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与请的博弈与皇权崇拜:唐前期的请行幸

2019-12-09 18:40:13
关键词:封禅皇帝

张 琛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徐连达、朱子彦说:“皇帝在生活上,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婚娶、寿诞,处处都有着一套严格的仪制。”(1)徐连达、朱子彦:《中国皇帝制度》,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页。作为皇帝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行幸制度也不例外。其仪制方面的研究,唐史学界已有不少成果出现。杜文玉、高文文、陈戍国、任爽等学者在巡狩礼方面均有精深论述,(2)杜文玉:《五代起居制度的变化及其特点》,《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杜文玉、谢西川:《唐代起居制度初探》,《江汉论坛》2010年第6期;金澔:《唐前期皇帝行幸的威仪》,《中国古中世史研究》(韩国)第20辑,2008年;高文文:《唐代巡狩制度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09年;陈戍国:《中国礼制史·隋唐五代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任爽:《唐代礼制研究》,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不乏真知灼见。请行幸是皇帝行幸礼仪的起点,关系着行幸礼仪的建构及运作,对其进行制度化研究可以有效推进皇帝行幸礼仪制度乃至皇帝制度的相关研究不断走向深入,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就目前来看,请行幸还未进入学界的视野,也未有相关成果问世,研究空间比较广阔。由于现存史料对其制度形式及运作机制缺乏较为详细的记载,相关文献散存于不系统的史料中,零星而分散,给研究者带来了不少困难。笔者不揣浅薄,爬梳史料,对唐前期的请行幸进行研究,庶几使相关研究不断推进。

一、“请行幸”释义

“请,谒也。” “谒,白也。”(3)许慎撰,徐铉校定:《说文解字》卷三上,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影印本,第51页上栏。“《广韵》曰:‘白,告也。’按谒者,若后人书刺自言爵里姓名,并列所白事。”(4)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第90页上栏。可见,“请”为持名帖拜见的意思。在君臣关系上,“请”表达为臣民请求、乞求朝见君主的意思。《周礼注疏·春官》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5)《周礼注疏》卷一八《春官大宗伯》,载阮元编:《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2册,第1638页下栏。“朝”“宗”“觐”“遇”“会”“同”六礼中,初无请,汉代始改“觐”为“请”。《史记·吴王濞传》载:“吴王恐,为谋滋甚。及后使人为秋请”。《集解》:“应劭曰:‘冬当断狱,秋先请择其轻重也。’孟康曰:‘律,春曰朝,秋曰请,如古诸侯朝聘也。’如淳曰:‘濞不得行,使人代己致请礼也。’”(6)《史记》卷一○六《吴王濞》,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修订本,第 10册,第3417-3418页。改“觐”为“请”后,还要行秋请之礼,吴王濞因其子被杀有怨于中央,由自行秋请之礼改为代行。

到了唐代,六礼中的“朝”、“觐”二礼得到了坚持和应用,臣民朝、觐君主往往以请入朝和请入觐的形式来完成。贞观元年(627)十一月,“梁州都督窦轨请入朝”(7)《唐会要》卷二四《诸侯入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标点本,第535页。。开元十七年(729)正月,李光弼“表请入朝”(8)《册府元龟》卷七八《帝王部·委任第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1册,第898页上栏。。大和二年(828)九月,沧州节度使李寰“请入觐”(9)《册府元龟》卷一七七《帝王部·姑息第二》,第2册,第2133页下栏。。元和中,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请入觐”(10)《册府元龟》卷七一六《幕府部·选任》,第9册,第8522页上栏。。请入朝和请入觐均为臣民朝拜君主的一种形式,这种形式是以臣民到皇帝驻跸地来完成的。其实,唐代请行幸也是臣民朝拜君主的一种形式,这种形式是通过君主的行幸来完成的。

行幸语义颇广。石冬梅说:“巡狩或称巡省、巡幸,一般指帝王的远途巡游,近途的巡游泛称行幸。”(11)石冬梅:《再论隋炀帝的巡狩》,《保定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3期。石氏所言“远途”和“近途”并无明确距离长短,但就巡幸而言,是在皇帝离京的情况下完成的巡察活动。石氏所谓近途和远途可视为皇帝在京和离京的活动,也就是说皇帝在京的行程为行幸,离京的行程为巡幸。

《中国历史大辞典》解释说:“皇帝出外巡行。汉制,皇帝巡行所到之处,常对当地臣民有所赏赐,或豁免租赋,以示恩泽,故称行幸,或称幸。”(12)郑天挺、吴泽、杨志玖主编:《中国历史大辞典》上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第1105页。此处虽未明确皇帝出外的范围,但就皇帝巡行活动的内容而言,行幸即巡幸,是指皇帝离京的巡行活动。据此可见,《中国历史大辞典》的观点与石氏相抵牾。

唐嘉弘观点相对中立,他说:“行幸亦作幸、游幸、驾幸、临幸、行如,旧时指皇帝离开皇宫出外游玩、巡视、狩猎、吊唁、祭祀、督战、聚会等。”(13)唐嘉弘:《中国古代典章制度大辞典》,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31页。作者认为无论是在京的出行还是离京的巡幸皆称行幸。

唐氏观点与以上两种观点也不相同。为此,需要对行幸进行重新释义。《说文解字》卷二下载:“行,人之步趋也。”(14)《说文解字》卷二下,第44页上栏。段玉裁注曰:“步,行也。趋,走也。二者一徐一疾,皆谓之行。统言之也。”(15)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78页上栏。据此,趋步行走即为行。《独断》卷上载:“汉天子正号曰皇帝,自称曰朕,臣民称之曰陛下,其言曰制、诏,……印曰玺,所至曰幸,所进曰御。”(16)蔡邕:《独断》卷上,《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80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影印本,第747页上栏。历代皇帝在正号、自称、臣民称之、其言等方面均与汉天子一致,“所至”亦曰“幸”。对此,行幸即皇帝趋步至某个地方,且未有距离限制。

这种事例在唐代皇帝行幸中极为常见。贞观十一年(637)二月甲子,唐太宗行幸洛阳宫。(17)《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太宗贞观十一年二月甲子,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13册,第6127页。永徽五年(654)二月,唐高宗曲赦文曰:“行幸所经诸县及岐州,囚徒人犯罪者,流降从徒,以下并免之。”(18)《唐大诏令集》卷七九《赦行幸诸县及岐州诏》,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标点本,第450页。贞观年间,唐太宗行幸洛阳宫的出发地是长安,此次行幸可视为离京的巡幸。永徽五年赦文发生在唐高宗行幸万年宫期间,出发地为长安,岐州、万年宫均在凤翔府,此次行幸可视为离京的巡幸。可见,唐代皇帝离京的巡幸被称为行幸。

咸通年间,唐懿宗“好音乐宴游,殿前供奉乐工常近五百人……曲江、昆明、灞浐、南宫、北苑、昭应、咸阳,所欲游幸即行,不待供置,有司常具音乐、饮食、幄帘,诸王立马以备陪从。每行幸,内外诸司扈从者十余万人,所费不可胜纪。”(19)《资治通鉴》卷二五○,唐懿宗咸通七年十二月,第17册,第8117页。“每行幸”是指游幸曲江、昆明、灞浐、南宫、北苑、昭应、咸阳等地。曲江、昆明、灞浐、南宫、北苑均在长安城内,据此可以说明皇帝在长安城内的游幸称行幸。大中十一年(857),“李敬实除授内园栽接使。况此司行幸之所。任使二年,凡卅余度驾幸,供备之礼,不失规程。”(20)周绍良、赵超:《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大中078《大唐故军器使银青光禄大夫行内侍省内给事赠内侍上柱国陇西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李府君墓志铭并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28页。内园栽接使管理皇家园苑,园苑在长安城内,也能说明皇帝在京城内的出行为行幸。

由上述事例可知,皇帝在京或离京的出行活动皆称为行幸。唐嘉弘对行幸的释义比较符合唐代皇帝行幸的实际。但唐氏将行幸归于皇宫之外,其实不然,皇帝在皇宫内的出行活动也称行幸。唐穆宗长庆四年(824)三月庚午,“赐内教坊钱万缗,以备行幸。”胡注:“内教坊。武德后,置内教坊于禁中,武后如意元年(692),改曰云韶府,以中官为使。开元二年(714),又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21)《资治通鉴》卷二四三,唐穆宗长庆四年三月庚午,第17册,第7835页。内教坊在宫城中,“以备行幸”说明皇帝在皇宫中的出行活动也被称为行幸。据此,唐氏观点与唐代皇帝的“行幸”仍有不合之处。唐氏将行幸归于“游玩、巡视、狩猎、吊唁、祭祀、督战、聚会”等活动,对于唐代皇帝而言可总结为微行、行驻跸礼、临幸、播迁幸、嵬狩幸、游幸、巡幸等活动,这些都是本文的研究内容。依前文所述,在君臣关系上,请为臣民乞求朝见君主的意思,行幸为皇帝的出行活动。故,请行幸为臣民请皇帝驾幸,并得以朝见天子的活动。

二、民间群体请行幸三都

《新唐书·百官一》载:“河南、太原府父老,每岁上表愿驾幸,遣使以闻。驾在都,则京兆府亦如之。”(22)《新唐书》卷四六《百官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4册,第1194页。这一制度下请行幸主体是父老,请行幸时间为每年一次,与皇帝沟通的形式是上表,请驾幸的地区是河南府、太原府或京兆府。“驾在都”是指驾在东都或北都。案:北都设置的时间有两个,一是武则天长寿元年(692),将并州改置北都。二是开元十一年(723)又置北都,改并州为太原府。史料中有太原府父老参与请行幸的记载,可知,《新唐书·百官一》记载的是开元十一年以后的请行幸制度。

对这一制度的最早记载是唐太宗贞观十五年(641)的请行幸,《旧唐书·太宗纪》载:

五月壬申,并州僧道及老人等抗表,以太原王业所因,明年登封以后,愿时临幸。上于武成殿赐宴,因从容谓侍臣曰:朕少在太原,喜群聚博戏,暑往寒逝,将三十年矣。……况朕于太原起义,遂定天下,复少小游观,诚所不忘。岱礼若毕,或冀与公等相见。于是赐物各有差。(23)《旧唐书》卷三《太宗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1册,第52-53页。

《册府元龟·帝王部》载:

五月壬申,并州道士及僧父老等二百人,诣阙上表称太原王业龙兴之地,明年登封礼毕,伏愿时临幸,帝赐宴于武成殿,顾谓侍臣曰:“朕少在太原,喜群聚博戏,暑往寒逝,将三十年矣。”……故老咸稽首言:“四海太平,百姓欢乐,陛下之力也。……因固请幸并州。”帝曰:“飞鸟过故林尚徘徊踯躅;……东封还,或与公相见耳。”各赐物而遣之。(24)《册府元龟》卷一七二《帝王部·求旧第二》,第2册,第2074页。

《旧唐书·太宗纪》与《册府元龟·帝王部》记载的均为贞观十五年五月壬申并州民间群体请行幸并州事,可互为佐证。武成殿为东都洛阳宫偏殿,《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则天顺圣皇后光宅元年二月甲子“武成殿”条注释曰:“《唐六典》洛阳宫南三门中曰应天,左曰兴教,右曰光政。光政之内曰广运,其北曰明福,明福之东曰武成门,其内曰武成殿。”(25)《资治通鉴》卷二○三,则天顺圣皇后光宅元年二月甲子,第14册,第6419页。此时唐太宗在东都,并州民间群体来朝请驾,已形成了《新唐书·百官一》记载的“驾在东都,京兆亦如之”的制度形态。

贞观十五年请行幸形式为“诣阙上表”,这种上表形式要求上表人必须往来于京师与二都之间,与《新唐书·百官一》记载的“遣使以闻”不尽相同。此外,这次请行幸还完成了君民之间的礼仪互动,唐太宗不仅在武成殿赐宴、赐物,且允诺贞观十五年封禅礼毕,绕道太原。这些差异可视为民间群体请行幸的变化,现存史料仍可以反映这种变化的脉络。开元七年(719)九月诏:“东都道俗有来请驾者,东西来去,虽则为常,每岁来请,岂能无扰。宜以理告示,仍于朝堂赐食,即发遗。并敕陆象先,莫令更相仿效。”(26)《册府元龟》卷一四七《帝王部·恤下第二》,第2册,第1779页上栏。由此可见,东都民间群体请行幸已经成为制度,每年都要来请一次,与《新唐书·百官一》记载的请行幸频次相合。“道俗”表明请行幸的群体不仅有父老,而且有僧、道人员等,形式仍是诣阙上表,并与皇帝完成礼仪互动。“更相仿效”则表明请行幸的群体是自发组织的,且不是某一单个群体。出现罢请驾之事,并非是请行幸制度的终结。开元十五年(727)六月乙巳,“西京父老诣阙上表请幸,帝手诏许之。”(27)《册府元龟》卷一一三《帝王部·巡幸二》,第2册,第1355页上栏。唐玄宗自开元十二年(724)十一月至开元十五年闰九月间一直在东都,西京父老仍坚持请行幸,制度仍在执行。

请留驾也是请行幸的一种。天子所至曰幸,之所以为幸,《独断》对其进行了解释,其文曰:“幸者宜幸也,世俗谓幸为侥幸,车驾所至民臣被其德泽以侥幸,故曰幸也。先帝故事所至,见长吏三老官,属亲临轩作乐,赐食、皂帛、越巾、刀、佩带、民爵有级数,或赐田租之半,是故谓之幸。”(28)《独断》卷上,《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80册,第748页下栏。帝至曰“幸”,不至则曰“不幸”,那么在皇帝所至处请留驾,也属请行幸的一种表达。

唐中宗离开长安后,东都僧侣上请留驾表,其文曰:

臣伏见某日月敕,以今月十九日将幸长安,东京道俗不胜攀恋……但以先后神寝夏首方成,太子仙坟秋中未毕,王主陪奉,更促工徒,虽力以子来而颇妨农事。倘千官扈辇同费太仓之粟,万国来庭共索长安之米,将何给用以济公私。且东都有河朔之饶,食江淮之利,九年之储已积,四方之赋攸均,诚宜宅幸三种,宽徭八水,稍登稔岁,方事归銮,以欲从人,孰不幸甚?(29)《文苑英华》卷六○五《为东都僧等请留驾表》,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第4册,第3139-3140页。

这次参与留驾的是东都的僧侣,形式为上表请留驾,原因是“先后”陵寝未毕,太子新坟未成,长安城的修建会使百姓耽于劳役。自东都至长安路途遥远,沿途供备不足,且是农忙之际,恳请皇帝农隙再走。当然,也有父老请留驾的记载:“长安四年正月,皇帝将幸西凉……父老抗表留驾,陛下告以吐蕃和亲为词,臣愚以为未得也。”(30)《唐会要》卷二七《行幸》,第602-603页。可以说,这种请留驾仍是民间群体请行幸的表达。

三、官员请驾幸京师及地方

官员请驾幸京师及地方有京内和京外之分。京内主要集中于皇宫内苑,“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有所谋也……于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异,后托术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31)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武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标点本,第24页。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韩约“奏称左金吾厅事后石榴夜有甘露,臣递门奏讫……(李)训、(舒)元舆劝上亲往观之,以承天贶,上许之”(32)《资治通鉴》卷二四五,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第17册,第7911页。。天授二年,武则天在洛阳,卿相请幸的上苑当为东都的皇宫内苑。大和九年唐文宗在长安,“唐朝十六卫除左、右金吾卫外,其余诸卫的廨署皆置在皇城内,唯独左右金吾卫的廨署在宫中。”(33)杜文玉:《唐大明宫内的几处建筑物的方位与职能——以殿中省、翰林院、学士院、金吾仗院、望仙观为中心》,见《唐史论丛》第十九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34页。韩约请幸的左金吾仗舍在长安城宫城中。请驾幸者多以祥瑞、奇观等一些离奇事件为诱因,导引皇帝驾幸,其中也不乏有异谋者。前引卿相助武则天“托术以移唐祚”,李训引文宗驻跸金吾仗诛杀宦官均是其中的代表。

京外主要集中于京郊离宫别馆,贞观八年,唐太宗“请上皇避暑九成宫,上皇以隋文帝终于彼,恶之”(34)《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太宗贞观八年秋七月,第13册,第6106页。。九成宫在凤翔府麟游县,属京外的离宫别馆。武三思请“创造三阳宫于嵩高山,兴泰宫于万寿山,请则天每岁临幸,前后工役甚重,百姓怨之”(35)《旧唐书》卷一八三《武三思传》,第14册,第4735页。。三阳宫在河南府登封县,兴泰宫在河南府寿安县,均属于东都外的离宫别馆。京郊离宫别馆的请驾幸多为满足皇帝的实际需要,九成宫、三阳宫均为满足避暑需要而建。

地方请驻跸多有邀宠之意,至德二载(757)唐玄宗自蜀还京,沿途官员上表请驻跸,其表文曰:

臣某言,臣闻:“葵藿何禀犹每倾阳,犬马无知尚能恋主。伏惟陛下回銮巴蜀,指斾咸秦,万乘雷奔经剑门之险阻,六宫云从历栈道以崎岖,恐天步有厌于登临,圣躬蹔劳于行幸,稍移玉辇将至金牛。汉水梁城郡当所守蜀门,秦塞路则居中,乃微臣厕侍从之时,宜陛下休羽仪之地,伏望小停仙跸宽一日之程,蹔奉宸居喜千年之遇,臣忝陪宗室得备藩条恳欵之诚,倍万恒品无任攀恋屏营之至,奉表陈情以闻。”(36)《文苑英华》卷六○○《李采访请驾停金牛一日表》,第4册,第3119页上栏。

此表为常衮代撰的《李采访请驾停金牛一日表》,李采访为李姓采访使,据“臣忝陪宗室”可知李采访系李唐之宗室。金牛县系山南西道兴元府辖下,案:开元二十一年(734),“分天下为京畿、都畿、关内、河南、河东、河北、陇右、山南东道、山南西道、剑南、淮南、江南东道、江南西道、黔中、岭南,凡十五道,各置采访使,以六条检察非法;两畿以中丞领之,余皆择贤刺史领之”(37)《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冬十月戊子,第14册,第6803-6804页。。山南西道采访使设置的时间为开元二十一年。又“至德元年,置山南西道防御守捉使”(38)《新唐书》卷六七《方镇四》,第6册,第1869页。,可知李采访当为山南西道采访使,主政金牛县。尽管李采访强调请驾的理由为皇帝自蜀归,道路艰难,暂跸金牛县可为皇帝提供休憩之所,也能满足臣民的望幸之情,但据“稍移玉辇将至金牛”而言,皇帝并非路过金牛县,难避邀宠之嫌。

四、臣民请行驻跸礼

驻跸礼是指皇帝驾幸某地举行的祭祀礼仪。武德初定令:“每岁冬至,祀昊天上帝于圜丘,以景帝配。其坛在京城明德门外道东二里。夏至,祭皇地祇于方丘,亦以景帝配。其坛在宫城之北十四里。”(39)《旧唐书》卷二一《礼仪一》,第3册,第820页。南郊祀昊天上帝,北郊祀皇地祇,此为郊祀礼。仪凤二年(676)正月,唐高宗“亲耕藉田于东郊,礼毕作藉田赋,以示群臣”(40)《册府元龟》卷一一五《帝王部·藉田》,第2册,第1371页下栏。。“藉田于东郊”为藉田礼。还有封禅礼、巡狩礼、讲武礼、献俘礼、射礼等。这些礼仪活动的举办地大多是固定的,并且与皇帝常驻之地有一定距离,需驾行一段时间才能到达祭所,故请驻跸礼亦为请行幸的一种。

一般来说,郊祀礼、藉田礼、讲武礼、献俘礼等礼仪活动的举行均需官员陈请。陈请部门一般是“所司”或“有司”等主管部门。中和元年(881)夏四月,“有司请享太祖以下十一室”(41)《旧唐书》卷二五《礼仪五》,第3册,第586页。。太庙祭祀的主管官员为祠部郎中、员外郎或礼仪使,“所司”当为礼部。《新唐书·礼乐六》载:“前期十有一日,所司奏请讲武。”(42)《新唐书》卷一六《礼乐六》,第2册,第386页。讲武礼的主管官员为兵部尚书、礼仪使等,这里所司当为兵部。

封禅是古代皇帝向天地报功的大型祭祀活动,是古代帝王的最高大典,这就要求皇帝的“德业”能够获得普遍认可。为此,臣民与皇帝往往在“请”与“允”之间出现激烈博弈,抗表请封禅者屡见不鲜。唐高祖年间,兖州刺史薛胄上表请封禅泰山,“高祖谦让不许”(43)《唐会要》卷七《封禅上》,第93页。。现存文献资料中,高祖时期请封禅的史料仅此一条,请封禅主体为地方州刺史。唐太宗、唐高宗、武则天、唐玄宗时期请封禅主体均有较大发展。唐太宗时期的请封禅主体不仅有朝集使、宗室亲王、公卿百僚等官方请封禅群体,还有父老等民间请封禅群体。贞观十五年(641),“百僚及雍州父老诣朝堂,上表请封禅”(44)《册府元龟》卷三五《帝王部·封禅》,第1册,第387页下栏。。高宗朝首次出现皇后请封禅的记载。玄宗朝请封禅的队伍中还出现了僧道、鸿生硕儒、皇亲等群体。

五、允与请的博弈及其礼仪表达

民间群体请幸三都早在贞观年间就已经出现,时间至少持续到肃、代时期,而皇帝实际允请的并不太多。以皇帝行幸洛阳为例,唐太宗在位二十四年,仅三次行幸洛阳。除贞观十一年二月至次年闰二月行幸洛阳目的不详外,贞观十五年正月至十二月,行幸洛阳是为封禅泰山作准备,后因星变,封禅得止。贞观十八年十月至次年二月,则是为征伐高丽。高宗在位四十五年,有七次行幸洛阳。显庆二年闰正月至显庆三年二月,为摆脱贞观遗臣的势力,行幸洛阳(48)李鸿宾:《唐高宗武后东巡及其政治的转化》,《隋唐五代诸问题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4页。;显庆四年闰十月至龙朔二年四月,为削弱关陇势力提高新贵力量行幸洛阳(49)李鸿宾:《唐高宗武后东巡及其政治的转化》,《隋唐五代诸问题研究》,第218页。;麟德二年二月至乾封元年四月,东封泰山行幸洛阳;咸亨二年正月至咸亨三年十一月就食于洛阳;上元元年十一月至上元三年四月为削弱武后势力行幸洛阳(50)李鸿宾:《唐高宗武后东巡及其政治的转化》,《隋唐五代诸问题研究》,第214页。;调露元年正月至永隆元年十月,验收东都宫殿宫建设(51)《旧唐书》卷五《高宗下》,第1册,第104-105页。;永淳元年二月就食于洛阳。可见,皇帝行幸洛阳多有政治目的,与东都父老请行幸关系不大。由此推之,三都父老、僧、道等每年请行幸并没有发挥实际效力。只有请行幸与皇帝政治目的相契合时,才会如请者所愿。开元十五年(727)六月,西京父老诣阙上表请幸,“帝手诏许之”(52)《册府元龟》卷一一三《帝王部·巡幸二》,第2册,第1355页上栏。,不久就下制行幸了。尽管这种制度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并没有发挥多大的效力,但仍然兴盛不衰。父老、道士、僧侣等组团前往皇帝驻跸地请行幸,正常情况下皇帝都会设宴款待他们,并赐以绢、帛等物。这恰恰是礼仪发展的需要,是一种君尊臣卑的反映。

臣僚请行幸京师及地方也有礼仪运作。臣下请行幸适应了天子巡狩的要求。《礼记》曰:“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东巡守之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南巡守之礼。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如西巡守之礼。”(53)《礼记正义》卷一一《王制第五》,《十三经注疏》,第3册,第2875页。遵循这一古礼要求,天子要完成诏告天下,告祀太庙、圜丘及社稷,軷于国门,燔柴告至,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等一系列礼仪活动。地方官员尤其是“所经州、县,刺史、县令先待于境”(54)《大唐开元礼》卷六二《皇帝巡狩·銮驾出宫》,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321页上栏。,父老、僧道、百姓等民间迎谒主体要献牛酒,表达望幸之情。为此,天子还要完成存问父老、还其牛酒、赐以绢帛等礼仪活动。

臣下请封禅,皇帝不允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请”制度下的礼仪表达。封禅本是皇帝的告功之举,群臣请封禅实际是对皇帝文治武功的肯定,但皇帝总是以功德不到、不追求虚名等理由拒绝。皇帝并非不想封禅而是要求群臣不断增强“请”的力度,在这种默契的指引下,群臣不断上书,凡三次及以上才能达到目的。贞观二十年(646)十一月,司徒长孙无忌与百官及方岳等上表请封禅,太宗不许。不久,长孙无忌与百僚又请封禅,再次遭到了拒绝,直到十二月,长孙无忌与群臣诣顺天门抗表请封禅,太宗方诏许之。开元十二年(724)闰十二月辛酉,吏部尚书裴漼等文武百官请封东岳,玄宗手诏不许,甲子,侍中源乾曜、中书令张说等奏请封禅,当时鸿生硕儒上章奏而请封禅者前后千百,皇帝仍没有封禅的意思。不得已,源乾曜、张说等又上言请封禅,加上儒生墨客献赋颂者已有数百计,帝不得已而从之。皇帝总会在请封禅人群、请封禅的频次达到一定程度后,才会以一种无奈之举来完成自己的告封之礼。这样,以君尊臣卑为标志的礼仪表达得到了充分体现。

民间群体请行幸三都,官员请行幸京师及地方,臣民请行驻跸礼均形成了较为成熟的规范,并在实际生活中得以长期执行,但这种制度并未在礼典中得以体现。就巡狩礼而言,《大唐开元礼》《通典》《新唐书》均有巡狩礼的记载,其礼仪程式由“将巡狩,颁敕诏告天下”;“驾将发,告圜丘、太庙、社稷”;“出宫,大备卤簿”;“軷于国门,祭所过山川”;“燔柴告至”;“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考制度”;“归格于宗祢,用特”(55)高文文:《唐代巡狩制度研究》,第9-11页。等组成,但并未出现“请巡狩”的相关记载,这恰恰是请行幸制度普遍适用的结果。正如《独断》所说的“天子正号曰皇帝,自称曰朕,臣民称之曰陛下……”皇帝在强调自己名号独一无二的同时,也要在出行方面引起臣民的瞩目,彰显皇权至上的本质,书写臣民皇权崇拜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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