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江,徐伟轩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作为历史叙事的概念和话语,现代化通常被理解为人类借助“知识爆炸”,实现全面的、持续的、系统的社会变革。但这种对传统物质生产、社会制度和价值观念的“怯魅”,不仅在时空范畴表现为“突破”和“追赶”的先后之别,也在“市场化”“民主化”“理性化”的内涵解读具有不同理解。对于正处在“百年未有之变局”,呈现鲜明后发特点的中国来说,从20世纪30年代的统制经济/自由经济之争,到改革开放前后提出的“四个现代化”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路线,再到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为基本维度的强国目标,现代化始终是历久弥新的“未竟事业”。在时代翻转的新方位和新语境下,这就需要我们以世界历史的广度与深度,从不同理论建制和发展道路中,把握后发地区现代化建构的普遍规律,并以此回答中国需要何种发展道路,完成什么现代性的时代之问。
从学术史的角度而言,以后发国家为研究对象的现代化理论不足几十年,但审视现代化与中国道路的联系,必须回到马克思。毫无疑问,马克思没有“现代化”“现代性”的直接表述,但“现代工业”“现代国家”“现代社会”在经典文本中的反复出现,印证着“现代”是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重要论域。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叙事语境中,马克思对“现代国家”“现代工业”不是没有讽刺,但这并不等同于对“现代”的消极倾向,相反他关心的是如何通达“自由王国”的现代性彼岸。
“使反动派大为惋惜的是,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入到文明中来了。”(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4页。在马克思看来,大工业及其生产方式为中轴的现代文明是落后国家历史进路的必然趋势,但它的发生在世界市场的纽带中,绝不是现代资产阶级国家的独唱。即便是19世纪“欧洲全部反动势力最后一支庞大后备军”的俄国,工业原料和销售市场的身份也使它俨然成为西欧现代工业文明的支柱。(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78页。马克思相较同时代西方中心论的高明和超越之处,就在于面对资本主义以殖民扩张、市场倾销和暴力掠夺确立“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的世界格局之时,(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5页。他从未将西欧道路作为永恒的模板。当马克思将人类观察的视角逐步转向俄国、土耳其、中国等落后国家,了解到唯物史观正在被俄国“民粹派”公式化应用之时,他愈发认识到不能简单以自然进化论的纯粹还原,解释人类社会发展趋势,相反,从封建社会的庄园生产到资本主义的私有生产,再到共产主义的公有制,这种运动的“历史必然性”具有严格的外延限度。
而正是基于这种“特殊—普遍”的唯物史观,马克思在考察俄国公社之后认为,由于俄国公社独一无二的历史环境,“它能够成为现代社会所趋向的那种经济制度的直接出发点”,(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20页。使“俄国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30页。毋庸讳言,在马克思笔下,对俄国公社既可以看到“新生社会支点”“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等溢美之词,(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25页。又可以听到“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专制制度凌驾”等尖锐批判。(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40页。这样的两重性使俄国公社要面对可能的自杀性灭亡,也可能获得新生命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但从根本上说,马克思没有否定公社之于俄国现代文明的进步意义,倘若俄国公社“在全国范围内广泛的保存下来”,“占有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那就能够“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37页。不难看出,俄国公社问题是马克思对落后地区社会发展思想的集中反映。在他看来,落后国家的发展与变革绝不是脱离世界历史而独立存在的,它必须要纳入到交往的关联中,不过,这种运动的表现并不一定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形式的照搬,而是与社会生产力发展密切相关的科学技术、世界市场、自然资源的利用。
国内外对马克思东方社会学说的批判声音不绝于耳。早在20世纪初,第二国际领导人卢森堡就认为,落后地区的工业化将不可避免采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9)[徳]罗莎·卢森堡、[苏]尼布哈林:《帝国主义与资本积累》,紫金如等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59页。的确,俄国公社没能成为落后国家不经过“卡夫丁峡谷”的先声,20世纪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也没有成功逾越“卡夫丁峡谷”。但这决不意味着马克思东方社会学说源起于谎言,终结于谎言。正如马克思对俄国公社所限定的严格条件一样,落后国家不经过“卡夫丁峡谷”,不是简单生产关系的变革问题,而必须要确证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规律性运动,需要在长期文明积累的基础上,实现社会形态的跳跃式发展。对马克思东方社会学说的所有批评,正是在于没有精准理解这一思想所蕴含的基本原理,把落后国家可以不经过卡夫丁峡谷的问题简单化、片面化,也就无从科学把握马克思对落后地区发展思考的价值意蕴。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对落后地区的发展思想不可能是完整严密的体系。毕竟,对未来的描述“愈是制定得详尽周密,就愈是要陷入纯粹的设想”。(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81页。然而,他以一种科学的、创新的理论方法表明,世界历史乃至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不能局限于西欧。他洞察到在迥异的历史环境中出现不同生产生活方式的可能性;认识到落后国家的现代文明即使具有被动性,也并不代表他们一定要经过剥削与压迫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受到资产阶级制度面貌的彻底改造,进而为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不照搬“他者”发展道路开拓了广阔空间。
西方关于后发地区现代化的理论流派名目繁多,其中对后发地区影响最为显著、堪称显学的,当属以私有化、自由化和市场化为核心的自由主义方案。相较于古典自由主义,由于20世纪20年代世界经济危机的历史记忆,自由主义流派虽然不再否定政府的作用,也不认为政府仅仅是市场活动的“守夜人”角色,但它同样不主张政府以直接投资和保障就业,干预现代化进程。(11)[美]迈克尔·G.罗斯金:《政治学与生活》(第12版),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5页。20世纪40-60年代,正值凯恩斯主义在西欧风靡的黄金时期,社会左翼运动和激进思潮也处于蓬勃发展阶段,自由主义流派虽然在这一时期缺少实际的活动空间,但对现代化的学理分析却达到了一定高度,涌现出诸多预见性判断。例如华尔特·罗斯托认为,所有国家的现代化必然要经过传统社会、起飞准备、起飞、走向成熟、大众高消费五个阶段。(12)[美]华尔特·罗斯托:《经济增长的阶段:非共产党宣言》,郭熙保、王松茂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4页。20世纪70年代,西欧、美国等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出现“滞涨危机”,面对政府干预的失灵,以凯恩斯主义“反对者”自居的新自由主义逐步进入到公众视野。经过撒切尔夫人的改革和里根政府的推动,新自由主义被塑造为指导西方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理论基础,并在20世纪80年代华盛顿共识和苏东剧变之后,成为拉丁美洲、东欧诸国重要的现代化方案。
由此可见,自由主义被确立为现代化理论主导话语的过程,是典型地从学术流派到政治主张的转换。加之长期以来,后发地区在发展问题上存在“路径依赖”和“推倒重来”的两种极端倾向,这种认识论上的偏见通常造成过分夸大先发国家现代化经验的“决定性作用”。但从高校讲坛到政治舞台的转场,自由主义作为规训欠发达地区现代化的建制方案,却出现了严重的理论失范。从“第三次民主化浪潮”之后非洲的动荡不安,到“乌克兰危机”以来东欧的乱象丛生,自由主义的发展路数非但不是正解后发地区公共服务低效和社会治理失序的密钥,反而衍生出“中等收入陷阱”“民粹主义滥觞”等新发展问题。
更重要的是,在自由主义看来,现代化就是从西欧和北美发源的制度、观念,向世界其他地区的传播过程。社会的现代性就是确立代议制政治体制,并以最少的政府管制便于资本积累和贸易投资,保证与公共秩序和平等相适应的原子自由状态。他们将现代化挪移为西方制度的造就,并隐含着根本无从论证的悬设:即西方的制度和文化具有显著的普世性,是其他后发国家和地区应当仿效的榜样。丹尼尔·勒那在《传统社会的消逝》中认为,传统人要变成现代人,必须从目前境地向另一个阶段运动。在他“移情作用”的研究范式中,传统和现代是格格不入、彼此对立的两个概念。亨廷顿也指出:“一旦传统的方式和习惯被削弱或消除,工业化和经济发展的道路就打通了。”(13)[美] 缪塞尔·亨廷顿:《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刘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90页。自由主义理论家虽然关注到新兴国家与欧美国家历史背景和文化环境的差异,不过“西方中心论”的惯性思维和意识形态的潜在烙印,使他们将后发地区的历史传统简单归类于现代化的阻生因素,忽视了上述地区通过传统因素的改造,服务于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进步的可能性。在知识权力被政治权力取代之后,自由主义流派作为理论的科学性和包容性被消解和限缩,它的唯一性和普世性被不断放大。在“华盛顿共识”“休克疗法”的精心包装下,自由主义的现代化方案既没有做到真正评价过去也无法公允地解释世界历史,更不可能让全世界走上自我期许的发展道路,自然就造成这一方案在复杂实践活动中的挫折。
在18-19世纪,拉丁美洲掀起了摆脱欧洲殖民统治的大规模民族解放运动。但是,西班牙、葡萄牙长期的掠夺与移民,使拉丁美洲社会趋近于伊比利亚半岛与印第安大陆的文化混合体。新生的拉丁美洲国家没有根据地区这一特有境况,对政治体制结构、社会运行机制进行精致雕琢,而是以粗陋的方法嫁接西欧、北美的民主制、联邦制和自由贸易,在经济发展中困守一种或几种热带作物、畜牧产品或矿场资源,为依附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体系打开了天窗。20世纪30、40年代,因世界经济危机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冲击,西欧核心地区对拉丁美洲的经济和社会控制力减弱,随之而来的却是美国在这一地区影响力的显著增强。虽然拉丁美洲主要国家在20世纪80年代实现了从农业国到半工业国的阶段转变,委内瑞拉、阿根廷等国甚至一度居于世界中高等收入国家的俱乐部。但是,反映社会财富分配状况的基尼系数长期处于0.49以上的高位,社会犯罪、毒品泛滥、畸形城镇化、生态破坏等问题突出。寡头政治和军人政权不仅没有带来社会的稳定,反而在民众主义和威权主义的徘徊中加剧了由贫富分化、种族差异和城乡对立造成的社会撕裂。相较于同时期独立的北美地区,拉丁美洲在经济数据、城市交通、社会福利和文化教育等反映现代化水平的重要指标均已远远落后,甚至同西欧发达国家的差距也比之前明显拉大。(14)尹宝云:《什么是现代化——概念与范式的探讨》,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23页。而长期追随欧美的亦步亦趋式发展,使拉丁美洲失去了自主开辟现代化道路的意识和能力,在“虚假城市化”“凌镜型社会”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现代化危机。
20世纪80年代以后,拉丁美洲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地区年均经济增长率降至-0.4%。许多国家开始效仿撒切尔夫人之于英国,里根政府之于美国,在本地区推行以减少政府干预为核心的民主化、私有化和去福利化以缓解债务危机。这种新自由主义范式的改革看似挪移了从经济政治到社会宗教等一切西方特征的制度观念,却没有带来尽如人意的发展成效,而是把该地区现代化引向险象丛生的“灾难之路”。在巴西,政府在现代化活动中的职能发挥所必需的社会动员和资源开发能力严重不足,国家债务在军人政权结束和公共服务开支减少的条件下不降反升。面对持续性的通货膨胀危机,巴西被迫将本国货币与美元挂钩、寻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紧急援助,使自身更为依赖发达国家经济体。(15)[美]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当代比较政治学:世界视野》(第8版), 杨红伟,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78页。在阿根廷,国有企业大规模私有化和社会福利大幅削减,换来的是畜牧业、工矿业和金融业等国家主要经济部门的秩序混乱,社会失业率一度飙升至25%。(16)何秉孟:《新自由主义:通向灾难之路——兼论新自由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渊源与区别》,《马克思主义研究》,2014年第11期。
在饱受20世纪80年代改革失误带来的痛楚后,社会左翼政党及其社会运动的影响力在拉丁美洲愈发显著。21世纪前后,查韦斯领导的委内瑞拉社会主义统一党,卢拉带领的巴西劳工党相继在本国取得执政地位,使拉丁美洲的社会气象一度呈现由蓝转红的趋势。然而,当我们重新检视社会主义运动在拉丁美洲近20年的历史演变,就会发现拉丁美洲的左翼政党组织虽然提出了诸如“21世纪社会主义”“社群社会主义”“劳动社会主义”等富有感召力的政治口号,甚至通过“圣保罗论坛”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经验交流开辟了讲坛。但是,他们切中时弊的平等、公正、民生主张仅仅建立在批判的维度中,甚至带有反现代性的印记。拉丁美洲左翼运动虽然与历史上的民族解放运动不无历史关联,从整体上说依然缺乏适应自身需要的建设性纲领和理论体系,以日益自由主义倾向的欧洲社会民主主义为蓝本,自然无力解决这一地区在现代化进程中所固有的“中等收入陷阱”及“城乡鸿沟”的顽疾。(17)徐世澄:《拉美四国左翼新情况与对拉美政坛“左退右进”的看法》,《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8年第1期。
相较于亚洲、非洲等殖民地与半殖民地,拉丁美洲各国较早脱离了欧洲的政治庇荫,但西欧的“边缘控制”与美国后院的特定身份,体现这一地区的历史命运和发展道路始终没有掌握在拉丁美洲自己手中。在资本逻辑主导的全球化中,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难以在国际经济政治权力关系中占得优势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后发国家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分工中任人摆布,无法取得发展先机。20世纪70年代,拉丁美洲已经通过进口替代战略建立起准发达国家的现代工业,但其实质是模仿而非创新,增长而非发展。正如智利经济学家法齐贝尔在对拉丁美洲的实证分析后指出,占世界人口8%的拉丁美洲,在科研工作和论著方面的成果仅占世界的2%和1%。(18)[智]费尔南多·法齐贝尔:《拉丁美洲的工业化:从“黑箱”到“空箱”》,《国际社会科学》,1990年第1期。拉丁美洲对西欧、北美资本主义发达经济体的现代化指导战略、社会经济运作等的依赖,不仅使其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中处于不利地位,也连带造成本国经济发展结构的脆弱性。为了克服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中的依附特征而带来的现代化瓶颈,在理论层面,立场观点完全对立的“进化论马克思主义”、“官僚—权威”依附发展学说和以阿明、弗兰克为代表的激进依附学说相继出现;在现实层面,拉丁美洲普遍经历了尊奉华盛顿共识的理想形态,到社会主义的一度走红,再到发展时钟重新向右摇摆。总之,拉丁美洲的现代化始终处于莫衷一是、剧烈变动的状态。这种主体身份的失范与政策连续性的缺失,既是拉丁美洲现代化的显著特点,也是它的致命缺陷。面对纷繁复杂的发展景象,拉丁美洲的政客和学者没有按照本地区的实际情况规制适应性的方案,而是寄望于某种学派、共识或者思潮的治疗,指导本应有明确、系统、长期现代目标的实际行动,其结果必然使区域内诸多国家在现代化发展阶段出现畸形。
自由主义流派在内的近乎所有西方发展理论认为,后发地区的现代化就是西方化,现代性就是西方文明普世价值、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的反映。拉丁美洲似乎也在证实,后发地区需要在资本主义经济的体系分工和依附控制中实现社会经济的发展。在卡尔·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马克斯·韦伯的《儒教与道教》中,东亚是亚细亚落后生产方式中的“专制主义”“奴隶制”“非理性伦理”的典型代表。但在20世纪60、70年代,东亚地区却掀起了诸如“汉江奇迹”“花园城市”的发展浪潮。就成效来说,20世纪80年代年均6.2%的经济增速(世界工业国平均增长水平2.3%),让东亚地区遥遥领先其他地区;就形态来看,东亚地区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现代化模式。东亚地区的经济奇迹对西方的冲击不仅在于现实利益层面——琳琅满目的工业品与西方先发国家同台竞争,更表现在心理上——既无新教伦理推动资本主义精神,也没有传统历史内生工业社会,却成功完成了现代化的转轨。(19)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增订本),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93页。
学界对东亚现代化模式的过程叙述和原因分析进行了诸多研究,在此不必赘述。但要强调的是,比照自由主义流派和拉丁美洲模式,先是日本,而后“亚洲四小龙”在20世纪60-80年代的集群崛起,正是源于界定了决定后发国家现代化命运的“传统与现代”“发展和秩序”的两重关系。
第一,东亚地区卓有成效的社会治理没有走上与传统制度、观念决裂的路数,而是借助现代知识的改造,以传统文化的功能适应,使之在社会规约和经济发展方面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从帕森特到艾森斯塔特,20世纪50、60年代的现代化理论始终认为后发地区的旧有传统是阻生现代化的消极因素。然而,东亚地区摒弃了专制制度,但不同于西方松散政党组织和分权政府机构,权威却在政治谱系中得以留存,使发展型政府带有一定的社会动员功能;东亚地区向来重视家庭,现代化不仅没有造成家庭的式微,反而在发展过程中,家庭伦理在政府机构、法人企业和公共组织中影响深刻。布莱克曾说:“较后发展的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不是抛弃自己的制度而一味向西方借用各种制度,而是要评价自己的制度遗产……这并不是说西方的影响不重要,而是说,对这些社会必须进行的对本国制度遗产的改造而言,它毕竟是次要的。”(20)[美]西里尔·E.布莱克:《比较现代化》,杨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第6页。我们不能因为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的“儒家文化圈”及“农业世界”的历史身份,就断言传统文化对东亚地区20世纪60年代以来经济奇迹的作用。但毋庸置疑,在东亚地区现代化的叙事语境中,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政治文化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传统文化习俗和情感价值实质没有因形式的改变而消解。正如学界普遍关注到,儒家文化中的勤劳、敬业、友善,对东亚地区社会价值培育与塑造的特殊贡献,传统不可能自动成为现代化的推力,但传统中的某些因素未尝不具有合理性,并对现代化起到导向作用,甚至可能克服先发地区进入现代社会后的工具性危机。
第二,东亚地区在现代化起飞阶段相对维持了“秩序—发展”的平衡状态。拉丁美洲、非洲和南亚地区取得民族独立后,没有走上社会经济发展的快车道,而是在现代转型中,出现社会动荡、暴力冲突的失序状态。为此,亨廷顿曾指出,不稳定是后发地区现代化固有的、本质的属性,提出“现代性带来稳定,现代化引起动乱”的论断。但在20世纪60年代,亚洲“四小龙”相继步入现代化的起飞阶段后,剧烈的社会变化不仅没有造成秩序的崩塌,反而在一段时间呈现出稳定的社会环境和政策的连续性。总结其中经验,这些国家和地区不是纯粹以镇压和戒严来强化权威,而是将这种社会控制与主导能力转场于发展领域,以高效的政治决策和动员能力实现发展目标:在出口导向和政企合作中扩大市场,为富有创新和积极进取精神的企业家提供了有力保障,推动建立现代企业工业体系;利用成熟的文官系统和技术官僚,塑造一个以现代化为导向的发展型政府,以经济社会发展的有效性降低社会成员的挫折感。
另一方面,对东亚地区来说,“秩序—发展”的平衡状态不是绝对稳定的。这在相当程度源自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和香港特殊的殖民地(托管)历史、狭小的地域空间以及出口导向的经济结构。阿明曾以金融全球化、技术创新、取得世界资源、通讯与信息手段、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作为某一地区的发展是否具有依附性的依据。(21)[埃及]萨米尔·阿明:《不平等的发展》,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4页。按照这些标准,日本和东亚“四小龙”的现代化虽然尝试打破欧美模式与现代性的唯一关系,但它依旧带有一种在强权政治和国际经济波动中极度脆弱的依附色彩。在20世纪80、90年代之后,伴随“第三次民主化”浪潮和东亚金融风暴的冲击,东亚地区的社会环境发生剧烈扰动。当这些国家和地区将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政治和社会的变革时,事实上也就动摇了这一方案的发展引擎:稳定的社会秩序和高效的社会动员,他们的失落、停滞也就在所难免了。
自16世纪新航路开辟以来,现代化就是世界历史不可阻挡的趋势。一方面,当中国在西方的坚船利炮中被动卷入全球文明,现代化也由此成为中国历史与当下的关键主题。正如毛泽东在20世纪20年代就指出:“中国问题本来是世界的问题,然从事中国改造不着眼及于世界改造,则所改造必为狭义,必妨碍世界。”(22)《毛泽东文集》(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页。倘若中国道路的现实语境和方位指向,离开世界历史和人类文明进步的总趋势,其必然造成中国道路科学性、规律性和实践性的缺失。
另一方面,当代中国的社会变革无论在理论与实践,还是价值与事实层面,都不是他者现代化模式的翻版。现代化是世界后发国家和地区发展的普遍共识和共同目标,但它往何处走,向何处去的道路抉择不会独一无二。即使在欧美资本主义文明规范之中,也有英国社会革命的现代化道路、法国政治革命的现代化道路、德国哲学革命的现代化道路、美国民族革命的现代化道路。置身于民族复兴和人民解放情境的中国,无论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近14亿的人口的地理环境,5000年历史文化传统的文明型国家,还是同马克思主义命运与共的社会主义身份,意味着世界本无中国道路,相反,在生产力的决定作用和历史合力相统一的实然中,中国将形成一条契合国情、符合社情、顺应世情的道路。
从历史向度来看,中国经历了“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深刻转变,在思想、理论和实践层面实现了转型时代的历史飞跃。马克思以唯物史观的科学性,指出落后国家在达到现代文明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但现代文明成果吸收到何种程度,先进生产关系如何调适,其临界点也无法精准把握。20世纪的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实践也证明,在后发国家没有充分吸收现代文明成果的情况下,过于先进的生产关系不但难以有效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反而受制于落后的生产技术和生活方式,对社会整体的现代化进程造成巨大创伤。毋庸置疑,中国道路对现代化的适应性,其焦点就在于妥善处置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纠葛。近当代中国不乏对资本主义文明持有疑虑和担忧,甚至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分庭对垒之时,出现现实的社会主义长期处于高级生产关系和落后生产力的畸形状态。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之所以能有效发挥后发国家的速度优势,建立起资本主义需要几百年才能形成的制度体系和发展成就,重要原因就是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运动中,以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领域的既有社会主义原则,调适不适宜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主动接纳和包容资本、市场等社会要素。美国学者施韦卡特在《超越资本主义》一书中曾说:“中国比以往更明显地成为这个资本主义世界制度的一部分,但世界资本主义制度中并不是所有部分都是资本主义。”(23)[美]大卫·施韦卡特:《超越资本主义》,宋萌荣译,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4页。虽然他对中国道路与资本主义的关系理解并不十分准确,却也揭示了一个事实:中国在探索现代化道路的过程中,没有因展现资本的生产魔力,丧失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对外开放与独立自主的边界意识,而是形成了社会主义文明制度和资本主义发展逻辑有机联系的复杂形态。这就使得中国道路既不会僵化照搬传统社会主义的老路,也不会简单依照新自由主义的方案行事,更不会落入诸如依附发展的俗套。
从主体向度而言,中国道路就是在社会主义场域中,政党与人民、国家与社会的共生发展。任何一种现代化道路,都需要驱动发展的主体内核,尤其对于体量庞大的中国来说,现代化道路是不存在无主体驱动的。中国道路之所以具有持续性和稳定性,就在于以党建国、以党建制,将人民的发展内嵌其中,使日益与全球化相融合的改革开放在规避以资本为中心的逻辑叙事中,始终贯穿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主线。早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就将“现代化”与“人民利益”紧密相连。在改革开放新阶段,党和国家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通过社会主义理想的现实化,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实践化,着力破除阻碍人民发展的体制环境,明确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本质要求,在“人民群众物质文化需要”“人民群众美好生活需要”的目标导向中,将现代化道路和人民群众最广大、最根本利益统一起来。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语境和规制中,通达国家治理能力和治理体系现代化绝不是谋求一党一人之私利,而是在“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倡导,新发展理念的思想指导和“五位一体”的总体布局中,真正提升人民的幸福感、获得感和安全感。无论是效率与公平处理原则的适时转变,还是人民美好生活需要从直接生产生活资料,向更高层次、更深内涵变化的适时判断,中国道路的维度设定、体制选择和理论建构始终依据人民的呼声、人民的诉求、人民的利益,在现代化道路的理论创新和实践需要中不断注入时代意涵。“鞋子合不合脚,自己穿了才知道”。(24)《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 北京:学习出版社,2016年,第28页。以马克思主义为基座的中国道路显然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打破了西方理论的固有认知,昭示了中国所开辟的现代化道路,既不是人民与政党二元中心彼此冲突的结构形态,也不是政府与市场相互对立的发展模式。
从世界向度来说,现代化不仅推动本国社会的跨越式发展,也在于以“溢出效应”,为他国的发展产生示范作用。(25)陈学明:《中国道路的世界意义》,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1页。新世纪以来,海外地区尤其是欧美先发国家对“北京共识”及“中国模式”的热议,无论是以何种目的、何种心态,都反映了他们逐渐认识到日益特殊的中国道路,在传统与现代、改革与开放、稳定与发展、政府与市场的整合中,为当代中国指明了现代性图景,也以“多重现代化”的代表性方案走向世界舞台,为后发国家探索理想社会提供了有益启发。特别是在西方现代化理论和实践无法有效治理全球性问题的时代背景中,超越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差异,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的中国道路自然也就抹上了世界效应的意义。当前,国际社会的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依然保持相对平衡。一方面,“想象的共同体”没有在现代社会的趋同活动中得以“去魅”,另一方面,国家之间的横向作用不可阻挡,在交往关系不断深化的过程中呈现不可逆的历史趋向。“解决好民族性问题,就有更强能力去解决世界性问题;把中国实践总结好,就有更强能力为解决世界性问题提供思路和办法。”(26)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中国道路没有只图自身利益,而不顾及世界其他区域需要,它的价值意蕴就在于以开放性、包容性和普惠性,以诸如“一带一路”行动倡议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在深化国内—国际市场联动的同时,为世界交往和人类文明的熠熠生辉提供中国经验。因此,确切地说,中国道路不是为他者量身定做,幻想争夺全球治理的领导权,而是在为本国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文明开辟行之有效的现代图景的同时,也为世界后发国家和地区共享中国的现代化成果提供广阔机遇。
通过以上回顾,不难发现,唯物史观对落后国家发展规律的精准洞察,是中国探索现代化道路的理论基石;欧美新自由主义现代化理论及其在后发地区的地理扩张,是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需要时刻警惕的反面教材;拉丁美洲和东亚地区的现代化实践取得显著成果,但他们的发展模式同样存在致命缺陷,从正反两方面为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提供坐标参照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来,中国的现代化已经孕育并结实出不同于他者的道路、制度、理论和文化。但从根本来说,这决不意味着生产力实现了质的飞跃,甚至足以打破现有社会生产方式和多种生产关系并存的状态。“必须认识到,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没有改变我们对我国社会主义所处历史阶段的判断,我们仍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没有变。”(27)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页。中国依然具有广阔的发展潜力,中国的现代化依然处于“起飞—技术成熟”的阶段。根据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时间表,中国将在21世纪中叶取得现代化的阶段性胜利,使命本就艰巨,道路更会曲折。实现这一宏伟蓝图,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虚骄自大;践行这一光明道路,既要建构一套适应中国历史发展的理论框架和话语体系,又要借鉴后发地区现代化的普遍规律和一般经验,并最终在革命性与发展性、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统一中,探寻出符合中国现代化本质的新文明样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