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治世理论提倡“祖述尧舜,宪章文武”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庸》,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34页。,围绕“仁”“礼”核心命题展开。其国防思想也以此为据,追求文武相资、强调内外相维,特别是在涉及安全形势认知与评估、国防思想倾向与国防建设取径、治国安邦中武力定位与运用等关键问题上,始终强调“民本”原则,以“致中和”的精神,统合文武、权衡内外,注重家国天下总体的长治久安。
先秦至汉唐的发展轨迹,完整呈现了中华民族及文明上升时期国防史全貌,也贯穿了儒学由初创到成为“正统”主导王朝格局构建的发展过程,几乎涵盖治乱兴替所有要素和环节。对探究治世理论指导下儒家国防思想的萌发、演变、成熟过程,动态把握理解其特点规律,极具参考价值。
(一)从崩解到重构:先秦“崇仁尊礼”架构下儒家国防观的雏形。儒家学派由孔子开创于春秋中晚期,针对“礼崩乐坏”的历史现实,积极倡导以“仁”“礼”为核心的治世理念,以期通过重塑周政,挽救乱世于危亡。其在论述家国天下安全发展方面,也由构筑稳定秩序出发,展现出“文事武备”“武事文备”交相资用的特点;以其对时势的关注把握,损益发展“敬天保民”“封邦建国”“制礼作乐”等设计主张。至战国,以孟子和荀子为代表,针对更加纷乱的现实,围绕家国存续、天下安平及士人担当等重大命题,进一步发展出高屋建瓴的“仁政”及敦本务实的“礼治”,共同搭建并强化了文武结合、内外相维的国防观,逐步培育出“大一统”“崇礼尚乐”“内圣外王”“以治为胜”等核心理念;同时,赋予武力“王道”“仁义”“民本”“救亡扶危”“禁暴除害”等丰富内涵,对当时及后世产生了深远而持续的影响,以致条件成熟时能够力压诸子成为主流。
(二)从边缘到中心:西汉武帝“独尊儒术”后与国防战略调整的互动。西汉武帝即位,突出加强君权主导下的中央集权,对内破除权贵及武功之臣干扰、进一步清除封国威胁;凭借“文景之治”的积累,外向调整国防政策,“以强制强”发动对匈奴的战略反击,基本肃清了北部边患,构建了较为有效稳定的安防网络;后期,随着安全局势趋缓、内部矛盾上升及“与民休息”需求迫切,重新调整内外政策成为大势所趋。此过程中,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儒,顺应“大一统”历史潮流,集中对“治平天下”观深挖改造,积极向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外交等领域渗透,开始发挥纠偏补漏的参议作用。至昭帝,以文学贤良身份首次集体亮相盐铁会议的儒生,从“民生”“国本”出发,针砭时弊、阐发经义,宣明贯彻“轮台诏”向内转型的主张,充分表达了平衡“安内”与“攘外”关系的诉求,为国防布局调整提供有力的舆论支持,更是为进一步深度融入参与朝政、进入统治核心打开了通路。
(三)从战乱到治平:东汉光武重建一统过程与儒家智慧的集中实践。光武帝建立东汉是为“中兴”,以其独特的儒家治世思维,对新莽以降之乱局进行了调整清理,较好地处理了中央与地方、治内与安外、政治与军事等重大关系问题。在武力再造统一过程中,提炼出“柔道安邦”的整体施政方针,凭借刘姓宗室的身份优势,高举“兴复汉室”旗帜,很好地贯彻了“为政以德”“止戈为武”等儒家理念。伴随削平群雄,同步推行“精兵简政”“与民休息”等举措,着力缓解社会矛盾、迅速恢复安平秩序;在妥善处理与豪强权贵、周边“四夷”关系上,运用威势突出“居重驭轻”“惩办首恶”“剿抚并用”原则,重构了成本代价极低的安防体系,使之有效运转。此外,儒家群体尤其是“儒将”为光武帝统一大业出谋划策、呕心沥血,在出将入相中,树立了以“解民倒悬”为主旨的“仁义之师”形象,进一步推动了“以儒统兵”文武关系模式的发展演进,为后世平衡“文治”“武功”树立了典范。
(四)从裂变到融合:唐太宗“贞观之治”与儒家“王天下”的契合。东汉后“大一统”格局发生断裂,在长期战乱中形成了南北对峙局面,儒学也出现相应分化。其中,南朝以“正朔”自居却走向玄学、清谈,北朝则多陷于词章考据、琐碎不堪任用;佛、道的“异军突起”,更是加重了混乱。李唐继隋而起,太宗励精图治、匡正时弊,在以魏征为代表的儒臣引领下,重估战乱中首次民族大融合背景下的总体安平局势,树立“四海一家”立国原则,提出“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①[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太宗贞观三年》,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088页。经典论断,恩威并施、相时造势,迅速安定内外局面;通过建章立制、整理故旧、阐发经义等举措,融合南北经学、重塑儒学权威;将“刚健有为”气质注入“通经致用”传统,使儒家治平思想迸发出了新活力,展现出更为宽大的格局;国防建设部署方面,积极启发贯彻“圣王之治”,充分借鉴参考前朝经验,采取更加灵活变通的手法控制成本,促进并深化了“天下共主”的局面。
儒家治世理论的萌发与展开,总体上以“五经六艺”为起点,着力践行“仁”“礼”;治国安邦方面,“一以贯之”地强调文武相资、内外相维,初步架构了国防理论实践的基本遵循。后世演进中,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确立主导地位,也开启了在“大一统”语境下探讨家国天下治平问题的历程,其思维模式、价值体系、实践路径等,始终保持了独有且稳定的特征。
(一)“大一统”语境下政略优先。儒家描绘的“大一统”,是其家国天下治平的基本框架和逻辑起点,源自对《春秋公羊传》“元年,春,王正月”②[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2195页。的解读,倡导的是周王室“文治”“武功”并行并立、赢得天下归心的整套做法,强调对周天子“天下共主”地位及“政自王出”的尊崇。儒家立为国统后,上承五帝三代“圣王之治”,更加突出“大一统”政略布局的统领地位,对内建设高度集中的军政体制,于外培育强大凝聚力的文化核心,将之定位于“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③[汉]班固:《汉书·董仲舒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2523页。。战略上,注重把控运用武力的限度,从整体上贯彻战略从属并服务于政略的原则;在儒家眼中,战争不仅是政治的延续,更重要的是始终被视为一种“非常态”,往往聚焦于禁暴除害、治乱平叛、保境安民,通常直指“不义”“不臣”,赋予战争正义性,以赢得最广泛的支持,瓦解孤立敌方、降低争战成本,还注重将政略引领作用延伸至战后秩序恢复,以迅速实现总体安平。
(二)“文修武备”的旨趣恒定。从先秦初创至“大一统”时代,儒家逐步明确了“文以治国”“武以安邦”的定位,将“慎德”引入“慎战”,成为“文修武备”的注解。孔子参照文、武、周公典型做法,明确“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宪问》,第2512页。的君子标准,致力于“六艺”并重,提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②[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915页。主张,奠定了“文”“武”合一、交相资用的基本架构。从治世总体需求角度,着力于“备战”与“慎战”的辩证统一,如孟子视修明政事、延揽人心为“先胜”前提,实现战略政略双赢的同时,最大限度规避争战;荀子强调“教诲”与“调一”相配合,倡导好士爱民、政令有信、民齐兵一、赏重刑威,将“壹民”“附民”作为用兵求胜的基础,拓展出“六术”“五权”“三至”领军作战的基本原则,明晰了备战着力点;将慎战落脚在君道王治、国富民信上,追求“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义,兵不血刃,远迩来服”③[清]王先谦:《荀子集解·议兵篇》,北京:中华书局,第280页。的终极目标,更加务实地推崇集王治、霸道、强力于一体的“仁义之兵”。
(三)“民本”取向对“武事”的规约。儒家以“民惟邦本”衡量“武事”,主张维护“民生”、保持“足兵”、树立“民信”,对内强调“固本”、于外倡导“武德”。孔子首先提出“足食,足兵,民信之矣”④[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颜渊》,第2503页。的经典论断,将此视为实现安平的前提;孟子认为“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⑤[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离娄章句上》,第2721页。,是解决民生问题、实现无敌天下的原则;荀子突出“善治”在富国强兵、成就王业的决定作用,强调“修仁义”“正法则”“选贤良”“养百姓”“务本事”“积财物”的重要性。此外,还主张“固本强基”与“为武以德”⑥[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第1882~1883页。相统合,从正德利用、安居乐业、备战防灾、吊民伐罪等定义“武事”。如《礼记·中庸》所言“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⑦[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庸》,第1629~1630页。,从宣扬“王道”角度,强调武力和谐上下、怀柔内外的功能作用。
(四)“内圣外王”的积极防御思维构建。儒家以“三纲八目”打通个体、家、国至天下的进阶脉络,启发维系“家国天下”谐和运转的自觉,积极打造内外安定的治理格局。对内以“仁义为本”“民心所向”作为构建中央权威的合法依凭,按等差序列将君子、帝王的责任担当与生民相挂钩;于外从文化上确定夷夏界限、辨别亲疏远近,将宗法礼乐作为维持天下治平的基本遵循,注重动态平衡“安内”与“攘外”,主动谋求“安民”“养民”,积极打造安防体系。具体展开以国力民力为基准,主张顺势而为,极力避免“穷兵黩武”“师老兵疲”的被动局面;集中运用武力平定乱世后,往往回归“安内”正轨,着力于清除苛政流弊、恢复“与民休息”、保持必要武备;凭借“武功”的威势,综合运用政治、军事、外交、文化等多种手段,赢得天下归心。总的特点为:按照“居重驭轻”原则、以朝贡体系为核心,确保中原政权内部稳定的同时,积极寻求与周边“四夷”的联合,共同建构沿线及区域内的安防网络。
(五)“文化中心”思维与刚柔并济手段的选取。周公以礼乐宗法为依凭封邦建国,建立完善“五服”朝贡体系,勾勒中原文明内部、中原文明主体与周边“四夷”之间的关系。如明确“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⑧《国语·周语上》,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第2页。,制定采取劝诫、责让、刑罚及征讨等措施予以保障。其中,“绥服”(宾服)介于中原和外族间的地区,担负推广中原文化以及整顿武备拱卫“甸服”“侯服”的双重任务,通常予以安抚和羁縻。这种将王室、诸侯与“四夷”统合考量的灵活部署,配合以“德服”“威服”“力服”⑨[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公孙丑章句上》,第2689页。手法的变通选取,搭建了大小诸侯相互照应牵制的架构,调和了与“四夷”的关系,视武力征讨为“保底”举措慎而用之,既不单纯强调中原文化核心地位,也不针对“四夷”强求完全实际的掌控,做到了有礼有节,在历代王朝广为沿用并发展充实。
中国传统国防建设及思想有着丰厚的历史积淀,其中以治世理论主导的儒家国防思想,进入汉唐“大一统”时代,逐步确立了文武相资、内外相维的基本取向,为中华民族及文明千百年来的存续发展,贡献了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和智力支持。
从历史影响来看,集中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大一统”思维的形成及发挥作用,为处理中原政权内部、中原文明与其他民族文明关系,提供了基本框架和根本遵循;二是“礼乐”“宗法”相配合的治理模式,成为历代王朝统御天下及确保总体安平的基本法则;三是“内圣外王”贯通家国天下一体,提供了个人修身进阶的路径,也是历代国防建设质量效益与“王天下”对标的评价依据;四是刚柔并济、造势任势,成为确保总体安平前提下,最大限度降低国防成本的必备手段。儒家学说上承五帝三代之治,围绕维系周王室权威及统御秩序展开,推崇具有普遍价值的“仁政德治”,倡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季氏》,第2521页。,以“五服”朝贡体系构建调谐内外关系,近乎完整地勾勒出“大一统”格局的基本要素;进入汉唐,基本沿着这条既定路线展开,更加突出中央集权及君权的核心地位,并在建立“文治”“武功”上发展出更为灵活变通的手段举措。需要强调的是,除充分肯定儒家国防思想正面价值外,对其消极作用也应予以高度警醒。如学说本身具有固守求稳的特性,在长期和平稳定环境中往往转变成懈怠麻木、慵懒自负的思想行为倾向,如不能及时纠治,往往会激化矛盾冲突,甚至演变成战乱,进而导致毁灭性后果。历史上这种悲剧的发生并不鲜见,其间从辉煌走向毁灭的转切过程更是发人深省。
从现实意义来看,集中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文修武备”“止戈为武”的安全观,有助于战胜分裂主义、恐怖主义、极端主义的斗争。儒家安全观,是将主动建设与积极防范相统一的设计;通常把理顺治理关系、发展改善民生、化解社会矛盾,视为安全稳定的根本举措来经营;武备投入运用则立足降低成本代价,突出关键区域和重要地带,平衡力量调配的稳固性与机动性;以“武德”禁暴除害、利民惟和为参照,集中精准打击敌对势力的同时,发挥经济文化的辐射和凝聚作用,积极搭建安防网络,共同维护区域安全。其次,“柔远能迩”“讲信修睦”的外交观,有助于地区安全与合作。儒家向来主张“和为贵”,以仁德、信义指导发展对外关系,统合远近内外,如对较远区域多采取怀柔羁縻举措,维护周边及沿线共同安全利益上寻求协作,对较近的往往以文化为感召、国力为基础,明确权利义务,实现互相认同和尊重,建立保持互信友好关系,在必要时多以武力联合对敌,震慑为主,不以追求利益拓展和殖民掠夺为目的。最后,“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②[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礼运》,第1413~1414页。的天下观,有利于化解新兴大国与传统大国之间的矛盾。新兴大国与传统大国之间的关系是比较微妙复杂的,集中体现在前者在积极谋求发展空间、为维护和平稳定做应有贡献时,常常引起后者的警惕敌视,时不时因受冷战思维影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解误会,甚至产生摩擦或分歧。如何予以弥合化解,需要将人类发展的共同目标放在更宽大的格局中考虑,而作为中华民族文明智慧结晶的“大同世界”的提出,本身具有打破界限藩篱、实现共同繁荣的意蕴,以今天人类文明普遍价值追求来看,这无疑也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