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云南大学,昆明 650091]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场历史学的变革发生了。1891年德国历史学家卡尔·兰普雷希特出版了《德意志史》第一卷。挑战兰克学派以政治为历史研究重心,集中于历史人物和事件,并以“如实直书”为方法论的历史学。倡导历史研究应以文明史为范围,把经济、社会、文化等内容纳入其中,并以社会科学理论为方法论。大洋彼岸的美国历史学家特纳也以相同的视野和方法开展美国西部边疆史研究。新形势下,历史研究工作者意识到,“在文献资料面前,他必须是一个熟练的研究者;在实物资料面前他应该是一位业余的人类学家;在人口统计资料面前,他应该是一位具有批判眼光的统计学家;在艺术品面前,他即使不是一位鉴赏家,至少应该有一知半解;在文学作品前,他即使不是批判家,也至少应该是一位精通文学的史学家。”[1](P141)“从那时起,历史学家就期望同时成为……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人口学家、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2](P75)经历半个世纪后,这一变革成就显著,美国历史学家伊格尔斯指出:“ 1945年,社会科学的研究模式已成为史学研究的重要模式。”[3]历史学家与其他社会科学工作者之间不再像以往那样有明显的分界和区别,历史成为社会科学对过去的投影。
英国历史学家巴勒克拉夫总结了这一史学发展新趋势,写就了《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一书。他指出,20世纪历史学家已经意识到兰克历史主义史学的局限,自觉地将社会科学理论作为历史研究方法论,开辟出新的史学研究样式,促成了社会科学化史学的兴起,旗手为法国年鉴学派。所谓社会科学化史学指的是:把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地理学、经济学等现代社会科学理论与方法运用到历史研究中,改变了历史研究的描述性、叙述性做法,使历史学成了概念分析性的科学。伟大的变革产生了伟大的人物和著作。韦伯关于经济史、宗教史、城市史的研究,吕西安·费弗尔、马克·布洛赫、费尔南·布罗代尔、雅克·勒高夫等年鉴学派领军人物的一系列著作成为经典。在各种社会科学中,社会学和人类学对历史研究作用最大,以至于勒高夫认为,新的历史科学“可能是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这三门最接近的社会科学实行合作”。[4]
学术界从史学发展史角度对社会科学化史学进行研究的论著已经不少,但鲜见从史学方法论角度展开研究的,而进行了研究的又有不够深入之嫌。美国科学史专家库恩指出,研究范式是推动科学发展的方法论,研究范式创新,科学事业就得到发展。法国思想家莫兰在库恩思想的基础上,对研究范式属性做出了更为深入和具体的表达。他指出:“范式由主导概念、关键概念、关键原则和它们之间的一定类型的极其有力的逻辑关系构成。”[5](P59)本文依据库恩、莫兰的科学研究范式理论,从主导概念、关键概念、关键原则以及贯穿其间的逻辑推理着手,对社会科学化史学中的一种样式,即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进行探讨,以推进社会科学化史学方法论研究,深化学术界对社会科学化史学价值的认知。
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的主导性概念是:在一般中理解个别。它主张,人类的行为只有从完整的社会背景和整体的存在中才能说清楚,只有从一般中理解的个别才可能是正确的。它批评历史主义史学仅通过探明一系列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就完成的历史研究,并不能获得明晰的知识。因为“只有依靠抽象才能区别具体,特殊只存在于一般的框架中”。[6](P83)“在一般中理解个别”的主导概念,通过从一般与个别的关系出发,以一般定义个别的途径而实现。例如,它主张社会学型构的社会结构是不可能直接面对的,而是从分析中产生的抽象,然而却对如何理解历史事实提供了理解的框架。
这里的“一般”有两个含义:首先,指历史学家研究历史时,首先受制于历史学家头脑里存在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的制约,有什么样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就会有什么样的历史研究。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是理论观念,因而是一般,所以历史不是反映事实的,而是反映了历史学家的一般观念。历史学的科学性建立在一般理论对个别事实的先导性上。其次,指人类的历史进程中也存在一般性,历史研究通过对历史一般性的揭示,可以更好地理解历史的个别事件。这种观念宣称“分析深刻的趋势比分析表面变化更重要,研究集体行为比研究个人意志更重要,考察社会和经济的规定性比考察政府体制或决策更重要”。[1](P84)将概念的准确性引入历史研究实践中,以满足科学性对历史学的要求,是韦伯的重要贡献。美国历史学家伊格尔斯精辟地指出,韦伯在强调历史学如何成为科学时主张的是,“科学的概念就包含一种以研究的逻辑为中心所规定的严格方法论的指导而获得的客观知识。”[7](P114)
韦伯曾用理想类型方法分析支配社会的政治力量,把人类历史上的政治支配类型归结为卡理斯玛、传统的、法理型三种。在《中国的宗教》中,韦伯运用他的支配类型学,围绕中国为什么产生不出资本主义的主题,论述了中国古代的国家结构、体制、社会机制是如何的,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因果关系。韦伯认为,由于中国古代氏族没有彻底解体就进入了文明时代,在经济体制上促成了君侯集权经营的兴起,国家的租税与徭役制度成为其财政的根源,自然经济得到巩固。与这种经济制度相适应的是,中国的国家政治支配形式亦长期受到卡理斯玛型的影响,君权具有神人合一的特征。上述特殊的经济和政治体制,与中国古代城市的性质、官僚体系与行政运行机制、士人阶层的构成与儒教的特质等,相互作用又相互支撑,构成了中国历史的特殊性。[8]该书不是以系列事实为研究对象,而是以经济、政治、文化体制和城市、知识分子的类型为研究对象,在一般中解释事实。作者用概念分析式的方式研究中国历史,用类型方法揭示历史的一般结构、原因及其效果,体现了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主导概念所主张的价值与目的。对韦伯的创新,伊格尔斯曾评论道:“他试图通过引入分类和类型学,给巨大的多样性赋予秩序。”[9](P214)
“在一般中理解个别”的主导概念,强调观念的先导作用和概念的有效性,突出了历史学家作为历史研究主体的存在和立场。由于强调一般性的主导作用,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实践中衍生出了问题、结构、解释、比较、模式等关键概念,进一步地把主导概念的要求具体化、丰富化了。
问题。“问题”这一概念相当于历史主义史学中“历史事实”的概念,在多个关键概念中居于首位。正如“历史事实”概念突出了历史主义史学的性质,“问题”概念也强化了社会科学化史学的色彩。吕西安·费弗尔强调,历史科学“不是径情直遂地认识历史,而要带着问题去研究历史”。[4]美国史学家斯莱辛格也曾说:“我们用来照亮过去黑暗的聚光灯由我们当前关注的问题所引导。”[10]在社会科学化史学中,“问题”概念主要指历史与现实的相互联系中存在的问题,其次才是指由此而产生的学术性历史问题。社会科学化史学主张,是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引发了历史学家研究历史的动机,而历史研究的目的是借鉴历史经验解决现实问题。以现实引发的问题为导向研究历史,使社会科学化史学充满了时代感和钻研精神,和就事论事的职业化学术研究大为不同,由此,社会科学化史学重新给历史学下了一个定义:“历史学是关于人类社会的科学。”[6](P19)
结构。“结构”概念是关键概念中的核心概念,理解这一概念基本上就掌握了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的特性。“结构”与历史主义史学中的“事件”相对应,“指社会上现实和群众之间形成的一种有机的、严密的和相当固定的关系。”[1](P54)或者说那些“具有可重复性,因而在确定的时期内具有可比性的现象”构成结构。[11]社会科学化史学认为,理解结构的要点,“是关于个体行为者与社会体系的关系问题”。历史事件只是历史的表象,历史的真相隐藏在结构中。“历史舞台上演出的种种表面现象掩盖了在幕后进行的真实历史运动,而人们必须透过运动的隐蔽结构去寻找现象的本质,并进一步加以分析和说明。”[4]结构的存在是影响事件性质的深层次原因。结构有不同的层次和不同的功能,在运用结构概念思考历史问题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历史现象分解为不同的方面,然后从中选取某一个或几个方面,并给予孤立的和尽可能系统的描述”。[11]
解释。和历史主义史学用“说明”概念研究历史不同,社会科学化史学主张用“解释”概念研究历史。解释与说明是有区别的。“说明是把认识对象仅仅作为对象来考察,对它应用所有解释的客观手段。”[12](P179)而解释是:“重新获得一个历史过去的概念,以致它同时包括我们自己的概念在内。”[13](P486)在社会科学化史学看来,历史是理解一般的产物,不是发现个别的产物。“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13](P387)历史主义史学研究历史时,总是用前因说明后果,“借助时间程序来揭示某种意义……考察问题也必然要遵循证明的逻辑”。[1](P83)与此相反,年鉴学派的“历史学家在长时段上选取相同的指标后,就获得了解释不同的时间延续性、短期的危机、长期的衰退、周期、趋向的方法,以及对所有这一切做出一个总的解释的方法”。[11]
比较。社会科学化史学认为,为了将历史现象中的一般性、差异性揭示出来,进行比较研究是必要的。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是形成历史一般性与差异性的基础,比较研究时间与空间的各种关系有助于发现它们。比较的坐标有几点:1.比较不同时间与不同空间的历史现象,从而确定没有任何共同根源与相互影响的历史现象。如布罗代尔把亚得里亚海与第勒尼安海作比较,指出由于地理位置的独特与时代不同,前者在中世纪是“打开邻国的钥匙”,后者在近代是“打开世界的门户”。2.比较不同时间但属于同一空间中的历史现象。如在达伽马发现印度洋之前,印度洋是个自在的、独立的、几乎自给自足的世界,然而两个世纪后,印度洋已经成为东方与西方人共享的世界。地理环境未变,而历史改变了。3.比较同一时间但不同空间中的历史现象。如布罗代尔曾比较了16世纪地中海的陆路贸易与海上贸易,得出结论:海上贸易的发展并没有因陆路贸易的增加而减少,海陆贸易这两者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平衡。[14]
模式。由于社会科学化史学以研究制约人的活动的客观规定性与界限为追求,认为历史“只有当它揭示出相当长期的发展,从而使重复和规律显示了运动和广度时,它才是有意义的”。[11]为此,“新的认识工具和考察工具业已形成,例如‘模式’”。[1](P64)“‘模式’是一种思维建构,它简化事实以便于理解……它还把有限的因素或‘变量’组成一个各部分相互依存并保持内在统一的系统。”[15](P33)模式是经过选择的历史因素相互作用的假设和解释体系,它强调那些重复发生的、一般的及典型的事实,并进行概括后形成概念,以表述历史的过程。有两种类型被经常使用,一种用于表述历史内部过程,通常运用“起源”“成长”“进化”“停滞”“衰退”之类的概念;另一种用于表述外部历史过程,常常用“借鉴”“扩散”“碰撞”“模仿”“创新”之类的概念。
上述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的主导概念、关键概念,体现为一种观念上的要求,具有形而上的属性,或者说是历史研究实践中的认识论。一旦把它们落实到历史研究的实践行为中,它们就具有了形而下的属性,演化为一系列具有可操作性的关键原则。这些关键原则即为一定的史学方法论内涵,对历史研究产生着直接的规范作用。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的关键原则主要是:
历史研究应当采用从现实追溯过去的方法,以今论古。与历史主义史学所主张的历史研究应当以“当时当地”的标准为原则不同,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主张,以今天人类达到的现状为基点往过去溯源,这也是历史研究的重要方式。年鉴学派三代领军人物都曾不遗余力地呼吁重视这一问题,他们认为,历史研究应“注重现在和过去的关系,不但‘以古论今’,而且‘以今论古’……采用‘审慎的逆溯方法’是必要的”。[4]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社会科学化史学认为,历史是现实中的存在。布罗代尔就曾说:“作为社会的时限,历史是人类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和矛盾的时间体现,它不仅是过去的实在,而且是当今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1](P49)如在地中海,“正如在欧洲的北部一样,过去与现在之间没有明显的断裂”。由于主张历史延伸进了现实之中,社会科学化史学认为,历史学家研究历史,必须以洞察现实为前提。
历史研究的目标应该是总体史(整体史),而不仅仅是事件的历史。总体史的目标并非是要求写出方方面面的、包罗万象的历史,而是强调了相互关系研究,特别是强调了把空间纳入时间中形成历史统一性的必要性。布罗代尔深刻地指出,所谓总体史研究,指当人们面对一个问题时,一种有系统地超越局限的愿望。他举例说道,研究16世纪地中海的经济时应当看到,16世纪的局势不仅包括威尼斯、里斯本、安特卫普、塞维利亚、里昂和米兰,而且包括波罗的海的复杂经济体、地中海的古老节奏、大西洋和伊比利亚控制的太平洋的主要水流、中国的平底帆船。历史学家对这些相互关系进行梳理,按照一定的逻辑将它们联系起来,便可以把问题看作一个有结构的总体,进而理解到问题的本质。总体史就是把历史事实整理为结构性事实进行分析,“卓有成效的历史研究的关键的确是对事物内在联系的探寻”。[1](P216)勒高夫曾指出,从总体史的要求出发,吕西安·费弗尔的《关于十六世纪的非宗教信仰:拉伯雷的宗教》,从16世纪的心脏里挖掘出观念、感情和信仰的长时段,破除了那种把拉伯雷当作自由思想家的神话。
历史演变过程存在一般性,历史学应当总结历史规律性。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认为,“历史并不仅仅是差异、独特和新颖——即任何不会发生两次的事物。而且,新颖也绝不意味着一切都是新的。它是与重复和常态并存的”。[2](P74)因为人们总的来说是在理性地行动着的,人类行为的世界也并不缺少全部的一致性和规律,人类历史就是那些作用于社会集合体的大的和一般原因的结果。历史事实中确实存在着能够借助于理论去解释的规律性。如完全可以用记载人口变化、生产和价格运动以及各种类似的曲线和图表,代替史料证明式的历史事实。概括能让历史研究实现解释一般的目的。“历史学家并不真正对独特性感兴趣,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独特性中概括出来的一般性。”[16](P158)历史主义史学曾主张让历史事实在前因后果中自然呈现概括,社会科学化史学则公开提倡“只有掌握了理论才有可能区分符合规律的和不符合规律的,才有可能区分意料之中的和意外的事物”。“历史学家发现描述性的综合——以伟大人物和一系列重大事件为对象的综合——不能取代理论的结合。”“这种定义是前一代绝大多数历史学家所不敢想象的。”[6](P98)
用概念分析代替事实证明,以求取历史认识的明晰化。波兰历史学家托波尔斯基指出,社会科学化史学“这种新的史学模式的特点是,要求历史研究建立在理论概念的基础之上,建立在非实证主义观点基础上”。[17]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认为,由于抽象概念具有明确性的特征,能够直接洞察事物的本质,在科学研究中,阐释性的解释比观察性的说明更能论证清楚问题。这正如韦伯所强调的:“有效的判断总是以对被具体而直接地感受到的事物的逻辑分析,亦即概念的使用为先决条件的。”[18](P101)在经济史研究中,社会科学化史学曾采用势态、周期和循环周期等概念进行历史研究,摆脱了个别历史事实的束缚。历史研究成为概念分析式的而不是描述式的了。韦伯对抽象概念的形成、功能、价值作过充分研究,他曾用“理想类型”论证了抽象概念的种种内涵。
历史学应当进行定量研究,实现历史研究结论的精确化。“年鉴学派所着重探讨的‘长时段’及结构的历史等问题导致了方法上趋于计量化……事态的历史学本质上是数学化的历史学。”[19]定量分析可以使历史研究的结论精确化并能够进行检验。如:“通过计算价格等经济指标的长期变动重新研究经济史,通过统计家庭的重新组合来了解人口的结构问题,通过对城镇或某个部门历史沿革的数据来考查一个地区变迁的过程。”在社会科学化史学的实践中,“计量方法应用于历史研究,包含两个基本原则:依靠归纳法去发现知识,依靠‘假设—演绎’的模式检验研究的结果所形成的假说或理论”。[20]法国史学家米歇尔·伏维尔对“非基督教化”问题的研究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试图通过研究反映在遗嘱中的对死亡与来世的态度来检测这一过程。结果是他在博士论文中系统分析了大约三万件遗嘱……他关注这些遗嘱是否提及庇护性圣徒的护佑;立遗嘱者希望为他或她的灵魂的安息所念弥撒的数量;丧事的安排,甚至是这一礼仪中使用的蜡烛的重量。”[21](P70)又如,麦克莱伦的著作《正在实现的社会》,也试图量度出在不同的社会中人们要获得成就的抱负有多大力量,并且通过这样的方法来阐明造成文明兴衰的因素。计量方法的运用使历史学家对历史发展规模、程度、变化、趋势、思想等因素的考察,变成了可测定的,为更为精确地解释历史提供了手段。
史料并不是独立于历史主体的存在,史料是可以制作出来的。历史主义史学认为的“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没有史料就不说话”的认识应当被超越。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一个局限是,它只能去考订现有史料的真伪,而不能产生新的史料。但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认为,可以通过统计、心理分析、文化解释等方法,重建历史事实,制作出历史研究所需要的史料。如美国新经济史学家福格尔确立的反事实状态方法在进行历史分析时,“根据推理和演绎的需要,提出某种与历史事实相背离的假设”。[22]借助这个方法可以衡量实际上发生的事实与在不同条件下可能发生的事情之间有多大的差距。又例如,历史学家在研究思想史时,通过筛选出特定的时间和地区,统计当时文献中某些单词、词组或符号出现的频次,就可以揭示一定时代的思想动态,这就弥补了史料不足的缺陷。还有历史学家对于贵族家庭的衰败、犯罪行为的趋势等研究,运用统计方法也创造出了新的史料。历史学家在假设和推断的帮助下,通过细致和辛勤的劳动,发现和制造素材。
中国研究库恩的专家李创同指出:“库恩将规范解释为:某一科学研究主要依赖于典型范例而建立的那种‘范式’概念。”[23](P260)李创同的意思是,库恩发现科学研究是在典型的引导下发展的,学习和模仿典型是运用研究范式的途径。在库恩看来,典型具有普遍意义,学习和模仿典型,是科学研究的机制。以下列举两部著作作为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的经典案例为佐证,以加深对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的认知。
吕西安·费弗尔的《莱茵河——历史、神话和现实》在研究方法上的特点首要的是,它打破民族界限,把中世纪的莱茵河区域整体作为研究对象。作者为此做出界定:莱茵河区域中的“瑞士人、德国人、荷兰人、勤劳的施瓦本人、阿尔萨斯人、威斯特伐利亚人、倔强的比尔及人……不分种族和民族,与来自各地的人们亲密合作,共同致力于伟大的创造性事业”。[24](P147)在整体框架中,费弗尔又对区域中的个别民族、国家、城市、封地、意识形态、宗教、文化等内容进行抽象概括,分门别类地进行研究。费弗尔特别关注了莱茵河区域城市的兴起与衰亡、城市国家与领土国家之间的相互联系和作用,曾就这些问题对他如何采用探求结构、总体史的方法作过明确说明。他谈道:“如果历史学家进一步探索城市的过去,深入它们的历史和社会结构,相似之处就更多了,同样的事件有规律地在同样的时候发生;从上游到下游,从下游到上游,莱茵河的城市生活在同一节奏里。”[24](P102)而在研究莱茵河的思想体系和斗争时,同样强调,为了了解这段历史,“必须首先精确地把各种舆论分门别类,同时也要把莱茵河畔彼此争斗或相互联合的各种思想体系分门别类,这些思想体系对各自的人们产生过强大的影响”。[24](P179)作者这里强调的关注历史事件的相似性与重复性,并对它们进行分门别类的归类与研究的方法,就是社会科学化史学的概念分析式方法:概括历史现象,提炼概念、型构结构,进而探究历史行为的一致性、规律性。“惟有社会结构分析能够帮助我们明白此类反应,并让我们事先对于莱茵河面临革命性质改革的反应有所预知。”[24](P181)
布罗代尔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把历史构成要素分为结构、事态、事件,把其相对应的历史时间分为地理时间、社会时间、个别时间。该书的创新性最为显著地体现在其阐述地理时间的部分。吕西安·费弗尔曾评价道:“布罗代尔把西班牙的大政方针纳入到历史和自然地理的范围中去,首先研究了使人们的意志不知不觉地受其影响和左右的力量,他对这种起着引导、阻碍、遏制、推动、促进作用的力量所作的全部分析是前无古人的。”[4]书中所采用的主要方法也是分门别类地对历史事实进行归类,然后对总体进行概念分析式的研究。作者在谈到他的研究方法时曾指出:“依次研究海域、沿海地带和岛屿……着重分析同类成分,并进行必要的类比。然后,整体情形就会显得更加清晰明了。”[25](P142)在书中布罗代尔首先将地中海分为东部海域、西部海域、狭窄的海域、宽阔的海域进行分析,阐释东部的海和狭窄的海具有较大历史意义。又对岛屿、半岛、地中海的外围环境进行分类和分析,指出了岛屿的特性是革新和保守并存,半岛是领导历史潮流的决定性因素,外围既波及欧洲,又波及辽阔的沙漠,它们从南北两个方向和地中海发生着相互联系和作用。通过分类和分析布罗代尔构建了地中海的总体性历史。布罗代尔还将地中海区域的国家分为城市国家和领土国家两类,分析了城市国家衰落的原因。在分析中,运用假设、测算、典型、统计等方法对地中海人口数量和财富进行测算,分析地中海区域的社会经济结构。最后从地理环境与生产力、生产方式与地中海人的性格特征、环境与生存需要等相互关系着手,分析了地中海区域商品经济与对外扩张发生的必然性,解释了地中海区域特殊的历史进程及其原因,总结了地中海区域的历史规律。
阅读上述两部著作确实让我们感觉到,它们是不同于历史主义史学的新史学。一系列新的史学方法要素,代替了历史主义史学的方法要素。如历史主义史学中重要的时间顺序被淡化了,历史不是按照过程来叙述,而是通过归类得到阐释。历史著作的章节不再是以时间段来划分,而是以内容的不同方面来划分。事件的独特性也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历史行为的一致性。历史不再以运动的节奏,而是以凝固的状态得到表现。个别历史人物不再贯穿在历史时间中,处于历史时间中的是集体形象。叙述事实被分析概念所代替,形象的历史变成了抽象的历史。历史的客观性不再体现在事实的精确性上,而是体现在历史理论的正确性上。历史学的价值不再由材料来证明,而是由观念来证明。这些研究方法上的不同,确实向我们证实了社会科学化史学是社会科学之一种的特征所在。
评价史学发展史的坐标是继承与创新,评价社会学运用历史研究范式的功绩与局限也同样如此。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对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扬弃体现在:它发现并规定了历史学家的主体意识或主观性对历史研究的客观性和科学性的制约性,从主体和主观方面确立了历史客观性。正如韦伯指出的:“在经验社会科学中,对具有无穷丰富性的事件中的、在我们看来是本质的事物获得有意义的知识的可能性,与不断运用具有一种被特殊地论述的特征的观点密切相关,归根到底,这种观点是倾向于以价值观为基础的”。[18](P104)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认为,历史客观性就是历史真实性,这是历史学永远都要面对的。但与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将客观性置于事实中不同,它把对历史研究的客观性追求放在了主观的方面。主张从主体的角度建构出历史真实,强调历史真实总体上取决于理论的有效性。无论是确定题目、选择史料,还是形成观点、逻辑,最后建构历史结构,理论都应在其中发挥指导性作用。倡导历史学的客观性“依赖于这样一个事实,经验材料总是与那些唯一使它们值得认识的价值观相联系,它们的意义源于这些价值观”。[18](P104)相同题材的两部历史学著作,哪一部著作中的理论更为有理、有力,哪一部著作就更为真实地解释了历史,更有价值。美国学者拉铁摩尔对新疆史的研究,具有总体史的形态。在《中国亚洲内陆边疆》《亚洲腹地之商路》两部著作中,他提出了边疆形态区域——“长城边疆”概念,把新疆与东部的关系作为整体进行考察。在发现绿洲的核心价值的基础上,他把绿洲分为“草原绿洲”“沙漠绿洲”两个类型进行分析。以“长城——天山”命名新疆与东部的商路,以地理原动力、社会原动力、历史原动力三个名称分析商路变迁的原因。通过纳入英、俄、中三国在新疆的博弈,对于新疆在中国历史地位上的变化,则用“侧翼势力”与“亚洲的枢纽”来表示。正是因为使用了类型学的、概念分析式的研究方法,他的著作至今仍闪烁着理论的光芒,启发着后人。[26]施坚雅对长江、黄河、珠江流域经济核心区的研究,也类似于总体史,提供了对农业中国的本质特征与发展规律的历史观念认知,不断被学界津津乐道。
在很大程度上,新史学的诞生是对历史主义史学的反抗,但是,历史主义史学在历史研究范式上仍有其价值。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对其价值的继承体现在:承认概念不纯粹是主观的,而是包含了客观事实在内。这继承了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合理内核。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所倡导的问题、结构、解释、比较、模式等概念,在历史研究中具有的先导作用虽然具有预设的性质,但这种预设不完全是主观的产物,而是对现实生活诸种规定的摄取,因此是具有客观内容的。历史学家对进入主观的客观事物的映像,是不能单凭主观意愿随意改动的。相反,进入主观的事物映像的客观性还对主观思维产生着制约作用,它迫使主观思维以适应它的方式进行思维。韦伯指出:“我们以不同的形式怀有的对我们存在的意义赖以为依据的基本的和终极的价值超经验的有效性的信念,与经验是在据以获得其意义的具体观点的不断变化并非水火不相容。相反,两种观点彼此是一致的。”[18](P104)韦伯的这一观点在近一个世纪后还得到肯定的响应。德国历史学家吕森也谈道:“历史的意义是从本来就具有经验性的人类主观性的源泉中提取出来的,所以,‘意义’就必然具有预设性特征,具有‘客观性’特征。”[27](P42)这就是说,人类的主观性是由经验性构成的,而这种经验性来自生活实践,具有客观的属性。由于它的存在,“这种客观性剥夺了具有创造力的主观能动性在主观意义形成上的随意性活动空间,甚至似乎将这种主观性本身确定为‘尘世的’,将其从创造的自主性之首置于现实的基础上”。[27](P42)把概念、理论仅仅理解为人的思维的构建,完全与事实无关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过去的经验在变成现在的历史时所获得的意义资格不会从纯主观性中凭空而降,相反,这种意义资格总是在人类生活实践的社会现实中预设好的。”[27](P43)所谓预设,绝不能理解为仅仅是历史学家个体思维活动的产物,而是一定社会的体制、观念、思潮、习惯等载体的载入。“主观的构建以对人类过去的诠释中的客观预设为出发点,并且在与这些客观预设的关系以及由它们所决定的主体关系中得到有效发展。”[27](P44)注意到主观预设中的客观规定性使社会科学化史学与历史主义史学站在了一起,这是社会科学化史学敬重历史主义史学的原因。
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对于克服简陋的归纳主义是十分成功的。它使人们认识到,那种简单地把个别历史事实堆砌起来,没有概括、没有观点的历史研究,虽然在个别事实上是真实客观的,但由于它没有普遍性或一般性,为此丧失了应有的客观真实性。“坚持历史仅仅与独特性关联的人,在逻辑上肯定是那些否认能够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的人。”[16](P162)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促进了历史学界理论兴趣的增长,人们普遍意识到,理论和方法的运用关系到历史研究学术价值的高低,能够使人们解释更为广阔的普遍性的历史研究具有较大的价值,反之,价值则较小。
现时代距离社会科学化史学的确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世纪,这一个多世纪里历史学经历了“文化转向”“叙事史的复归”,但起码就中国而言,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仍未过时。在西方,20世纪40年代社会科学化史学形成研究模式时,中国正处于战争状态,学术建设提不上日程。50年代后虽然和平降临,然而冷战局势导致社会学被作为资产阶级学科而取消。改革开放后的十年史学界忙于拨乱反正,史学理论建设有待来日。直至1987年《史学理论》创刊,运用社会学研究历史的途径才正式开启,至今不过30年。在社会学理论发源地的欧洲,社会科学化史学成熟运用了50年时间,作为后起之学的我们,也不会早于它们。中国的社会科学化史学正走在模仿、自立、创新的道路上,任重道远而又来日方长。如今,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仍然吸引着历史学家,所以,当张广达模仿布罗代尔提出西域是一个文明的“陆上地中海”的观点后,迅速得到广泛应和。如葛兆光提出:“‘东海’即中国的右翼,也许是一个更值得关注的‘地中海’或者说是一个新的‘西域’,在这个历史与文化错综交织的空间中……朝鲜、日本与中国不仅逐渐‘由同而异’,从共享历史传统转向彼此文化分离。”研究这一新的学术领域,“或许可以给全球文明史增添一个新的模型”。[28]这一遐想同样令人叫绝。如果真有学者将梦想变为了现实,中国历史学科学水平的提高是毋庸置疑的。[29]