙。

何润芳走出神庙,站在贡嘎老爹身后,问:“我会有几个丫头?”

贡嘎老爹没有回头,说:“一个!”

阳光正烈。何润芳站在阳光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里无比凄楚,又带点茫然,她环顾着四周,竟然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过早知道了女儿的未来,何润芳打消了培养女儿的计划。那次从神庙占卜回来,何润芳放弃了再生孩子的打算,她把全部心血和精力都倾注在那帮绣女身上,眼巴巴地盼着她们当中能多出几个出类拔萃的人才,继承“绣女师”的衣钵。

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清水寨平静安详的生活被彻底打乱。那时候,南下广州打工的热潮兴起,最先南下打工的,是清水寨周边一些村子的青年人,他们打工回来,男的穿着牛仔裤、花衬衣;女的烫着长卷发,穿着连衣裙,男男女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们一回到家乡,就四处对乡邻描绘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些摩肩擦踵的高楼大厦,那些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经过他们的嘴巴一煽动,就多了几分蛊惑人心的魅力,听得一帮后生心猿意马、坐立不安,一个个步他们的后尘,纷纷跑到外地打工。

清水寨的族人也不甘落后,争相加入到打工的大潮中,打工仔们给族人开启了一扇门,让他们看到山外全新的世界。打工的热潮就像瘟疫一样在寨子里蔓延,寨子里的后生、中年人、绣女,有的甚至是全家集体外出打工,从广州到福建、从浙江到江苏,这些后生们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遍地生根。尤为让何润芳悲哀的是,寨子里的68个绣女,除去外嫁和死亡的,其余的大都外出打工,留在寨子里的只有8个,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绣女。绣女们具备一定的技能,和身无一技之长的打工仔比,更容易找到工作,只要她们吃苦肯干,每个月的报酬自然也比普通打工仔高。

偌大的寨子里大都是中老年人,也有外出闯荡被碰得头破血流的年轻人,迫不得已暂时回到寨子。每次坐在家门口,何润芳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小巷,感觉寨子就像是一座坟场,人烟冷清,无比凄凉。

五个儿子相继成婚后,何润芳夫妻俩一直和小儿子王国正生活在一起。王国正婚后生育了两子一女。小女儿出生后,王国正抱着刚出生的女儿,走进何润芳卧房,说:“阿妈,是个丫头,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何润芳喜不自胜,从王国正手中接过孙女,襁褓里的孙女“哇哇”大哭,手足乱蹬。何润芳心里一暖,那一刻她又看到了希望,两行泪滑出眼眶,她久久望着怀里的孙女,最后,她说:“就叫她巧巧吧。”

王巧巧刚满五岁时,就在何润芳教导下学做衣服,小丫头悟性极高,不管再复杂的花纹图案,何润芳一教就会,基本上不用重复教两三遍。王巧巧似乎比她姑姑还聪慧,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优异,年年期末考试都是全校前三名,只要发挥正常,考大学没有问题,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导游。

寨里的老人们对王巧巧赞不绝口,不管在哪里遇到何润芳,一帮老人把何润芳团团围住,先是问何润芳近来的身体状况,一番你来我往的问候之后,他们的主题直奔王巧巧而去,对这个心灵手巧的小丫头全是溢美、褒奖之词。何润芳漫不经心地应着,心里浮起一股悲喜交加的复杂情感,从王巧巧身上,她似乎又看到了王灵灵的影子。

王巧巧满九岁那年,王国正全家也搬去了县城。

王国正做得一手好木工活,是寨里远近闻名的巧匠,他农忙时节在家务农,农闲时节到县城打点零工。后来,寨子里一个叫王果南的后生在外打拼挣了钱,回到县城开办了一家装修公司。公司成立之初,王果南急需招揽工人,四处招兵买马,王国正那手做木工的绝活被王果南看中,他几次三番上门游说王国正,还托人给王国正老婆在县城的一家药业连锁超市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资有两千多元,管一顿午饭。王国正思之再三,最后在县城城郊租了一套房子,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去了县城。如果不是何润芳阻止,王巧巧也差点被王国正带到县城。

那天晚上,何润芳和王国正坐在院中的一颗石榴树下。何润芳双膝上放着一个竹筐,竹筐中装满红彤彤的石榴。月光在青石板上洒下一层迷离的清辉,顺着山坡而下,是一层层木楼青瓦的民居,远处的峡谷下,是逶迤流淌的赤水河,河两岸是耸峙的青山,乡村的夜景在朦胧的月色中,越发显得宁静悠远。

王国正说:“阿妈,明天我们全家就搬去县城了。”

何润芳低头剥着石榴,王国正支支吾吾说:“阿妈,我想把巧巧也带到县城去,一来你年纪大了,照顾巧巧费事,二来让巧巧在县城读书,总比在寨子里读书强。”

何润芳没说话,直到剥完一个石榴,她将石榴分成两半,把半个石榴递到王国正面前,说:“你把你两个儿子带去就好了,巧巧还是留在寨里,和我们老两口做个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何润芳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有风吹过来,王国正听到阿妈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夜风太凉,还是她太害怕失去巧巧?风声一阵紧接着一阵,王国正甚至可以看到,阿妈的身子在树下瑟瑟发抖,就像一支在风中摇曳的芦苇。

王国正突地一咬牙,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阿妈,你还是让巧巧和我去县城,让那丫头多长点本事,清水寨已经和空壳寨差不多了,寨子就快要完了,红苗服饰也快要完了。”

何润芳“嚯”地站起身,怀里的半个石榴重重倒扣在地上,她说:“是哪个说寨子就快完了?哪个敢说红苗服饰就快完了,只要有我何潤芳在,寨子不会完,做衣服的手艺也不会完!”

何润芳的情绪激动,声音高亢,她咆哮的声音盖住了远处的水流声,在静谧的夜空下,显得格外刺耳而锋利,就像刀刃上那一抹流动的寒光,让人心惊胆战直发憷。王国正还想说点什么,犹豫再三,他抠出一把石榴籽,塞进嘴里,用力嚼得“吭哧吭哧”直响。

不知过了多久,何润芳坐回凳子上,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声音低沉,说:“你还是把巧巧留下,就算……就算为了我,为了这个寨子……”

何润芳扭过头,王国正看不到阿妈脸上的表情,只听到阿妈的声音凄凉、嘶哑,还有些说不出的恐慌。王国正心一软,把所有的不甘心都咽进肚子。

王国正一家搬到县城,他把王巧巧留给何润芳。何润芳喜不自胜,带着王巧巧去了一趟赤水河女神庙。

第一次到神庙,王巧巧格外兴奋,一会儿绕着木柱头和何润芳捉迷藏。巧巧刚满四岁,扎着两条羊角辫,辫梢系着两条红丝绸,跑起来的时候,羊角辫一翘一搭。巧巧躲在柱头后,露出半张脸偷偷注视着何润芳,蛋白一样白白嫩嫩的脸蛋让何润芳忍不住想咬两口。何润芳看着不谙世事的王巧巧,不知不觉掉下几滴眼泪。

何润芳牵着王巧巧的手,说:“巧,该回家了。”

王巧巧和何润芳走出神庙。阳光普照,几只麻雀在银杏树上扑扇着翅膀,“唧唧喳喳”吵成一片,远处的牛群“哞哞”直叫,风里传来知了的鸣叫,那排山倒海的鸣叫声就像海啸一样迎面扑来,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四周都是鼎沸的声响,这些嘈杂得让人心烦的响声并没有影响何润芳的心情。何润芳踩在洒满阳光的青石板上,步履格外轻盈,她嘴里还哼着歌,哼的什么歌王巧巧听不清楚,王巧巧只是感到,奶奶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寨子空了,年轻一代走了,禀峰苗族侗族自治县县政府和县文体局对何润芳伸出援手。县政府在县城中心城区给何润芳提供一间四十多平米的门面,让她长期在此展销红苗服饰。按照县政府的发展思路,禀峰苗族侗族自治县是一个苗族、侗族、布依族聚居的少数民族自治县,县政府根据各个少数民族村寨的独特风情,在全县打造一条风情旅游环线精品线,通过旅游带动红苗服饰的发展。

几年后,禀峰苗族侗族自治县的旅游环线打造成型,日渐成熟。每逢双休日、节假日、寒暑假,来县里的游客络绎不绝,到何润芳店里的游客踏破了门槛。出乎意料的是,游客到店里来,最多只买点绣花丝巾、苗绣荷包、挎包之类的小物件做个纪念,真正花上万元买红苗服饰的几乎没有。

再后来,农村淘宝店兴起,全县几乎村村都成立了淘宝店。县政府把红苗服饰作为重点推荐的产品挂在淘宝店上对外销售,半年下来,仅仅卖出去一套!最后,在县政府、县妇联和县文广局的组织下,决定把清水寨的留守妇女组织起来开展培训。原计划一年培训三期,可第一期培训结束,何润芳就遭到一记迎头痛击。

那个星期六下午,酒坝镇副镇长胡勇华在清水寨召开开动员会,要求全寨子每家派一名女代表参加,动员会在何润芳家院中召开,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

一直到了下午三点,稀稀拉拉的女代表们陆陆续续到场。胡勇华把举办培训的事情和大家刚说完,寿生媳妇就提出异议,她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学那玩意搞铲铲?”

寿生媳妇早年四处打工,见过世面,在外晃荡了几年后,她回到寨里,和寨里的后生严寿生结婚。严寿生在酒坝镇供电所上班,因为刚参加工作,手里没多少积蓄,严寿生在镇上买不起房子,寿生媳妇便带着两个儿子住在寨子里,严寿生平时住在单位上,每个周末回家。

胡勇华说:“那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总不能在我们这一辈失传吧?”

寿生媳妇掏出一块口香糖塞进嘴里,她嚼着口香糖,说:“马车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现在咋样了?都坐高铁和飞机了!”

胡勇华说:“话可不能这样说,现在寨子里只有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会做红苗服饰,万一这些老人家百年归天了,我们连套自家的服飾都买不到,怎么对得起老祖宗?”

寿生媳妇从嘴里吐出一个又圆又大的泡泡,泡泡随着她喷吐的气息无限膨胀,最终“啪”的一声爆了。寿生媳妇不屑地说:“寨子里没人做了,不会到外面去买么?只要有票子,还怕买不到衣服?你还是多动脑筋给我们找点致富的门路,钱袋子鼓起来了,一切都好办!”

有了寿生媳妇带头,其他妇女也跟着大胆起来,一个个都嚷嚷着说自己没时间学。胡勇华耐心疏导了半天,这帮妇女还是不改初衷。接下来,胡勇华和何润芳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折腾了一个多月,最后,镇政府以每人培训一天给三十元的补助费和那帮妇女达成协议,培训开班了。

培训总共十天,培训地点在村寨小学的一间教室里。提起那次培训经历,何润芳有些哭笑不得。培训课上,那些妇女一边心不在焉做着手工,嘴上一刻也不闲着,唧唧喳喳聊个没完:网上淘到的宝贝、明星婚变、贪官包二奶、高速公路上发生的车祸、治疗妇科病的偏方……培训课成了一帮妇女们的信息发布交流会。

原计划十天的培训课只培训了八天就草草收场,带头闹事的又是寿生媳妇。那个星期天早上,培训课刚开始不久,寿生媳妇就对何润芳请假,说:“孙大孃,我今天请个假,回家给小儿子喂奶!”

话音刚落,其他妇女开始取笑寿生媳妇了,七嘴八舌说:“你小儿子都三岁多了,还要喂奶?依我看,是回家给你男人喂奶吧?”

众人哄笑起来。寿生媳妇被送回寨子后,严寿生平时就住在镇上,只在双休日回家。毕竟严寿生夫妻俩都处于二十五六的大好年华,龙精虎猛、血气方刚,因此,双休日又被寿生媳妇称为“给老公喂奶的时候”。

寿生媳妇也不生气,落落大方地回应说:“给儿子喂奶给老公喂奶都是一回事,还不都是为下一代作贡献?不多给老公喂几次奶,哪来的下一代?”

一帮妇人笑得更开心了,索性从位置上站起身,围在寿生媳妇身边,拿她打趣说,你一个月给你老公喂几次奶……

何润芳本不想同意,可是,也只有让寿生媳妇走,课堂才能安静。没想到寿生媳妇前脚才出门,其他妇女也跟着请假,有的要去医院看住院的亲戚,有的要参加闺蜜的婚礼,有的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她们对何润芳说完理由,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背着挎包匆匆忙忙走出教室。顷刻间唧唧喳喳闹作一团的妇女风卷残云般的树倒猢狲散。何润芳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嘟哝着说:“变了,世道变了。”

就这样,余下的培训课程流产了。

高考结束,王巧巧发挥失常,考分勉强上了大专录取分数线。王家老老小小把失望藏在心底,安慰王巧巧补习一年再考,现在这个时代,一个大专文凭真是没什么用!

王巧巧高考意外失利,给整个家族的人都蒙上一层阴影,唯独何润芳表现得异常淡定。直到后来,何润芳回想起自己听到孙女高考落榜的心情,同样充满了羞于启齿的负罪感,就像当初瞒着老公希望生女儿一样,面对意志消沉的王巧巧,她短暂难过了一会儿,随即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激动,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又看到新的生机。

王巧巧落榜没多久,王永江去世,死于胃癌。

王永江弥留之际,躺在床上,头发在长期化疗中掉得精光,他脸上颧骨高耸,双目深陷,浑身瘦得就只剩下一身皮包裹的骨架。何润芳坐在床边,握紧丈夫的手,眼神温柔,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看着她心仪的意中人。王永江嘴唇翕动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扭过头,看着在床前跪成一片的子女,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王国正似乎明白了阿爸的心意,走上前,握住阿爸的手,说:“阿爸,你安心上路吧,我们会照顾好阿妈。”

王永江嘴角带着笑意,合上了眼。

处理完丈夫的后事,那天傍晚,何润芳走进王巧巧房间。王巧巧躺在床上,身子半靠着被子,正在玩手机游戏。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王巧巧似乎已经从双重打击中恢复过来,心情开朗了很多,她双手捧着手机,操纵着一个印第安人,逃离一群大猩猩的围捕,口中不时发出一两声尖叫。

何润芳坐在床边,说:“巧巧,马上就要开学了,你啥时候去学校?”

王巧巧兴致勃勃玩着手机,说:“过两天吧,不是还有几天吗?”

何润芳沉默一会儿,说:“巧巧,我给你做了套衣服,你来试试合身不!”

王巧巧站在镜子前,身着一套藏青色的红苗套装,头上插了一根银簪子。何润芳上上下下打量着王巧巧,说:“巧巧,陪我去一趟神庙。”

王巧巧一愣,她细细打量着奶奶,奶奶真的老了,身板有些佝偻,脸上的褶皱就像山峦间的一道道沟壑,数也数不清。奶奶的牙齿也差不多快掉完了,干瘪的小嘴,脸上早已失去弹性和光泽的皮肤松弛,就像随时都会剥落的松树皮,看得王巧巧阵阵心酸,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何润芳和王巧巧走到神庙前的银杏树前,贡嘎老爹小腹前插着烟杆,头靠树身,睡得正酣。几只苍蝇在贡嘎老爹面前“嗡嗡”乱飞,不时停在他脸上休息。贡嘎老爹伸手赶走脸上的苍蝇,扭过头,又昏昏入睡。何润芳没有打搅贡嘎老爹,径直走到神庙前停下。

在神庙的屋顶上,何润芳又一次看到了青苔,在隆起的瓦脊和凹陷的瓦沟里,积淀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它们浓密、厚重,散发出一股阴郁的潮气。

神庙是一座修建于解放前的旧屋,一层,木墙黛瓦,墙角同样滋生着一层深浅不一的青苔,青幽幽的一片,透出一股潮湿的腐朽之气。木墙里镶嵌着几根木柱,倾斜的柱身上裂开一道道口子,偶尔有几只蚂蚁从裂缝中爬出来,蚂蚁爬到地面,转瞬消失在密集的草丛里。院中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风一吹,白花花的芦苇花四处散落,到处是一派衰败的凄凉晚景。和神庙一起衰败的还有贡嘎老爹,他实在太老了,老得无力打扫神庙,更无力守护神庙的庄严,神庙的坍塌,只是早晚的问题。何润芳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而下。王巧巧挽着奶奶的胳膊,搜肠刮肚寻找安慰奶奶的话,话还没出口,王巧巧的泪水掉出眼眶。

接下来的两天,王巧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不出户。何润芳隔着门听,屋里一片死寂。眼看着到县城中学报到的日期一天天临近,王巧巧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那天上午,王巧巧走进厨房时,何润芳正在锅边煎鸡蛋,猪油、鸡蛋和蒜苗的香味弥散在空中,刺激得何润芳食欲大开。王巧巧站在阿妈身后,说:“奶奶,我不读书了,我跟你学做衣服!”

何润芳从锅里舀出煎鸡蛋,回过身,说:“你要考虑好,你不是一直都想做个导游吗?”

王巧巧说:“要是能把你的手艺学到家,也不比导游差!”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王巧巧的脸在阳光里显得稚气未脱,透出一股青涩,仔细看,何润芳甚至能看到王巧巧耳垂下那一层细细的茸毛,王巧巧神情淡然笃定,看不到一点冲动的激情,只有一股深思熟虑的理智和冷静。那一刻,何润芳似乎又从王巧巧身上看到自己当初沿着赤水河逆风奔跑的青年时代,回想起那个时代,何润芳对未来的生活又充满无限憧憬。

何润芳带着王巧巧在县城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除了打理店铺的生意,她把全部心思都用于培养王巧巧。王巧巧早年曾跟随何润芳学过做衣服的手艺,虽说学着玩,也有一定基础,现在王巧巧一门心思要继承何润芳的手艺,学起来自然更是轻车熟路,一年多时间,她熟练掌握了染、烫、贴、绣的全套制作工艺。

王巧巧二十岁那年,和寨里的后生王海好上了。

王海大王巧巧四岁,高中毕业后,王海到广州打工。后来禀峰苗族侗族自治县发展得越来越好,建成了工业园区,从外面引进了二十多家企业,王海回到家乡,在工业园区的一家制鞋厂打工,他的工作是将鞋面和鞋底黏合在一起,没什么技术性可谈,一个月能拿到手的报酬也就三千左右。乡亲们都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回来,王海在广州打工发展得挺不错,听说还是一家手机生产公司里的小工头,在打工仔中算是混得好的,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把一切都放开回到家乡。

王海是寨子里最抢眼的男后生,在王巧巧印象中,他老是穿着一件深黑或浅白的紧身纯棉背心,进出村寨骑着一辆酒红色的摩托,紧身棉背心将他身上的肌肉线条勾勒得轮廓分明,坐在摩托车上的样子神气威风,酷毙了!

寨子里仰慕王海的女后生不少,寿生媳妇结婚前曾经死缠烂打追求过他,被王海三番几次拒绝后,她才心灰意冷地嫁给寿生。寨子里关于王海的谣言也不少,说得最多的是他在广州打工时被一个女富婆包养,王巧巧不相信这些谣言,她相信,被富婆包养的男人不会骑摩托!更不会到制鞋厂打工!

王巧巧没想到王海会主动找上自己。那天下午,王巧巧一个人在店铺里做衣服,王海把摩托停在店铺外的人行道上,走进店里说:“我买套衣服!”

王巧巧拿出几套红苗男装,王海一套一套地试过,最后选定了一套白色的男装,问:“多少钱?”

王巧巧说:“八百元!”

王海说:“便宜点,都是乡里乡亲的,打个折!”

王巧巧犹豫一会儿,说:“给你打九折吧!”

王海说:“人家卖套装都会送点荷包、头巾的,你送我啥?”

王巧巧一愣,王海满脸坏笑地说:“你要是没东西送我,就把你送给哥哥我当老婆!”

王巧巧脸红了,不敢接嘴。王海说:“你几点关门?”

王巧巧低着头,本不想说话,就算是出于一个少女的矜持和含蓄,这个时候都不应该说话,但她偏偏说了,而且说得很急:“六点!”

王海说:“关门后我来接你,哥哥带你去兜风!”

就这样两人好上了。直到后来,王海才告诉王巧巧,其实自己老早就喜欢王巧巧,只是那时候王巧巧一直在读书,自己没敢表露出来。直到听说王巧巧在乡里继承了她奶奶的事业,王海才义无反顾赶回寨里。

平心而论,何润芳对王海的印象不错,也不反对王巧巧和王海相好。那天吃过晚饭,何润芳戴着老花镜,坐在店铺里做衣服,王巧巧拿着一张抹布擦着店铺里的玻璃柜台。

何润芳慢悠悠地說:“王海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有点莽撞,少了点沉稳!”

王巧巧不乐意了,她分辨说:“王海这个年纪,正是莽撞毛躁的时候,沉稳是你们这个年纪才有的!”

何润芳故意板着脸,说:“我又没反对你们在一起,就说了他一点不好你就不舒服了,都说姑娘大了胳膊肘往外拐,可你也拐得太快太早了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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